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一月的A城,总是下雨。

我拿着书出了寝室楼,走了几步发现雨点比我想象中大多了,即便小跑了几步,到了女生院外面的桉树下躲雨。正在我琢磨着,是不是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把伞撑在了头上。

我回头,看到刘启。

“真巧。”我说

“是啊,我刚好路过。”

我笑了笑和他打马虎眼。

“我去图书馆自习。”

“我也是。”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你看英语六级?”

“是啊,现在找工作竞争大,明年最后试着过一次吧,顺便还能问问你。”

我的头垂下去,依旧感受到他那灼灼的目光。他肯定不是刚好路过,也不是努力想过六级。也许他一直在这里等我,也许是白霖通风报信。

我想到白霖说的话:给他一次机会,也就是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我挪了挪脚步,然后将视线转向远处,故作不经意地说:“好啊,但是请我当辅导,得计时收费。”

他先愣了下,蓦然就乐了。

“我们这么熟,可不可以打个折?”他问。

“不行。而且比辅导高中生还贵。”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学生。你没看见大学老师比高中老师工资高?”

“有吗?我觉得收入差不多呀。”

“你没诚意。如果你一直这么唧唧歪歪的,我就替你另外介绍一个肯打折的老师。”我恶狠狠地说。

“……”这一招很灵,他即刻噤声。

我俩就这么走在去图书馆的林荫道上。刘启为我撑着伞,然后穿过行政楼旁的那跳人行道。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和以前西区四教楼下的路很像,大概是因为都种着梧桐树的缘故。

我回头瞥了一眼。

刘启问:“有熟人?”

暮色下,我回答着没有,但是眼睛仍旧盯在那里好几秒才移开。

我好像看到了那个地方有另一个自己,还有旁边的慕承和。

女孩儿蹲在地上为他找隐形眼镜,而他站在那里替她撑着伞,遮住坠下来的雪花。最后,他对女孩儿说:“你可真是个孩子。”

如此的场景,恍如隔世。

渐渐的,两个人一起去自习,一起去图书馆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某日,我从专八的复习题里抬起脸来,嘴唇撅起来和鼻子一起夹住笔,打量了桌子对面的刘启好一阵子。他似乎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禁问:“你干嘛?”

“为什么要喜欢我?”

虽然我压低了嗓门,但是旁边的另一个男生依然察觉了,抬头看了看刘启又看了看我,随即埋着脑袋偷笑。

我以为刘启会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你之类的话,却不想他的脸骤然就红得像柿子似的,将书立起来挡住我的视线。

盯着那本英语六级的模拟题封面看了半天,他仍然维持那个动作不投降。于是我投降了,转而继续做我自己的作业。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提示有短信。打开手机,我发现来信人居然是刘启。我狐疑地看了一眼又开始埋头写字的他,再将短信打开。

“因为你很可爱。”

当看到他发了这么一行字给我的时候,我哧得就笑了出来。

旁边那个看好戏的男生又狐疑地转头打量我。我回瞪他的时候,无意间扫到他手边的一本杂志,笑容褪去。

那是一本我从不会借阅的自然科学类专业杂志。在封面上选载着页内的一些文章的主题,其中一个醒目的标题上赫然出现“慕承和”这三个字。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任它在那个名字上流连。

男生和我之间隔了一个空位。杂志和他一堆书一块儿被随意地搁在空位的桌面上,离我的右手不足一尺的距离。

我的手轻轻抬起来,然后朝它移动,眼看着一点一点的接近,就再要触到书的时候,终究迟疑了下,手指卷回掌心,随即缓缓地缩了回来。

宋琪琪重回学校的那天,已经是临近期末考试了。我和白霖两个人去车站接她。她从验票口出来的时候,让我们吃了一惊。她把原来的长发绞短了,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显得脑袋更小。

宋琪琪看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说:“好想你们啊。”

第二句话则是:“我已经和他分了,我发誓。”

至于为什么想通了,怎么分的,她却没有说。而肖正早成了全寝室的一个雷区,我们再也不会在她跟前主动提起。不过,宋琪琪说到做到。别说单独出门,就连电话也没怎么用了。果真就和肖正断了联系,学习却更加拼命。

年底最后的一天,我和宋琪琪一起端着脸盆去澡堂洗澡。

她走在旁边突然问:“你跟慕承和的事情呢?怎么这么久也没听你和白霖提他了?”

