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一把扯拄她的头发,声音如同梦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右手……喏,就是这只杀人的右手。”

杀人?右手?碧岫最后三分酒也彻底地醒了,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你是找京冥的麻烦?”

右手忍不住微微点头以示赞许,这女人果然聪明,可惜事关京冥,无论如何不能给她活命的机会。

“我和他……”碧岫也知道说“不认识”或者“萍水相逢”恐怕任谁都哄不过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不过是音律之交,大人又何必为难我一个青楼女子?”

“音律之交?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音律之交。”右手掷开她的发髻,走到船舱一壁,轻轻一扳,适才所站的地方当即落下一面网来,碧岫的脸色顿时化作死灰。右手却颇是得意:“这个机关虽然简单,不过会这等手法的天下决不会超过三个……碧岫,音律之交会在你流云画舫上流连竟月,还为你埋下机关暗道?说,他在哪里——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诱来?”

“大人……”碧岫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毕竟是弱女子,而且看不见一个下人奔过来帮忙,也不知他们都被怎么了。

“大人?”右手继续毫不留情地寻找着她话里的蛛丝马迹:“知道喊我大人,就是知道京冥是乱党!”

碧岫被他的思维搅得头晕脑胀,张了张嘴,居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我不是锦衣卫,但是……我比你听说过的任何一个锦衣卫都会逼供。”右手又一次扯拄了她的长发:“你是现在招呢,还是非要尝尝我的手段?卢碧岫,你这样一个烟花乐籍的女人,我即使杀了一千个,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的。”

短暂的安静,几乎听得见画舫下淙淙的流水。

碧岫忽然觉得好冷,从未尝过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想过万千种结局,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死法。

不……其实她本来还应该有机会的,但是这个人太强,她在这个人眼皮下连动的可能也没有。

右手一声冷笑,已经撕开了她的衣衫,衣衫下,碧岫的肌肤冰冷如水银,柔滑的不带一丝滞腻。

“好……果然是个尤物。”右手的目光里露出兴奋和嗜血:“如果我一点点剥了你这层皮,碧岫姑娘,你还那么嘴硬么?”

他手指一划,碧岫的左踝已落下一道血印。那杀人的右手,果然冷酷而镇定,似乎打定主义要玩一个残酷的游戏。

金壁辉煌的流云画舫,顿时充满了血腥气。

那样洁白修长的小腿,盛开着青春的蛊惑,即使是魔鬼也会动心。但是右手比魔鬼还要冷漠,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层皮、一层肉、一层骨,足以为受刑者带来比死亡更惨烈的痛苦罢了。

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成长为只见骨骼的庖丁——只不过他解的是人。

碧岫在他的手掌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大人……”门外,忽然有一声轻唤,右手停下了即将开始的酷刑,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这批手下是绝不会轻易打扰自己的,除非,是有了什么超乎控制的事情发生——但是这秦淮河上,又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京冥?右手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秦淮河上,竟然不知何时慢慢驶来一艘异域的船只,红底金菱的徽纹分外刺眼,右手的瞳孔在瞬间收缩起来——那是,那是……

“武田家的家徽?”右手冷笑:“阴魂不散的倭奴,居然又到了……”

“碧岫姑娘……”一人手持羽扇,走上船头,大声道:“有贵客到了,还不出来迎接?”

右手不禁哑然,那人正是侍讲赵恢,官居右春坊右庶子,没想到竟然也是碧岫的座上之客。

“碧岫——”赵恢已经看见了右手,他一届文官,并不认得右手,但流云画舫上忽然多了许多皂衣卫士,怎么看也是不对。

“赵大人……”右手淡淡道:“我正在办案。”随手一亮,竟是锦衣卫的腰牌。

锦衣卫横行天下,无论百官黎民,见之无一个不避若猛虎,但赵恢为难地看了那船舱一眼,压着嗓子道:“这位大人,那边来的是武田家的公子,他对碧岫姑娘可是一片痴心……今天就算是严太师亲至,恐怕也要避让避让,你看……”

甲斐武田乃是日本战国的望族,右手也有过耳闻,知道今日赵恢所言并非虚言恐吓,权衡再三,也只得恨恨放手,顿足道:“好,我就放你一次,倒要看看,下一回有谁来救你!”

