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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声音软了下来,道:“我想起你来了,司徒云,我找过你…可…”

“没必要了。”他将我的话语打断。

寒夜里的风重重拍打着窗棂,他的眼睫微有湿意。

我明白,现在说再多,也是无用。

我同他分开后的日子,他所受过的苦,是荣宠一身的我永远无法感知的。

“你走以后…”他喉咙一哽,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入了明月楼。多少次,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我却清楚地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我们会在一起,所以,我不能先死。”

我一怔,从东方青的口中,我也大抵知道了明月楼是个如何残酷的地方。

我与他分别,从此,他辗转流落很多地方。被人欺负,也学着欺负别人。再之后,被明月楼收下,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

也许,我确实是他这些年得以坚持活下去的理由。可我们所受到的伤害,却不能成为他丧失良知的借口。

有太多有难言之隐的人,却没有如他一样,用无端的仇恨来对待那些无知无罪的人。

“现在既然我们已经重逢,我会帮你脱离明月楼的。”我是真的这样想,我说,“把解药给我,好不好?不只是宋景逸,外边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不应该受这样的罪。”

“没有解药。”他依然给我这个回答。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一个锁匠造出一把锁来却不铸造钥匙的,你不要骗我。”我咬着唇,不可置信道。

“这批药,是明月楼准备试验成功后,就放到鄞都去的。”他默了一默,接着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在意,会不会有解药。”

我身子一软,跌坐在宋景逸的床头。

“我不相信。”我低语道,猛然从袖中掏出那把匕首,拿着刀子在手腕处划开一道血痕,血珠顺着匕首滚落。

“你做什么?”司徒云神色一凛,栖身上前,紧张道。

我的抵抗力太强,整日照顾宋景逸也没能染上那个疫症。因为,那个时候,我想的是,我还不能倒下,我得陪着他,我要让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边。

我往后退了一退,握着匕首,道:“左右我也不会独活,你既然记得你我当初的情谊,就把解药做出来。”

“你要挟我?用自己的性命?”司徒云语气讶然,仿佛我在做一件多么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也不全是。”我回答他,“即便你做出解药来,我也总要先试一试,不染上这瘟疫,怎么知道药效如何?”

“为了他,值得吗?”司徒云问我。

我望了望昏睡着的宋景逸,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可依然那样好看。

我抬头笑了笑,道:“从前,我觉得宋景逸特别讨厌,恨不得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可后来,我才晓得,那样的讨厌,其实是因为——求而不得。”

我用了太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明白,我根本离不开他。

眼前的这个人,是应该同我相守一生的,可我们的一生,不应该这样短暂。

大约有半刻钟的沉默,司徒云叹了一口气,拿出伤药,为我包扎了伤口,目光淡淡扫过正双眼紧闭的宋景逸道:“我会试一试。只是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为了别人,伤害自己。”

“嗯,不会了。”我另一只手握拳,道,“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宋景逸了。”

我沈音音,会动用一切我所能动用的力量,来好好保护他。

虽然可能也没有多少。

“音音,如果…”他望着我,想要抚过我脸颊的手顿在半空,良久,他道,“算了,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望着他静默地走出房间,轻轻地掩上房门,只觉得,有一段埋藏在我记忆中的岁月,就此,真正地划上句点了。

此后的几天,我都跟在司徒云身边,陪着他炼药试药。

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眼睛都熬红了。有的时候我困得趴在桌边,悠悠转醒时,还看见他在一抹烛光下研制解药。

司徒云很是谨慎,因为他知道,他炼出来的每种解药,我都会先试药。他大约不敢让我出差池,便十分小心。

其实,依着他的办事手段,是该随便找个村民来试药的。

可他知道我不会肯,便数次都忍住了,没有开口。

人家已经够惨了被你拿来试药,怎么忍心再叫他们受更多的苦?

我染上疫症后,因为司徒云给我下了控制病症蔓延的药物,才不至于太快倒下。

每次他端着新熬出来的汤药,我都一把抢过,大口大口急吼吼地喝掉。

因为我知道,那是宋景逸的命,是全村三十七口的命。

“又不是什么十全大补汤,你喝这么多做什么?”他一面皱着眉头责备我,一面提醒我,“你慢点…”

白玉衾在三天后赶到,一路风餐露宿,满脸的疲惫,想来,他自己还是没有从行什鬼月过世的痛苦中回过神来。

估摸着,我这副形容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到的时候,我正在仰头“咕咚咕咚”喝药,他看见我的样子,愣了一愣,问:“怎么吃个药比吃饭还积极了?”

我放下药碗,拿袖子抹了抹嘴。

他跟着我一同去看了宋景逸,望着他那副样子,白玉衾微微叹了口气,道:“从前多俊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呢?”

我不高兴地拿枕头砸了白玉衾一脸,道:“才没有,我怎么看都觉得还是很英俊。”

“好好好,英俊。”白玉衾不耐道,“真是眼瞎得彻底啊?”

见白玉衾又恢复以往的样子,我便也顺着他那股子劲儿跟他对着干了几下。

总有那样一种人,即使心中再哀痛,旁人面前也做出一副呼啸声风的开心模样来。

宋景逸在这会儿,微微咳嗽了两声,我听见响动,立马一把将白玉衾推开,冲到宋景逸床头。可他没醒。

我有些落寞,靠着他床头坐下了。

白玉衾看着我这副样子,酝酿了一会儿,开口道:“从前,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丢不丢人?”

