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他们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缓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的椅子上。这是平壤城最高的地方,卓王孙并没有坐在最高处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标榜自己。

“你了解幸州吗?”

杨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幸州城里的居民才几万人,城小,几乎没有多少军队,更谈不上有效的防御了。我军跟倭方正在和谈,高丽各地义军蜂拥而起,此时要是倭军擒住了宣祖与储君,义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这无疑是拿着整个高丽来做赌注,而且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卓王孙:“所以,必定不能输的是不是?”

杨逸之点了点头。

卓王孙:“幸州,沿山半腰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为左、右、后都毗邻高山,绝对无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条小道能通上去,交通极其不便,在战争中,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你知道扼守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是什么么?”

杨逸之叹了口气:“勇气。”

卓王孙道:“不错。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没有防御、器械,只要有勇气,一定可以守住。如果高丽人连勇气都不再有…”

他缓缓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救的必要?”

“这个国家需要一场自己打赢的战争。我为他们寻到了不得不战的理由,寻到了一个靠勇气就能打赢的战场,该是他们拿出血性的时候了。”

杨逸之终于明白了卓王孙的打算。

那是王者的打算,这个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项羽也曾这样打算过,叫做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最终取得胜利。只要有一场胜利,也许高丽人的信念就会被点燃。这个国家和平得太久,夹在大国之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已没有独我的信念。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火种,将自己点燃,虽然元豪、郭再佑牺牲了,但信念只要存在,会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这场殊死的战争。

但杨逸之心中仍有一股热血涌动,忍不住问道:“那和以,月写意呢?”

“为了这个计划,你要牺牲多少人?”

“是不是任何人死,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卓王孙的脸色猛然一沉。

“住口!”

他霍然起身,站在杨逸之面前。巨大的压迫感,激得杨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剑光若明若暗,摇摆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干预,包括你!”

“否则,这里就是你的终结!”

他冷冷一笑。

“退下。”

杨逸之抬起头,深深望着他。

面前这个男子,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押的暴君。随时,都可以用隋炀帝、商纣王来类比,杨逸之曾试图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终却是徒然。

在谋略与理性背后,他始终有着暴虐的一面。那双如幽谭深邃的眸子,永远不会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随时可以将他们当成是尘埃,或者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棋局。他早已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他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

是血流成河,万民流离失所,还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所取得一场胜利?

也许,是他的力量太强了,厌倦了随意取得的胜利,才会孜孜以求一场第三人来决定的战争,因为,那样才有挑战,才会有征服的快感。

至于这场战争会带来多大的创伤,他毫不在乎。

即便是月写意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改变。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但,这个世界不是仅由王者决定的。每个平凡的生命,尽管卑微、弱小,仍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们决定生存还是毁灭,任何人都不能践踏他们的尊严。

要阻止他么?

杨逸之指间的光芒亮起,又徐徐熄灭。

眼前这个冷漠、绝情、残忍的男子,是即将让这个世界沦为炼狱的魔王,却也是他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不会彼此背叛的。

站在如天梯般高远的大理石阶下,望着那个骄傲而寂寞的王者,杨逸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所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水红的影子,没有她在身边,他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踯躅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细雨摇落,月光微茫,他前所未有地迷惘了。

“我们有多少人?”

“我们能不能再多找些人?”

“我们有枪吗?”

“我们能不能造些枪出来?”

“我们…我们逃吧!”

宣祖几乎没有坐下过,他焦躁地在堂上走来走去,不住声地问着。每问一句,还不等申泣回答,他就又问了第二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问话的回答是什么。这里虽然是幸州的中心,离城墙很远,却丝毫不能让宣祖安心。

申泣比他怕得更厉害:“逃不了啦!倭军已集中了三万多人,将城围住啦!”

“那我们有多少军队?”宣祖焦急地问。

申泣讷讷道:“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加起来,一共两千六百多人。”

宣祖的脸色骤然苍白:“就这么点?我们有没有援军?平壤有没有派出军队?能不能联系到明朝廷?”

