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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杀风景的事情,对心灵的伤害程度,比迎面给一棍子悲惨得多,抓金色蚯蚓进来坐牢,实在是非常英明的决定。

不管怎么样,走得最急的总是最快的时光。所以当那个小钟再度出现,告诉我菜上完了,买单吧的时候,我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诗,叫做:“天地一逆旅,我亦是行人。”

回味无穷地悠悠醒转,我还舍不得张开眼睛,但一种类母性的自觉猛然提醒我——刚才到底生了个什么玩意出来?

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发现那里完完整整的,并无一道刀疤贯穿,从此破相的惨状。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看,喂,这里对产妇的待遇很不人道啊,热水鸡汤我就不要求了,总该有人问个寒暖,为什么鬼影子都不见?

尝试着爬起来看看,发现自己周身松快,活动轻盈,毫不见产后风的迹象,当即就放了心,到处张望一下,遍地的手手脚脚都不见了,而远处那一道高台,一扫三十五分钟前的神秘阴暗气氛,一道不晓得哪里来的聚光灯狠狠打在上面,照得雪亮,隔得再远,都给我看到上面有好多怪影憧憧,窜来窜去,似乎在围着什么载歌载舞,煞是热闹。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否则做人有什么乐子可言。当下抖擞精神,放开腿脚,我对着那台子就狂奔起来,心里暗自祈祷目的地最好不要长脚,虽说恢复快,我也是新科产男,震动总归不利。

这次老天爷好像回到了服务区,一下就受理了我的申请,那高台越来越近,丝竹之声隐约飘来,夹杂着声势颇为惊人的喧闹,这个派对的规模看来不会小啊,我赶紧停下来检查了一下衣装,完了,睡衣look,从来没有设计师会推荐作为夜生活必选的,如此标新立异,会不会适得其反?再想一想,就算我偷了查而斯王子的礼服来穿又怎么样,瘪三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立刻释然,继续狂奔。

奔到高台下,口袋里穿来滴滴声,是那本非人世界指南,不晓得怎么了,我一边摸口袋,一边犯愁地四处瞄,这台子好像真是青铜所铸啊,四面八方都光溜溜的,没见任何可攀援之处,仰头一看,头发都掉了好几根,上不见顶,除非有翅膀,否则绝无可能爬得上去——人家有翅膀我也就认了,金色蚯蚓那位仁兄,你不会也这么上去吧?

所谓早上莫说人,晚上莫说鬼,今后连动植物也要列入禁忌范围之内,否则怎么解释我念头才一转,一只光溜溜的金色蚯蚓头和一朵好大的蒲公英就冒了出来,对我摇摇招呼:“哈罗,你醒啦。”

蒲公英都学会了说哈罗,其他事情应该也不在话下,比如当电梯之类的。所以我很顺利地克服了爬墙技术不过关这个问题,白日飞升,唰就飞到了高台之上。迫不及待抬头,哇靠,原来这里在举办烧烤晚会,周围窜来窜去都是些怪东西,倒也算了,最吸引我视线的,正矗在台子中央,一个巨大的火堆中,悬挂在不知以什么材质制成的米字架上。那被高高供起的,一不是耶稣,而不是菩萨,三不是圣女贞德,是一块鲜美肥嫩,正烧到将好未好,令人一看就垂涎直下三千尺的——叉烧。

我目不转睛看半天,金色蚯蚓在一边收了蒲公英,爬过来和我一起欣赏,顺便问:“想不到生出来这么漂亮吧。”

我顿时两眼发黑:“不会吧?这么没积德?”生块叉烧出来,再漂亮都好,我怎么对祖宗交代啊。

金色蚯蚓给我气个倒仰:“你倒想得美,有本事生叉烧,什么饥荒都饿不死你,你生的是那个。”

顺着它的指示看过去,在米子架的两条横杆之上,原来还各自放了一个小小的雪白婴儿,好不可爱,粉嫩嫩眉眼带笑,小手小脚随着火焰的冲击,一荡一荡的,我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脚就想冲上去,被金色蚯蚓一个袢子拦下,跌个狗吃屎,趴在地上我无比悲愤:“没人性啊,没天理啊,黑暗啊,地狱啊。”

金色蚯蚓表示强烈不理解:“你脑子进水吧,那是草命婴。不是真的。”

还分析技术:“以前种出来的,皮肤又黑又黄,怎么漂都白搭,果然还是人生父母养的好。”

它很兴奋,满地转圈:“这次一定会成功了。”

成什么功?既然不是真的,我哭也没什么意思,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那自我肚子里出来的婴儿,我打起精神想问蚯蚓,这时候我那本爱抽风的指南又开始滴答滴答响,刚才响过后,我就一直捏在我手里,没来得及看,怎么,你是告诉我午餐时间到,今天供应叉烧饭吗?

