肖正的妻子一定要学校开除宋琪琪,不然就让A大的名字上报。据人转述,她的原话是:“让社会各界看看,什么名校,什么才女,尽是脏水。”

系上也没表态,就叫宋琪琪先停课几天,好好反省,等待处理意见。

那几天,她一直没出门,要么在床上躺着,要么在椅子上坐着发呆。她妈妈也在从老家赶到A市的火车上。

辅导员又怕她想不开,要我们在她妈妈到学校之前,看着她。

背着宋琪琪,白霖问:“要是真把琪琪给开除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毫无底气地安慰她。

“校规里有这条么?”白霖又问。

“不知道,以前没注意。”我叹气。

白霖说:“我们一起替她想想办法吧。但是要是真被开除了,这辈子还谈什么将来。”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平时特别关爱我,而且和蔼可亲的吴书记。可是他从开学以来一直在外地开会,管不了这里。

第二个是陈廷。

陈廷说:“我也只能试试看,毕竟影响太坏了。”

我言谢后,准备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他说:“薛桐,你跟宋琪琪说,希望她能够回头。那样的感情,根本不是爱。那个男人也没资格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幸好他几年前就转行了,不然他也不配当老师。”

“谢谢陈老师。我们一直在劝她。”陈廷是个好人。

他又说:“她在中学时代对那男人的好感,只是对年长男性的一种依赖,仅仅是在渴求父爱。本质只是这样,并不是什么爱情。”

他说完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宋琪琪的双亲都是工人。妈妈长得很漂亮,歌儿唱得好,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是出名的美人。而宋爸爸是她一个车间的同事,其貌不扬的。但是她妈妈认为他对人好,老实本分。却没想到,老实人却总害怕老婆在外面偷人,于是结婚之后只要宋妈妈多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一回家肯定就是拳脚相加。

宋琪琪出生之后,宋爸爸的这个脾气有增无减。后来有个亲戚无意间说,宋琪琪长得不像他,便更加怀疑女儿不是他的亲身骨肉,一不顺心就拿宋琪琪出气。常年下来,父女之间几乎没有感情。所以陈廷总结出宋琪琪对肖正的爱,实际上就是对父爱的一种渴望,也并非全无道理。

那反观我呢?

我和宋琪琪何其相似。

后来,经过三方调解,给了宋琪琪一个记过处分。鉴于事态的影响,学校让她妈妈领她回家,停课三个月,停止了她的奖学金和所有个人荣誉的申报。

每每看到宋琪琪空荡荡的床铺,不知道怎么的,我居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冷静思考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约慕承和在星巴克见面,就是几个月前我偶遇肖正和宋琪琪的地方。这回,我早早就到了,坐在宋琪琪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瞅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那天和他,还有陈廷吃饭,大部分是陈廷在找我说话。我一直觉得慕承和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那天,他说话却是极少,有时候看着我,又看着陈廷,就像一个旁观者,鲜有加入我们的话题。

其中,我们聊到西区三食堂的那个充饭卡的老师。

我气愤地说:“那个胖乎乎的老师,要是给他一百块,需要他找零,他就会把钱扔出来,口气恶劣地说没零钱。然后要是拿着五块一块的凑成二十元,去找他充卡,他还是会不耐烦地将钱推出窗口,叫人拿整钱。你说,他究竟想要怎样?”

陈廷乐得呵呵笑,“是么?幸好每次我都是拿着整钱去充一百。”

我转脸问:“慕老师有没有遇见过那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哪怕一个小小的问题,都不肯用言语来靠近我。直到陈廷出来打圆场。反倒是在msn上,我和他说话要随意些。所以,我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而故意回避我的。

整点的时候,慕承和如约而至。

我迅速地站起来问:“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来这里之前事先经过白霖培训,她说星巴克需要先去柜台付款,然后自己端到座位,跟麦当劳一样。她叫我一定记住,免得像个土包子一样,闹笑话。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激烈了,让慕承和愣了下。

他说:“我去吧。”

“不行!今天我请客。你喝什么?”

