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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刚刚,他口中所说的易儿,又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得几乎没有情绪,响在空荡荡的月光中,道:“那时你们来信,说沈家有后,我心底不知有多开心。心心念念在家中盼着你们能早日回来,却没有想到,你们遭歹人追杀。这些年,我看着音音,就会在想,到底是谁,要这样对我们沈家,要让我们沈家妻离子散,就此绝后。”

一道白光骤然闪过,黑夜瞬间亮如白昼,炸雷的声音在我耳畔炸开。喉咙忽然间一哽,心像是被一团湿漉的棉絮堵住一般,隐隐不安,似乎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房内传出爷爷一阵剧烈的咳嗽,我顾不得多想,推门冲了进去。极力掩饰刚刚的异样,走到爷爷身旁,问:“爷爷你怎么了?”

“年纪大了,不碍事。”爷爷双手撑在桌子上,艰难地起身,我扶着他的手臂预备送他回房,却看见他失手打落一封信件在梨木椅上。我不动声色地将那封信件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将爷爷送回房中,我才回到自己房里,坐在桌前,将那封信件取了出来。

信纸泛黄,已有些年头,信纸柔软,大约是爷爷经常拿出来赏阅摩挲的缘故。

我的心情忽然间难以言明,好像一件会令自己害怕的现实就在眼前,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将我的一切都击得粉碎。

一阵风过,烛火摇曳,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信纸上,那字迹我不认识,可那署名我却认得清楚得很,是我爹沈炼。

信纸上洋洋洒洒写着我爹和我娘将在元宵节时回沈国公府,而我却在信纸上看到了“吾儿沈易”的文字。

信纸跌落在地,我忽然间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我爹娘所生并非女孩儿,那么,我又是谁?

窗外倾盆大雨也很应景地洒落,冷冷的秋雨打在屋檐上,我忽然觉得深入骨髓的寒凉。

那些,我以为的,原来,全都不是属于我的。这些年,我鸠占鹊巢地无忧无虑、肆无忌惮,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偷来的。

我偷了这个沈家真正继承人的一切。

我不过是个赝品,自大的、无知的赝品而已。

多么可笑。

阿碧忽然推门而入,口中说道:“小姐,这又打雷又下雨的,你一个人是不是怕极了?别怕,阿碧来保护你…”

话未说完,就急吼吼地将手中的被子一抛,朝我奔来,口中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思考不了。

阿碧像是急坏了,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念叨:“小姐,你是不是吓傻了?我要不要去请大夫?”

她转身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眼睫有了湿意,道:“阿碧,我冷。”

阿碧脚步一顿,转过身子来看我,有些心疼地抚摸了我的脸,道:“小姐,起来吧?地上凉。”

我缩在床榻上,死死地抱着被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碧猜不透我发生了什么,只得竭尽全力地安慰我,道:“小姐,你不要这个样子。阿碧从来没见你这样过,你再失落的时候,也不会这样折磨自己。是不是八皇子对你不好了?小姐,没有关系的,我们还有那么多皇子呢,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八皇子强一百倍、一万倍。小姐,咱不难过了好不好?”

她爬到床上来,用手勾住我的脖子,将我抱在怀里,不住地开导我,只是方向实在偏差得太远。我被她说得心中愈发难受。

“宋景逸他挺好的。”我鼻子一酸,道,“没有谁对我不好。”

那夜我折腾了许久才睡下,像是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满脸是血,他问:“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亲人?夺走我的一切?”

“我没有!”我虽这样说,可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得很,我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我不是有心的…”

似是这样说并没有什么用处,那婴孩朝我逼近,伸出稚嫩的小手,上头也满是血迹,触目惊心的红,道:“还给我…”

我道:“还给你,都还给你,我什么也不要…”

那个梦境带着我深不见底的亏欠,直到那个婴孩的模样彻底从我眼前消失。

我将眼睁开,手指在眼底抚过有淡淡泪痕。

原来,我在梦里是哭过的。

阿碧仍是守在我一旁,见我醒来,一脸严肃道:“小姐,你是不是欠人家钱了被追债,怎么梦里一直在说‘还给你’。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才像昨晚那样的吗?多大点事儿啊?你至于这样吗?难道沈国公府还不够你欠个债的吗?”