翻开盒子,拿出卡片,果然又有信号了,不过这次的信号会不会太强烈了一点,上面的字奕奕闪光,晃得我眼花,好不容易才看清楚如下这两个条目:

黑大地监狱:到处都有监狱,到处都有倒霉蛋。这里是最高级别的监狱,关着最高程度的倒霉蛋,大部分囚犯的罪名是过于聪明和有创造力,远远超过可以应用于买卖上的需要。

监狱祭祀典:传统的烧烤晚会,如果规模过于盛大,会惊动监狱管理人员。

都开始烤活人了——至少看上去一模一样,这规模算很大了吧。

金色蚯蚓笑得贼西西:“嘿嘿,说对了…”

它尾巴一甩,身影消失在火堆之后,我惴惴不安地仰望那块巨大叉烧,脑子里浮现两个念头:

第一,我好饿。杀了我我也要先吃一顿。

第二,有好戏看了…

看好戏的标准姿势是,席地而坐,做仰望与膜拜状,手脚蓄势待发,随时做好准备跑路,自备精致干粮,当然最好,人家提供速溶咖啡一杯,喝一喝也无妨,而最最重要的是:低调,务必要低调…

一说低调,我就把整个身子窝起来,旁边有什么就不乐意了:“喂,顶到我了。”

旁边啥都没有,空气就一堆,我顶空气人家也不乐意,以后怎么活。

这种态度叫做抗拒从严,我肋骨上立刻着了一掌,疼得我嗷嗷乱叫,仔细看去,原来那里真的有东西存在,隐隐约约,还跳跳舞舞的,甚是逍遥,空气中两只透明眼睛对我打量,说:“你干吗那。”

我说:“等叉烧。”

这条影子觉得不对:“你外地人?”

有人那么倒霉生在本地吗?他点点头——非常难以分辨其动作的去向,主要根据是一阵风——难怪不得。

另一阵风鬼鬼祟祟凑近我:“告诉你,那块叉烧没人吃的。”

下了毒?

他大幅度摇摇头:“那倒不是。”

一阵风逆向,从地底直升向天,我判断这是一种指点,忙把视线随风,直端端望到那个架子上,听到那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说:“这叉烧放这里,意思是我们在烧烤,其实,等一下就会有人来过问烧烤活婴的事?”

我忙表功:“这婴儿做得好吧,我做得。”

我没敢说我生的,谁知人家顿时肃然起敬:“啊,你就是沙沙赛找到的完美母体啊。”

一阵怪风在我手指间呼啸作响,我感觉那是非常热情的握手,或说迷你而暴力的龙卷风,就差没把我胳膊直接卸下来了,忙谦虚一下:“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倒也没说错,我当初吃那个种子,可不就是伸了一下手。

龙卷风对我的高风亮节非常佩服,刮得更恼火,我忙逃开数米,喊话道:“你刚才说什么,继续,继续。”

人家很直爽地继续:“等下有人来过问,就有个空间洞会打开。”

然后那?

然后,然后我们就跑咯,难道留在这里吃叉烧吗?

最后听到的话,可不是影子先生说的,而是来自一阵阵乱哄哄的吵闹,我四下那么一看,热闹啊,刚才上来,窜来窜去的东西已经不少,我忙着想心事,还没怎么注意,现在心定一定,世界就奇妙起来了。满台子形形色色的不是人,看得我眼花缭乱。影子先生相比之下,完全可以进入非常正常生物排行榜前十。

不正常生物里,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头。

严格来说,那不是一个头,只是人类的固定思维,非要把人家形容为一个头而已。在那个类头的东西上,有五个洞穴,有五种美丽的花,在其中次第开放,莲花红,玫瑰紫,洋甘菊黄,兰花紫,最后一个…好吧,我承认我一厢情愿,那不算花,那是个黄瓜。