申泣缓缓摇头。

宣祖瘫倒在宝座上:“完了…完了…”

他突然跳了起来:“快!快!快给我伐木、采石!抢民女!抢钱!”

申泣吃惊地看着他:“王,您怎么啦?”

宣祖双目放光,脸上泛出兴奋的殷红,痴肥的身体颤抖着,声音也因刺激变得尖厉:“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申泣揣测圣意,诺诺道:“天下和平?”

“蠢材!不是!是做个大昏君!我太懦弱了,被宗主国欺负,被倭贼欺负,被大臣们欺负,被百姓欺负!我多想像纣王那样,有生杀予夺的威严,有地大物博的国家可以随意蹂躏!滥杀无辜、为所欲为、强抢民女、四处征战!多知足以拒谏,巧言足以饰非!商纣王啊,你就是我的偶像!”

他沮丧起来:“但是,我知道,身为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的王,我一辈子都不能达成这个理想。但,至少…”

他重新兴奋起来:“至少我可以像你一样死去!申泣,我要你即刻采石伐木,建造鹿台,强抢民女,搜刮钱财,充实鹿台。我,高丽的王,将在鹿台上自焚!你,作为朕的第一宠臣,我要你像申公豹一样光荣地死去!”

申泣目瞪口呆,昏君的一席话,点燃了他作为奸臣的激情。他厉声答应了,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满意:“王,我不想做申公豹,我想做闻太师。”

“朕准你所奏!”

恐慌,在这个小到再小的山城中迅速蔓延。

因为,站在城头上,就能看到山下的倭军了。密密麻麻的军队在山脚驻扎,他们用的帐篷就像是山下的云朵,几乎将整座山都遮住了。

那得有多少人?

没有人敢想,他们知道,自己死定了。

倭军有火枪,人数是他们的十倍,历次与倭军的作战中,哪怕敌我人数相当,高丽人也从未取得过胜利。现在,唯一的只剩下他们怎么死。

这座几乎没有防御的城市,能不能挡住倭军的第一次冲锋?

倭军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战场,显然,他们并没将幸州城内的守卫看在眼里。

任何人都知道,这座城将在一天内陷落。宣祖与临海君将会成为俘虏,从此高丽再也不会有明天。

夜晚降临的时候,幸州城开始鸡犬不宁。

申泣率领着军队,开始贯彻宣祖的昏君计划。幸州城内所有的事财产、所有的女子全都被抢过来了,鹿台还没有造好,只能暂时堆在行宫中。宣祖在这些女子与财产的包围中踱着步,感到踌躇满志。

终于有个昏君的样子了。他开始狞笑起来。

唯一让他感觉不满的是,鹿台的建造实在太慢了。申泣率领着两千人采石伐木,居然连地基都没搭起来,搞什么鬼?再过两个时辰,他的大昏君梦就会破产了!

他匆匆地向山上奔去。他要用鞭打、酷刑来逼迫这帮该死的人赶紧工作。昏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申泣拿着两条马鞭,骑在一头黑驴上,感到踌躇满志又有些美中不足,这两条马鞭勉强可以算是闻太师的雌雄双鞭,但黑驴跟墨麒麟可差得有点太远。这样怎么彰显出他第一奸臣的威严来?

他用力地甩着马鞭,黑驴一样咴咴地叫了起来。

宣祖风驰电掣地冲到了山上。

“为什么采石这么慢?”

“为什么不快一些?”

“给我打!打死这些误事的混蛋!”

“我是昏君!知道吗?昏君!”

幸州城边的山上都长满了一抱多粗的树木,士兵们将之伐下来,艰难地向城里驮远。山很陡,他们必须很小心,才能保证木头不会滚下山去。

黎明的阳光,渐渐露出一线,山下的倭宫开始动了。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士兵从营地里走出,身上穿着鲜明的铠甲,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火枪。他们沿着城前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向城中攻去。

不出一刻钟,他们就会走完这段道路,幸州城就会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