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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我走到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叫了他一声。

爷爷缓慢地将眼睛睁开,一双老眼浑浊,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才嗓音喑哑地叫出我的名字:“音音。”

眼泪一下子就滚落出来,滴落在我同爷爷交握的手背上。

爷爷唇哆嗦着,问:“音音,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我用另一只手抹掉脸上的泪,强装出笑容来,道:“整个大周,有谁敢欺负我,欺负爷爷您的孙女儿呢?”

爷爷宽慰地笑了笑,苍老的手反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音音,哪天爷爷不在了,你也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懂吗?”

我眼里含着泪,拼命摇头,道:“爷爷,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爷爷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你这么好的亲孙女,早就活够本了。”爷爷猛烈地一阵咳嗽,接着道,“只是,还是没能看着你成婚,爷爷心里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这时,阿碧忽然推门进来,我看见白玉衾满脸紧张地站在她身后,便急急地同他招手,道:“小白,快来帮我看看爷爷怎么了!”

白玉衾却在我说出这句话前,就已经冲到了爷爷跟前。

爷爷的面色忽然出现惊惧以及惊喜的神色,良久,他道了一句:“炼儿?”

炼儿,便是我爹沈炼的小名。

可爷爷为什么会叫白玉衾炼儿?

我整个人都懵了,立在一边,看着白玉衾垂着眼眸,道:“是我,爷爷,我是易儿。”

仿若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我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来。

白玉衾说他是易儿,不就是在我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个雨夜里,爷爷叫出的那个人名吗?

脑中有无数片段飞快闪过。

我与白玉衾在西邺城相识,为的是给我爷爷求药。

白玉衾离开行什鬼月,是因为有血海深仇在身,他娘偏偏也是抱着他坠崖而亡。

爷爷将白玉衾错认是我爹,一定是因为他们长得太像。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心中的情绪,只觉得这一切都仿若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好像是一个梦,一觉醒来,一切就又回归原位。我还是我爷爷的亲孙女,我还是可以和宋景逸在一起,我也从来没有抢走过白玉衾的半点亲情之爱,我和他依旧是最好的朋友。

我默默退出房间,独自一人坐在石桌边等着白玉衾。

他出来的时候,见到我时,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他哪里有什么愧对于我的,做错的那个人应当是我,尽管我从前对此从无意识。

“音音。”他走到我身边来。

我心间一抽,问:“小白,你是不是一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他没有答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拆穿这一切?为什么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一直让我沉浸在这样一个蜜糖一般甜蜜的谎言里?

白玉衾眼色一闪,缓缓坐下身子,道:“音音,我回来,原本是想要回到沈家的。可是,我看着你同爷爷相处得这么好,这么多年,爷爷将你带大,不可能是没有感情的。既然,他已经接受了我已经死去的事实,又何必让他再因为你的离开痛苦一回呢?你和他是亲人,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互相关心,无微不至的家人。音音,这你都明白吗?”

“小白。”我叫他的名字,道,“你不应该这样的,如果你早一些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让你们骨肉至亲分离如此之久。小白,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可以为了荣华富贵,就昧着自己良心抛弃良知的人。”

“我知道。”白玉衾望着我,清浅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你更不应该被伤害。忘了这些,和我一起好好照顾爷爷,好好陪伴他。有些秘密,就让他就此尘封吧!”

“你不要认祖归宗?”我惊诧道。

“我如果在意这些,就不会现在才出现在爷爷面前了。我与你做朋友这么久,我的性子,你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吗?”

清楚,我太清楚了。白玉衾从来不是一个会在乎名利的人,他到如今,还是将我视作挚友,我又如何可以叫他失望呢?

我点了点头,问:“爷爷怎么样了?”

“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我开几帖药给他,每日三次,记得喝了。”

确信爷爷并无大碍之后,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当真是亏欠爷爷和白玉衾良多,我终归是要想清楚,要如何才能替他们报了如此血海深仇。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叶倾城却在叶府悬梁自尽,留下罪己书。

听到消息时,我手中捏着的狼毫笔就那样一折两半了。

我再痛恨她,她也是我的亲姐姐,在我有危险的时候,也曾关心过我。

叶熙,我的父亲,远比我想象得要残忍数倍。

生死关头,就连自己放在眼前长大的女儿,都可以拿来牺牲。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生来就没有那些虚无的荣宠,没有遇见宋景逸。哪怕只是做一个普通的村妇,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建树。现如今的生活和情绪,是不是都会好一些?

夜里,我躺在床榻上很久都未能成眠。

我想这件事情,想了很久,理论上来说,我冒充沈家女儿的身份,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严格算起来,是非常严重的。爷爷瞒了这么多年,瞒得很好。可我呢?

一个虚假的身份,让我的下半生如何能够安心?

