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

  (一)

  人这一辈子,有两段时光过得最转瞬即逝,一是稚岁难追,二是暮色难挽。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倘若捡豆子般一粒粒数过,只觉得多不胜数,可等过日升月落,再见冬去春来,方知光阴如梭。

  先前韶华空驻的几十载岁月在这四年里似水流逝,端清的一头白发一日胜过一日枯槁,面容也飞快显露老态,哪怕还有内功和药力内外养着,依旧难免气虚体衰。

  起先端清在太上宫留了两年,虽有时去洞冥谷探望沈无端,大部分还是跟端衡和端仪一起替早故的师兄教导玄素何为掌门之任,又趁自己身子骨还好,把能教的武功剑法也言传身教给了他。玄素的武功路数跟他相似,悟性又好,学起来自然也快,半点也不觉心累,只是身体慢慢不好了。

  眼力差了,耳力也不复往常,精神头更是不行,晚上彻夜难眠,白天又总是犯困,再加上他坚持住在欺霜院,寒气侵体伤骨累腑,哪怕玄素寻医问药,又对他无微不至,还派人在院落里铺地龙设炭盆,也只是徒劳。

  直到叶浮生得信后,带着楚惜微上了忘尘峰,祭酒磕头将顾欺芳的尸骨请出墓土,然后请灵奉幡,亲自抬着灵柩回了飞云峰,于故土迁坟安葬,端清才离开了太上宫。

  他走的那天悄无声息,端衡和端仪都没有出现,送行的人只有玄素。已经身具掌门威仪的道长亲自扶着他下了忘尘峰,交到叶浮生和楚惜微手上时,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端清的手掌落在他肩头,微一用力,难得笑道:“做了掌门,就别再作小儿女态,我只是该回家了。”

  他们回了飞云峰。

  两年来,叶浮生少有离开端清的时候,他就像个守着雪人的小孩子,生怕一眼看不着,冰雪便悄然消融。端清看在眼里不禁摇头,偏偏楚惜微也是如此,百鬼门主除了忙碌门派事务,还要每月抽出七天到飞云峰,有时候带上渐渐长大的谢离和阿如,来往皆是一身风尘,却从来不报哀怒只说喜恶。

  当年轻人都有事的时候,沈留就过来养老偷闲。

  两个老友如今依然情谊深厚,比起年轻人的伤感惆怅,沈留和端清都看开许多,不管煮茶还是饮酒,就连一盘棋、一曲琴都能做乐子。待夜深了,老人还无睡意,就拢了大氅坐在廊下蒲团上,对着满天星斗说话,大多时候是讲着自己年轻时的轻狂趣事,偶尔还提起小辈们。

  间或兴起,沈留就指着院里桃花树下那座坟,毫不客气地道:“端清啊,你跟顾欺芳两口子都不是东西,当初说好了我们三人同生死、共祸福,结果你们遇到麻烦却先把我撇开,顾欺芳还早走了这么多年……啧,不仗义,等我日后下去了,必须跟这女土匪真刀真枪来一架,这回你们俩可得等着我。”

  端清道:“好,我们等你。”

  沈留先是笑出了声,继而又愤愤灌了口酒:“你们两口子团聚,当然说好,到时候俩人打我一个,这黄泉之下我找谁帮手去?不公平,不公平!”

  笑骂完了,他又捂着心口唉唉叹气:“昨儿个我梦到柳容了,她给我梳头发,把那白头发一根根揪了,我又变回几十年前的样子……你说,她是不是也等着我呢?”

  端清但笑不语,抬手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了,换成一盏白水。

  沈留捧着温热的白水,一双醉眼还有些朦胧,问道:“你说,人死了到底是没了,还是……在天涯别处活着呢?”

  端清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最终落在树下孤坟上,神情依然淡淡,声音也放得很轻:“我们道家,都说的是‘天行有常、因果有缘’,所以……”

  红尘春去秋来,人间枯荣生灭,但有生老病死,也是缘聚缘散。

  (二)

  沈留离开忘尘峰时,又是一年春正好。

  飞云峰上草长莺飞,晨闻乳燕轻鸣,夜听小兽归山,山涧流水上有野鸭在畅游,时不时叼出一条小鱼来吃。嫩草破土而出,大树抽枝散叶,蜂蝶翩跹而来的姿态叫人眼花缭乱,穿林踏花,好不自在。

  这一日春风拂面时,从窗棱传来一声闷响,端清放下书卷,伸手从窗台抱下一只暖黄色的小猫,苍白枯瘦的指头顺着背脊轻轻滑动,最终落在那缠着药布的左前腿上,觑见了脚掌湿泥,便轻声道:“去哪儿野了?”