流云画舫里,传来一声轻轻叹息,随后就是琴声扬起,碧岫在舫内低低问着:“原来武公子是东洋望族,失敬,失敬。”

轻轻一碰,双船已经靠拢,几名黑衣武士当即搭上跳板,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碧岫……”他展颜一笑,一口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袍服上的家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这里是秦淮河,不是空廓的长江,右手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里杀人的。他一皱眉,向手下打了个手势,几个人跳上来时小舢板,静观动向。

流云画舫里,碧岫空灵忧伤的歌声已经扬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

随着琴声,那男子雄厚低沉的和声也随之响起:

懊恼之情,

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

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想不到这女人还会唱东洋的小曲。”右手索性坐在小舢板上,静静等候那名“贵客”的离去。

白衣的右手,黑衣的侍卫,如同暗夜里吸血的魅影,阴冷的目光刺透薄薄的船壁,他们有的是耐性……

碧岫扯了扯裙踞,盖住了流血的脚跟,心思也终于慢慢镇定下来。一个月前,这位自称姓武的公子单身而来,她也只当寻常买欢客,清歌一曲,然后作罢。只是他留下一粒明珠,道是一月后再来拜访,就唱着适才那只小曲,飘飘而去。

今天他又来了,碧岫早已阅人无数,自然看得见那男子眼里的惊喜和痴恋。

“你的琴音已经乱了,碧岫。”武田盯着她。

“铮”,碧岫的指尖无力地停下,眼下的自己确实已经没有心力再抚琴了:“人呢?怎么没有人送茶?”她抵唤,似乎要打破这诡异。

“没有人了,都被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杀了。”武田直视她慌乱的眼神:“他是高手,有机会我一定要会会他。”

“是么?”

“碧岫姑娘,你还掩饰什么?你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附近,他等着你,等着杀你。”武田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带着深山水潭一般的蛊惑,不自觉地胜券在握:“但是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碰你的。”

这是一张还算得上俊美的面孔,修眉凤眼,乌黑的瞳孔与玄衣同色,武田,武田曻家,带有纯正血统的武田家的传人。

武田,既然你已经来了,还迟疑什么?碧岫柔柔地笑了,他贪恋的本就是她纤细如处子的身躯,美艳不可方物的颜容。

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武田开始喘息,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却藏着冰冷的目光,琴声停顿的一瞬,所有的书卷气也随之流逝,有的只有最原始的蛊惑。

“和我回去,我带你去一个有樱花盛开的原野”,武田的手慢慢侵入她的怀:“你可以永远唱下去,跳下去……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难道我真的只能做一辈子歌女?”碧岫的声音也低得暧昧:“如果,我不喜欢离开故土,你会不会留下来陪我?”

“我会把整个秦淮河送给你,碧岫。”武田的手动得更快,囊中的文书散落一地:“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中国女人……”

是么?碧岫昨夜的宿酒似乎又涌上心头,她似乎已经不胜娇羞,一双纤纤素手扶在床柱上,依稀是邀请的姿态。

“武田……”碧岫几乎是在呻吟:“你知道么?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再挨饿,我不要被人欺负,我恨,我恨……我恨这秦淮河上的女人,我们就像是毒蘑菇一样,很美,但只能长在这船上,卖笑,卖唱,你明白么?”

“唔……”

“女人们总是很贱,我恨那些姐姐们,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对朝夕相对的姊妹下手;我做不到,我常常想,如果有一艘船是我的,那有多好,我们姐妹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啊——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懂……”

“你不懂的,我一开始在恨那些臭男人,我讨厌那些玩弄女人的畜生,也瞧不起那些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

“说的对,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可是,武田,武田少爷!这是什么世道啊,天下十万男子,九万不能保全自己的妻儿姊妹,一万却在花天酒地里……”

武田的手冷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赤裸的胴体,泛着些微的粉红,碧岫清澈如洗的眼睛布满血丝,胸膛在起伏着——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碧岫坐了起来,虽然赤裸,却带着不可逼视的高贵:“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武田的手掌举了起来,似乎在犹豫着这一耳光要不要掴下去:“闭嘴……闭嘴!你要怎么样,他就在外面,你要不要他进来看看你的样子?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你打啊……”碧岫微微扬起脸:“喊他来,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没穿衣裳,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没有廉耻的畜生不成?”

