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留这辈子就挨过两个女人的耳光,一是他娘宋氏,二是他夫人秦柳容。

  老一辈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惜宋氏在世哪怕把这七个字贴在了沈留脑门儿上,仍架不住他爹沈乐慈父多败儿,宋氏每每连儿带爹把他俩一块儿扫地出门,都举着扫帚骂道:“别回来了!”

  骂完,她又把扫帚一扔,抄起擀面杖就揉面做饺子去。

  可宋氏没想到,那一次沈乐是真没回来。

  百鬼门跟迷踪岭赫连氏曾有摩擦也有合作,如今赫连氏打算向内地发展,不管为敌为友,百鬼门都得去探探虚实。然而,赫连氏先一步送来了请柬,邀他们前往迷踪岭谈一笔大生意。

  这年头火器被朝廷和军队严查死守,江湖势力要捞油水除了劫富济贫,就只能冒险设法从盐铁生意上动脑筋。因此,老门主派出了沈乐,而沈留猫进箱子里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那一天宋氏几乎把洞冥谷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这臭小子留下的一页狗爬字,气得把饺子皮都擀成了面糊。

  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宋氏跟探子打听了数十回,最终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迷踪岭内赫连氏翻脸无情,沈乐及其属下无一生还,沈留下落不明。

  百鬼门的探子一波接一波前往西南,金盆洗手多年的宋氏也提刀出了洞冥谷,她擦干眼泪沿途寻找,才在一群难民中发现了自己瘦脱形的儿子。

  沈留当时才八岁,先遭大变又受了几个月的罪,宋氏几乎要以为连他也救不活,一面拿药物和真气给他续命,一面快马加鞭日以夜继地往洞冥谷赶,累死了五匹快马,也把她自己耗得近乎油尽灯枯。

  要救一个濒死的人虽不容易,对于老门主来说却不是没有办法,然而他看着心急如焚的宋氏,话到嘴边却改了一番说辞:“我救不了你儿子,除非……”

  老门主苦修《歧路经》多年,却止步于第八层,虽是武典极致却非武道巅峰,他心有不甘,在此之上创出第九层《归海心法》,可是这套心法尚未完善,他自身的功力反而在这过程中被损耗得厉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能让武功高强者为自己传功弥补内力亏损,到时候他气脉充盈,那人却要因丹田枯竭衰败至死。

  然而百鬼门是个明争暗斗的鬼地方,他能坐上门主,靠的就是武力和手段威慑,倘若消息走漏,第一个来砍他的绝对是窝里人。因此,老门主佯装无事地撑过近一年,直到今天有了千载难逢的良机。

  宋氏未成婚前,乃是百鬼门里有名的“绵娘”,除了她风姿绰约柔若无骨,一把软剑更如龙蛇抖擞,绵柔中胜过百炼钢,曾把犯在她手上的敌人活剥了骨头,只剩下一副剖开的皮肉。可惜这样一个狠角色栽进了情之一字的陷阱中,不但把语笑嫣然的大美人熬成了泼妇黄脸婆,如今还要为此入坟冢。

  对于他的条件,宋氏情急之下半分犹豫也无,然而她也好,老门主也罢,都没发现那“昏死”过去的沈留实则是能听见动静的,可惜哪怕他的脑子都被哭嚎震裂,依然说不出一个字或掀一下眼皮。

  七日之后,老门主出关,沈留在熟悉的床榻上醒来,后山沈乐的衣冠冢旁却添了新坟。

  沈留醒来后,跪在爹娘坟前拿擀面杖抽了自己十几个大嘴巴,然后肿着一张脸跑去了森罗殿,跪下向老门主和各位管事说出自己在逃亡时打听到的迷踪岭惊变真相——当时赫连氏所说的生意有二,一是想在西川盐路上做手脚,二是要跟关外异族筹备夜市互通暗榜生意。

  前者无异于跟官府撕破脸,后者更有通敌卖国之嫌,因此沈乐拒不答应,任赫连家主威逼利诱也不改口,最后彻底撕破了脸。

  沈留以为他们会与赫连氏从此结仇对立,然而他说完后就被关进了暗堂,在那两百个日夜里他不再是沈少爷,只是洞冥谷中垂死挣扎的“小鬼”,与上百个“同类”一起接受暗器毒药、刀枪棍棒的残酷训练。

