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可道,非常道。”

  “……道、道可……道,非、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名可……名,非常、常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故、故常无,欲以观……”

  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渐至消失,磕磕绊绊的课业问答也不得不中止。

  端衡放下手中那卷《道德经》,盯着桌后男孩的目光十分沉重,自为长老后便没松开的眉头如今更拧成千沟万壑,简直能将其活埋进去。

  一章《道德经》,来来回回不到百字,已经教了上百遍,对方却连跟着念都做不好,除了言传授学者功夫不到家,学生自己怕也是块朽木。

  早年的暴脾气还没磨砺干净,若换了个弟子驽钝至此,端衡早拿起戒尺将其撵得满山跑,可面对这块“朽木”,他在忍无可忍后选择了摔门而出,一把将书卷扔到在院中树下小憩的人怀里。

  “大师兄!”他压抑着火气,“这孩子是个疯傻的,什么都听不进、学不会,别说是我们,就算三昧书院里的圣人师怕也教不好他!”

  被搅扰清梦的人把他这番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施施然拍拍衣衫站起来,透过半开的窗扉看那身着道袍的孩子还在桌后乖乖坐着,甚是欣慰地道:“不错,已经能安分坐上个把时辰了。”

  “掌门师兄!”端衡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沉稳气性再度于师兄面前喂狗,“别忘了在大家面前保证会教好他、让他知情明礼不伤无辜的人是你!这要是做不到,你就得把他逐出忘尘峰,到时候在长老们面前岂不是威严扫地?”

  他眉头紧皱,活生生一副苦口婆心样, 孰料那人奇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端衡被活生生气了个倒仰。

  屋里那人话不听的孩子是自家掌门上个月游历时带回来的。端涯道长纪清晏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因着内功深厚又性情自宽,容貌体态并不多见老态,只是两鬓多了霜色,眉梢眼角留下了些许岁月折痕。

  端涯性喜游历,太上宫也是避世清修的地方,不必他整日整夜地坐镇。因此一年到头,他总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外头,看过不知多少好山水,见识过不知多少奸邪英豪,而且性情玲珑,除魔卫道看心情,救死扶伤为本分。江湖上不满他的人有,敬重他的更多,无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薄面,按端衡的话来说,就是掌门师兄出门能一张脸皮吃遍天南海北。

  他有个小癖好,就是往门派里带东西,有时是地方特产,有时是坊间手书,连高山上的一块怪石也被挖了下来,立在青冥路尽头做了块碑。

  端衡跟老妈子一样说过他好几次,却没想到端涯这回变本加厉,竟然带了个小孩子回来。

  太上宫不是没捡过孤儿收养做弟子,就连端仪和端衡自己的座下也有几名徒弟,反而是端涯一直不曾收徒,旁人问了也只说缘分不到。

  端衡一直以为他是推托,没想到这一回端涯去了趟西川,回来时就带了个八岁大的孩子,说这是自己新收的徒弟。

  那孩子瘦瘦小小,半张脸都是烧伤留疤,身上多处缠着药布,裹得怕是连他娘也不认得。掌门说这是从山寨里抓出来的土匪崽子,脑子不好根骨却佳,再加上年纪尚小未曾作恶,与其放任不如教导,也算是积德行善。

  他这番用心良苦,可那孩子虽然疯傻,却跟野狼一样充满凶性,除了端涯,谁靠近他都要被连抓带打,逼急了还上嘴咬,好几次险些从同辈弟子身上啃下皮肉来。

  就连端涯本人,端仪师太也在他手臂上看到了好几道结疤牙印和抓痕。

  端衡觉得这孩子更像是从狼窝里捡来的,可端涯半点也不看轻他,还为其起了个名字,叫纪云舒。

  门派里不少人都对这小疯子有所微词,长老们更反对端涯收他为徒,因为掌门的弟子要么是下任太上宫主,要么也是下任长老,万万不可有这么个伤人伤己的祸端存在。端衡夹在师兄和同门之间深感头疼,最终还是端涯自己开了口——

  “佛言业果,道说因缘。我把他救回来是缘分,为他尽心也是情分,导邪入正更是本分。然而各位长老为门派计,确有合理之处,如此不若我等各退一步——为期两年,我必治好他的疯病,教之明道理、习礼仪,持身自正,是非分明,若不然愿送他回归尘世妥帖安置,如何?”

  掌门这句话,不说是金口玉言,也是驷马难追。端衡自幼跟师兄亲厚,因此隔三差五就过来帮他教导纪云舒,没想到任他嘴皮说破、耐心耗尽,也不过让其堪堪认了些字,稍不注意还要再抛诸脑后的。

  端衡不能怪他,但是也难免焦虑,偏偏始作俑者淡然依旧,活生生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许是他这目光太逼人,端涯终于不再逗师弟,笑道:“我早就说过,云舒的情况不同于一般孩童,识文断字、讲道明理对普通人有用,于他现在这样却无异于对牛弹琴。”

  端衡没好气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与其把他关在这四角高墙下强说诗文,还不如带他出门去好生看看,眼界开了,心才会自在,哪怕是一窍不通的石头也要点化成精的。”端涯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段时间颇为安稳,左右事不宜迟,我这便带他动身了,劳烦师弟替我转告各位长老。”

  他袖子一挥进了门,片刻后就背起行囊带着那小孩儿出门下山,端衡木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多年装出来的养气功夫都丧了道行,跳脚道:“你给我回来!”

