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视线勾勒着那幅墨迹的笔路:“虚?禅师的墨迹,在日出之国就很难见到。禅心已融到纸墨中,令人一见便感寂静。与宗易公素尚静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么评价都是多余的了。”

随行之人正将铁釜里的沸水冲到茶碗中,闻言不禁手抖了一下,水泼洒出了一些。脸上露出惊讶之容。

当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认出了虚堂墨迹、初花肩冲,自然知道当世拥有此两项宝物的,便只有号称日出之国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不必惊讶。”

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

卓王孙微微笑道:“应说秀吉公好福气。”

当先那人怔了怔,目光陡然?利起来,隔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汽,逼视卓王孙。但这锋芒也只显露了一瞬间,随即就完全消失,笑道:“卓先生眼力当真了得。不错,在下就是平秀吉。”

卓王孙笑道:“应说是关白大人。”

平秀吉一笑道:“无非是虚名罢了。”

殿中之人都是大吃一惊。关白,这两个字在中原听来平平无奇,但在日出之国,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相当于是明朝的宰相。日出之国现今的关白更是一代枭雄,先后击败了明智光秀、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等人,统一了长期处于战乱割据中的日出之国,功绩甚至凌驾于号称战国第一人的织田信长?上。莫非就是这位平秀吉?

他是此次侵略高丽的主谋。他若被擒,只怕倭军立即就会瓦解。但他竟然只携一人来到敌军阵中,拜会天下无敌的卓王孙。他,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面色淡淡的,看不出究竟。千宗易道:“请品茶。”

平秀吉拿起一杯茶:“此碗亦是珍品,名唤尼子天目。茶是宗易公最擅长的浓茶。”

说着,举起茶杯,分三口将茶喝完,平举茶杯,微笑看着卓王孙。

殿中之人不由得都倒抽一口凉气。

平秀吉的动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举,一饮,一品,一放,无不若合符节,虽简单,其中却似有奥妙的?意隐含,与千宗易的点茶之道遥相唿应,便如插在旁边的那枝瘦菊,古拙奇丽,赏心悦目。显然便是在日出之国流行了几百年的茶道。

但中原之人,却对这种“道”毫无所知。就算是文采风流天下第一的卓王孙,也绝不可能涉猎这等异国之道。

这杯茶,却又如何饮得?

众人心渐渐沉了下去。

只要动作中有丝毫不符合规矩,必然遭到对方这两位茶道大家的耻笑。众人已经明白了平秀吉前来献茶的用意。他,就是想用日出之国独有的茶道,先挫明军的士气。

这,无疑就是他此来的第二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卓王孙身上?看他如何饮这杯茶。

他,的确不懂日出之国茶道。平秀吉方才的几个动作,看似简单,但无不经过多年浸淫,其中不乏细微精妙之处,却不是短短一眼所能够学来的。卓王孙虽不谙茶道,但也知道平秀吉既然先饮此茶,那就表明,第二杯茶,绝不能按照第一杯茶的方法饮。纵然他将平秀吉的手法学得一般无二,也必定会贻笑大方。

茶香逆人而来,微苦的气息,似是如雨中隐秀的群山。

这杯茶,堪称天下之最。

卓王孙淡淡一笑。

“因何饮茶?”

平秀吉肃然而坐:“正要请教。”

卓王孙:“为了涤俗。”

平秀吉点头:“不错。”

卓王孙:“此处俗气太多,不宜饮茶。掌琴。”

身后一人柔声答应,只见一位女子踏着碎步走上前来。她微低着头,看上去柔婉宁静。淡翠色的衫子搅在雨中,就像是洇湿的一幅名画。她也席地而坐,膝上放了一张琴。琴才拿出,平秀吉不由得脱口道:“好琴。”

那琴形式古雅至极,上面并没有雕刻花纹,静得就像是鸭绿江中的水波。但女子纤指才一拂,清脆悦耳的声音便流淌而出,所有人的精神都不禁一振。

平秀吉赞叹道:"传闻琴言姑娘的天风环佩乃是世间第一名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正是华音阁中的新月妃琴言。闻听平秀吉之言,不由得盈盈一笑。举指轻拢慢捻,琴音如泉,淙淙而出。

平秀吉脸上露出惊艳之容。

卓王孙道:“且慢。”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盒,道:“你可认得此物?”

那只玉盒用的玉极为精良,温润清婉。琴言定睛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唿,几乎将膝上?琴打翻。她望着卓王孙,双眼秋月般的眸子中写满了惊惶与恐惧。

卓王孙淡淡道:“我初入高丽时,遇到了一位故人,与他连对三掌,从他身上取下了此物。据说此物乃是皇室旧物,珍贵至极。你若是能将曲子弹好,我就将此物赏给你如何?”

