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镕钧一个人默默走在并不宽阔的大街上,心中莫名恐慌着。他的衣囊早就空空如也,一向锦衣玉食,还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打发。父母亲人们应该会被囚禁在何处?押解上京……或者……杜镕钧忽然不寒而栗,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这才半个月而已,即使谋反的极刑,也不至于就处斩啊。他极力安慰着自己,虽然心中明白,父亲和方世叔不过是一方名士,真的触怒了当朝严太师,恐怕处决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正脑子里一片纷乱地向前走,忽然肩膀被斜斜撞了一下,一只敏捷的手在衣囊下划过。如果是在平时,杜镕钧可能哈哈一笑,就此作罢,反正身无长物。可是现在不同,满怀的怒气和憋闷正找不到发泄,他牢牢抓住那只手,斜眼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正略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贼!”杜镕钧压低了声音,满眼轻蔑。

“你……你快放开我。”那人急急说,额头已经见汗,这样被人家一把扣住实在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更何况这个貌似大家公子的青年手劲大得惊人,腕骨象折断一样疼痛。“我,我是铁肩帮的!”他忍不住攀来一点关系。

“贼!”杜镕钧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恶狠狠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人脸上。

“你要拉我见官?”那人终于有些慌了,今天流年不利,一个人出来,连帮手也没有。

杜镕钧的脑子嗡了一下——见官?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处境,比这市井小贼要差了太多。他松了手,摇摇头,向前走去。

那人连忙快步小跑开,只是还没走几步,又被杜镕钧扯拄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那人有些急了,“你真以为我们铁肩帮是好惹的?”

“不干什么”,杜镕钧微微低头,忽然笑了一下:“兄弟,我也一天没吃饭了,今天的住宿还没个着落呢。”

“哈!哈!”那人有些放肆的笑了起来,这凤阳街头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围观他们,看来这“铁肩帮”还真有些威风。“我们香主居然说你是什么富贵中人,原来也他妈是个混混,好好,大爷今天栽了,银子你拿去就是!”

他随手扯出两个荷包,一个藕色绣着荷花,一个金丝裹着银线,一望可知颇为金贵,恐怕也是刚刚到手的。

“来吧小兄弟”,那人咧嘴一笑:“交个朋友,你挑一个走,拿着什么都看你运气了。”

“多谢!”杜镕钧左手扫过,将两个荷包一起抓在手里,扬长而去,再不看那青年汉子诧异恼怒的目光。

“真不懂规矩。”身后,青年汉子的脸拉了下来,甚至有些鄙夷。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两个荷包打开,居然有一对金锞子,一对翡翠嵌银的耳钩,还有若干散碎银子和一块上等茗云阁的镶金松墨。

这凤阳城里,不知又是哪个少爷倒霉了。他笑了笑,双手一拍,一对金锞子揉成一块,随即又是一揉,变成五六块散碎金子。

只要不住店,就这些金银,倒也够他撑到南京。杜镕钧忍不住又笑了笑——或许他天生就是跑江湖的料,原来黑吃黑是这么高兴的事情。他忍不住开始四处打量,只希望再碰到一个不长眼的小贼,说不定手气再好些,连坐骑也搞定了。

人的运气到了,真是挡也挡不住,杜镕钧刚刚转念,又是一只手伸了过来。

凤阳城难道是贼窝不成?杜镕钧嘴都快合不拢了,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了过去。

触手一片冰冷滑腻,居然是一个女人的手。

杜镕钧连忙放手,回头看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瞪着一双水汪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手上赫然是那两个荷包。

她腰上扎着一条寸许宽的腰带,脖颈上银饰沉甸甸的,皮肤白皙细腻,全然不是中原女子。

“哼,那个背时鬼就是你啊。”小姑娘嘿嘿一笑:“还好知道放手,不然非给你好看!”她猛一拧腰,似乎就要溜走。

杜镕钧再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一套,这到手的盘缠路费哪里容她再抢回去?左手一翻扣住小女孩肩膀,劈手就抢。