  小猫抖了抖毛,在素色的衣袍上蹭了蹭脚掌,留下几个梅花印后钻进了端清怀里,仰着脖子“喵”了一声。

  外面冷不丁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叶浮生扒着窗台兀自叫嚣:“还我的鱼来,臭小子别——师娘!”

  端清瞥他一眼,抱着猫从屋里走出来,只见叶浮生灰头土脸,衣服上的梅花爪印可谓星罗棋布,活似在野猫窝里杀了个三进三出。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猫过不去,你可真出息了。”

  叶浮生正偷偷对那只小猫做鬼脸,闻言立定站直,道:“是,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只猫是叶浮生三天前在林子里捡到的,彼时它伤了腿,趴在树洞里低叫,倘若没被捡回来,怕是就做了林中哪只野兽的宵夜。叶浮生看它那双猫儿眼灵动可怜,就顺手将其带回了木屋,没成想这小畜生惯会察言观色,很快窥出这里做主的人是谁,长尾巴缠上了端清脚踝就不放开,如今已经能在叶浮生头上撒野。

  端清摇了摇头,目光扫了一圈:“惜微呢?”

  “钓鱼去了。”叶浮生摸摸鼻子,故作委屈,“我想着给师娘你做点鱼汤,奈何这里的鱼都跟瞎了一般,死活不咬我的饵,还偏往他的钩子下钻。”

  端清看了下天色,如今他眼神已经不大好了,得眯起眼睛仔细瞧一会儿才能看清日头,道:“时辰不早,去把他叫回来吧。”

  叶浮生耸了耸肩:“没事,也不远,我先去厨房烧锅水,等会儿他回来就好做鱼了。”

  端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好。”

  叶浮生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端清低下头摸了摸怀中小猫的皮毛,无声地一笑。

  曾经踏过山河万里,如今站久就觉得累,端清抱着猫坐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头顶是一树繁花,身边是一座青冢。

  两年前迁坟至此,端清亲手做了块碑,上面没有夫妻镌词,也未刻子孙后代,只留下“顾欺芳”三个字,与其说是墓碑,更像一个名位。

  有时候叶浮生看着这块碑,都会觉得碑下没有埋着尸骨,只证明了顾欺芳仍在此处。

  端清抱着猫,觉得很累,从四肢百骸由内而外地传来倦意,叫他连动也不想动。

  鼻尖隐约传来桃花的味道,端清已经有些昏沉的脑子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如走马观花一样,随着眼前光影明灭一幕幕闪过——那些年仗剑天涯、煮酒论道,那些年知交三五、恩仇七八,那些年腥风血雨、武斗打杀……

  最终,他的心思随着目光,落在了一树桃花上。

  (三)

  那一年,近水野渡有桃花先发。

  那棵桃树长得歪斜,大半身都探向水面,在春寒料峭时已有三两粉色破萼,端得喜人。

  踏青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有心去摘,奈何河边淤泥湿滑,树又长了个歪脖子,叫她们只能望花而叹,直到入夜后人迹已罕,才有一道身影踏水而来,足尖在水面浮萍上轻轻一点,手指顺势一勾,开得最艳的一朵粉桃已经落在了绯衣女子指间。

  她摘了花,却不上岸,但闻轻声一笑,身似飞鸿点水而回,河面涟漪还没荡过三圈,人已经落在了那叶顺水漂行的竹筏上。

  彼时端清正在筏子上打坐,见顾欺芳回来也不以为意,五心朝天,对她视若无睹。

  “再过三天就能到中都地界了。”顾欺芳在他面前盘膝坐下,桃花于指间翻转,好似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可惜端清不看一眼,她就成了自娱自乐。

  “我说阿商啊……”顾欺芳一手托腮,“好歹我也是救了你一命,你不道谢也就算了,怎么连一个好脸色、一句话都懒得给我?”