见我坚持,他也没继续和我争,便说:“随便,只要不太苦的都行。”

然后我在收银台,仰着头朝着那价格表看了半天,只觉得眼花缭乱,最后对服务生说:“我要不苦的咖啡。”说出去以后,我都觉得我这句话挺脑残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说:“我们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品,黑樱桃摩卡,比较甜。”

“那我买两杯。”

“请问,要什么型号的,大中小?”

我又问了一个丢脸的问题:“价格一样吗?”

“不一样。”

“那我要小杯。”

“两杯小号的黑樱桃摩卡,一共六十元,还需要什么吗?”

“不要了……”我艰难地从钱包里掏钱,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座位,只觉得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装清高了。

7

慕承和问:“找工作的事情怎么了?”

“其实……”其实我上午只是借用这个话题,约他出来的,但是台词我都想好了,“其实我挺犹豫以后的工作的。”

“不知道怎么抉择?”

“是啊。我们学校不是十一月有一个招聘会吗,我挺想试试的。可是那天,辅导员给我说,系里准备推荐我留校。”

慕承和沉吟了下,“和家里商量了没?”

“我妈调到外地去了,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下,她说我怎么选都行。”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他问。

“不知道……”我愁眉苦脸地说。

他大概早就意料到我的答案,毫无意外,替我分析:“有没有想当翻译?”

“做梦的时候那么想过。可惜我那点外语水平,当专职翻译太寒碜了。”以前没好好学习,后悔啊。

“想进企业公司做职员?”

“人家学的专业我不会,我学的专业人家都会。我去了能干嘛啊,只能做个文员,打打字跑跑腿。白霖说要是想出头,就做销售,但是我脑子又笨,干不了。”

“那要不考虑下留校?”

“当老师?”

“怎么?也有意见?”他摇头笑。

“说实话?”

“……”他没回答,估计觉得我这问题问得挺郁闷的。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当老师挺枯燥的,年年都对着那课本,照本宣科,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都跟唐僧似的,啰嗦不说,讲话嗓门也大。”

他笑了。

“我没说你啊,”我急忙解释。

稍许,我又不禁问:“慕老师,你怎么想要当老师的呢?”

“我除了物理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就只能当老师了。”他说。

“你瞎说,据你那些学生传播,说你快当院士了。”

“我哪个学生这么爱给我打广告?”他没好气地说。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出卖李师兄,急忙改成装作喝咖啡,还大大地呷了一口,果然甜到腻歪,真后悔。可是我转念一想,好歹三十块钱,总比喝起来还是苦的强。

他突然说:“我个人觉得你还比较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我侧头问。

“性格随和,跟什么人都能亲近,一天到晚乐呼呼的,也没什么心机,校园的大环境挺适合你。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你想留校的话,本科站不住脚,迟早还要继续考研,这也是你要考虑的东西。”

然后,慕承和又分析了多条利弊。

我看着他的脸,涌出许多思绪。以前我看书上说,爱情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悸动,而应该是你觉得,你和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可以厮守五十年,不论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不论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

我从未想过,要是我真跟慕承和结合,然后一起过日子生子,一起变老,甚至一起面临死亡是什么样子。我从未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要是他对我好,要是他一直这么关心我,要是他说他喜欢我,要是他能够将我拥在怀里。我心中肯定会无比的欢喜和激动。我想要的只是索取,就如我对父亲的索取一样。每次,我遇见困难,第一个寻找帮助的是慕承和。我失落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是慕承和。因为他给我宽慰,给我鼓励,给我关怀。

那一回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

这一刻,我不禁笑了。即使带着些许苦涩,我仍然笑了。

他问:“我说错了?”

我绽开微笑,说:“没有。”

他怔了下,“想好怎么选了?”