  这一下声震云霄,怕是大半个忘尘峰都听了个真切,已经走到半山腰的端涯闻言驻足,听得师弟中气十足甚是欣慰,这才对站在路边的端仪师太比了个手势,后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放了行。

  纪云舒脑子不好,自然也不会说话,只知道牵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放,连路边草丛窜过一只野兔都能叫他浑身紧绷。然而无论白日或夜里被惊动多少次,端涯总是不恼怒也不觉烦躁,先把弄出东西的野物赶跑,再拿野花野果之类的玩意儿温声哄他,如此走走停停,从春分至小暑,总算是到了问禅山。

  (二)

  太上宫避世,无相寺却入世,一佛一道本该是相敬殊途,然而端涯与色空并称“东道西佛”,两人几度携手行事,又私交极好,就连无相寺的知客僧和扫地僧都不会因他上门而见怪,只是难免去打量他牵着的小孩。

  寻常孩童初入这里,难免左顾右盼满脸好奇,可是纪云舒只死死抓着端涯的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他袍袖下。

  端涯请一位小沙弥向色见方丈送去自己新作的一卷书稿,然后打听了色空所在,便带着纪清晏往藏经楼去了。

  色空正伏案在竹简上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比起笔墨纸砚,他更喜欢用刻刀在竹片上一撇一捺地留痕,其字迹清晰流畅,入木深浅得当,较之旁人手书也不逊色。见端涯推门而入,他放下刻刀起身来迎,合掌笑道:“阿弥陀佛,道长别来无恙?”

  向来温和待人的端涯却寒了脸,他见此间无人,便反手关上大门,也不吭声应话,径自带着纪云舒在桌案旁坐下。

  小孩子的精神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路爬山他已经有些乏了,此时枕着端涯的膝头形貌恹恹。色空被无端甩了冷脸也不生气,他为两人倒了温水,然后坐在他们对面,温声问道:“这位小施主倒是生面孔,是道长新收的弟子吗?”

  端涯默了片刻,轻抚纪云舒的头发,道:“不错,他随我俗家姓纪,名云舒,是贫道于去年岁末从西南一处溪谷中捡到的。”

  “道长仁心,也是小施主的造化。”色空端详着纪云舒的形貌体态,斟酌片刻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贫僧观小施主神色有异,是否于此处患有伤病?”

  端涯颔首:“这正是贫道带他来见大师的原因。”

  “且容贫僧细看。”

  色空伸手探向纪云舒的腕脉,那昏昏欲睡的孩子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忽地炸了起来,抓住他的手就要咬。

  端涯不拦反退,色空轻“咦”了一声,手掌翻转变为龙爪,擒向这男孩肩颈大穴。本以为这一下十拿九稳,这又疯又傻的孩子却猛地后仰下腰,险险躲过了他这一抓。

  一个小疯子能闹得太上宫鸡犬不宁,纵然有长辈仁德不下重手,自身也得有几分闹腾的本事在。纪云舒的一双眼又变作野兽般浑浊凶恶,单手撑地,双腿交缠上扬绞住色空手臂,同时撤手扭身,屈指抓向僧人的膝盖!

  小小年纪,无开智明道,却下手狠毒,与其说是孩童,不如说更像没训好的小狼犬。

  端涯为人清正,自然不会这样教徒弟。色空微一思量,也不急着拿下这作乱的崽子,反而收起内力,仅用拳脚功夫引他出招。

  纪云舒连人话都还没学会说,出手也全靠本能而非章法,不出几个会合就捉襟见肘,急得原地跳脚,色空心里有了数,变拳为掌使了个推手,将他推回端涯怀里。

  端涯一指点在纪云舒后颈上,男童身躯软倒,昏睡在师父臂间。

  他抬起头,语气淡淡:“大师可看出什么来了?”

  “藏经楼有百家武学,其中不乏失传多年的典籍残页,若贫僧所看不错,这位小施主适才用出的……”色空与他四目相对,声音微沉,“是《千劫功》的修罗手。”

  端涯把纪云舒放在蒲团上,颔首道:“不错。”

  “自当年西川深涧逼杀破云剑主后,《千劫功》已经绝迹江湖十四载,没想到会在一名失智孩童身上显露。”色空望着他,“道长,这孩子究竟出身何处?”

  端涯坦然道:“葬魂宫。”

  去年岁末,他游历到西川,发现了一众不服葬魂宫霸权的魔道中人集合成队,准备趁赫连沉闭关、罗刹女赵冰蛾不在迷踪岭的机会偷袭葬魂宫。按理说正邪斗战也好、同道相争也罢,但凡没有伤天害理,都不关端涯的事,可他念及当年自家师弟被害一案尚有枝节未明,终是潜行跟上了。

  这些人图谋已久,葬魂宫又正是内虚之时,此番里应外合掀起了一场山野腥风。端涯心知他们虽占一时上风,却必然功败垂成,便暗中出手封堵了两条山路,免得败寇出逃祸害周遭无辜,然后趁机入了迷踪岭内门。