  端清惜字如金:“解开我的穴道。”

  顾欺芳撇撇嘴:“然后看着你再去跟人杀个你死我活?亏本生意,不干。”

  端清道:“你救了武林公敌,一旦走漏消息,就是江湖不容,更加亏本。”

  顾欺芳轻狂了这几年,还真没怕过什么事,她把桃花往水里一丢,见飞花流水向东流,便道:“你看,那些个成败枯荣也好、恩怨情仇也罢,最后不都是付诸流水东去也,什么也不剩下?我不怕事也不惧人,只是不喜欢做无用功。”

  端清不说话了,顾欺芳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半点也不敢放松。

  自她在西川救下这个人已有两个多月,慕清商之事的风头还未在江湖上过去,顾欺芳没少提心吊胆,更让她头疼的是,这个人的性情与她先前在洞冥谷所见十分不同,若说那日机缘一见的慕清商是温润君子,那么这个被她带在身边的“阿商”就是冷厉噬血的刀。

  此人忍耐之强、心性之坚乃是顾欺芳生平仅见,半身骨头打断重接的过程让她这个动手的人都心惊胆战,可端清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面对沿途的匪徒流寇或江湖草莽,此人也是杀机胜却周旋。

  若非顾欺芳善于见机行事,端清又为了抑制内息封了自身八成功力,指不定他们已经暴露身份、亡命天涯。

  顾欺芳不止一次猜过自己是不是救错人,可无论是时间地点的推算,还是端清身上的伤痕,都证明了他就是慕清商。

  她这厢诸般猜测,端清不置一词,两人相互牵制又相互陪伴,磕磕绊绊地走过了这条路,到现在即将各奔东西。

  顾欺芳与慕清商不过是一面之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早在救人那天就打定主意要将其送往洞冥谷,可现在临到头来,她才发觉自己有些舍不得。

  近七十个日夜,说来并不长,却到底不是转眼瞬间。

  端清和她相处两个多月,话不多,脾气也不算好,顾欺芳喜欢的美酒烈马、刀枪剑戟,在他眼里都是寻常的东西;她不懂的诗书经义、锦绣文章,是这个男人信手拈来的等闲。

  她豪爽热情,他冷漠疏离,一个当纵横于鲜衣怒马,一个应静修在高山寒阁,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可他是顾欺芳头一个如此上心的人,她有那么多举樽共饮的朋友和义气相交的兄弟,却只有一个端清让她琢磨不透。

  半个月前路过县城,当地有魔教龙蛇作祟,平日里被养得脑满肠肥的衙差事到临头都做了窝里鹌鹑,面对魔教中人为恶连个屁也不敢放,百姓能跑的背井离乡,不能跑的数着日子等死,终于等来了前来除恶的侠士。

  顾欺芳二人正好赶上了这件事,她是个爽利义气的人,最讨厌欺凌弱小的匹夫,应邀加入了这支队伍,只是对安置端清有些犯难。

  破云剑常年面具遮脸,天底下没几个人见过他真容,顾欺芳不担心在这地方会有人认出端清,只是担心他会不会趁乱离开,或者被人误伤。

  没等她纠结出个结果,端清就将她往门外一推,然后关门落锁,熄灯就寝。

  顾欺芳一肚子火没处发,照着房门踹了一脚仍不解气,回头看到前来找她的侠士欲言又止,眼珠一转摆了摆手,故意大声道:“夫人闹脾气,见笑了。”

  “……”目瞪口呆的侠士看看她,再看看紧闭的房门,思及刚才的惊鸿一瞥,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顾女侠好福气。”

  屋里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捏碎了杯子,顾欺芳莫名神清气爽,也不等端清开门,扯着那人就冲下楼去,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她没想到这一回碰上了硬茬子。

  魔道有三门六宫,这次在县城里为祸的是七绝宫人,这一门派的功夫算不得精妙,阵法却是一流。他们虽成功杀了首恶,余孽却布下阵法将众人冲散,意图各个击破,顾欺芳仗着身法经验过了三重杀阵,连斩了四名阵法高手,最终还是陷在了困阵里。

  阵中山石草木生出迷雾,叫她伸手不见五指,其中机关重重,不小心就要踩中陷阱,顾欺芳被带刀绳网伤了腿,只好闭眼以刀探行,却不知道三丈之外已有人埋伏在大树后,淬毒的袖箭已经对准她后背。