我点头,“想好了。”

既然,它还不是爱,仅仅是喜欢。既然,这份喜欢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那我就趁它还没打扰到他的时候,就将它冰冻起来,珍藏在回忆里。

然后,又聊了一会儿别的。

眼见日落,我还要回家拿东西,便先离开。他则说他不着急,反正现在塞车塞得厉害,就再坐会儿。

我出了星巴克,走到同一边的站台上,等公交,站了一会儿,还没来车。看着缓缓移动的车辆,我忍不住又回头,远远地瞅了那边一眼。

他坐在那里,侧面对着我。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端着马克杯,在继续喝那杯摩卡,有一下没一下的。端咖啡的是左手,那一只给过我很多暖意和幻想的左手。我顿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跑了回去,推开玻璃的门。

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

刚才接待我的那位服务生正在收拾最靠门的桌子,见我进来,温和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慕承和闻声,轻轻回头。然后,他的视线和我碰在一起。我缓缓走近。他站了起来。

“刚才忘记说了,”我真诚地说,“慕老师,谢谢您。你是个好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是我大学四年里最幸运的事情。”

慕承和用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我说:“再见。”

他回答:“再见。”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慕承和突然拉住我。正值初秋,我穿着薄薄的长袖衫。他的五指扣住我的手腕,隔着棉质的布料,掌心的温度穿透过来。他没有很用力,却迅速而有效地止住我离开的步伐。

我诧异地回头。

他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现在不好坐车,我送你。”

“没事儿,我家离这里挺近的,只坐两站,我走路回去也很快。”

他点点头,松手,“那你路上小心,回学校别太晚。”

我走回大街上,一直朝前走,过了红绿灯,继续朝前走,一直不敢回头。

CHAPTER 8 太阳喷嚏人

1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天之后,接到白霖的电话。

“你去哪儿了?”她劈头就问,“到处找你,手机也老不接,我都打了N个了。”

我楞了下,“怎么了?”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离晚上表演还有一个半小时了,你带的琵琶呢?”她怒气冲冲地质问。

我这下才想起来,自己除了见慕承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回家拿琵琶,然后借给我们班跳古典舞的那位女同学做道具用。

“我马上回去拿。”我幡然醒悟。

“你还在路上?”白霖更恼。

“不远了,我马上就到家了,而且用人格向你保证绝不迟到。”我差点指天发誓。

“好,你要是敢来迟了,我一巴掌拍死你。”白霖放出一句狠话。

我嘿嘿一笑,一点也不生气,挂了手机,急急忙忙就往家赶。

我知道,这一台演出对大家有多重要。

学校每个月月末的周五晚上都会办一台节目,地点在西区的篮球馆,每个系或者学院轮着来,一轮下来也是一年了。

十一月正好是外语学院。

我们学院有英语系,德语系,法语系,日语系和俄语系,五个专业。每个系都分摊两到三个节目,正好凑成一台一半小时的文艺晚会。

白霖之前是我们学院的文艺部副部长,只是到了大四,就退下来了。上个月却又被辅导员抓住,帮学妹们做事,负责英语系的节目。她这人虽然不怎么会跳舞,但是指挥人的能力是一流的。

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大四还参与其中的同学,没有前三年的那种懈怠,反而更加认真了。也许是因为我们是毕业班了,有点绝唱的味道。

我是个老没收拾的,琵琶放柜子里,外面的皮箱早就刮破皮,拉链也坏了,显得很沧桑。我对着这个盒子,迅速地琢磨了下,决定不带着它,不然太破坏我形象了。可是当我这么抱着一把赤裸裸的琵琶,站到公交车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糟糕的决定。很多人对我瞧了又瞧,探究视线落在琴上,然后滑过我的脸。我抿了下唇,人家不会以为我是准备在夜市上摆摊卖唱吧。

待我赶到西区,离节目开始还有十来分钟。他们正在后台化妆。我们班跳飞天的那个女孩儿已经化好妆,头上戴着假的发髻。白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西游记里的神仙姐姐们身上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喘着粗气,慌忙地将琵琶递过去。

白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的问我:“怎么样?”

“美得跟那个嫦娥似的。”

“人家跳的是飞天,又不是嫦娥。”白霖纠正。

“不就是一回事儿么?”

“怎么是一回事儿了?”