最后的叫骂尖历而刺耳,门外侍卫的武士和官兵一起涌了进来,看见衣衫不整的武田和一丝不挂的碧岫,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都站着,别动。”武田冷冷:“我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你说啊?刚才不是很厉害的么?”

碧岫索性站了起来,微微的转了转身子,眼下大概是辰时将尽的时刻,白炽的阳光洒了一片船舱,大门洞开着,门外的秦淮河渺沔溟漭,显得比平日宽阔了几倍,反射着初冬寒冷而略带温暖的太阳。

“我到这个流云画舫已经五年多了,五年,我不知看见多少小姑娘没了爹娘,被送到船上……武田,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做的?是你们,五年里我亲眼看着你们一次一次闯到金陵城,一次一次看着你们杀我的姐妹,你们剥了我们的衣服,也剥了你们自己的皮!”碧岫只觉得小腹一股热气上涌,中气竟然十足,她已经不怕了,看着这秦淮河,这画舫,这一天天长大的地方,她不怕了。

“那些男人救不了她们,但是他们会吹啊,他们一边喝着花酒,一边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扯开女人的肚子,怎么砍掉她们的头脸……”碧岫的胸膛在阳光下高耸,看得几个男人又馋,又恨,武田先是一步走过,挡住了门,生怕她投水自尽。

“武公子……你怕我自杀?我要自杀的话,刚才就投水了,又何必还跟你在床上费功夫?”碧岫双臂猛然展开,迎着一圈或惊讶,或鄙夷,或饥渴,或敬佩的目光:“那个姐姐说,我也会走她的路的……嘿嘿,嘿嘿,现在看来,不会了……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想大声叫,大声骂,我这一辈子,就见过一个好男人,那又怎么样?他守卫的女人不是我,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碧岫没有告诉这些人,她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适才她已经轻轻扳动了机关,十几桶的藏边火油已经慢慢灌满了舱底,所有的肮脏都快要结束了,连同……这么美好的,冬天的太阳。

流云画舫的周遭忽然泛起了一层奇异的油光,埋伏的右手忽然明白了一切,要冲过去救那个女人吗?来不及了……更何况,他已经不可能放过她。

“快!”右手下令:“快走!”

小舢板在用箭一般的速度飞速靠岸,远远看去,一个赤裸着的年轻女人胴体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黑发飘舞着,如死神的魅影在空中纠缠。

“武田!”她大声地叫喊,似乎每每多喊出一个字,就可以多给这个花花世界留下一点什么:“我喜欢你们的那首歌,可是,可是你们东洋人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听呢?来啊,我唱给你听——”

几个黑衣人冲上去,似乎强行要压住她的身体,碧岫似乎已经醉了,纤细的手在寒风里飞摇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唱到最后,似乎已经是嘶喊,那曾经唱亮了整个秦淮灯火的歌喉被呜咽和怒火撕扯着。

京冥的机关承袭自明教正宗,十一桶黑油全部流出的时刻,火石必将自动点染。河面上,黑色的油圈已经包围了东瀛那艘带着武田家徽的船只。

那个女人,卑贱肮脏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无畏?右手心底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打动了。

那女人又一次向外冲去,这一回是武田,死死揪住她的头发向船舱里扯,似乎是要强暴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娼妓。

右手第一次觉得脸红了,第一次后悔不该窃听别人的私语……“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是,她说的是赵恢,但是却如同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一样。

“放开我——”碧岫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起来,那是任何人听见都为之一震的狂吼,似乎是把全部的胸腔、丹田、生命、愤怒都吼了出来一样,尖锐到分不出男女,直刺进每个人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我不甘心——京——”