  一声轻响,弦动箭出,顾欺芳听声辩位反手一刀,将袖箭击回那人身上,却也使得自己身前空门大露,正中杀手下怀。

  正前方,第二支毒箭已在弦上,杀手眯起眼对准她心口,却在下一刻瞳孔骤缩。

  一根枯枝凌空而来,擦过顾欺芳脸侧,洞穿杀手咽喉。

  布阵者死,顾欺芳听到背后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狂风倏然涌入吹散了迷雾——有人破坏了阵眼。

  她回头一看,素衣披发的端清慢慢走来,一言不发地压下妄动内力后翻涌的内息,脸色苍白无血,步子却很稳。

  顾欺芳来时想过很多种后果,比如他会离开,比如他会生乱,唯独没想到……他会来找她。

  端清走近了,看到她腿上氤氲的血色,一句话也没说,双臂抄过顾欺芳肩头膝弯,将女子打横抱起。

  旁的女儿家到了这年纪,不说孩子满街跑,也该是许了良人双宿双栖,可顾欺芳粗枝大叶得像个男儿,自然也没几个男人会像对寻常女儿家一样待她。

  “你——”

  “你想爬回去?”

  端清的动作并不温柔,语气也冷得掉冰碴子,顾欺芳却难得没凶回去,只是眨了眨眼,乖乖在他怀里品味这被人保护的感觉,半晌才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

  “我以为你会走。”

  “……”

  “其他人怎么样了?”

  “……”

  她絮叨了很多问题,可端清一个字也没回答,直到他们回了客栈,顾欺芳被端清放在床榻上,龇牙咧嘴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发现小腿上的几道伤口都已经泛黑。

  若她没有点穴止血,若她坚持一路步行或者纵马,也许毒性已经发作了。

  顾欺芳正在犯难怎么处理毒伤,却没想到适才出门的端清又回来了。

  有了洞冥谷一面,顾欺芳就知道慕清商是个极重礼别的君子,也没想过他会帮赤足露腿的自己疗伤,因此当端清捏住她的右脚时,顾欺芳下意识地缩了缩,结果被浇在伤口上的烈酒杀得浑身一哆嗦。

  “……你果然是讨厌我!”她抱着床头柱龇牙咧嘴地说道。

  端清对她的控诉充耳不闻,用烈酒擦洗过伤口后,他并指落在足三里处,顺着穴位经脉一点一推,挤出淤积的毒血,没注意那些脏污染了他的衣角。

  他不说话,顾欺芳也止了声,借着室内灯火去看端清,那人逆了火光,半张脸也隐在了阴影下,唯有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红得灼目。

  她看得有些痴了,没注意端清何时给她包扎完伤口,又何时转身出去。

  顾欺芳大大咧咧了十几年,头回因为一个人从脸脖子红到了耳根。

  两人关系的缓和就是从那夜开始,如今洞冥谷已近,顾欺芳自揽的麻烦也算是职责到头,可她看着端清冷淡的面容,却半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喜悦。

  此一别也许就是经年不见,她将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今后不管他生老病死、荣辱是非,都跟她再无关系了。

  顾欺芳忽地有些不甘心。

  “呐,阿商……”顾欺芳双手捧脸,与他四目相对,“再过三天,我把你送到洞冥谷后就要走了,你……对我笑一个,好不好?”

  她在心里道,你对我笑一个,我也不亏了,之前多少账都一笔勾销。

  此时竹筏自拱桥下经过,桥洞阴影使得顾欺芳视线一暗,片刻后又是月华如水倾倒下来,照在水面竹筏上。

  就在这刹那,她看到端清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可还没等弯起笑容,就有一截花枝从上方砸过来,不偏不倚落在他们两人中间。

  “有朋自远——”

  桥上,沈留提着一盏灯笼看到竹筏上熟悉的人影,心中大石终于堪堪落地,还没等笑出来,就突觉一阵寒意窜入背脊,令他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

  莫名的直觉让他低头,只见竹筏上盘膝而坐的女子站起了身,目光狠戾如即将杀猪的屠夫。

  在沈留出声那一刻,端清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顾欺芳一口气憋在胸腹中,欲吐不能,只在拔刀的时候暗暗磨牙。

  一笔勾销?傻子才这么算了!

  (四)

  “端清,你说要报仇,要杀了赫连御,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杀他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他死了,你又是什么下场?”

