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是叶浮生三十岁的生辰,待今日过去,他便是步入而立之年的男人了。

  他在洞冥谷如猫一般窝了俩月,若非每天还记得指导谢离,怕是能贴出一身冬膘来。这天一早,山间野鸡都吊了三回嗓子,叶浮生还把自个儿埋在被窝里,就着那点余温懒洋洋地不肯动弹。

  窗台发出一声轻响,探出个顶霜带叶的小脑袋瓜,谢离自打跟了叶浮生,就鲜少有走正门的时候,轻功越发好了,上房揭瓦、翻墙越窗的技巧也日渐熟稔,头先薛蝉衣来探看时险些没被气厥过去,抄起赤雪练追打了叶浮生半座山,奈何此人滑不留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此时,小少年吭哧吭哧地翻进屋来,额头有汗,可见是刚结束了晨练。他走到床榻前,两只爪子按住被角,气沉丹田地喊道:“叶叔,起床了!”

  叶浮生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伸出一只手驱蚊子似地赶他:“走走走!跟阿如玩儿去!”

  谢离道:“阿如跟楚门主在归灵河等着我们呢。”

  自那次见过江暮雪,楚惜微整个人都释然下来,一个月前他带叶浮生和阿如去了山顶小屋,那里头供着静王夫妇的灵位。

  前尘生死已定,如今恩仇已了,楚惜微在灵前跪下点烛祭酒,焚化了纸钱三两,而叶浮生亲手上了三炷香。

  灰飞烟灭时,楚惜微让阿如跪下,拜自己为师。

  小姑娘年纪不大,却是个聪慧懂事的,很有几分小计较,楚子玉在送她离开时也并不避讳嘱托,故而她只是一怔,随即就端起茶盏,认认真真地磕头拜了师父。

  “你本为唐姓,阿如是你母亲所起的乳名,她愿你一生顺心如意,我也承其心愿,在此之上为你拟个字名,就叫‘意安’。”

  阿如把这两个字反复念了三遍,问道:“师父是让我安然乐意吗?”

  楚惜微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越过去落在叶浮生含笑的脸上,嘴角轻勾,道:“姑且算是吧。”

  惊鸿刀第五代传人——唐意安,自此入了名谱。当江暮雪得到传信后,不置可否,只是派人送来一把照着惊鸿模子打造的木刀,从此负在了小姑娘的背上。

  洞冥谷里不是没有小孩子,但是一来身份天资所限,二来交情来往之差,只有谢离跟阿如每日随叶浮生和楚惜微练功,前者站在瀑布下锻体练气,后者绑着铁石在岸上窜树逮鸟,偶尔四目相对,眼中俱是同病相怜。

  闻言,叶浮生顶着一头乱发从被窝里挣扎出来,问道:“归灵河?是要出谷?”

  他昨天晚上跟楚惜微胡闹了大半夜,只觉得兔崽子热情非常难以招架,闹到最后叫叶浮生扯过被子将其裹成了春卷儿才堪堪睡下,难道就是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出行?

  叶浮生百思不得其解,披上外衣,一面下床倒水喝,一面诧异道:“没听说附近哪有酒肆歌坊开张啊?”

  谢离在他身边待了这几个月,早已无师自通了“取精去粕”这一听话本领,答道:“楚门主说,要带你回老家看看,端清前辈已经过去了。”

  “……”叶浮生一口喷了水,那点残留的睡意霎时全无。

  一个时辰后,当两辆马车驶出洞冥谷,叶浮生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端清和两个小孩子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此间车厢只有他和楚惜微两人,说话也无需顾忌。眼见楚惜微从暗格里取出茶点和棋盘摆上小木几,叶浮生猛地伸出手,隔着衣服按在楚惜微胸膛上。

  楚惜微好悬没把茶水倒洒,拍掉这只不安分的手,没好气地道:“做什么?”

  “你心跳得这么快……”叶浮生挑了挑眉,“阿尧,干了什么心虚事儿呢?”

  一个月前,端清带他们去了忘尘峰,在欺霜院祭拜了顾欺芳,之后叶浮生就有回飞云峰看看的想法。他跟楚惜微提过几次,每每不是事务繁忙就是被“时节不宜”等理由搪塞过去,叶浮生揪光了一枝桂树叶子也没想明白他在打算什么,只好如端清所言按捺下来,如此拖到了现在。

  楚惜微拈起一块桂花糕,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你才心虚!”