  他去得不巧,卷云峰刚刚结束了一场内鬼引发的血战,三处山坡都被火药炸毁,硝烟之中难见赫连御其人,叫端涯此番目的落空。

  他去得也巧,正赶上葬魂宫死士奉命收拾战场狼藉,端涯独自在此自然不欲硬碰,顺着被火药炸开的裂口一跃而下,准备从山间险路脱身,没想到正好在一堆乱石和尸体残骸间看到了一只手。

  那手掌太小,分明是属于孩子,从指到腕俱是血污,乍看像死人露出的肢体,端涯却借着星火看到它还在颤动。

  他刨开碎石,挖出来一个半面烧伤的小男孩,满身疮口惨不忍睹。当时没来得及多想,端涯就抱着他趁乱出了迷踪岭。

  (三)

  “……道长仁心。”色空本就慈悲为怀,听完他的话也并不拘泥这孩子可能出身魔道,而是俯身去查看对方的身体状况。

  纪云舒身上的伤在太上宫里已养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无大碍,麻烦就在于他这疯病,倘若处理不好,将来不是伤人祸端就是害己之源。

  半晌后,色空起身道:“他这病症是外伤,也是内患。”

  “外伤是指他曾被伤到脑袋,颅内积血不散。”顿了顿,端涯问道,“内患是什么?”

  “正是他所学的功法。”色空道,“《千劫功》走的是阴毒霸道之风,分为心法、武典、毒经三部分。其中毒经为辅,心法与武典为主,这孩子根骨上佳但年纪太小,教他的人急于求成,重武典轻心法,为图进步强灌自身真气入其体,却未顾及孩童经脉肺腑承受不住,这才伤了脑识。长此以往,待他长大时虽然武功高强,真气却会愈加紊乱,不仅心智失常为人所控,还会折损寿数,英年早逝。”

  端涯目光一寒:“可有救治之法?”

  “小施主的功底已经打下,体内真气已融于心脉,贸然废功拔除必定会伤他性命……”色空沉吟片刻,忽然抬头,“要救他,还请道长先回答贫僧两个问题。”

  “请说。”

  “道长行过千山万水,不知这诸般风景在你眼中,如今是怎般形容?”

  端涯道:“山本自然物,水为天生水。”

  色空闻言一笑:“万物本身即本生。恭喜道长已到忘情境第二层境界,看来小施主是有福分的。”

  “怎么说?”

  “贫僧能以‘昙华指’帮他推开颅内积血、点通七窍,再行功为他打通经脉奇穴,以《浮屠拳经》内劲护他心脉……”色空拨动佛珠,目光一抬,“然后,就请道长用《无极功》真气探入他体内,将那股作乱的《千劫功》真气缠绕引出。只是此法凶险,但有差池不止小施主会被真气炸裂经脉,就连道长你也恐有走火入魔之危。”

  端涯闻言,解了身后配剑“无涯”递给色空,道:“若真如此,还请大师助我解脱魔障。”

  他视生死如无物,坦荡得连朗月清风都要逊色,为的却是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一介稚子。色空轻颂了一句佛号,道:“外人皆说佛者慈悲、道者随性,在贫僧眼里,道长才是大慈大悲之人。”

  “那么大师这回可错了。”端涯一笑,“你说贫道引气出体恐有危险,难道你化血留劲就易如反掌?我此番上门请你助力,你不拘泥于正邪来历救死扶伤,置己身祸福得失为浮云,这才是慈悲为怀,而我只是随心随缘。”

  色空但笑不语。

  藏经楼终究不是便宜之地,两人带着纪云舒去了后山渡厄洞,将孩童放在中间,开始各自调动内力。

  这番行功从后晌到黄昏,撤劲时以他两人功底都不禁头昏眼花,并非这功力损耗不堪重负,而是顾忌众多小心翼翼,着实让人竭尽心血。

  端涯好不容易扶墙站稳了,见色空打坐调息,抬手拭去额头汗水,笑道:“多谢大师。贫道先带云舒离开,下次上门必与大师论道三日!”

  “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此子沉疴虽除,《千劫功》的招式却被他的身体记住,终究也是隐患,道长还需做好打算。此外,他脑伤日久非一朝能痊愈,之前年岁也是空渡,等醒来后怕是懵懂无知、状似婴孩,还要道长悉心教导,积年开智。”

  端涯默然片刻,道:“多谢提醒。”

  他弯腰抱起纪云舒往洞口走,背后突然传来僧人微哑的问话声:“道长特意带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求医?”

  端涯驻足,没有回头,也不做声。

  “道长说他出身葬魂宫,贫僧本以为是被圈养训练的杀手苗子,刚刚行功却发现他体内除了《千劫功》真气,还有一股寒劲萦绕。”色空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那只垂下的小手上,“小施主根骨虽好,却有先天不足之症,这寒劲怕是他从娘胎带出来的,非经年累月的调养不可化解。然而这世上能有如此寒功道行的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大师……”端涯终于开了口,“你身在伽蓝空门,目观无色之相,耳闻无惑之音,昔者又何堪细数?”