我惊叹于阿碧的想象力,便道:“是欠了很多…”

阿碧一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道:“我还有点私房钱,也给你,够不够?”

我摇摇头,道:“不够的,一辈子来还,都不够了…”

整件事情唯一令我好奇的是,为何爷爷明知我不是沈家子嗣还将我抱回沈家,拜了宗庙,认了祖宗。

大约是心绪郁结,我没来由的得了一场大病,连着在榻上睡了几日,昼夜不分,昏昏沉沉。

在模糊的印象里,宋景逸来看过我,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床榻上躺着的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拿手挡了脸,道:“不要看,丑死了。”

他一愣,拿手将我的手轻轻握住,移开,道:“看看有什么要紧,我喜欢看。”又将脸凑近了些,拿手指弹了我额头,对着我道,“想什么呢?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什么时候好看过?”

我觉得他说的似乎没什么可反驳的,就偃旗息鼓地不同他争辩。

大约是我安静的气质吓到了他,宋景逸拿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道:“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连句话也不说?”

我摇了摇头,道:“不想说话,倦得很…”

宋景逸道:“那就不说话了,你安心睡吧…我在这儿呢!”

我点了点头,准备睡,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你最近经常见白玉衾?你们两个在商量着什么大事儿吗?”

宋景逸脸色一变,转瞬又恢复常色,道:“商量着怎么把你卖个好价钱。”

我笑了笑,进入梦乡。

仍旧是那个梦,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到后来,我甚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了。

身子将将好了一些的时候,阿碧陪着我在花园里闲逛,叶倾城却突然造访。

我同她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来者是客,我也不好太霸道连门也不让人家进。

我坐在鱼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撒着鱼食,叶倾城站在我的跟前,却猛然双膝一曲,跪倒在我的面前,将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我吓得手一抖,鱼食全部落入池水中。

我是不是最近气场太强大了,把叶倾城给折服了?

她却突然道:“请沈小姐救救家父,救救叶家。”

“你这是什么情况?突然给我下跪做什么?”我有些懵,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叶家树大根深,哪里需要我来救?”

叶倾城膝行几步到我跟前,用手攥住我的裙角,仰头看我,有些天没见,叶倾城倒是憔悴了不少,可依旧丽色难掩。

“八皇子同白玉衾已经秘密掌握了明月楼的一切罪证,只待呈交陛下,就可以将父亲定罪了。届时,整个叶家恐怕都要遭逢大劫。音音,我求求你。除了你,没有人能阻止得了他们两个了。”

我冷笑一声,道:“你们叶家多行不义,有此结局也是情理之中,我凭什么要去给你们求情?”

心里头却觉得,宋景逸和白玉衾效率还真是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明月楼的事情给解决了,却比我厉害多了!

“可你是叶家人,你怎么能无视叶家生死?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就这样死去吗?!”叶倾城忽然面孔扭曲,大声喊道。

“你胡说什么?我是沈家的女儿…”我话说到这里,自己却住了口了。

是了,我并非是沈家人,可叶倾城说我是叶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沈音音,你根本不姓沈。”叶倾城站起身子来,道,“你姓叶,你叫叶倾心,是大周丞相府叶家的二小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编故事呢?你当我三岁呢?”我反驳道。

“你的脚底有一个莲花胎记,当年,父亲将你送到沈夫人的身边,代替了她死去的孩子。让沈老爷误以为你是沈家子嗣,将你带回沈家。如果没有父亲,你如何能有今日,如何能成为大周未来的太子妃?”