  在他们暂居洞冥谷三天后,沈留如是问道。

  端清反问:“我除了报仇,还能做什么?”

  “你还能活。”沈留握住他的手,用力攥紧,眼眶里都是血丝,“清商没了,你得活着,就算不是为了他,也要为了你自己。”

  慕清商离开洞冥谷的时候,沈留因为北疆分舵传来急信必须走一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耽搁了半年,再回来的时候风云惊变,物是人非。

  风流倜傥的沈留有很多朋友,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的、志趣相投的……可归根究底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慕清商和端清。

  现在慕清商却没了。

  这两个字让他如鲠在喉,比起那残忍的死字,“没了”更让沈留难过,仿佛慕清商从来不曾存在,今后也不会再出现。

  那些年纵马山河的记忆,到现在只有他和端清还记得,若是端清也没了,从此若忆往昔轻狂年少,唯有华发揽镜罢了。

  活着,是最简单也最难不过的事情,尤其是对端清来说。

  如今他已年过而立,可是属于自己的时间累积起来,还不到半数光阴,在西川惊变之前,端清没有看过一次完整的日升月落,不知道人的今天究竟是怎样成了昨日。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活。

  他们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顾欺芳,沈留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拂雪院里摆了茶案落座三人。这日黄昏,他跟端清打开天窗说亮话,从一心两念的始末讲到西川血案的因果,自始至终顾欺芳都抱着茶杯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现在突然开了口:“人活这一辈子,大到功名利禄,小到柴米油盐,端看你想怎么活。”

  端清看了她一眼:“这都不是我的活法。”

  “是你没有想过。”顾欺芳道,“小时候我也没想过,觉得能跟在爹娘后头做一辈子耀武扬威的小霸王,后来他们没了,我得从人后走到人前,事事抢先机拔头筹,就这样比别人先一步地活着,哪怕将来比他们早跨进棺材里,也没人能笑话我这辈子活得不好。”

  她快人快语,端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索性没有说话,却不料顾欺芳眼珠子一转,握住他的手道:“这样吧,反正你欠我这么多,在没想好怎么活之前,就为我活着如何?”

  沈留刚入口的茶水喷了个天女散花,哆嗦着手指向顾欺芳,端清定定地看着她。

  顾欺芳刚才那句话纯属脱口而出,可她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的话从不反口,现在也没想后悔,便硬着头皮找补道:“我不要你一剑破云,也不要你天下第一,你就陪我去看看山河,听北疆劲风拂旗,看东海龙舟扬帆,把酸甜苦辣都尝遍,还怕活不成喜怒哀乐的一个人?等你什么时候会哭会笑,就算活过来了,到时候去哪里都行。”

  端清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她入眼,看得顾欺芳忽觉心惊肉跳,面上滴水不漏,十指紧扣,掌中尽是冷汗。

  沈留终于喝完了一杯茶,冲顾欺芳转过头,声音幽幽,像个哀怨鬼:“女侠,当着我的面拐我兄弟,是不是太过分了?”

  顾欺芳一面觑着端清脸色,一面反问他:“过分在哪里?”

  沈留悲愤道:“不管横看竖看里外看,这种游山玩水的事情邀请我不是更合适吗?”

  顾欺芳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有些嫌弃:“你没他好看。”

  沈留一口老血哽在喉头,憋气得恨不能胸口碎大石。

  他跟顾欺芳大概是上辈子互拆东墙的冤家,这辈子一旦碰头就是针尖对麦芒,斗鸡都没这俩掐架来得好看。顾欺芳身法灵动,沈留招式多变,两人几乎把拂雪院闹成了狗窝,最后在端清一视同仁的镇压下双双上房修屋顶。

  顾欺芳拎着铁锤上去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好。”

  “……”心跳陡然加快,她脚下顿时错过了落足点,人险些摔了下来,铁锤也当空甩了出去,给破了洞的屋顶再添一窟窿。

  然后,他们就一起走了。

  端清体内功力隐患太大,在洞冥谷时他让沈留帮忙封了自己丹田,只留下经脉里少得可怜的几道真气,免得一旦控制不住便使惨祸重演。因此,他从昔日的天下第一变得连运轻功都吃力,顾欺芳跟他在一起也就歇了赶路心思,买了匹老马慢悠悠地走在山野市井,花了三年时间往来南北,几乎把自己一生的细致和耐心都用在了这人身上。