  色空都能发现的端倪,没道理与纪云舒相处这么久的端涯还未察觉,何况早在他将这孩子救出迷踪岭的当晚,于客栈为其清洗伤口时就发现了那块挂在男孩脖子上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做工有些粗劣,并非市井商品,而是被人亲手雕刻,正面上有“天佑玉京”四个字,背面没有名姓字样,只有一轮月牙。

  罗刹女赵冰蛾与赫连沉义弟赫连御成亲之事并未大肆宣扬,但是在迷踪岭内却不是什么秘密,端涯在潜入时便有所耳闻,一经推敲便不难猜到这该是赵冰蛾的儿子。

  他不知道这本该地位高贵的孩童为何沦落至此,但是在端涯眼里,这孩子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他要救的是失智稚童,要教的是步入迷途的小疯子,随缘来去,无甚干系。

  色空的手指徐徐拨动佛珠,面上古井无波,只是道:“昔者本来日,往复皆周天。”

  昔者不提,难道就是忘记?

  往事难追,莫非就是抛却?

  不过是往来皆我、去留一念,仅此而已。

  (四)

  常年浑噩如浆糊的脑袋被治好后,也是空空如也的一张白纸,纪云舒对这个人世半点认知也无,连眼神也是懵懂茫然的。他能闻见花香,却不知花为何物、香应何述,连喜怒哀乐都只有本能,而不明白这是感情。

  因此与端仪通过书信后,端涯没有急着回太上宫,而是带纪云舒在江湖上脚踏实地地走了一年多。

  他带他从西川走回东陵,途径南地与中都,见过多少敌友,历经几番世故;

  他教他识文认字学词章,兼顾道理和俚俗,讲过诗书故事,念过万字文章;

  他让他亲力亲为亲分辨,明白喜怒哀乐忧,懂得是非对错,细数星辰日月。

  纪云舒那么小,端涯也不求他一朝通明,只要他日积月累,一点点学会怎样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当他们终于回到忘尘峰时,纪云舒已经十岁了,能抓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喊上一声“师父”,乖巧安静,半点也看不出当时那疯癫咬人的模样。

  长老们无话可说,端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七日后,黄道吉,端涯开坛请笔,让纪云舒跪在若水观内对着祖师灵位三跪九叩,然后在名谱上记下了他这个人。

  太上宫第六代嫡传大弟子,玄素道长纪云舒。

  玄素是个聪明又单纯的孩子。以前他脑子受伤时靠本能行动,做什么都直来直去,现在也仍然坦直无弯绕,练武学文从无懈怠,待人接物坦坦荡荡,有人说他还是个傻小子,也有人说他赤子之心热忱真挚。

  好在他到底是不傻了,是非自有一番对错可论,与人为善却不偏听偏信,故而哪怕他单纯了些,端涯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开了剑阁,让他挑走了那把藏锋的无为,悉心教其剑术。

  直到玄素十五岁那年,端涯收到了一封密信。

  送信来的是久别故人赵冰蛾。

  赫连御以顾欺芳之徒设计端清夫妇,如今那无辜少年被囚牢笼,只待那两人自投罗网。

  赵冰蛾与顾欺芳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也没什么善心思,她送来这封信是看在当年自己与端涯的相交之情。纵然此后立场相对、情义割裂,又有十几年光阴过去,赵冰蛾仍是把恩怨都算得清清楚楚,端涯帮过她的,她要还,此后端涯欠她的,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讨。

  端清自从与顾欺芳携手而去,为了不让己身麻烦累及门派,已有近十余载不回忘尘峰,唯独每年飞鸽传书可知两方故人安好。端涯乍得消息,匆匆前往迷踪岭。然而东陵与其相隔太远,等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了。

  迷踪岭内血流成河,赫连御半身浴血仍是张狂而笑,亲自带人在山林中追杀,同时分出一路人闯出秋水坞,往东边去了。

  赵冰蛾在信上提到端清这些年隐居之地,瞧这方向应是无误。端涯心头一惊,咬牙舍了赫连御,跟着那路人往东走,一路疾行飞步,总算是抢在所有人前面截住了端清。

  那是一条小河,离飞云峰不到十里,周围山石掩映、树影密布,才让奔逃之人有了喘息机会。

  隔了十几年的重逢,端涯看到端清时却险些没有认出来。

  不同于慕清商的清雅温和,端清给人的感觉向来是疏冷漠然的,此时也不例外,只是……冷得让人从骨子里打颤。

  他在河边踉跄跪地,剑刃和身上俱是血污,却只顾着紧了紧怀里被衣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踉跄起身,晃了好几下。

  端涯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却看到了从衣袍边角漏出的些许乱发和一点桃花。

  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端涯整颗心都沉入了谷底。

  端清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火中,一眼是死寂的寒冷,一眼是疯狂的杀意,纵然面无表情,却比这世上一切青面獠牙都要可怕。

  他看到端涯,一个字也没说,抱着顾欺芳与其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踉踉跄跄地走。

  端涯一把拽住了他,沉声道:“葬魂宫派人在飞云峰设下了埋伏,你去是送死。”

  “……滚。”端清的声音很沙哑,说话时都带了血味。

  “生死皆聚散,缘分无深浅。顾女侠若在天有灵,应长随君侧,必不愿见你如此。”

  端清终于侧过头,死死盯了他许久,好像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嘴巴张了好几下,气如游丝,声若蚊呐,让端涯都没能第一时间听出他说的是什么。

  “……回……”

  “你说什么?”