  他终于明白,在这样的地方人命也好、恩怨也罢,只要无能为力,就是无可挽回的低贱东西。

  迷踪岭一事,百鬼门的确震怒,却不会为此跟赫连家死拼结仇,当老门主他们收下来自西南的五车赔礼,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盘珠子,就在这清脆的声响里把斑斑血迹都掩盖过去,纵然还有人意难平,却也不敢再提起了。

  沈留从小就是上房揭瓦的鬼灵精,现在也不傻。

  他学乖了,把自己当“小鬼”任人驱使、当被磨砺的刀子杀人见血,甚至把自己当条狗被呼来喝去,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他一面恰到好处地露些爪牙,一面又在老门主面前乖顺听话,仿佛是被教训得什么都不敢去想,也忘掉了他曾在娘亲怀里听到的那些话。

  这样过了五年,同批出堂的小鬼大半都死了,剩下的一部分去了各分舵做事,连他在内的寥寥几人成了少门主,被老门主收为亲传弟子。然而每到老门主前来教导他们《歧路经》,沈留都是脸上笑着,心里拧眉。

  这不像是培养继承人,更像是养蛊。

  老门主教导他们《歧路经》的心法和招式,对于每个人的进度情况都耐心给了修正指教,可是沈留午夜时细细琢磨,总觉得有几句心法显得怪异,乍看与武典一脉相承,实际上又有冲突之处,仿佛是同出一脉的两条支流在转过山隘后重新汇合到一处,内中石子游鱼却要重新磨合。

  他是善于忍的,并不把疑问说出口,而是留心观察其他几人的情况,然后等来了一场厮杀。

  老门主发布了一个任务,给了他们半年时间去夺魁,最后只会有一个活着的胜者,而他将成为真正的百鬼门少主。

  沈留一生遇到过无数次刀光剑影,这一次最是险象环生,好在他最终活了下来,其他人都成了尸体。

  其中一个人,是从沈留进暗堂起便对他多有关照的好兄弟,这回他们交托后背去作战,然后沈留差点被一把匕首捅穿了后心。

  他的叶刃抹过对方咽喉时,那人对他说:“别信……师父,别信任、任何人,你……要活着。”

  沈留为他阖上了眼睛,喃喃道:“我会活着,但……不会跟师父一样,活着不如死了。”

  此事过后,沈留成了名副其实的少门主,管事们都夸他文韬武略、进退得度,说老门主有个好传人,谁也不知道少门主心里每天想着怎么报仇篡位。

  直到赫连家再度来人寻求合作,沈留的忍耐在这一刻都泡了汤,他难得冲动了一回,假装接下任务后随其离开,然后砍了对方脑袋。

  几年的蛰伏一朝暴露,可是沈留不后悔,他把人头拴在了裤腰带上,背负着百鬼门翻脸无情的追杀撒丫子狂奔数百里,心道我他娘的还是个年轻人,爱就爱,恨就恨,冲动一回不忍鸟气,也值了!

  可惜冲动总要付出代价,沈留痛快了一回,也着实险被连番追杀给送下黄泉见爹娘,所幸老天爷大概是偏爱他,让他在绝路上与慕清商重逢,不仅捡了一条命,还捡了肝胆相照的挚友。

  无论清雅温润的慕清商还是孤冷狠戾的端清,都是沈留此生再无可与之比拟的兄弟。他一生的转折因其开始,最落魄的年华有其相伴,哪怕复仇搏命、刀口舔血也有其共饮风沙烈酒,一个江湖男人此生能有这样的朋友,是比绝世武功、黄金万两还要珍贵的宝物。

  沈留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可惜慕清商哪里都好偏偏眼瞎,收了个满肚子坏水的小白眼狼做徒弟。

  他们为此争议过几次,沈留说干了口水也不能改慕清商的主意,他心里清清楚楚,友人心底仁善也相信人性本善,何况那孩子还是救命恩人之子,于情于理,慕清商都不会轻慢慕燕安半点。