  叶浮生一口把糕啃了半块,眨巴着眼看他,诚恳道:“你每次心里藏着事儿,耳根子都红得跟窜了血一样,可想咬一口了。”

  楚惜微:“……”

  他端起一杯热茶慢慢喝着,仿佛那杯茶水是什么举世难得的稀罕物,半眼也不施舍给这混不吝。

  “先是拖了我两个月,现在不吱一声就出发,我师娘还顺着你,什么时候串通好的?”叶浮生双手撑住桌案,身体前倾凑近,定定地看着楚惜微,活似要逼供。

  两人之间近得呼吸可闻,几乎连对方眼睫有几根都能数得清楚,楚惜微一张苍白的脸皮肉眼可见地变红,叫叶浮生不禁暗自称奇。

  这兔崽子从小脸皮薄,现在长大了还这样,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偏偏一个吐息就能让他红脸。

  叶浮生忍不住偏头,朝他耳洞里轻轻吹了口气,道:“说吧,还瞒了我什么?”

  楚惜微被他吹得一缩脖子,半杯茶泼在手上,兀自死鸭子嘴硬地道:“没有!”

  哟呵,出息了。

  叶浮生深深看他一眼,倒是没继续追问,身体后移回去靠在车厢壁上,慢吞吞地吃着糕点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了,楚惜微反而有些坐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了?”

  “你不想说,我就惯着你呗。”叶浮生抬起头,眼里满是笑意,“不过,你说我这算不算拖家带口回娘家,左右也是衣锦还乡了?”

  楚惜微面无表情道:“滚吧你!”

  骂完,他想起“回娘家”三个字,又忍不住笑了,挪到叶浮生身边把那人的脑袋按下来,交换了一个茶水味道的亲吻。

  一吻罢,叶浮生掀起车帘看道旁景色向后退去,记忆如回溯长河,目光也变得悠远:“小的时候,我看同龄孩子都有爹有娘,便去跟师父吵闹要爹娘,烦人得很。师父哄了两回看我不听,就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指着师娘让我喊‘娘亲’,被眼刀子扔了一脸也还笑嘻嘻的……等我大一点,她就说在剿匪的时候把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爹娘到死都在保护我,所以我得不光要活,还要好好活……”

  楚惜微愣了一下,这是他鲜少听到的过去,此时便放下茶,认认真真地听叶浮生讲。

  “我从小就皮,不是去跟师父耍贱,就是在师娘面前卖乖,离了他们的眼就能淘到满天都是脚印,飞云峰上的鸟兽虫鱼没几个未遭我祸害的,觉得这样无法无天就是活得好了……”叶浮生顿了一下,眼里的笑意慢慢散去,“后来,师父没了,飞云峰毁了,我再也找不到家,就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到处游荡。在金水镇重遇你之前,我活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路过一个小镇时被开面摊的妇人施舍了一碗面吃,来往那么多乞儿,别人看一眼都厌恶,她哪来的好心?”

  楚惜微没有说话,叶浮生自顾自地道:“原来她十几年前先夫故去,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八九岁,小的才三岁不到……那时候世道不好,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道人家要带一个孩子已经吃力,大的再拉扯几年就能干活儿,小的却养不起了,就狠了心把孩子扔掉,整整一夜都没回头去看。等到第二天大儿子吵着要弟弟,她又后悔了,跑回去找,可惜那林子里什么也没见到,只有一个早起打柴的樵夫说看见一名红衣女子抱了个襁褓往山下走,再问就没音信了。”

  楚惜微双目圆睁,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他屏住呼吸,就听叶浮生道:“妇人不知道那女子有没有好心愿意把孩子养大,兴许是送人或卖掉了,更可能是丢弃在不知名的地方……后来,大儿子成家立业,她又想起了小儿子,可惜她狠了这回心,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只能开个面摊给来往的乞儿一份温饱,万一她那孩子当真苦命,说不定还能吃上她一口饭呢。”

  楚惜微嗫嚅了两下:“她是你……”

  “我把那碗面吃干喝尽,然后祝她安好便走了,回头时看她的儿孙来帮忙收摊,觉得那就是一家团圆,挺好的。”叶浮生笑了笑,“每个人都有家,她的家在那里,我的家是飞云峰,所以……阿尧,多谢你带我回家。”

  楚惜微心头一动,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师父,我不是想瞒骗你,只是有件礼物要送你贺生,可惜赶不上今天这日子,得等我们回到飞云峰才能看到,现在说了便没意思。”

  叶浮生失笑:“你跟谁学了这套?”