  “回……家……”端清紧了紧臂膀,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声音沙哑,“欺芳说……她想,回家。”

  他说得很慢也很轻,连风声都比之大,明明脸上都是雨水,可当端涯看清那双眼里的血红时,蓦地觉得他在哭。

  端涯本是舌灿莲花,却在这一瞬间无话可说。

  端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飞云峰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铮”的一声,是无涯剑出了鞘。

  眼前一花,端衡再度拦在了他面前。

  “……师弟,你要带顾女侠回家,为此视死如归也不怕,但是当你冷静下来,也许会后悔现在的冲动。”端衡深吸一口气,“死有很多种,但师兄不会让你死在自己手里,这是最可悲也最遗憾的事情。”

  昔年未曾物是人非之际,师兄弟没少切磋,端涯的无涯剑亦是当年由师父肃青传下,多年来他藏剑敛锋,不争强也不好斗,连剑锋也是钝的,可见其重剑心而非剑形,走的是道剑的路子。

  这一次,是他头回主动出剑相斗,违背了道剑无为之则,自然也无胜算。

  可他不是求胜,而是在唤醒端清的意识。

  当无涯被压下险要切入肩颈时,那势如山岳的劲力终于不再施压,而是慢慢停滞至消失。

  他的目光越过端涯,看向那心心念念的方向——在那片昏黄的天空下,突然有血样火光燃起,很快冲霄布穹空,染红了一片人间。

  端清手里的剑掉在了泥水里,人也单膝跪了下来。

  他握剑的右手早已崩裂虎口,左手还揽着那早已没有气息的女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安然长眠。

  端涯没听到哭声,却能看到他的肩膀背脊都在瑟瑟秋风中发抖。

  他想带她回家。

  可是家没了,他们……回不去了。

  (五)

  这是玄素第一次见到那位只在同门传言中出现的端清师叔。

  据说他是太上宫不世出的天才,是比之掌门端涯更麻烦的人物。玄素听多了传言,那人在他心里的印象就被幻想为跟师父一般年纪却要严厉可怕的道士,也许会有斑白双鬓,也许会有冷目如刀,叫人看一眼就打心眼儿里不敢犯浑。

  可他没想到端清是这个样子的。

  那人的模样大抵是三十来岁,怀里抱着个毫无生气的女人,一身血迹斑斑的破烂道袍,披散的乱发垂过腰背,却都是苍白枯槁的颜色。

  玄素不敢细看他的脸,只能瞧着端衡师叔双目通红地迎上去,就连平日里最沉稳的端仪师伯都失手摔了药瓶。

  他们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端衡抱紧了端清的身体老泪纵横,却仍比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更令人触目惊心,端仪则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怀中的女人,两双手的交替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当端清松手时浑身一软,好像整条脊骨都被一并抽出。

  玄素目送端仪抱着那女人往欺霜院走,头顶忽然一沉,是端涯摸了摸他的的脑袋,他仰头看着师父的脸,头一次没见到笑容。

  端涯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忧愁,一个字也没说,挥手示意他回房去,然后转身拉着端清往后山走,端衡和其他几位长老都紧随其后。

  玄素觉得端涯带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行尸走肉。

  太上宫后山有两处禁地,一是清静坪,二是忏罪壁。

  忏罪壁不冷也不热,只是阴暗得很,里头能照见的天光太少,墙壁却都是天然巨石堆砌而成,哪怕精钢铁水都不比其牢固,尤其是山门还是一块三千斤重的断龙石,人力不可破之。据说在白十年前,祖师曾用它关押江湖上武功卓绝的魔头,而那些人至死也没有破关而出。

  端涯觉得自己真不是好师兄,不管慕清商还是端清都喊了他这么多年的兄长,他现在却要将师弟关在这个地方。哪怕他知道这是为以后着想、是为端清考量,可是他也知道现在的端清心里根本没有想过以后。

  人生在世,无论善念恶意,终究都是推己及人,没有哪一种是能尽如人意的。

  “师弟,你之前废功不成导致真气走岔,却没有及时梳理,反而妄动内力好损心力,这一回动了大悲大怒,你这身《无极功》的根基怕是……”

  “……滚开。”

  背后的长老们俱严阵以待,端衡双目血红浑身发抖,握剑的手却很紧。

  端涯站在最前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端清现在的模样,也比任何人的明白……这个人,已经濒临疯狂和崩溃。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面寒霜,无涯剑出鞘在手。

  “动手!”

  太上宫的八卦两仪阵,除了能以阵为战,还能引战入阵。

  端衡等七位长老,再加上端涯这个掌门,各站八卦一位,行四方,变两仪,剑与人都化作罗盘棋子,四攻四守,前后衔接,用剑影交织成了天罗地网,哪怕端清有通天的本事,终究也无路可逃。

  他手里的剑终于落下,整个人被七把长剑压住肩颈背脊,不得不单膝跪地,难以直起身来,双目血红,十指都抠进了土石中,像即将被押入囚牢仍想垂死挣扎的野兽。

  终于,端清被推进忏罪壁内,有长老按下断龙石。巨大石门下落之际,端涯看到他仍不死心地想冲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端涯自己都动摇过——如果那时在飞云峰外自己没有拦下他,或者现在干脆放了他,任他为报血仇粉身碎骨,好歹也能图一时痛快长笑而去,此后多少光阴都不必艰辛历尽。

  他双拳紧握,忽然出了声:“师弟,顾女侠的遗体会被安放在欺霜院内冰洞中,以冰魄珠镇之,纵十年也如一日。”