“嫦娥就是吃了仙丹,飞上天的,对不对?”我问。

“对。”

“那不就是飞天了。”

“可是……”

就在我和白霖在后台絮絮叨叨地讨论嫦娥飞仙原理的时候,我们听到主持人开始报幕了。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晚上好。送走丹桂飘香的秋天,我们迎来了寒风初上十一月。初冬的季节,多了份冷气,少了一份暖阳,但是我们的现场却情深意暖……”

号称我们外语学院“院花”和“院草”的两位主持人站在台上,带着脸颊的两坨红晕流利地搭配着开幕词。

“我去看节目了,祝你们演出成功。”我说完就朝看台走去,只听见白霖在后面喊:“记得帮我占个座位,我一会儿去找你。”

我头也懒得回,做了个OK的手势。

可是历来外语学院办节目场面都是最火爆的,我哪还找得到座位,最后只得在上看台的楼梯上找了个旮旯,席地坐下。

幸好,这是篮球馆,看台对舞台是居高临下,不然我这种高度别说坐下,就是踮着脚也不太能看得见前面。

第一个节目是法语系的独唱。

第二个节目是英语系大二的一个热舞。

灯光比较昏暗,我环视了下四周,有一些见过,有一些完全没见过,但是大部分我都完全不认识。妈妈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也仅仅几个月没来过西区,就对这里的人很陌生了。

不知道赵晓棠来没有。

我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个短信,不到两秒钟她就回了。

“我在。你在哪里?我帮你们占了座位。”

“我在后面。”我又发给她。

然后,我看到前面左手方,有个人站起来,回头望。那人是赵晓棠,她在人群中找我。赵晓棠的身影,吸引了很多男生的视线。

她是个异常漂亮的人,本该有更多的仰慕者,只是她那和这个学校格格不入的个性吓跑了这些同龄的男生。

当我挤到赵晓棠身边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

“白霖找到你了吗?”她问。

“找到了。”

我怕她继续问下去,故而转移话题说:“你有节目单么?我们那个节目是第几个?”

“你自己看。”她随手将预告单给了我。

这个时候,台上俄语系两个男生表演的魔术将全场的气氛突然就点燃了,掌声长久不衰。其中一个男生,拿起话筒,俏皮地笑了下,“我今天有两个任务,第一个是表演魔术,已经完成了,第二个是为受主持人朋友委托,为我的学妹报幕,下一个诗朗诵《Яваслюбил》。显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来说的原因。”

男生示意了下,舞台一侧的男主持人。然后大家都笑了,显然因为他们要用俄语原文作题目,实在让院草有些为难。

男生说:“好了,不笑了,让我们以另一种心情来听这首诗。它的作者是普希金。”

然后,灯光暗下去。

在一段轻吟的音乐的铺陈下,我听到了那首诗。

Яваслюбил:

любовьеще,бытьможет,

Вдушемоейугасланесовсем;

Нопустьонавасбольшенетревожит;

Янехочупечалитьвасничем.

Яваслюбилбезмолвно,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робостью,торевностьютомим;

Яваслюбилтакискренно,такнежно,

Какдайвам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我既忍着羞怯,又忍受着妒忌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女孩儿说完中文段的最后一个字,手里的话筒放下去,久久没有动。她的发音,和慕承和有些不一样,浅浅的,很轻盈,却是一样动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一双盈盈的大眼睛望着下面的观众,透明得像个精灵,是在这样喧嚣的晚会上,一个寂寞的精灵。

然后,掌声打破了这一切。

我听见旁边有人说:“我最烦这种诗朗诵了,而且要不是后面的中文翻译,前面听起来完全像鸟语。”

另一个人说:“我觉得还好,你看,那女生长得挺不错。”

然后,其他人哈哈笑起来。

赵晓棠跟着大家鼓掌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诧异地说:“薛桐,你怎么了?”

“啊?”我回过神来,随手一抹脸,发现自己在不知觉间又泪流满面。

然后,我不知道后来舞台又演些什么,只记得白霖紧紧地抱住我,很大声地说:“哭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有骨气!”

10月21日 星期五 天气 多云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的爱过你。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的爱过你。”不知道怎么的,听到这里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