  楚惜微揽着他的肩膀不说话,嘴角轻勾,笑意不算明显,却温如冬日暖阳。

  从洞冥谷到飞云峰路途颇远,他们赶了近月的路,终于在华灯初上时到了飞云峰山外的镇子。

  此夜是元宵佳节,山外小镇里有万家灯火,路过时不仅两个小孩子,连叶浮生也觉惹眼,不管是顺水漂流的花灯,还是结彩铺红的楼牌,连那些人流和摊贩也是喜气的。然而楚惜微没有在此多做停留,叶浮生便下车买了些雪花糖糕、酒酿元宵等玩意儿,一份送往前面车厢,一份跟楚惜微两人吃干抹净,也算应个节气。

  楚惜微看着他把玩手里新买的走马花灯,里头蜡烛未点,外面的白纸上以彩墨画了半树新桃,并书一行小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楚惜微的目光移向叶浮生,眼里含着从窗口漏进的一把灯光,细碎而璀璨。

  叶浮生放下花灯,从暗格取出笔墨来,笑道:“其实只有这句话,我还是不满足的。”

  说罢,他提笔蘸墨在花灯另一面写下两行字,却不给楚惜微看,眼中满是促狭,道:“等会儿到家,你就知道了。”

  “……”楚惜微偷看不成,知道这老狐狸伺机报复,也不去理他,扭头看风景去了。

  快到三更天时,他们终于到了飞云峰山下。

  叶浮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飞云峰了,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来的路上他想了千百遍飞云峰如今模样,想着十三年过去,这里到底仍是遍地焦土,还是有新芽抽枝复生,然而无论哪一种,都已非昨日模样,再不是他记忆里的飞云峰。

  飞云峰高耸入云,其中不光有嶙峋怪石,还有遍野密林和环山碧水,哪怕是在萧条冬日,仍有松柏青竹傲然依旧,风一吹便绿涛如怒,是顾潇记忆里最生机勃勃的极乐净土。

  可惜十三年前那一把大火,几乎将此地付之一炬,青山绿林变成焦土枯木,就连山溪里的鱼也被热浪灼死,枯败了满山秀色,空余残垣断壁。

  下车那一瞬叶浮生眼前一黑,直到耳边传来谢离和阿如的惊呼声,楚惜微才松开了遮住他眼睛的双手。

  入目是山涛如浪,万千草木在夜色里交枝错叶,暮雪覆在梢头,随着飞鸟离枝震落了霜花朵朵,野猫从树后探出脑袋,见着了活人便“喵”了一声,踩着飞快的步子悄然离去,顺便抖落沾在皮毛上的寒露草叶。

  微凉却温柔的风吹来,叶浮生怔怔地看着一片树叶辗转离枝又随风飘摇,最终落在松石下潺潺流淌的溪涧中,调皮地打了个转,顺着水流漂到更远的地方。

  四下有虫鸟低唱,头顶是朗月疏星,他们走在山道上一路向前,偶尔可见惊鸿掠过,仿佛十几载浮光掠影的岁月。

  临近山腰的时候,楚惜微令人熄了火把,他牵着叶浮生走在了最前面,引端清他们继续走,直到深邃漆黑的夜被点点火光刺破。

  当年的故居外无匾无牌,更没什么镇宅石狮类的东西,只有一片梅花林,院中则有棵桃花树,无论寒冬凉春皆有秀色可赏,如今叶浮生顺着光线看去,但闻风携暗香,前方夹道而生的梅花林清丽依旧,粗壮些的枝桠上都挂着防风灯笼,给这山野小筑笼上一层流光,映着花枝姿态,投射在地时铺出了一条光晕柔和的锦绣前路。

  叶浮生在这一刻,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元宵节,自己跟着师父师娘下山采买了灯笼烟花等物,就可劲儿在木屋内外造作,只是他手笨,师父又大咧,想要的华灯满目从来都只是在梦里,等到后来风云不测也没能实现。

  直到如今。

  楚惜微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之前从西川回来,我借出行办事的时候来了趟飞云峰,看到满山已有草木破土,石下山泉已出,只是才刚复苏不够活气,便让属下寻经验丰富的匠人,移树复林,放飞鸟兽虫鱼,然后去信问了道长,照着图样在此重建了木屋梅林,推算时间应是佳节,便自作主张挂了这些灯笼,里面还准备了酒食烟花。”

  他说话间看向叶浮生,脸上淡定自若,眼里却是求夸赞的孩子一样忐忑紧张:“此一礼,先贺道长与你了却心事、重归故居之喜;再祝你生辰之乐,从此岁岁长安……你,可喜欢?”

  叶浮生怔然看着端清对自己微微一笑,然后推门而入,谢离和阿如围着一盏挂了牡丹花灯的梅树绕圈子,浑然两个天真无邪的小鬼头,不知不觉间,眼前已一片模糊,只有光晕温柔依旧。

  “喜欢,当然喜欢……”叶浮生嘴角嚼着笑,一手捧住楚惜微的脸,微带哽咽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

  他们在火树银花下忘情地拥吻,然后叶浮生牵起楚惜微的手点燃蜡烛,将那盏走马花灯挂在院门前,携手进屋。

  风轻拂而来,烛火热气催促了灯笼轮轴转动,那半树桃花好似活了过来,于火光白纸上舒展枝叶,从白首同心的长河彼岸延伸到浮生别处,却道是——

  山水分合终有遇,结缘来世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