遵循它们特别的周期,娇嫩的花蕾从洞穴中探出头来,试探地摇晃着,之后慢慢开放,颜色由生嫩到浓烈,生命的狂热与灿烂完美交织,在眼前活生生上演,如梦如幻,令人神往,当周期到了后来,花萎谢调离,暗淡离场,更显得之前的蓬勃,决绝如落泪。

看完一轮花事精彩绝伦,我忍不住击节赞好,上前想握住人家手说一点崇拜有加的心里话,又找不到手,只好顺便在各个洞穴之间随便摸了一摸,不摸还好,一摸就自作孽了,那些枯萎的花对外来侵犯就算恼火,也没有能力反抗,但是我就忘记了那根黄瓜,天生是老而弥坚,发现一只来路不明的手对自己上下,当场就翻了脸,叭一声飞了起来,升空三尺,笔直下降,落点奇准地砸在我鼻头,一阵辛酸传来,无数悲哀往事随阵阵黄瓜清香进入我的脑海,当场蹲下来,哭得跟只狗一样。

我哭了个够本,格物致知的习惯又占了上风,摸出我的指南书来,想了想,输入几个关键字:头上长花。

卡片不大情愿地闪了两下,半天才出来几行字,速度奇慢,一本书也要打磕睡吗。

说它它还不情愿,给我解释以前,第一句话居然是抢白我:“氧气不足你要死,信号不足我也要死,有什么好奇怪的。”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今天折在一本书手里,我都算愧对祖宗了。忍气吞声继续看,还好,眼泪没白流:

花国天——非人一种,半植物半生物,五孔中植物吸取外界营养而生长,枯萎后回哺载体,赖以为生,循环交替直到生命尽头。盛开时的花瓣,是最强效力的肉毒杆菌。拿出去卖,一定会发达。

肉毒杆菌,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想想,以前看过好多八卦,说好些有钱不命的阔太,就是用这东西拉平皱纹,长期冒充自己十八岁的。这本指南不但资料详尽,检索便捷,还具备高度现实主义精神,真是值得信赖啊。

想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才会在每个博士学位读完之后,以抽签这么高难度的方式来决定自己下一个学术进攻目标,刚才还准备把指南书列入世仇行列,让子孙后代永远记得被一本书欺负的大耻辱,这一下又由衷佩服起人家来。

不表我在这里罗唆,大场面上好象发生了一点动静,一波一波的人——不是人——从台子的上上下下,爬上来的飞上来的滚上来的,成群结队,熙熙攘攘,吵闹声一波一波,简直打得我耳朵疼,但这些喧闹,在某一个瞬间,猛的全部静止下来。静得好象全部死了一样。这时候那条透明的影子,轻轻吹了一阵风到我耳边,说:“等下你看到天上垂下一只手,就拉住我。”

我大力瞪着空气,角膜都要瞪穿了,才看得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忍不住哀号一声:“我抓哪啊。”

这声对未知命运由衷的呼喊,暴露了我是一个学院派的本质,不肯随机应变,视现成为最完美,由此一来,对厄运的抵抗力往往就低到可以忽略不计——过去十年,每逢相亲或挤公车,我都有机会深深体会到这一点。

来不及弃暗投明,报应已经来临,许多双各色眼睛无限安静的仰望,似乎催化了满天的青铜,由凝而动,周天流动,旋涡连着旋涡,一圈圈在我们的头顶快速旋转,看多两眼,我就脑子发晕,恨不得一头栽到地上,把下辈子要分泌的胃酸都一次性吐完,之所以没有真的这样做,是因为那条影子朋友,派了一阵很讲义气的小风,在我腰眼处好不硬朗地顶着,不时还揉两下,兼具按摩之功效,使我有余地一直撑下去,撑到了亲眼目睹诸多生平永无可能二见的奇景,悍然次第来临。

全世界如死的安静持续数分钟,似等待盛大戏剧终于开幕。

猛然一只巨大的手穿越青铜苍穹,铺天盖地,轰然按在我们所站的台子上,我仔细看了一下,指甲上涂过油,亮闪闪的,清洁得挺干净,但其他部分就粗暴很多,特别是五只手指的指缝之间,竟然满是霹雳缠绕,一道道炸开,耀眼的光芒和灼热刺痛我的四肢百骸,在周遭飞速蔓延,紧跟着就有银色火焰窜起,很快把偌大高台燃成一道火把,供人活命的空气一哄而散,肺部急剧的抽搐通知我:“笨蛋,你混错堂口了,这里明显生人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