“要动手么?”小姑娘嘻嘻一笑,已经游鱼般溜开,双腿连环踢出,竟然是正宗的北派谭腿。

两人这一动手,立即引得众人围观起来——一个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个是英俊的大男人,居然当街抢起荷包,倒是难得。

小姑娘身手算是敏捷,看来竟也下过五六年功夫,三招五式,杜镕钧竟然还抢不回荷包来。

“就是他!”忽然一声大吼,一个锦衣青年带着五六个家丁奔上,嘴里骂骂咧咧:“两个贼东西,居然就这么抢你家少爷的东西,给我一起打!”

小姑娘脸色一凛,翻腕处,是两把雪亮的短刀。她双手一翻,双刀已成门户,还不忘恶狠狠瞪了杜镕钧一眼。

这一动家伙,又打上群架,转眼间,已经惊动了街上捕快兵役,呼三喝四地奔了过来。

杜镕钧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罗爷!”那带人的青年公子指着二人叫道:“就是他们俩,手里拿的是我的荷包!”

“你的荷包?”杜镕钧皱眉:“你荷包里有什么?”

“怎么,官兵到了还嘴硬?”那青年公子哈哈一乐:“一对金锞子,还打着官印呢!”

杜镕钧提起荷包,向手心一倒,碎金莹莹,哪有什么锞子?他向着那个叫做“罗爷”的捕快施礼道:“罗爷,你也看见了,这荷包确实并非这位公子之物。误会而已。”

“误会?”那罗姓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女贼就是铁肩帮的吧?还有你……越看越眼熟,来呀,给我带回去仔细审问!”

杜镕钧和那个小姑娘眼色一对,二话不说,就向人群外冲了过去。

“接着!”那小姑娘娇叱一声,将左手短刀扔给杜镕钧,右手刀虚晃,抬足提飞了一名家丁。

杜镕钧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瞒不下去,短刀前三后三,刀光交替成阵,两记斜劈,两个官差已倒了下去。

“麒麟云手刀!”那罗姓捕快一惊,大喊道:“抓住他,他是朝廷钦犯杜镕钧!”

“好眼力!”杜镕钧朗声一笑,手上已不留情,刀走偏锋,将面前一名官差的右臂生生挑了下来。左足一顿,人已凌空掠去,正落在房崖瓦当上。

刚刚踩实,就听见那小姑娘尖叫一声,杜镕钧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她挨了一鞭,短刀已经脱手飞出,脚步一个踉跄,被两个官差按倒在地上。

她既然有赠刀之德,如何可以弃之而去?杜镕钧略一思忖,又一次掠下,挥刀杀入人群中。

“杜镕钧,原来你和铁肩帮还有勾搭!”那罗捕快冷冷一笑,手中铁尺已迎上了杜镕钧短刀。

那小姑娘已被牢牢缚起,拖到一边,她刚才脸庞被按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额角还擦破了一块,看上去狼狈无比,眼中泪珠死命含住,绝不掉下来。

“你快跑!”小姑娘究竟害怕,声音还带了哭腔:“去找霍姐姐救我!”

杜镕钧看了她一眼,心想救人救彻,如何能一走了之,刀刀进逼,只想抓了这罗捕快或是那公子,迫他们放人,不然一时三刻,官兵越来越多,如何能走脱?

他一刀虚劈,引得罗捕快挥铁尺去挡,又一刀已跟进,这一招直入中宫,那罗捕快连忙直退,空门已是大开。

杜镕钧大喜,连忙跟上,只待一招就能立伤他于刀下——忽的脚下一绊,左膝已经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知何时,他竟踩上地上一条绊足的铁索。

不知是谁一脚正踢在他胸口,杜镕钧拿捏不住,扑倒在地上,哐哐当当几声,后颈已架上几把钢刀。

杜镕钧闭上眼,暗叹一声“罢了”。那罗捕快大喜,连忙命人取来重镣锁铐,扭过杜镕钧双臂,牢牢绑了。

他上前揪住杜镕钧头发提起,仔细打量他面孔,认清和那钦犯一般无二,不禁大喜,知道升官发财,是指日可待。

杜镕钧随他去看,只将眼光避开——他忽的一愣,那小姑娘刚才还吓得面无人色,此时却镇定非常,嘴角甚至还带了丝微笑。

杜镕钧随她目光看去,见人群远处,有个人正在发足急奔,知道必定是那个什么“铁肩帮”的弟子,去寻找援兵。

罗捕快显然也看见了二人的异样,不禁脸色也是一变,连忙吩咐:“快快!把这两人带回去!”