东窗迟早都会事发,可爷爷年事已高,他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刺激。

我平白无故地享受了他这么多年的宠爱,总该是要还回去的,哪怕是加倍呢?只要他能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一个决定都会有他的痛楚,可如果我不知道这一切,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做我大周未来的太子妃。可眼下我都知道了,这份谎言要瞒的人实在太多,是大周的每一个子民。我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暴风骤雨一般的未来。

未来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只知道,我的未来,不会再有宋景逸了。

多么绝望,又多么现实。

只是,我好舍不得宋景逸,我盼了这么多年的喜欢,终于得到了,却也不过只能抓住这短短的几日。

我始终是配不上的,原本,我以为叶倾城是不配的,可我又是凭借着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并非真正属于我的名头。

是不是换作任何一个人,只要是大周未来太子妃,都有可能会得到宋景逸的喜欢呢?

我要隐瞒这件事,在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再往后,我会自己去揭穿真相,哪怕是赔上自己的性命,我也不想自己往后都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

可道别总归是要提前做的,否则,当离别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们该要怎么办呢?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就穿戴上最名贵的衣裳首饰,去见宋景逸。

他见到我这副样子,愣了一愣,问:“你撞邪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啊…怎么可能呢?”

“今天想去哪儿?”宋景逸问我。

“随便逛逛吧。”我答。

和你在一起,不管去哪儿,都是好的。

宋景逸拉着我去了集市,找到了一家口碑极好的馄饨铺子。

我眼睛不住地瞄邻桌那对小情侣,宋景逸拿手在我跟前晃了晃,有些宠溺地问:“看什么呢?”

我说:“你看,人家一碗馄饨,两个小勺,多浪漫啊?咱俩也试试呗?”

宋景逸抬眼鄙视了我一下,道:“别逗了好吗?半碗馄饨你够吃?”话毕,他对着馄饨摊子的老板,喊道,“老板,这边三碗馄饨。”他看了我一眼,补充道,“再加两个鸡腿子!”

我:“…”

果真是这个世上,最懂我的人啊!

我恍然间觉得眼睛一涩,搂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宋景逸,你夸夸我嘛,我从来没有听你夸过我。”

“嗯。”他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家音音,特别能吃。”

我:“…”

唉,想亲耳从宋景逸的口中听到我的半点好话,也真是没什么指望了。

同宋景逸在热闹的街市逛了一整天,晚间,他送我回到沈国公府,我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又一次没能止住地淌了下来。

谁离开谁,是活不了的呢?只是那样活着,也就只是活着罢了。

对不起。

对不起,宋景逸,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陪伴你。

我有意地疏远了同宋景逸的关系。他来找我,我不见,他送来的东西,我也都一一退了回去。

他倒也没太大的反应,只笑笑同阿碧说,我这大概是每个月周期性地闹脾气。

可我知道的,这并非是闹脾气而已。

从前,我看着其他皇子,只觉得他们是有所图,所以付出一些什么,我即便不能回应,也不便太过残酷地拒绝他们。可如今,我已知晓,他们所图的,不过是一场虚妄。

于是,我就像是一个老妈子,苦口婆心地劝慰着这些大男人早觅良伴。

“你们也老大不小了,难道坐不上储君的位置,就硬憋着自己的生理需求连个侧妃都不纳吗?”

他们一个个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表示誓死要为我守节。

我很忧伤,觉得只有下一剂猛药,才能彻底解决了他们了。

我在十三位皇子当中认真物色了一下,选中了十一皇子宋景桓,今年不过七岁,还只是个孩子,定然对我这个老大姐不会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来。等他行冠礼那年,我怕是也人老珠黄了。到时候,再随便找个理由拖一拖,大抵也就拖过去了。也多亏这一代的皇帝身子好,不然真是太没安全感了。

我去宸妃的羲和宫时,宸妃几乎是飞奔出来见我的。同皇后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她哪里都低了皇后一头,如今,我特意去找她,她自然是激动地快要飞起来了。

她极其熟络地拉着我的手,同我唠起家常来,我都听过算数。稍过了一会儿,我才切入正题,道:“宸妃娘娘,景桓在哪儿呢?让我瞧瞧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宸妃激动地都热泪盈眶了,赶紧命婢女将宋景桓找来,又同我说道:“小十一平日里喜好读书,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用功呢!”

我笑了笑,道:“喜好读书总归是好的,可也该多出去走走。”

“是是是。”宸妃笑着答道,眼见着宋景桓走了进来,依旧一副白白胖胖圆滚滚的样子,穿着一身靛蓝蟒袍,活脱脱一颗汤圆的样子。我怀疑他不是走过来的,而是滚过来的。

宸妃寻了个由头出去了,我朝宋景桓招了招手,道:“小十一,滚过来,让音音姐瞧瞧。”

靛蓝汤圆很傲娇,昂了昂头,“哼”了一声,然后慢慢滚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