  他们在日月星辰下并肩,又在风霜雨雪中同行,从顾欺芳自言自语的独角戏,慢慢发展到言辞来往,到如今心照不宣,她喜不自胜,比自己惊鸿刀法大成还要高兴。

  江湖上都说顾欺芳人如其名,霸道得令常人不敢逼视,风风火火好似永远也停不下脚步,可他们却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会坐在月下树枝上,双手托腮,安静地听树下男子吹一曲箫。

  顾欺芳听着自己往日里最讨厌的风雅乐声,却是如痴如醉,直到一曲毕,她才一巴掌盖在自己头上,心道:“我一定是病了。”

  她那么讨厌麻烦,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喜欢上如此麻烦的一个人,尤其是,她不胜欢喜,他却一天胜过一天的冷漠下去。

  顾欺芳难得想要静静,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端涯道长纪清晏,江湖白道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费尽辛苦才从沈留那里得到了慕清商和端清的事情,虽难掩悲恸,却还是找了过来。

  掌门师兄要带师弟回门派,带他避过风雨,帮他疗伤静修,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是顾欺芳舍不得,也不甘心。

  端清走的那天,顾欺芳一连送了他们十里路,端涯道长侧目了三两次,可那个人始终没回头。

  “阿商……”她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道,“沈留说他在拂雪院埋了一坛好酒,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去尝尝,怎么样?”

  哪怕知道了端清跟慕清商一心两念的秘密,她依然是这么唤他,在顾欺芳的心里也只有这么一个“阿商”罢了。

  端清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没点头也没应声,只是道:“保重。”

  他跟纪清晏上了船,顺水一去千百里,顾欺芳站在码头看了很久,等到发热的脑子都被冷风吹凉,才慢慢叹了口气。

  沈留纵马而来,一见没赶上,懊恼地拍了拍头,走上前曲肘碰了顾欺芳一下,道:“他走了?”

  “嗯。”顾欺芳闷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不回来了。”沈留望向已经空荡荡的江面,“他内功的隐患太大,心法也到了瓶颈,端涯道长这次来是带他回太上宫闭死关,估计再出来起码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顾欺芳蓦地一惊。

  (五)

  人为何物?

  回到太上宫那天,端清跪在若水观,亲手给前辈师长上了三炷清香,而端涯道长就站在他身旁如是问道。

  “道说灵长,佛言慧根,魔道罪欲,俗称百姓……这些话说的都是人,意义却各有不同,盖因其人心有迥异,故念有所别。”端涯道长看着他,“那么在你心中,人是什么?”

  端清无言以对。

  “《无极功》断欲,《千劫功》入妄,如今你身怀这两种心法,内功如悬道魔一线,成大道还是堕邪途,都在你一念之间。”

  端清忽然问道:“在他心里,人是什么?”

  端涯道长默然片刻,道:“清商师弟自幼好生,所以在他心中,人便是仁。”

  “然后他就因此而死了。”端清淡淡道。

  “有些人生如空巢蛀梁,有的人死犹魂灵常在,阖目而逝并非命途所终,失却念想才是心如死灰。”端涯道长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如今你劫后重生,初窥无情境,我本想让你闭死关绝七情六欲,可是若你连自己生而为人当如何都不知道,纵然功成出关,也不过是断情绝爱的无心者。”

  “无心便是无情,不好吗?”

  端涯道长微微一笑:“无情者断欲爱留心上清明,无心者绝念想作行尸走肉。”

  于是端清换下了轻衫武服,着一身白底黑纹道袍,执剑之手提笔平宣,于檀香静气时一字一句地抄着经书。

  顾欺芳上山拜访那天,他刚抄完一本《道德经》,墨迹未干的纸张在女子推门而入时被风吹乱,结结实实地糊了她一脸,如在光洁的脸上盖了个章子。

  她抹了把脸,为书房里的景象目瞪口呆,只见满室摆放着经书典籍,墙头桌上还铺挂了写满经文的宣纸,端清就坐在这一室大道圣人言里明目张胆地发呆。

  “阿商……”顾欺芳走到他面前双手撑住桌案,前倾去瞧他,“你瘦了,过得不好吗?”

  端清目光微垂:“我不懂。”

  顾欺芳奇道:“你不懂什么?”

  “人为何物?”