  可是人有亲疏远近,对于沈留来说,慕燕安什么都不是,他在意慕清商的安危,却在这件事情上无可置喙。

  难得暴躁的沈留在处理完积压事务后决定去散心,彼时正是冬季,南方虽有余绿却是荒芜枯败,北方虽是天地肃杀却有素裹银妆。因此,沈留披上大氅,拿上银钱和烈酒就往北方去,想要看一眼那天地茫茫的白。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暴风雪中迷路,更没想到会在这片雪白里看到一朵翠玉雕成的花。

  那时的秦柳容还是豆蔻年华,骑着一匹白马,身负一杆红缨长枪,翡翠绿的衣衫在纵马飞跃时自滚毛披风下飞起一角,好像玉石在风中破碎飞散,铺展成璀璨的花。

  当时天京风声紧,秦柳容冒险去了趟边关看望兄长秦鹤白,归来时遇到风雪拦路,那里地势不好,她倒霉地赶上了雪崩,急急调转马头准备跑开的时候发现了沈留。来不及多想也没法呼喊,秦柳容甩出长鞭缠住沈留手臂,鞭梢套上长枪,在提人的刹那运足十成内力,顺势将枪一抛,朝安全的方向掷了过去,同时弃了马牵住沈留的手,两人就像系在上头的一串穗子,险险扑在了那处地上啃了一嘴雪粒子,而不是被铺天盖地的大雪活活压死。

  实际上沈留不是没有脱身的办法,只是在他揣测这姑娘是敌是友的时候,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人,现在也是拍拍额头上磕出来的淤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淤青留在秦柳容的脸上并不难看,如同玉石飘了花,然而沈留见惯了风月也不曾动容的面目,却在落于淤青上的时候拧了眉。

  秦柳容一言不发,沈留摸摸鼻子,把到嘴的名字咽了回去,神使鬼差地道:“无端,在下沈无端,多谢姑娘相救。”

  一念无端堕世尘,有的时候是经年执念行差踏错,有的时候却只是萍水相逢怦然心动。

  他看着那姑娘,对方微微一笑,依然没有开口,而是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下三个娟秀小字:秦柳容。

  沈留顿时知道她的来历了。

  秦柳容乃北侠秦鹤白亲妹,一手锁龙枪深得真传,年华正好、容貌绝美,虽然是个天生哑巴。旁人提起秦柳容,第一句必是秦家嫡小姐,第二句则是叹惋,可沈留在今天真正见到了这个人,觉得不管是秦家祖荫也好、哑声无言也罢,可怜与可爱俱配不上她。

  这些想法沈留一个字都没说,平素多少花言巧语信手拈来,现在对上秦柳容那对柳叶月牙似的眉眼,总觉得唐突轻慢。油嘴滑舌的沈留在大雪天里跟她一起走过这座高山,折腾了三个日夜,却只磕磕绊绊地问了几句“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换来少女弯起眉眼的摇头或颔首。

  分道扬镳时,沈留与她抱拳对立,他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轻声道:“再会有期。”

  他本来想着,好不容易来趟北方,大可以去看看天京城的繁华民情,可是在见过秦柳容后,沈留已经再无兴趣。

  那场风雪已停,最纯白的一处留在了他心里,上头开着如玉如翡的花,里面藏着如琢如磨的人。

  他想,肯定还能再见的。

  事实上,重逢比沈留想得要快,也让他惊怒。

  他从北方回来不久,北方就传来了惊动天下的“秦公案”消息,以北侠秦鹤白为首,秦家一百三十六人因通敌谋逆之罪斩首。

  情报传来时,沈留生生捏碎了茶杯,碎瓷片嵌进掌心还不觉。

  那天晚上,沈留去了城中最有名的花柳巷,他早不是毛头小子的冲动年纪,却是坐在温柔乡里对着衣香鬓影,一壶接一壶地给自己灌酒,美人的柔情蜜意也好、温香软玉也罢,只要挨得近了就被推开,也不知道他是来找乐子宽心还是在这热闹里找寂寞。

  他喝醉后摇摇晃晃出了门,在风露夜里站了大半宿,等到酒意初解,才喃喃道:“老天爷瞎了……”

  沈留抽不开身,派人去天京打探消息,不知道是痴念还是怎么,可惜他没得到秦柳容的消息,最好的兄弟却出了大事。

  破云血案震惊江湖,沈留曾经的戏言一语成谶。

  祸不单行当如是。

  沈留是个爱笑的人,那段时间也是如此,可不管是面对百鬼门下属,还是其他的江湖势力,他的笑容总是假的,而在养伤的慕清商面前,他卸下了笑意,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活像是要哭。