  “……”

  端清的脚步一滞。

  “此番奸人毒计,她虽含笑而去,可想必并非无憾而终,你且好好想想。”

  “……”

  断龙石落下,发出沉重不堪的闷响,隔绝了端清的音容,也把这个地方与人间分割开来。

  “……从今天起封禁忏罪壁,除了我,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端涯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哑,“他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否则我宁可把他关一辈子,也不要他做害人害己的疯魔。”

  长老们无声颔首,陆续离开。唯有端衡双拳紧握,到嘴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吓得吞了回去——端涯吐了血,踉跄跪地。

  “大师兄!”端衡吓得魂飞九天,赶紧上去把他扶住,伸手在怀里找伤药,却见端涯拭去血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没下杀手。”端涯目光低垂,“他还认得人,还记得自己是谁,算是有一线清明,没完全被蛊虫和魔功占了脑子,还……有救。”

  他说到最后声音很轻,端衡在这一瞬间觉得掌门师兄老了。

  这天晚上,端涯一个人在藏经阁呆了很久,他翻出了所有关于《千劫功》和《无极功》的典籍手札,最终于桌案前挑灯独坐至天明。

  一大早,玄素来交课业,少年人抄写的经书工整好看,下笔刚柔并济,可见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练字,态度也一丝不苟。

  端涯忽然问道:“玄素,你想学武功吗?”

  玄素眨了眨眼:“想。不过,师父不是已经教我武功了吗?”

  端涯叹了口气:“习武之道难走,江湖之路凶险,师父……只想看你过得好,不忍心见你走在刀尖上。”

  他这话说到后半截,带上了隐约寒意,旁人或许难听出来,玄素却是敏感得过分,不仅小脸煞白,声音也微抖:“您要废了我的武功?您……不要我做徒弟了?”

  “你就算没有武功,也是我今生唯一的弟子。”端涯摸着他的头发,一字一顿说得郑重。

  《千劫功》纵欲,《无极功》忘情,可是两者虽然殊途却毕竟同出一脉,归根结底都是修心的路子,区别只在于一者放任,一者克己。

  如果说《无极功》是拔除七情的药,《千劫功》就是种下三毒的蛊。

  端清现在已经难以自控,玄素也仍受《千劫功》余害,单以《无极功》让他们克己修心也只是强压无用,稍有不慎就行差踏错。

  端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当年肃青的心情。

  他这般思绪万千,却独独没想到玄素的回答。

  少年人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都系在太上宫,他一直追逐着端涯的影子,将其作为明灯,梦想着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玄素说要像他一样做顶天立地的太上宫掌门,端涯不禁失笑。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离顶天立地差了十万八千里,要真说有什么长处,大概也就是此生无愧了。

  他没有动手,而是提剑出了忘尘峰。

  (六)

  常言道“强人所难不如顺其自然”,与其跟当初一样只拿《无极功》强压他们的心性,终其一生不知喜怒哀乐,倒不如让他们识情寻道,经迷雾方悟云开。

  这是端涯思量出来的最后一个办法,虽铤而走险,却念及两种功法存异有同,还算有道可行。

  然而太上宫内只存有《千劫功》心法,其武典却已不存,就连端清当年也只在机缘下学得三两招,更遑论玄素。若想得到整套武典复原《千劫功》全本,唯有从赫连御身上下功夫。

  端涯并非第一次见他,从当年的慕燕安到如今的赫连御,一个人的变化天差地别,只是端涯并不关心。

  冤仇有主,因果报应,这些都轮不到端涯来算,挑拨激怒也充耳不闻,他要的只是《千劫功》武典。

  东道纪清晏修行太上宫正统武学,这一次却不以《无极功》对敌,而是利用八卦两仪阵和剑法与其拆招引战,哪怕赫连御渐渐看穿了他的来意,也被牵制在剑阵中不得脱身,唯有一战到底。

  剑上所接的每一招他都看在眼中,身上落下的每道伤他都记在心里,此处无笔墨,却比白纸黑字更刻骨铭心。

  他记下最后一招时,几乎已经快拿不起剑,奇经八脉都几乎要寸寸断裂,于是端涯剑走偏锋,以逆剑法反手割其颈脉,同时飞身而退,这才脱出战圈,往来处奔去。

  可他没想到会在狭路尽头遇见赵冰蛾。

  那一封传讯书信,是赵冰蛾还他当年的情义,如今拦路相截,是要讨他当初阻她破开寺门、逼她下山的债。

  她如此算得分明,一如曾经的模样,可见有些东西面目全非,还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端涯擦去嘴角血迹,以剑支身,听见赵冰蛾开口问道:“道长,我有一个问题憋了这么多年,能否告诉我?”

  “你说。”

  她垂下眼:“当初泄露我身份,让我前路尽断、美梦破碎的人,是你吗?”

  “以你的性子还会问出口,倒是贫道要多谢你仍对我抱有的信任。”端涯微微一笑,摇头道,“当初我虽知你身份,对你们的未来并不看好,但是我们既然相交,就没有背后捅刀的道理。”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拦我?”