杜镕钧脚下重镣,哪里走得快,被刀柄抽了几下,后背火辣辣疼了起来。

“若是爹娘和诺颜看见我又被抓回去……”他低着头,实在不敢想象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神情。只被后面官差推推搡搡着踉跄向前,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的不加收敛。

“站着。”罗捕快忽然发令,左手揪过那小姑娘,扣着她后颈锁骨,大喝道:“你们要出来就快点出来吧……当心官爷这就毙了这个女贼!”

人群中,十几个普通装束的男子闪了出来,为首一名男子脸色阴沉:“罗剑清,我已经发下号令,铁肩帮弟子转眼就到,我劝你识时务点,放了小楠。”

罗捕头心中也是惴惴,铁肩帮最近在江淮一带势力日增,又一向只是杀富济贫,颇得百姓赞许。这凤阳城中,铁肩弟子恐怕不下千人,当真火并,自己恐怕讨不了好。但是他总不能当街被几句威胁吓倒放人,一咬牙,又是一扣小姑娘后颈,怒道:“你敢威胁官府,持械拒捕?秦香主,你要人,到衙门按规矩要。”

他这句话几乎已是暗示——不要在大街上拦我。罗剑清心中明白,抓了杜镕钧就是大功一件,至于那小女孩,也犯不着为她得罪铁肩帮。

“敝帮帮主示下,今日非救人不可。”那秦香主却是丝毫不加通融。

“给脸不要脸。”罗剑清也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知道?霍澜沧在京师,有什么神通给你示下?”

他心一横,把人带回官府,论功行赏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大声喝令:“来呀,带人犯上路,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哼。”一声冷笑,声音不是很大,罗剑清却几乎面如土色。

秦香主和铁肩帮的几个人却是喜不自胜,一起翻身拜倒:“参见帮主!”

连那小姑娘也欢欣雀跃起来,大声喊着:“霍姐姐我在这里!”

七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子,那时女子头发皆是梳髻,她却一头黑发洒下,只用一道银丝抹额,极是显眼。青衣,短靴,背上背着范阳笠,胯下一匹白马,手上提着的居然是一对女子极其罕用的流星锤。

她只是一声冷笑,再没有说话,罗剑清的脸色却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忽然一把拔出身边差吏的腰刀,砍断了那小姑娘身上绳索。挫声道:“霍帮主……多有得罪!”

小姑娘连忙跑到霍澜沧身边,又是惊喜,又是焦虑,生怕霍姐姐一走了之,把那年轻人弃之不顾。

霍澜沧也不看她,下巴扬了扬,示意杜镕钧。

罗剑清怒道:“霍帮主我忍你三分,莫要得寸进尺,这个人不是你们铁肩帮的,又是朝廷钦犯,无论如何也放不得。”

霍澜沧依旧不说话,右手一招,流星锤已飞出,银链擦着铁尺一紧一弹,罗剑清只觉得虎口一阵酸痛,铁尺居然脱手而出,另一个锤头正好飞到,双锤夹着铁尺,砰然一撞,铁尺居然断为四截。

将铁尺锤扁锤并非难事,但铁性坚韧,这一分为四,是真功夫加上巧劲。

霍澜沧冷眼瞧着罗剑清,看他要命还是要前程。

罗剑清何曾见过这手功夫,嘴唇微微颤抖,顿足道:“走!”