  慕清商自己危在旦夕,却还有心思管他:“这哭丧着脸,可不像你了。”

  沈留按着额角:“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清商你要是看不惯,就逗逗我。”

  慕清商笑道:“我不会讲笑话,你要是不高兴,不如出去走走,别成天闷在谷中。”

  沈留一想也是道理,却不料自己这一出门便撞上了夜叉再世女土匪,从此多了个能打能喝的“兄弟”,哪怕对方本性为女。

  可惜代价是赔上了另一个好兄弟。

  慕清商出事后,沈留几乎把端清看成了自己第三颗眼珠子,结果眼珠子没看好,叫顾欺芳给叼走了。

  说定了“一生一世三兄弟”,结果你们两个牵手去,留我一人孤零零。

  沈留满怀寂寞地想着,每每抓到机会就要耍贱撩拨顾欺芳炸脾气,还趁顾欺芳出门时对端清耳提面命道:“端清啊,以后你跟她在一起要是被欺负了,跟哥说!做兄弟的一定……我去,她咋回来了,后会有期!”

  顾欺芳这次回来带了一个人。

  看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绿衣白裙素玉钗,身段窈窕却清瘦,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月牙眼。

  沈留猝不及防下跟她撞了面,两个人都愣住了。

  秦柳容显然还记得他,而沈留认出了她的眼睛。

  心头那朵翡翠花本已被风雪所掩,却在她这一个顾盼间,重新破土萌芽。

  秦柳容下意识地捂住脸,以沈留的眼力能看到从面纱边缘漏出的几道疤痕。

  面纱之下该有多么惨不忍睹呢?

  刹那时耳鸣目眩,沈留做出了一个没过脑子的举动——上前一步,掀开了秦柳容的面纱。

  唐突之举不等顾欺芳动手,只听“啪”的一声,沈留脸上火辣辣地疼,秦柳容不知道是惊惧还是愤怒,本能地抬手给了他一耳光,现在也愣在了原地。

  面纱下,苍白的脸庞上有十几道伤痕纵横密布,像被毁的蛛网,也如裂开的玉珏。沈留还记得大雪纷飞时绿衣少女如花似玉的模样,如今却是繁花凋零,美玉破碎。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摧毁美好的除了岁月年华,更多磋磨世故。

  一旁的顾欺芳终于反应过来,她带秦柳容是受柳眠莺所托打算给这姑娘在中都找个安身立命处,没想到刚到地界就被沈留这登徒子唐突。饶是两人几年的交情,顾欺芳也不禁皱眉上火,好在被端清压住了肩膀,带她先行离开这里。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秦柳容迟疑了片刻,她有话想说,奈何开不了口,此时无论做什么都有些尴尬,直到沈留先笑出了声:“姑娘来得正好,当初你为救我折损一把长枪,后来我记下模样打造了一把,可惜一直没能送出,好在今天你我有缘重逢,不如去后院试试合不合手?”

  顿了顿,他把面纱还给秦柳容,退后两步抱拳道:“一时冒犯,得罪姑娘。”

  秦柳容不点头也不摇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后院,直到看见兵器架上熟悉的红缨枪时眼睛一亮。

  那枪的确是按照昔日惯用的模子打造,以沈留的见识为基础,吩咐巧匠打造出来后并无多少差错。秦柳容一抬手,数十斤重的长枪在她手里轻若无物,指腹摩挲过枪尖红缨,从平静到微颤。

  “我于苍雪之夜幸遇绝世红颜,虽萍水之逢,终未能相忘。此一物以抵姑娘当日之损,却难消那一次救命之恩。”沈留环臂于胸,对她眨了眨眼睛,“若蒙姑娘不弃,此身且作抵债,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记游龙出水般的红缨枪。

  秦柳容素来温婉,然而将门出虎女,哪有面对满口胡言的登徒子还做大家闺秀的道理?

  枪与掌相接之后,内劲震落了旁边树上柳絮,纷纷扬扬,落了满身。

  她在轻絮飘飞时对他无声一笑,自此不下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