  端涯不做声了。

  他想起那年被一扇寺门割开的两人,想起曾经并肩而行的岁月,千般思绪一分为二,一方落在古刹内静水无波的僧人,一方落在眼前容色冷戾的女人身上。

  他最终只是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应该如此罢了。”

  破镜终究难圆,再也回不到过去,也无法改变以后。既然曾经没有说出口,现在说了也只是徒增各自冤孽。

  赵冰蛾没有动刀,她用一掌断了他一条肋骨,就此断了恩怨所有。

  “山下有一匹快马,走吧。”赵冰蛾与他擦肩而过,“再也别来这里,也别再与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了……道长。”

  “慢着。”端涯却叫住了她,“你是不是曾有一个孩子?”

  赵冰蛾瞳孔一缩,刚刚收起的刺再度立了起来。

  她心思敏感,自然没漏过那个“曾”字,可是葬魂宫众人皆知她的儿子“赵擎”正在迷踪岭内长伴她左右,端涯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字眼来?

  “你什么意思?”

  “七年前,我因故曾潜入迷踪岭,正赶上葬魂宫内战,于乱石堆下救走了一个孩子。”端涯用染血的手将那块长命锁递给了她,喘了口气,“我见此物,就猜是你的孩子,本欲救治好后送他与你母子团圆,可是没想到葬魂宫里还有一个你的‘儿子’……我不知这其中有何纠葛,也不知道你作何打算,更不忍稚子在这样的状态下重回泥潭,就将他留在了太上宫,做我的徒弟。”

  赵冰蛾天塌不惊的脸色,在她接过长命锁的刹那支离破碎。

  她手一抖,差点把东西落在地上,嘴唇翕动,神色变换,最终也只磕磕绊绊地问出一句话来:“你……你说什么?!”

  “他现在叫纪云舒,道号玄素,已经十五岁,左脸有一半陈年烧伤,剩下的面目却有你的影子。”端涯看着她,“他曾因《千劫功》真气患过疯病,我就带他去西川找色空求医,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能识文断字学道理,武功剑法也长进很快……你,想见见他吗?”

  赵冰蛾咬着牙,声音颤抖:“我……”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乃生身之母,当有得知他下落的权利,但是……”端涯咳嗽了几下,“我乃他授业之师,既然教导收养了他,也要为他负责。你若想见他,随时可以去太上宫,但是你若想带他走,就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半晌后,赵冰蛾哑声道:“我……我会去看他。”

  端涯眉峰一动:“你不想带他走?”

  “若真如你所言,他在太上宫很好,而这里……已经有一个‘赵擎’。”赵冰蛾深吸一口气,如吞进去一把刀,割得五脏六腑都疼,人也清醒冷静下来,“是我当年没照顾好他,不配做他娘,现在怎么能把他重新扯回龙潭虎穴里?”

  “赫连御也不管他?”端涯早从魔道人口中听说了赵冰蛾与赫连御的风言风语,本以为此子是他们的骨肉,现在看来却还有文章。

  赵冰蛾眯了眯眼:“怎么?道长一听这是赫连御的骨肉,就不肯养魔头仇人的孩子了?”

  端涯道:“父母血脉为天定,人生未来却看自己。我当初救他不为缘由,教他只因应该,他是谁的骨肉也与我无关。我这个做师父的,只要记得他是我的弟子,知道如何把他教好就行。”

  赵冰蛾闻言,默然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

  “赫连御……呵,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爬我的床,让我给他生孩子?”她目光阴鸷,“我赵冰蛾这辈子只爱过一个死秃驴,哪怕他上了西天成了佛,也得跟我下十八层地狱去。”

  爱到极致成痴念,情到深处已执着。

  端涯心头猛跳,看着她远去背影,一时木然。

  (七)

  端涯回去之后,病了很久才能勉强恢复行动。

  在他养伤时,玄素就像个小猫一样成天围着他转悠,除了课业就在药庐忙里忙外,烦得让端仪都想将其丢出去,有时候端涯躺在床上看他被药锅烫手急忙摸耳朵的蠢样,都忍不住想摇头——这孩子半点没学到他娘的精明,反而比色空那榆木还傻气些。

  一开始的震惊后,其实更多的反而是了然,毕竟他太了解赵冰蛾和色空,如此的真相虽然在意料之外,却着实是情理之中。

  不过归根究底,他在乎的从来不是纠葛,而是扪心自问。

  那天晚上,端涯去了忏罪壁,打开断龙石的刹那,里面的人并没有趁机冲出来,一切都死一样沉寂。

  这段时间都由端衡来送水粮物品,看他的模样可见端清是无大碍的。端涯一路走到最里面,看到披散着一头白发的师弟正在石床上打坐调息。

  比起刚被关进来时的模样,端清看起来沉静了很多,仿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时候,可当他睁开眼,于方寸间乍现的仍是血光。

  他冷冷道:“你脸色难看,脚步虚浮,是重伤在身损了根基。”

  端涯也不觉冒犯,在石凳上一坐,笑道:“师弟还看出了什么来?”

  “你去了哪里?”