一帮官差也早已吓破胆子,听见这个字,跟着罗剑清,一哄而散。

那适才趾高气昂的青年公子也连忙要溜,霍澜沧却冷喝了声:“站住!何少爷,你强占三百亩河堤田的事,我可还没跟你算呢。”

那何姓公子显然见过霍澜沧的手段,双腿颤颤,居然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霍、霍帮主……小人不知帮主驾到,该死……我,我这就回去还了河田!再……再捐三千两银子修堤。”

霍澜沧微微一笑,左手又是一挥,流星锤单飞,那何公子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他一声惨叫,脸上却是大喜,一手捂着伤口道:“多谢帮主饶命!”说罢,站起来如飞逃去。

杜镕钧心道,这个人少了只耳朵还跑这么快,也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居然还吓成这样,看来这凤阳城中,霍澜沧威名实在不小。

心念刚动,霍澜沧呼哨一声,一匹青鬃马急驰而出。她流星锤又出,卷着杜镕钧身躯一带,正落在马背上,也不再看他,转身拨马而去。

她一声笑惊走罗剑清,一句话吓倒何公子,杜镕钧实在也对她敬佩不已。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何来这等手段功夫?

一路上霍澜沧打马极快,知道毕竟是官府,一旦招惹,后患无穷,好不容易才赶到凤阳城外十七里一处土地庙里。

霍澜沧皱了皱眉头,吩咐属下取来锤凿,打开杜镕钧身上枷锁,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微微一笑:“杜公子受惊了。”

杜镕钧怔道:“霍姑娘认得我?”

“敝帮京师之中也有眼线”,霍澜沧笑笑:“更何况金陵杜家衡之名,这江淮一带何人不知?”

杜镕钧听她夸耀父亲,心中大慰,随即冒起一丝念头,只是转眼又被自己按下——非亲非故,人家又怎么肯为自己卖这个力气?

一名帮众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杜镕钧勉强听见“官府”,“调兵”几个字眼,霍澜沧脸上不动声色,听完之后,才左右打量了一番,随手牵过她所骑那匹白马,对杜镕钧说道:“我等知道杜公子必然还有要事,不敢耽搁。杜公子大家出身,还能为难之中挺身相救小楠,在下佩服。这匹马也是我一向乘骑,叫做踏月,送公子你做个脚力,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这话就是赶人了,但是杜镕钧心中却是一震,这匹马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一眼看上去矫健如龙,武林中人,对骏马一向爱如性命,这女子却说送就送,送的偏偏还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杜镕钧本来也要说几句什么“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的门面话,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多谢”。

霍澜沧拍了拍马后的包裹——“这里还有四百两银子,公子你一路当心。官兵将至,我们还要避一避风头。”

说完之后,她回身就走,帮众也连忙跟上,只有那叫“小楠”的女孩儿,似乎还有话要说,回头笑个没完。

“小楠,你今天祸还闯的不够么?”霍澜沧没有回头,声音里颇见威严。

小姑娘连忙吐了吐舌头,追上几步,又回头,对杜镕钧笑吟吟地说:“我叫沈小楠,今天多谢你啦!”

转眼间,铁肩帮一干人等走的干干净净。

铁肩帮,铁肩帮,杜镕钧翻身上马,思忖着“铁肩”二字的涵义,胯下那匹“踏月”犹自嘶鸣不已,似乎不解往日的主人为何这等绝情离去。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杜镕钧脱口而出,七年前,当朝御史杨继盛弹劾严嵩,英勇就义,天下无人不仰慕他的高风亮节,难道铁肩——是这个意思么?