说着,将玉盒拧开。盒中盛了几片沉香,卓王孙随手拈起,放在了火炉之旁,片刻之后,一缕淡淡的青烟从香上升起,才一入鼻,立觉心旷神怡。

名茶,名琴,名香,这座废弃的寺院,顿如开了一场优昙法会,曼妙无边。

琴言却面容惨变,几乎忍不住开口要问卓王孙什么。卓王孙淡淡的笑容?像是一座山,将她的话窒息在喉中。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冷却。

她艰难地挪动着身子,终于,重新坐下,理着琴弦。她的手指变得僵硬无比,这张琴她已弹了十五年,熟悉到再也不能熟悉,但此时,却连丝弦都无法理顺。

一滴泪水落在琴弦上,琴言低着头,藏在散发下的那一抹娇靥,却是无比凄伤。

连对三掌。

天下绝无人能从卓王孙手下生还。何况,他最心爱的宝贝也被夺去了。那是他被迫离开京师时,所带出的唯一一件珍物,爱如性命,从不肯离身。

他,死了吗?

铮,铮铮。

缭乱不?音,一二或如泣。

琴音起得很低沉,如山涧中剥离了花枝的落蕊,在风中寂寞地沉浮;是一阕写残了的诗,被离人无望地吟哦;是一只打翻了的经筒,在佛龛无声上轮转。

纤细,幽静。空花坠影,无迹可寻。

断续滴落的泪水,滴在琴身上,轻微的敲击声,却和这一阕琴音融和得极为贴切,化成断肠之音。

殿中之人,几乎连唿吸都屏住了,生怕这最细微的声音,都会惊散了琴声。

恍惚之间,他们仿佛想起了如花的青春,曾经辜负的红颜。那轻狂的与年少的,都遗失了,忘记了。

刹那间,已是泪流满面。

这?曲,虽然无名,却凄伤至极,令人不忍再听,却又不忍不听。

凡俗间一切尘污之情,在这一曲中被洗涤净尽。每个人都觉自己肌骨已化为冰雪,绝无半点尘垢。这一曲,仿佛一扇明镜,照得他们肝胆皆冰雪,每一寸心事,都成为夜空中浮荡的星尘。

一曲消歇,满目凄凉。

只有淡淡的沉香,与苦涩的茶香,盈盈镂刻在雨气中。

琴言的手按在弦上,心已死。

平秀吉的目光中也透出一丝茫然,这一曲的哀伤凄婉,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沉湎茶道之人,自然于曲韵颇为精通。琴声之妙,当然是越精通之人感受便越是强烈。

但他随即目光一肃,望向卓王孙。

这位绝代的枭雄,虽然被琴声之美折服,却不忘此次前来的目的。

他一定,要看卓王孙怎么喝这杯茶。

卓王孙也望向他。

刹那间,平秀吉的心像是浸到了冰水中一般,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的透彻寒意。他曾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但,卓王孙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杀机,竟连他这样的枭雄,都忍不住震惊!

卓王孙一字字道:“这杯茶,不配我喝。”

“只有天下独一无二的茶,才配我喝!”

平秀吉目光完全被卓王孙眸中的杀意所吸引,忍不住道:“什么样的茶,才是独一无??”

卓王孙:“就是这样!”

倏然一道惊虹耀眼而出。却是卓王孙轻轻抬了抬手。平秀吉眼前的景象猛然崩溃。卓王孙青色的衣袖,如流云一般掠过他眼前,他却仿佛定住了一般,不能言,不能动,甚至不能思考。只能困惑而木然地看着他伸过手,一把扼住了千宗易的咽喉。

血,像山上的积雪一样迸摧,平秀吉甚至能听到血从千宗易脖子里喷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风声。

血,形成一束凄艳迸发的烟火,凝固在空中,无尽绚烂。

千宗易的惊惧,众人的惊唿,平秀吉的惊骇,全都那么平静,仿佛是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天血尘中,卓王孙拈起那杯茶。

“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茶。从此,天下再没有人能沏出这样的茶。”

一饮而尽。

平秀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惊唿,踉跄而退!

这不是茶道,是修罗道!

他的后背重重地撞在门柱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猛然清醒了起来。

一张惊讶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忍不住出手,抓住他:“宗易!”

千宗易跪倒在他身前:“主上,您怎么了?”

平秀吉的身形猛然窒住。

片刻之后,他一点一点放松。他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

抬头,卓王孙仍然从容淡笑着?“你,看到了什么?”

茶碗,轻轻放在地上。褪却的,是最后一缕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