我忽然觉得可笑,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悲。

从一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不仅自己自小骨肉分离,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冒名送到别人的家中,还害得别人连家都回不来。

我爹同爷爷对外关系一直一般,当年爷爷不允许我爹娶我娘,我爹带着我娘负气出走。大约叶熙一直不知道,我爹曾经送过一封信给我爷爷,信中早就言明,我娘腹中所怀的,其实是个男孩。

“沈少爷和沈夫人,是叶熙杀的?”我双手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着牙问出这个我觉得可怕至极的问题。

叶倾城看着我,点了点头,道:“是。只有这样,才能将你光明正大地送入沈家,才能让你成为我们叶家的最后一道屏障。”

心猛然一阵抽痛,我用手攥住心口的衣领,忽然间觉得连呼吸都那样艰难。

这些年,爷爷将我养大,可如果他知道,他亲手带大的孩子,竟然是害死他自己孩子的凶手之女,他会不会觉得心痛,会不会觉得悲凉?

而白玉衾呢?他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却莫名承受了从来不该由他承受的一切。

“也就是说,我是叶熙谋权篡位道路上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对吗?”我失笑,道,“哦不,是如果失败了,才有用的棋子。如果他成功了,我应该会成为你和他刀下的亡魂吧?”

叶倾城顾左右而言他,道:“阿心,你是我们的亲人,我们是不会对你下狠手的。”

“亲人?”

这样的字眼,此情此景,从叶倾城口中说出来,当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劝你们还是赶在宋景逸同白玉衾交上罪证前,自己去找陛下请罪吧,兴许,还能保你们叶家一个全尸。”我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叶倾城那张脸一刻。

“阿心!”叶倾城在我身后叫我,道,“你当真如此不顾念骨肉亲情吗?你不要逼我,我可以立马向陛下揭发你,到时候,你们沈家也是欺君之罪,九族当诛!”

“你不会的。”我轻轻一笑,道,“你们如此努力,隐忍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只有我,才是保住你们叶家的唯一希望。如果我不再是大周未来的太子妃,那么,你们叶家又凭什么保住呢?”我微微合眼,道,“你走吧,你说的,我会考虑。但是,在我想清楚之前,不要再来找我。”

不论如何,当初爷爷明知我不是沈家骨肉还将我抱回家中,这个问题我总得问问清楚。

我去见了爷爷,彼时他正靠在榻上歇息,鬓角的发已白,我望着他的样子,没来由的眼睛一酸。

“爷爷。”我轻轻叫他。

他缓缓将眼睛睁开,见是我来了,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道:“音音?身体好些了?”

“嗯。”我一面应了,一面走到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臂弯处,问,“爷爷,当时你从山崖下将我抱回来,我…我是什么样子?”

爷爷一愣,眼底有痛色浮上,却极力掩饰,道:“爷爷年纪大了,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那时候临近元宵,天寒地冻,你在你娘旁边,冻得脸都发紫了,却还是留着一口气在。”爷爷顿了一顿,继续道,“爷爷就在想,你既然能活下来,那就是缘分,就是我沈家的嫡孙女。”

我将头埋得更深,不想让爷爷瞧见我此时狼狈的模样。

若叶倾城所言非虚,那么,当时叶家的人一定就在一旁,为了骗得爷爷相信我就是他的孙女,宁愿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活活冻死,也不上来帮我暖一暖身子。

我还那么小,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宁愿从未来到这世上呢?

如果没有爷爷带走我,那时的我,一定丧命在冰天雪地的山崖下了。

多么讽刺,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将你狠狠地抛弃,却是全然不知你是何来历的陌生人将你抚养长大。

这几年爷爷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近日来总是忘事,甚至有的时候我站在他跟前都有些含混不清,认不出我来。

寻了御医来诊治,药用了不少,病情却未见好转。

我走到爷爷门前,将门推开,走了进去,便看见爷爷正面色蜡黄地躺在床榻上,一旁是来为他诊脉的御医。见我来了,他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以免遭我一顿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