我咧嘴笑道:“还提什么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丢人死了。”

她怔了一下,走了几步又问:“为什么?”

“不都说了么,怪我自作多情来着。”

“不是因为我吧?”

我急忙否认,“不是,不是。”

“希望不是。不然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了。我和……肖正,跟你与慕承和完全不一样。”提到肖正这个名字的时候,宋琪琪说的很慢甚至还迟疑了一下,似乎是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用一种自然语调说出来。

我冲她笑了一下,不再谈这个令人失落的话题。

我们系比刘启他们考的科目少,提前一天结束考试。上午刚一考完,才过了一个中午,外语系的那几栋楼的人都少了大半。我也琢磨着是不是该顺点杂物或者冬天的装备先搬回家去。不然仍由它们这么屯着,到下学期毕业的时候,会更烦人。

说干就干。

两个小时就整理了满满一箱子,跟白霖打了个招呼之后,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出门了。

白霖在身后大声问:“你晚上回么?”

“要回来。”

从女生院到学校大门口的公交站,大概要走二十来分钟,如果走大路的话要绕着学生活动中心兜一个大圈。我和白霖时常从小水渠边的小道抄近路,能少走好大一截。

我拉着长方体的大号行李箱打破了小径的宁静。箱子下面的轱辘和水泥地摩擦的杂音虽然刺耳却有节奏。我哼着小调,让这两种声音交相辉映。哪只,好景不长,轱辘忽然发出一个令人心碎的“咔嚓”声。我试着再拉了拉,箱子只有左边朝前移动的趋势,而右边屹立不动,很明显地告诉我,它的轮子坏了。箱子是拉不动了,我只得给刘启打了电话,然后自己再费力地试着提起东西往前走。

小径的中间有个转角,内侧都是浓密的灌木丛,所以无论从哪一头来,都只听得到脚步声,而很难清楚转角另一边的情景。也是因为如此,刚开始这里成了A大的十大受欢迎的约会的隐蔽场所之一。只是,后来行政楼改在这旁边,来来回回的老师、领导多了,便又冷清了起来。

此刻,我听见那边有人一边谈着话,一边慢慢地朝我走来。

“前些年信息学院那边选择的那个课题。想必你也听说了,历经三年多时间的攻关,终于研制成功。年底,他们获得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我们全校都通报表扬过嘛。本来这个课题前瞻性强,技术含量是很高的。可是谁想,当我们满心欢喜地拿着科研成果到部队找婆家,想推广时,才觉得尴尬。老陈他们事前没有深入部队进行调研论证,虽然成果虽然好,部队却用不上,最后只好拿回来锁进档案柜,真正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所以,我们全校都应该反思啊。小慕,尤其你们也是和军方合作。”一位中年男子语重心长地说。

我听见那人口中长篇大论后,结尾出现的“小慕”二字,心中“咚——”了一下。

果然,慕承和的声音随后传了过来。

“我们会注意的。”他说。

3

霎时间,我慌了神色,想找地方避一下。可是这下硬着头皮继续走也不是,往后退也来不及。要是我撒腿往回跑,也许来得及,但是箱子怎么办,总不能扔在这儿吧。孤零零地放在这里,有点像搞恐怖活动的工具。

小径右边是小水渠,不能往下跳,何况即使我跳下去,也要被发现的。左边是一人高的灌木丛。我的脑子了飞速地思考着,最后下定决心拖着行李跳到花丛里,躲在灌木背后。

还好他俩跟闲庭信步似的,走得慢。

我就位之后,才一步一步地慢慢踱来。

“你母亲最近身体好吧?”那人又问。

慕承和说:“还好。”

我蹲在万年青的背后,透过草叶的缝隙,紧张地注视着路面。

“上个月,我去B市开会,遇见过你母亲。她那张嘴啊,还是年轻时那么厉害,就因为你,我现在都害怕见她。”