  顾欺芳一噎,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你不就是人吗?”

  她说得稀松平常,端清却在这一句话里捕捉到某个奇妙的点,可惜未等他细细品味出来,那道灵光就在他手中转瞬即逝了。

  他收起纸笔,抬头看顾欺芳:“你来做什么?”

  顾欺芳微怔。

  她有满肚子话想说,临到头来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怕你真去闭死关,变成个不知冷暖喜怒的木头人”,亦或“拂雪院里那坛酒开了封泥,我来带给你尝尝”……诸般如此都太婆婆妈妈,顾欺芳纠结了片刻,觉得一句也说不出口,便直白地道:“我想你了。”

  端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顾欺芳逆光而站的影子。

  太上宫没有赶客的道理,顾欺芳就在忘尘峰留了大半月,端清每日功课都是看书、抄经、打坐,她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却能托着腮帮子,一动不动地看上他大半天。

  顾欺芳越看越是心凉。

  三年里走南闯北,头两载端清还有性情可见,如今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人就在她面前,她已经看不穿他是怎么想的了。

  思君在咫尺,两心隔天涯。

  那天晚上顾欺芳在端清屋顶上喝了整夜酒,瓦片传来了轻响,片刻后在她身旁坐下的却是端涯道长。

  “顾女侠,是否恋慕端清师弟?”

  东道纪清晏人虽温和,却是八面玲珑,何况顾欺芳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的心意,奈何此心已路人皆知,偏偏她心上那个人无动于衷。

  她垂下眼,道:“没错,难道你们太上宫跟和尚庙一样,还禁婚嫁不成?”

  端涯道长笑道:“我们门派讲究‘顺其自然、顺心自在’,除却道义有违、天理不容,凡事皆有情理余地。顾女侠曾救端清师弟于危难,又伴他经风雨踏江湖,一番赤忱之心无可指摘,本无须贫道置喙,只是身为师兄,便代行师长之责,有些话要对顾女侠剖白。”

  顾欺芳捏着酒瓶的手一紧:“你说吧。”

  “端清师弟其人其事,顾女侠已明了于心,可拦在你们之间的不只是两厢情愿与否。”端涯道长轻声道,“他的身份,牵扯朝堂阴私,若有朝一日公诸于世,你当如何自处?”

  顾欺芳冷笑一声:“先人业已了,何累及后辈?大楚国祚已定,纵有风雨也不可能妄动干戈,不过有心人造势东引祸水,却不可能真闹到翻天覆地那天。既然如此,我怕什么?”

  “他容颜未老,实则年过而立,顾女侠还正值风华。”

  “生老病死,哪个能逃脱?他不过早生我些许年岁,可今后的路我还能跟他一起走,如此还说什么‘我生君已老’的鬼话?”

  端涯道长看着她,缓缓道:“自古孤阴不长、孤阳不生,端清师弟体内蛊毒与功法相缠,虽无碍于身行,却伤血脉子息,若是你们结缘成家,能结共枕之好,难有骨肉留于后世。”

  顾欺芳愣住,端涯道长也很有耐心地等她回答。

  半晌,顾欺芳喝干最后一口酒,声音微沉:“我自己也是个江湖人,这辈子刀口舔血,连自己的祸福都难料,更没想过会有子孙绵延的天伦之乐,所以……若有此心终安定,一生归宿当如是。”

  “那么……”端涯道长顿了顿,“如果他斩断情欲,永远不会爱你呢?”

  顾欺芳笑了起来:“我这一世在刀锋上来去,又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喜欢的人,有他并肩同行的这几年,平生千百皆为泛泛之辈,此后不管有无遗憾,都不会后悔。”

  说完,她起了身,踏着一片飞叶随风而去,端涯道长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翻身下来,看到窗纸上人影一闪。

  端清屋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次日,顾欺芳准备告辞,恰逢化名“何怜月”的赵冰蛾上山找端涯道长,两个善刀的女人狭路相逢,也不知是见猎心喜,还是互不顺眼,就在青冥路上打了起来。

  挽月刀诡谲多变,惊鸿刀迅疾灵动,战至酣时双方都失了分寸,惊动端涯道长出手拦下赵冰蛾。

  可顾欺芳没想到,在刀锋逼近自己的刹那,原本坐在亭子里看书的端清居然动了,左手挥开惊鸿,右手竹简迎上挽月,随着裂竹声罢,竹简碎散满地,他就站在顾欺芳面前,拂落了掉落袖上的竹片。

