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一惊,抬头。他忽然意识到,津梁滩上的凝寂是那么不正常。

倭军,在静默而有序地撤退,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们阵营中所有的东西几乎全部被搬空,连数日来围剿时的垃圾都清走了。

只剩下满地尸体。

还有伤痕累累、就算是不作战也活不了的义军残体。他们的衣服褴褛残缺,他们的身体遍布伤痕,但他们的神情都极其平静。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死不会白费。

他们都是该死之人,无论谁都无法救他们。但他们知道,他们的死,会救一位他们最崇敬的人。

为此,他们可以平静赴死。

他们是义军,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中的工匠。他们本过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续着平凡的生命。这场战争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但亦让他们的生命变得轰轰烈烈。他们期待自己的鲜血,能够让他们的生命不再卑微、平凡。

而今,他们如愿以偿。

他们于今,不再死于疮伤,不再死于病痛。他们死于伟大的牺牲。

一个高大的的身影矗立在战场的中央。他手上的狼筅已断为两截,一截砸在几具敌军的尸体上,别一截插在他的手骨上,支撑着他的身子挺立不倒。

这个人,就算是死去,也要站着死。

倭军经过他的身侧时,都不由自主地横向跨开几步,不敢靠近他。似乎他死后,凛凛神威仍然让人畏惧。

他的目光抬起,望着山顶,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因为他知道,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够拯救那位姑娘,才能够让那位姑娘舍他而去。

他,只有这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最笨拙的方式,保护那朵最纤弱、精致的花。

于这该死的战争中。

月写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进他的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反而有一缕笑容。

“他们一定是认为若是不死,我就不会走。所以,他才会半夜率领着他们冲下山,冲出营防。他们一定认为,只要死了,我就会走。因为没什么留恋,好坚持的了。他们每个人都这样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他们都是好人。”

她轻轻抚摸着狼筅。狼筅上的尖刺扎进她的手,刺出鲜血,她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杨逸之和韩青主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凄怆的一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写意淡淡笑了笑。

“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义军走吗?”

她抬起头来,望着东天刚渗出的朝阳,声音中有一丝怅惘。

“十九年来,我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笑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痛苦、有欢乐。别人都以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一定很幸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活过…”

“我的人生,跟挂在华音阁的一幅画有什么区别?跟阁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哭一次,想要笑一次。”

她骤然握紧狼筅,失声痛哭起来。

还没有撤完的倭军远远看着她,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月写意哭泣着,要是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全都在这一刻洒尽,然后,才慢慢住声。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轻轻地,将狼筅抬起。

展颜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缠绵雨季中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战场上,明丽地绽放。

“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她伸手,倏然将狼筅插入自己的胸口。

她的笑容,刹那间凝滞。

第十九章 高卧千峰锁暮霞

韩青主抱着月写意的尸体,轻轻放在虚生白月宫阶前,神情沉痛而悲怆。

月写意最后的话,给了他无限感慨。活在华音阁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们宛如一幅幅精致的名画,装点着华音阁的荣耀,也装点着阁主的威严。

但,仅此而已。

他们有快乐吗?有痛苦吗?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月写意那样,跟着一群流浪的人逃走,只为了能够哭一次,笑一次。

无论结局如何,那时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现在,却只是一幅堂皇的画,从没有半点真实。

卓王孙站在石阶上,眸子中没有一丝温度。

但杨逸之知道,月写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这个骄傲的王者可以驾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悲伤,Qī.shū.ωǎng.但现在,杨逸之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孙心底的震怒。

从不允许有任何人撄犯的华音阁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孙为华音阁张开的庇护之翼,在这场战争中,被焚灭为灰烬,他的威严,并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

杨逸之能感到卓王孙眼底有淡淡涟漪,他也知道,绝不该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还是逆着他的目光,缓缓道:“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吗?”

听到这句话,韩青主几乎心胆俱裂。他,怎么敢直斥阁主?他难道不知道卓王孙此时逆鳞飞扬,就等着杀人了?

卓王孙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连月光都将被点燃,化为灰烬。

杨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炽烈起来,愿为一个字而焚灭成灰:“承认吧,你所寻找的第三人,并不存在!”

卓王孙猛然走下一步。这使他与杨逸之的距离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凛凛的怒气几乎迫近了杨逸之的眉睫。

“你是说,高丽人不能救他们自己?”

缓慢而坚定地,杨逸之点了点头。

“是的。”

虽然不需要回答,但杨逸之仍然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不惧怕这两个字点燃任何一场战争。

或者,他正期望着一场战争。

他与他。

看着能不能点燃这个王者,让他像个人。

有悲伤,有悔恨,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一瞬间,卓王孙的目光像是突然炸开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杨逸之这样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没有准备好,杨逸之会如此干脆地回答他。

缓缓地,他的嘴角扬起,聚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你,过来。”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杨逸之跟在他身后,他要做什么?

卓王孙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一连一百零八层,从下面望上去,顶上的楼阁,隐在浓密的雾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楼阁,自然住的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楼台上,望着这座宏伟的城池。现在,他终于有一丝相信,这座城能够庇护他,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他重新享受到了歌舞升平。在如此乱世中,能够重获身为王者的尊荣与安全,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是个很知足的人。

这时候,他见到了卓王孙。

如怒龙奋迅,鳞甲飞扬,直上九天的卓王孙。

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知道,自己仅余的安宁生活,即将嘎然而止!

卓王孙凝视着宣祖,看着这双眸子在自己面前开始迷惘,彷徨,进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软弱但富有经验的小兽,熟知危险,并习惯性地逃避。但现在,他已无处可藏。只好抬起那双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卓王孙。

他在哀求。

卓王孙并不想加长他恐惧的时间:“你,与临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身子骤然停住了颤抖。临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高丽的储君。而幸州山城是个很小的、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据可靠的消息,倭军已在幸州附近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将这座山城攻下。

他与临海君去那里,无疑是送死。

仅存着最后一丝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也要去吗?”

他得到了一个决绝而无情的回答:“不。我们都不去。”他挥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

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飞虎军。

宣祖脸色惨变,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会死的!”

他悠然看向远天,缓缓挑起一个讥潮的微笑:“那,就,死。”

宣祖连滚带爬,仓皇逃下石阶。看着他的身影,杨逸之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弱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