“怎么?”慕承和问。

“你说怎么,你肯定比我清楚。”那人笑说:“小慕啊,今年27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成家了。你要是有了称心的带回去给你母亲看看,否则她还怪我们搞科研耽误你。”

不知道慕承和是不是在笑,却是未接话。我听着他俩的谈话声渐渐远去,想站起来确认下,却又不敢贸然前进,只好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

哪知道,就在等待中,又有脚步自远而来。我仔细分辨了下,是单独的一个人。这个人最后居然在靠近我的地方停下来,随即定在我躲藏的万年青前面驻步不前。

我盯着那双鞋子,有点狐疑,觉得很眼熟,好像就是刚才见过。这么一想,脸色倏地就白了。

然后,鞋子的主人居高临下地说:“薛桐,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我迅速地仰起脸,触及慕承和目光后,噌地一下站起来,支支吾吾的说:“我……我……”一时间脑子短路了,恨不得像日本忍者一样扔颗烟雾弹就能就地消失。

“你在找东西?”慕承和勾起嘴角问。

与其说是一个问句,不如说是他在提示我。我立刻点头:“是啊,找东西。”

“找手机?”

“是啊。”我附和。

“在哪儿?”他侧了下头,问我。

“这不……”我话还没说完,倏然发现电话没在手上,再下意识地摸羽绒服的口袋,也是空的,电光石火间,才想起给刘启打了电话之后,顺手放回了双肩包里。

我心虚地改口说:“这不……放回包里了。”

慕承和闻言笑了,眼睛眯起来,然后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唇角的弧度更深。我这下才反应过来,是不是他给我下套了?先替我编了个谎,再让我自动现原形。瞅着他那双溢满笑意眼睛,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结论。这人居然又整我!

于是,我赶紧换了一个哀怨的眼神回敬他。他站在外面,我站在里面,中间隔着一颗半高的万年青。这个时候,只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然后走进一步。我有点狐疑地盯着他。没想到的是,他却忽然抬起左手,朝我伸过来。我的心骤然加速。眼看指尖离我越来越近。一尺,半尺,一寸,半寸……

就在要触到我的前一刻,我下意识地将头偏了一下。就是这么微小的一个角度,就避开了他左手的手指,让它们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刹那间,我看到慕承和的双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闪过。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它消逝得是如此之快,完全没有给我机会和时间,将它弄懂。

以至于后来我想,我这么粗线条的人,是不是永远也搞不懂一些事情。

转瞬之后,笑容又恢复到他的脸上。

他收回手,问我:“你准备一直站在里面,继续践踏我们学校的花草?”

我“啊!”了一下,赶紧跳了出来。

“在这儿干嘛?”

“我……我……等人。”

“放假了?”

“嗯。”我说,“正好收拾点下学期用不着的东西,拿回家去。”

“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我有点沮丧地说。

“寒假打算怎么过?”

“妈妈要我下个星期去她那儿,和她一起过年。”

“哦,”他说,“我也会在外地。”

谈话似乎到此告了一个段落。

为了打破这个寂静,我主动问:“工作忙吗?”

“还行。”

“你也别太挑剔了。”我突然又说。

“?”他一时不明白我指的什么。

“我刚才偷听到你们讲话了。”

他无奈地笑了下。

“你妈妈挺着急吧,有没有让你到处相亲啊?”我想揶揄他。

“那倒没有,她知道我一直没这方面的打算。”

“为什么?”我诧异。

他脸上的笑,逐渐隐去,继而淡淡地说,“人生志向。”

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俩面对面站着,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小桐。”

刘启一边叫我,一边从那头迎面赶来。

“哎——”我兴高采烈地应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被解脱的感觉。

刘启看到我身边的慕承和,很尊敬地了声:“慕老师。”

慕承和微笑地点点头,然后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随后,刘启替我把树丛里的行李箱提了出来,还禁不住问我:“你是怎么让它跑到那里面去的?”

“我先想的是,要是你不来接我,我就把它藏在里面,等你晚上来拿。”

“不会吧,你真这么想。”

“当然。”我扬起下巴说。

跟刘启说话,和在那个人面前完全不一样。哪怕是撒谎,也是这般简单。但是慕承和不同,我表面上的任何的掩饰,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多余的。

“薛桐。”刘启的声音拉回了我漂浮的思绪。

“嗯?”