  顾欺芳一颗沉下去的心,在这一刻怦怦直跳,死灰复燃。

  她怀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离开太上宫,去三山四海浪了大半年,又在春时回来,折了一枝新桃轻轻别在欺霜院的门缝上。

  次日发觉门上空空如也后,顾欺芳往忘尘峰跑得更勤,叫端衡都恨不得去山下寻摸两条看门狗拴在端清门口,端涯道长却睁只眼闭只眼。

  这样兜兜转转了两年,端衡和端仪提出请掌门立端清为执法长老,此后就要成为彻头彻尾的出家人,长居忘尘峰不问俗世了。

  沈留向来消息灵通,头脚得到情报后脚就给了顾欺芳,同时安慰道:“看开点吧,大妹子。”

  顾欺芳一巴掌把他脑袋 拍进了酒坛子,愤然掀了桌子,狠声道:“看开个鬼!他收了老娘的花、喝了老娘的酒,就是姑奶奶的人!”

  她扯着沈留提刀上了忘尘峰,嘴上说“抢不成人就占山为王”,实际上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

  直到她冲进若水观,看到端清跪在祖师灵位前,眉睫额角都有冷汗,不知道跪了多久。

  看到她进来,端清缓缓起身,拢起道袍遮住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道:“正准备去找你,没想到你又快了一步。”

  顾欺芳向来有说不完的俏皮话,现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看见香案上有一块太极玉佩,那是太上宫执法长老的信物。

  端清走到她身边,向端涯道长抬手行了礼,语气仍然淡淡,却说得很认真:“多谢师兄成全。”

  端涯道长微微一笑:“你现在,明白人是什么了吗?”

  端清牵住顾欺芳满是汗水的手,道:“我就是人。”

  ……

  此后,就过了很多年。

  四季来去,周而复始;生老病死,循环往复。

  都说人老了便容易犯糊涂,如今端清细细想来,才发现自己还把顾欺芳记得如此清楚,从他们初见时那场纵马疾驰,到临水对影的一树桃花,自那年迷踪岭里遍体鳞伤的跋山涉水,再到走火入魔时翡翠玉碎的惊醒之声……一点一滴,在他脑子里拼成了顾欺芳这个人。

  他本是江河转过歧路分出的一条支流,因她这树飞花飘落水中,才点破涟漪有了别样颜色,从此哪怕风云变却、人事两非,他在坎坷命途上走了这些年,一辈子过客无数,还记得这最鲜明的一张笑脸。

  端清想了这么多,好似用完了身上最后的力气,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抚摸小猫皮毛的手也越来越慢。那猫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轻轻“喵”了两声,在他掌中团成小小的毛球,一下接一下地拱他的手。

  那皮毛是柔软蓬勃的,充满了生命特有的活力,让死亡都变得温柔又平静。那一刻,三月暖风吹落了几朵摇摇欲坠的桃瓣,如同千万个日夜的流光刹那飞逝,最后一朵就落在端清额头上。

  他轻轻地阖上了眼。

  (六)

  长风起时,叶浮生将一碗热汤放在地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端清的手,又像那只猫儿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叶浮生想过很多次这一幕,以为自己一定会嚎啕大哭,如今真到了这天,他湿了眼眶,却并没有掉泪。

  那只手还留存了丁点余温,一如白发道长的面容,平和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只是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好梦,不管说话还是哭泣,都会打扰彼岸那一方净土。

  楚惜微站在他身后,两人这半辈子见过江湖上无数次的死亡,除了腥风血雨更多撕心裂肺,不说可怖也生冰冷,唯有这一回连余恨都不曾留下,如一次迟来的归宿。

  后来,飞云峰多了一座坟,也多了一块碑,依然是在桃花树下,依然只刻了一个名字。

  在焚化纸钱、倾倒祭酒的那一刻,小猫在树上轻轻一跳,不知何来的雏鸟发出细软鸣叫,袅袅青烟随风而散,而满树桃花也在这一霎纷扬飞洒。

  叶浮生终于明白——

  世人如过江之鲫,有的活在市井红尘内,有的活在江湖庙堂上,还有的活在传说记忆中,而顾欺芳和端清就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