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绝不会允许面前有任何苦难而放任不管。

他也知道,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他问道:“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上的老者来讲,平壤太遥远。但卓王孙等着一个答案。韩青主驱马向前,禀道:“整个高丽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的人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城之中。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平壤如何?”

韩青主:“我们出发之前,曾派了先锋部队急行军前往平壤。参将戴朝瓣、游击史儒等人率领骑兵三千余人,飞骑而行。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日互通消息,但自十日前,就再也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每个听到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国家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之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就会迅速地死去。

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他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相思咬着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勉强卓王孙去救朴家镇。

但,至少,她可以前去。

这场战争,缺少了她,并不会影响什么。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的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道:“老丈,你带我去,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迷惘的惊喜。

这个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应:“好!”

卓王孙道:“不可以。”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去,有什么关系呢?我一个人又影响不了什么!”

卓王孙转身,他对着的,是杨逸之。

“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卓王孙:“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去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

会不会?他一定会。

就算整个世界沦入了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地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地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

杨逸之像是又陷入了沉思中。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受苦吗?

不会。

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可能守护她,不会让她再受半点的委屈。

其实,答案并不需要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朴家镇的人,都知道了答案。

如果相思执意要去,那么,这支军队就将分裂。随着救援的增多,军队也会分裂得更多。最终,将成为一盘散沙,失去战斗力。

这支军队并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

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地分开,让出一条道路来。

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从他们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感受到了心底的痛楚。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忍受这种痛楚,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他们的统帅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他们踏着金达莱花,走向了他们的战场。

相思跟随在队伍的最后面。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回过头来,都能看到那些百姓们站在田野里,向她遥遥张望。他们的脸在丝丝细雨中模煳了,模煳在金达莱花淡红的颜色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阵无形的悲怆。

但她只能驱马前行。

第三章 斗茶客话千山雨

军队驻扎在一座小小的寺院附近。这是座早就废弃的寺院,只有大殿跟有限的几个房间还残留着,其他的都已倒塌。佛像的头已被敲去,法身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又被岁月烧灼成斑斓的丝褛。

雨一直在下着,只稍小了些。寺院里铺着的石阶还没有完全倒塌,比较起野地里,还不算太泥泞。士兵们暂时驻扎在寺院附近,准备过完这一夜,再继续前行。

风吹着殿外的古树,一如多年前的暮鼓晨钟。

月写意率领着华音阁的弟子,将大殿稍微遮蔽了一下,挡住了仿佛永不停歇的雨丝,又将佛像搬了出去,大殿终于有了些样子。

伙头军们支起行军大锅,将食物倒进去,点起了火。不一会子,香气就飘了出来,在潮湿的寺庙中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们支起一座座帐篷,准备饱餐一顿,好好睡上一觉,为明天的急行军作好准备。

相思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不由得想到了朴家镇的那群人。他们躲过倭兵的追杀了吗?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园了吗?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相思忍不住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同时,她对自己的妥协感到一丝憎恶。

卓王孙站在大殿上,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正道各派长老坐在四周,再外围是李如松与三位副总兵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等人。

每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都让雨丝黏住了思绪。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雨丝裹住了,连灯光都像是浸在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相思觉得这沉静是如此的难耐,不由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如此雨夜,佳客远来,怎能不饮一杯茶?”

众位长老与总兵都是一惊。他们扎营在这座寺庙,自然安排了很多巡逻之人。不但有军营中的斥候,还有少林、武当中的弟子。可以说万无一失,怎么让别人走进院子里还没有发觉?若此人是敌人,他们岂不早就遭到了攻击?

卓王孙眉峰一轩,道:“寒气袭人,饮茶很好。只是客居并无此物。”

那人笑道:“可巧我带来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相貌极为古异,赤眉红瞳,脸庞极为瘦削,长发飘飘,并没有带伞具,但发上竟连一点雨滴都没有。他头上戴了一顶极高的丝冠,身上白衣如雪,却极为繁复,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了地上。

无论是谁,裹在如此大的衣服中,必定会显得极为滑稽。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此人滑稽。不但不滑稽,还威严无比,宛如御临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

另一个人垂手立在他身后,手中提了个硕大的竹篮。被这人的锋芒挡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先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卓先生好。”

转身道:“昙宏大师,清商道长…”

竟是每一个人都招唿到了,连几位总兵都没有漏过。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异。

此人相貌奇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更不可能认识这些人。他怎会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显然,他对这些人早已了解,却没有人认识他。如果他是敌人的话…众人已经不敢想下去了,心态复杂地回了个礼。

那人走到卓王孙面前,盘膝坐了下去。他坐的样子很奇特,双腿紧并,跪坐在地上,下半身全都没在宽大的衣服中,样子怪异至极。

殿中之人都是一惊。这样的跪坐姿势,当世只有倭人采用。难道这两个人竟是倭人?他们远征高丽,就是为了剿平倭兵。这两人竟敢孤身入千万敌军中,这种胆气当真了得。

他们所来又是为何?

地上已经扫干净了,卓王孙缓缓也坐了下来。

当先之人笑道:“听说卓先生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仆甚为仰慕。今日前来,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茶道。”

这无疑是表明了身份,因为天下只有日出之国崇尚茶道。茶虽起源于中国,但中国文人向来崇尚自然,原不必拘于此小节,是以茶并未称之于道。只有在日出之国,才称之为茶道。日出之国贵族更以沉溺茶道为时尚,渐渐发展出一套奇异而独特的礼仪。众人听说他要讨教茶道,不由都皱起了眉。

只因中国号称中央帝国,对茶道向来嗤之以鼻。茶道虽然在日出之国地位极隆,在中国却不甚看重,与琴棋书画等相比,就成了小道。因此,就连最醉心于茶的中国文人,都不曾涉猎。此刻听说他要向卓王孙讨教茶道,众人都觉有些忐忑不安。

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如果他要讨教武功,不论刀剑拳掌,众人都相信卓王孙必胜。但这般偏僻之道,可就难说了。万一落败,虽然没有性命之虞,总是挫伤了士气。

此人进门先唿出了每个人的姓名,而众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已然输了一招。若是茶道上再输一招,那简直可称得上一败涂地。两军对垒,首先讲究的就是士气。士气一沮,胜败则不可言。

众人都望着卓王孙,只盼望着他不要答应。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请。”

众人心中一紧。当先那人眸中露出一丝讶意,似是没有料到卓王孙会答应。他沉吟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随行的第二个人跪?旁边,将竹篮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摆在他们两人中间。

不过是些茶壶茶碗,竹筷竹勺。槌形花瓶放在薄板上,花瓶里插着一枝菊花。瘦长的木架挑起一幅墨笔的字画,这几件东西一摆,就宛若建起了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竟让恼人的雨也变得如飞蓬细丝,悠远有韵。

殿中之人不由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松起来。

随行之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去了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架起了一个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后打开竹篮中一只黑色,上写“雪”字的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子,水面上就浮起了一层细微的水沫。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出了一只瓷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动作并不快,恬静自然,宛如奇异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他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着,似是卧鉴山气,坐赏白云。袍袖拂动,淡淡的茶香传了出来,在沉闷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长。

卓王孙伸手将茶罐拿过来,品鉴着茶罐上经过岁月长时间雕琢的花纹。只有经过这漫长的抚摸、擦拭之后,才能将它们本身的匠气涤去,显出自然的美来。

“初花之御肩冲,乃是唐时的古物,传言为稀世之珍,果然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