一声巨响,终于来临了。似乎是整个秦淮河都在响应着那声狂吼,雕花镂金的流云画舫忽然化成了一个震彻九霄的霹雳,浅浅的秦淮,翻着无边巨浪,几乎连河底也在瞬间露了出来。

看不清黑烟里有多少东西被抛上半空,熊熊烈火在瞬间燃烧起来,那是流脂溢粉的秦淮在燃烧,烧着脂粉下的泪痕和脂粉下的生命——

那尖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京——”

“京冥吗”,右手有种说不出地妒忌,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燃烧和牵挂……

回头看去,只见那些以铁血闻名的锦杀手们竟然一个个呆若木鸡,有几个居然开始发抖——

这爆炸虽然威猛,火势虽然壮烈,但是对他们而言,本来算不上什么。

但是,有一些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在瞬间被炸毁了。

“大大……大人。”好不容易终于有个人回复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喉头依然干涩:“快走,马上应天府来人,我们解释不了啊……”

“走!”右手点了点头,终于保持住在下人面前没有失态——只有他自己知道,迈步的一刹那,几乎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天空依然是冬日恍惚的惨白,太阳依然遥远而温暖。

那样的大火,起的快,灭的也会很快。

一群杀手,第一次脚步不再矫健敏捷,洁白晶莹的躯体和漆黑飘散的长发,如歌如哭的吼声……这一切,实在太强烈,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久久不能散开……

“大人!”几个人吃了一惊,他们看见右手只走了一步,却又回头,看着烈焰冲突的秦淮河,死命地握住了拳,脸上是他们总未见过的屈辱。

中卷 第十七章 寡淡青梅无味

“站住!”身后传来了粗野的叫声,右手眉毛微扬了扬——来得好快,这些应天府的无用之辈。

他努了努嘴,身后立即有人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他的心情并不好,不希望和人对话。

失去了号令天下的那块金印,锦衣卫统领的腰牌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哦……诸位大人。”来人悻悻地退下,并没有兴趣招惹这群来自京城的瘟神。

右手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向前走,哪知没有几步,来人又一次追了上来:“诸位大人留步!”

“哦?”右手睥睨道。

“有铁肩帮余孽死守江边,诸位大人都是为朝廷做事,可否助我等一臂之力?”

铁肩帮?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刺激得了他,铁肩帮可能是唯一的三个字了——“走,过去看看。”右手淡淡地说。

金陵、扬州的铁肩帮势力不是已经铲除殆尽了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余党?右手轻轻抵着眉心,注意力慢慢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厮杀上。

滔天的一片水,扫去了秦淮河留下的阴影和局促,那是长江,滚挟一切的长江。

离北岸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有大约七八艘轻舟,显然经过了改造,竟然有战舰的一二造型。轻舟四壁,围着牛皮的盾牌和湿透的草垛,一时也看不出有多少人藏在舟里。周遭密密麻麻围了船只,足足二十有余,战圈一点点紧缩,显然被围困的铁肩帮众已经无路可逃。

“大人”,身边的百户回禀:“我们本来是调动人手前往秦淮的,说是有要人出了问题。没想到这群人忽然就开船下江,盘查也不回话,这才知道江边藏了乱党。”

那草垛忽的一转,将盾牌一面对外;盾牌也一转,露出草垛子来。只是这转合之间,右手看见了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是她么?

“一群废物!”右手冷喝一声:“看不见那边是虚张声势的么,谁叫你们用箭?难怪百十个东洋人就敢长驱直入金陵……”

他也不知怎么又扯上“东洋”了,自己摇头一笑,下令:“四壁合围,第一列盾牌兵,第二列长矛手,就这么几艘破船,直攻无妨!”

虽然没有亮出身份,但是号令的气势却并非一般人可以装出来。攻船的水师齐声应命,阵形一变,直攻上去。

右手身形飞掠之间,已踏上一叶小舟,也不用篙橹,双足用力,小舟如风行水上,箭般向战团直冲过去。

“矛来!”右手大喝一声,一柄长矛应声而至,他接过手中,人已飞身而起,借着那一飞冲天之力,长矛划起大半个圆,向着那战甲轻舟砸去。

他这一击的力道何等惊人,那些盾牌被箭雨飞袭多时,早已残败不堪,这一砸下去,七八面盾牌一起倒地,露出藏匿着的惊慌而无畏的人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