我蓦地一下站起来,道:“这有什么丢人的。这些天我想的太明白了,我从前那副样子,想爱却不敢爱,才是真的丢人。喜欢一个人哪里有什么错,况且是宋景逸这样的人。他同叶倾城在一起,我心里不好受,可我还是希望他能幸福快乐。可等他真正落难的时候,说爱着他的叶倾城却退却了。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要牢牢握住宋景逸,再也不把他拱手让人,再也不能让他轻易就跟一个不值得的人在一起。”

白玉衾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良久,道了句:“沈音音,你这是大彻大悟了啊?”

“我看着宋景逸这样子,整日整日的昏睡,想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就觉得,我以前真是太不珍惜他了。”我摊了摊手,无奈道,“你看,如果我以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哪怕把自己变成宋景逸喜欢的叶倾城那样,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是不是就能离叶倾城那样的人远一点?是不是就能心有戒备地避开这些祸端…”

我越说越自责,越说越觉得自己没用,连声音都哽咽起来了。

“得了吧,就你这样的。宋景逸能对你像对叶倾城那样掏心掏肺?”白玉衾用他惯用的方式“安慰”我,“依我看,经历这么一次,也能让宋景逸看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地对他好,都这么一副样子了,还彻夜不眠、不辞辛劳地照顾他。”

我声音低了下去,道:“我宁愿没有这样一次,我宁愿他一直平平安安的…”

“人家不都说爱情是盲目的吗?指不定过了这次,宋景逸侥幸活了,他还是一门心思在叶倾城那里。你怎么办?拿刀子去跟人拼命吗?”白玉衾眼睛瞥了我一下,道。

是啊,能怎么办呢?

虽然我做出一副猖狂的样子来,可心里不是不怵的。喜不喜欢、爱不爱这种事情吧,真的太难说清楚了。

当年,王宝钏在一堆男人中千挑万选了薛平贵,人家出去打个仗就娶了个公主回来,王宝钏不死心,苦守寒窑十八年,到头来过了十八天好日子就去了。你问她悔不悔,这很难说。

总有人喜欢自虐,喜欢追求那些对自己并不真心实意的。

我理了理头发,有些寂寥,道:“就这样吧…”

宋景逸醒来,是两天后,司徒云研制出了可以治好这场瘟疫的解药。

我没有见到司徒云,药是白玉衾拿来给我的,我一面喝,一面道:“他怎么就知道这药一定管用呢?”

白玉衾看着我,一双眼里揉着看不清楚的情绪,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要为宋景逸试药,人同此心,人同此心啊!”白玉衾说着,用力在我的肩上拍了两下。

我一愣神,手里的药碗就掉到了地上,“啪嗒”碎了。

照顾着宋景逸和村民们都用过解药后,我去找了司徒云,去之前,宋景逸躺在床上,脸上有了血色,道:“你去见他,别再说那些叫人伤心的话了。我太了解你的性子了,正直到会伤人。”

我点了点头,道:“不会的…”

不会的,毕竟,他时日无多了,不是吗?

白玉衾告诉我,司徒云下的猛药里头毒素奇多,他不敢直接让我来试,就自己全都试过一遍,确认不会出什么大事儿了,才假意端来让我喝了,以让我安心。若不是他有些根基底子,他喝下去的那些至毒的药,早够他死上好几回了。

我见到司徒云时,他就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再不复当年那个芝兰玉树的书生公子模样。其实,他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可恨我之前一直忧心宋景逸,没有关心到他。

“你怎么就把自己折磨成这样了,也不吭一声呢?”我喉咙一哽,走到他身边,问道。

“是你逼我的,不是吗?”司徒云唇色发白,无奈笑道,“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办法,不去理会你…”

“沉沉。”司徒云轻轻叫我,“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他顿了一顿,眸中的光亮淡去,“现在我看到了,你过得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活着,是让你来厌恶我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道,“我不想让你厌恶我,一点儿也不想,甚至我还想着,再见到你,你是能有一丁点儿喜欢我的。可是…”他一阵剧烈地咳嗽,我给他倒了碗水递过去,他却摆了摆手,挡开了。

“可是,沉沉,那是不可能的。”

那是一个陈述句,是司徒云给自己下的结论。

我手中的碗晃出了水来,明明只有那么浅的水…

我觉得,曾经的我承诺过他,会带着他一起走,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可是,我却缺席了他人生中最痛苦和漫长的过程。

他一定是受了很多的苦。

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初那个自己,同他说的是——不要等我。而不是一句迟来了太多年都无法兑现的承诺。

我想,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有我的失职。

我的声音带着呜咽,道:“那你活下来。活下来,我就不厌恶你,还可以考虑,有一丁点儿喜欢你。好不好?”

我这样,是在哀求他。

我希望他能活下来,不管是怎样的过去,我愿意陪着他一起去面对,陪着他去赎罪改过。我不想他就这样离开,不想…

他摇了摇头,闭了眼,有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唇动了动,道:“那你大概只能一辈子厌恶我了。”

那样的绝望,又是那样的决绝。

司徒云走的时候,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是白玉衾来告知我的。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怔忪。

“他离开也是对的,估摸着是怕自己会死得太难看。这样,总归可以给你留下一个好的印象。”白玉衾大约觉得这样劝慰我分量不够,接着,道,“他背叛了组织,明月楼自然是不会放过他的,横竖都是一死,他不想拖累你吧…”

那一刻,我忽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助地大哭道:“可我还没有带他去吃鄞都最好吃的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