他示意了下我的额头。我顺着他的眼神,摸了下我额前的刘海,然后触到头发上悬着的异物。我拿下来一看,发现是一片叶子。小小的,墨绿色的,万年青的叶子。

叶子尖端的边缘,略微泛黄,所以有点卷曲了。

原来,刚才他只是想要替我拿掉它。

我觉得,慕承和对于我而言,有一种既敬畏又迷恋的感觉。

只是,从今往后,我不再需要了。

4

考完后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长途车。

妈妈他们监狱离市区不远,本来单位给她在市区长租了一个三居室的房子。她平时嫌它离监狱远,很少去,就在单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实就是一个筒子楼,厕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

我来这里之后,一切都觉得不方便,还不如我们学校。

于是,她跟着我一起住回城里。

搬东西的时候,来了妈妈的好几个同事一起帮忙,其中有个五十来岁的伯伯特别热情,那个年轻的小司机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陈政委”。

自从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后,我对“陈”这个词敏感极了,斜眼打量了那个“陈政委”很多次。

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棉警服,显得很黑。人倒是对我和善,就是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总是板着个脸,和爸爸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后来,他似乎察觉我审视的目光,也频频看我。而妈妈只字未提。

睡觉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问:“这个男人就是你说的那个么?”

妈妈疑惑:“你在说什么呢?这个那个的。”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是那个陈什么的,今天帮你搬东西的!”

她听了之后,哧地乐了,“你最近脑瓜子都在想什么呢?但凡是姓陈的,你都怀疑啊。什么陈什么,有没有礼貌。人家这个陈伯伯是我们单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敛色,顿了下,“不是上次我给你提的那个。”

“哦。”我答,“谁叫你不说清楚。”

“对了,他女儿也读大四,下个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试就过来陪他过年。你们到时候也可以做个伴儿。”

“哦。”

“他说他女儿内向,不喜欢和人接近,怕你们谈不拢。我就说你从小性格好,和谁都能玩儿到一块去。我可是夸了海口了,你别拆我台啊。”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妈,这个陈伯伯,是已婚还是离异?”

妈妈来气了,“我说薛桐,你管起我来,比我管你还严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我渐渐长大了,还是由于现在我们母女难得聚在一起,我们的关系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我从未独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拿着地图走街串巷地晃悠过,开始还觉得不习惯,过了几天之后开始爱上这种感觉。

陈伯伯的女儿是在第二个星期到这里的。

她叫陈妍,是个异常秀气的女孩儿,皮肤极白。

“你学什么专业的?”我问。

“法律。”

“哇,这个专业好。”

“你呢?”陈妍问。

“英语。”

“英语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语这课可以拉很多分。你怎么不试一试?”

“我不喜欢继续念书了。”我说,“而且念书有什么好,又不能挣钱。”

如老妈所愿,我和陈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识了之后,我才发现,沉默寡言只是在她外面的表象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样叽叽喳喳的,而且爱八卦,好奇心强。

有一次在说到老妈单位时候,我惊讶:“他们监狱里关的是男犯?”

“是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陈妍更吃惊。

“我妈从来不和我说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监狱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为这个也是女犯监狱。所以我那天看到那么多男警察我还纳闷呢。”

“又不是女的只能管女犯。在男子监狱,女警只是不能代班和进监舍而已。”她显然比我懂很多。

“为什么不能进监舍?”我好奇地问。

“也不能说绝对不能进监舍,只是规定,女警进监舍的话必须要两个男警陪同。”她继续监视。

“为什么?”

陈妍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后……我就明白了。

我乐翻了,指着她说,“你这表情真猥琐。”

陈妍问:“你自己没想猥琐的事情,怎么就能看出来我猥琐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说。

“我喜欢问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们谈得来?”

“嗯。”陈妍点头,“你不要看他总是绷着脸,其实很和善。”

和善?我扬起头,回忆了下陈伯伯那漆黑的脸,怎么也无法跟“和善”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俩穿得肥肥的去放烟花。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刘启打电话来,和我说了老半天。

陈妍问:“你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