  端涯并不骗他:“葬魂宫。”

  端清漠然道:“你不让我去送死,自己反倒去了。”

  “错,我是为了做一件该做的事。”端涯道,“我拿到了《千劫功》武典,但是我从未修习过此法,惟有将它交给师弟你,才能复原此书,然后设法将之与《无极功》相合。”

  端清定定地看着他。

  “你体内真气失控,双管齐下是唯一的办法,而我徒弟玄素也受此隐患困扰,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安稳。”顿了顿,端涯目光微沉,“何况我此番亲自与赫连御交手,此人于《千劫功》的修行已出神入化,江湖上少有人能与之为敌,就算是师弟你能胜他也难杀他。要想除恶绝患,还得知己知彼才行。”

  端清道:“你就为了这些理由,拿性命去争?”

  “当年我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看着你,可你半点也不让人省心;后来我收了个徒弟,却跟你一样麻烦……可是你们再怎样,都是我无可替代的人,我甘之如饴。”端涯低笑一声,“师弟啊,你认为师兄这辈子,活得如何?”

  端清毫不留情地说道:“多管闲事,分文不值。”

  “是了,没错。”端涯反而笑了起来,伸手捋过他一缕白发,“这就是我的活法。”

  端清一怔。

  “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问过你将来要做什么?”端涯凝视着他,“你说‘要做师父一样的人’,我一直以为你追求着强大,直到前些日子问了玄素得到同样答案,才知道你们所求的不是力量,而是能安身立命、为之无怨无悔的一条生道、一个归宿。”

  顿了顿,他轻声问道:“你想知道师兄的答案吗?”

  端清眼里的血色动了动。

  “我一直觉得这天底下太多事情无解、太多人难说,就连上苍冥冥也难算万物造化,因此……”他笑道,“与其求天问道,不若扪心自问,我所愿者……”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在端清的心口用力点了点——

  “天地无涯随心去,百态宽博且徐行。哪怕众生笑痴趣,大道一字不足提。”

  (八)

  端涯老得很快。

  他伤势太重难以根治,又损坏根基,渐渐败了身体底子,曾经十几年如一日的男人在短短几载内老去,当玄素长成玉树青年时,他已垂垂迟暮。

  那年冬末,他已经卧床不起,却还有闲心倚在床上给玄心琴调弦,指尖拨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不复往日流畅,却还能一下下击在人心底。

  很多人都从这琴声里意识到了什么,端衡甚至跑到后山打开了忏罪壁,端清出关后先去了趟欺霜院,然后在他屋里坐了很久,端涯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起很多事情,比如峥嵘岁月,比如爱恨恩怨,可端清的回复少得几乎像他在唱独角戏。

  “你快死了。”端清终于说道。

  “师弟你这样说话可容易讨打。”端涯笑了一下,“生离死别,其实也就是缘聚缘散,不过先走一步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端清静静地看着他,重复道:“走?”

  “是啊,生老病死、枯荣成败,不都是从一步走到另一步吗?”端涯扬手一抛,珍藏多年的太极玉佩落在端清手里,“替你保管这么多年,现在为兄要走了,你也该接下了。”

  端清默了片刻,把玉佩收起来,沉声道:“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它给玄素。”

  “你别凶他。”端涯强调道,“端衡以前没少被你吓唬,可玄素跟他不一样,你也和气点。”

  端清不说话,起身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头看了许久,忽然道:“师兄……”

  端涯咳嗽了两声,打趣道:“怎么,要撒娇?”

  微凉的手落在他眼角,端清仍是面无表情,声音却方得格外轻,说话也很慢:“既然你说生死如聚散,那么……来世重逢,你做师弟随心自在,我为师兄大道徐行。”

  端涯笑出了眼泪,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道:“好,说定了,不准反悔。”

  端清离开了屋子,进来的人是玄素。

  他经历了连日的恐慌和紧张,到现在终于能勉强接受师父即将离世的事实,忍着不哭,眼眶却都是红的,趴在端涯床边的时候就像只可怜小猫。

  端涯想起自己给色空送去的密信,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而是揉了揉玄素的头发。

  当年被他捡回来的傻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端涯平时总絮叨他单纯傻气不叫人省心,其实心里比谁都对他满意。

  玄素虽善却非拙,凡事自有自己心里的尺称,这已经胜却了所有叮嘱,而剩下的多说无用,都要等他自己去经历和领悟。

  因此端涯难得没有唠叨他,而是问道:“山上的春梅,开了吗?”

  “院门前的那棵已经快开萼了。”

  “积雪呢?”

  “枝头压了些许薄霜。”

  端涯笑道:“那感情好,你去采些梅雪,用小炉煮一壶‘春前雪’来。”

  玄素有些懵,他对茶道虽涉猎不多,却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煮法,然而他本就顺从师父,现在更不会忤逆,扭头就跑了出去,跟火烧屁股一样猴急。

  他匆匆拎了只茶壶,刚跑到院前推开门,忽然听到从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很轻,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却“咚”地一声砸在他心上,叫他如遭雷击。

  玄素能听得出来,那是放在端涯身边的玄心琴砸落在地的声音。

  那一刻他想要转身往回跑,却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端清拦住。

  端清淡淡道:“转头,看一看他说的春前雪。”

  玄素怔然回首,看着院门前那棵梅树。

  薄雪压枝头,可是在那白霜之中竟有了一点嫣红,是第一朵春梅悄然绽开。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众生自来处而来,向去处而去,故而生不止为起点,死不只是末路,但有心上一抔春前雪,纵使无涯苦海,亦有自在花开。

  福生无量,一念心安。

  注:出自:刘彝《画旨》

  注2:出自张维屏《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