朝廷昏聩,严嵩父子一手遮天,能担当起道义的“铁肩”恐怕也是所剩无几了。郁郁地催马,杜镕钧不再耽搁,向着金陵城飞驰而去。

上卷 第三章 忠魂耿耿

应天府是大明南京,权重一时。

昔日方杜两家风光之时,应天府尹也曾登门拜访,自命清高风雅,求得一赴方家梅花宴和杜家的澄心诗会,只是杜家衡犹可,方北辰却是自小濡染王学,堪称左派,对官府一向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眼里。以至于到了锒铛入狱,应天府上下人等无一个关照的。

那群小人……杜镕钧一边自顾自向前走,一边骂道。

骂归骂,一旦被那群“小人”看见,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霍澜沧霍女侠,送银子送马,却偏偏忘记送样兵器。一路上私坊兵刃多半中看不中用,官坊又不敢去买。杜镕钧忍不住怀念自己用惯的那把松绿剑,不知被谁捡了便宜。

“镕钧?”忽然,一声极低的呼喊,杜镕钧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出手。他匆匆回头,几乎是喜极而泣,勉强压底了声音,喊着:“敬美兄!”

身后公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当时已是名满天下,他名叫王世懋,字敬美,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居太常少卿。其兄长就是后七子之首,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前年的澄心诗会,杜家衡曾极郑重地向金陵士人引荐,当时王世懋傲居首座,杜镕钧也曾上前把酒吟诗,二人虽只有数言,却是相见甚欢。

“镕钧,你怎么还敢大白天地在街上行走?”王世懋埋怨一声,就连忙带他回了客栈。

“令尊大人尚未处决”,王世懋开门见山:“我和兄长也曾试图营救,但是听说此事是严世藩亲自下令,恐怕无人可以周旋。天道自古不公,镕钧,你节哀顺变。”

杜镕钧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局面,他何尝没有早早料到?深呼吸了一口,杜镕钧恳求着:“敬美兄,我别无他求……能不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王世懋犹豫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谋划一番,镕钧,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走开。”

杜镕钧点了点头,王世懋刚刚走开,又回头道:“此事我必然尽力,但是若不成功,贤弟不要怪我。”

说罢,他匆匆出门,将杜镕钧一个人留在客栈的上房里。

杜镕钧心乱如麻,只躺在床上,新换的棉被,很是柔软,他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王世懋……究竟是官场中人,有几分可以信任?

杜镕钧越想越烦躁索性脱了衣裳,闭目养神,他的生死已经全部放在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王世懋身上。若是他真的出卖自己,也就罢了,反正家破人亡,报仇无望,徒留又有什么意思?

夜色一点点降临,杜镕钧心中的恐惧也一点点上升。几乎就在他忍不住披衣而起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清朗的高笑:“大人,请!”

杜镕钧的心,立即沉到了秦淮河底。

“王少卿大驾光临,如何就住在客栈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连同若干脚步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王大人的行囊搬去官邸?”

“不忙。”王世懋笑道:“小弟路过金陵而已,只是记得大人曾经以一曲《金陵怀古》震动京师,特地前来拜访。”

太常少卿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王家兄弟的文名却是当朝司南,他兄弟今日说一声“好”,明日便是洛阳纸贵,跻身名士一流。

那声音竟然激动到发颤:“是么?是么?没想到下官拙文还入得了王氏昆仲的眼……”这一激动,连下官也出来了。

“哈哈哈哈……”王世懋长笑一声:“大人且在庭中小坐,我取几卷兄长的文集,和大人同阅。”

吱呀一声,房门已经推开,王世懋闪身进来,抹了抹头上汗珠,勉强笑着:“镕钧好宽心,居然还能高卧。”

杜镕钧连忙穿衣起床,这才发现脊梁已经全湿了,长出了口气:“王兄,多谢。”

“不必。”王世懋也不再多说,“我将府尹拉来谈诗,镕钧,客栈下有人接应你,你速去大牢,出来之后不必回来见我,立即离开金陵。”

“是。”杜镕钧点头。

“千万不要动蛮”,王世懋又拍了拍他:“不是愚兄贪生怕死,只是国难当头,要留下有用之躯……”

杜镕钧知道他为自己担当已经够多,一咬牙,立即就向外走去。

“等一等”,王世懋递过一柄短刀,柄上刻着一个“王”字,他微微一笑:“这是当年查抄王振府找出来的古物……万一,真动手了,留着防身。”

杜镕钧心内感激已无话可说,将匕首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