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缘尽,后会无期。这一别,竟应了那锦帕上的话,从此相见无期。一个人若有心躲避,那么即使擦身而过,她还是视而不见。

雪凤凰不想哭。弥勒的绝情必有他的原因,她想那决不是为了让她心伤。既是如此,她不会哭。何况有六个月传艺的往事可以回忆,点滴在心,她不会忘记。她的牵挂也许是他离开的理由。雪凤凰暗暗地想,可是师父啊,如能长伴在旁,她宁愿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每日天真地念着功课,听他的谆谆教导。

雪凤凰黯然神伤,缓缓走回到宝库的入口,回望金雕玉砌的地宫,心底不再有盗宝的喜悦。她把玉玺按回原处,依次关闭了宝库。当库门合拢,掩去最后一丝宝光时,石壁忽然嘎嘎一声巨响,现出另外一条通路。

隐蔽的出墓之路。

她站在路口,隐隐意识到地宫真正的庞大一面可能尚不为她所知。思邛山地势险要,如此繁杂的地宫除了可以埋葬缪宗外,若有更多空间用作藏兵…她不敢再想下去,叹了口气看看手中的玉玺,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乜邪藏了那么久未曾举事,一定深知其中凶险。

就这样离去,雪凤凰放不下。想了想,取出刚才顺手拿的一支凤凰金钗,运足内力插入石壁,钗头凤喙叼着的宝珠如飞泉直泻,在壁上轻晃不止。这是她来过的痕迹。倘若有天弥勒走进这座地宫,看到这支金钗,会不会想起她?他的心境是否会与此刻的她一样,宝藏虽华美如仙庭,却不复有欢喜之心。

雪凤凰进入出路,入口有一个石纽,轻轻一按,石壁恢复原样,在她身后关闭。她沿路走了一盏茶的辰光,轻而易举出了缪宗墓地。出口是一处山峰绝顶,峭壁悬崖,险峻异常。她依了山石往下望去,白云滃翳,隐见崖上怪石嵯峨,纵是她这等轻功身手,亦要打点精神方可全身而退。

此刻正值日出东方,金光骤然破云而出,雾霭中的群山顿时流光溢彩。山风一吹,云涛如金蛇蹿动,烟岚杂沓,万道霞光奔腾,令人心激荡不已。忽然,红日升得弹丸也似突地跳起,阳光刺目已极,直照射得四极八荒尽是金灿灿的庄严佛光。

雪凤凰目睹这一天地胜景,深感自然造化比满室珍宝更弥足珍贵,能站于这山巅,自由畅呼宇宙浩茫之灵气,在她看来已足够幸福。缪宗陵墓中的珍宝,不要也罢。雪凤凰由衷感激思邛山替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择,不要也罢。坚定了这个信念,她忽然非常轻松。

确定好退走的路线,她依旧觉得有事没有完成,重新回到出路,打开机关,站到宝库入口前。那一刻,她想通她在等待什么。

乜邪。

雪凤凰突然明白了乜邪的心境。于人前他是风光八面高高在上的千家寨主,在人后只是个痛失爱妻国破家亡的苦闷男儿。任何可能对复国有利的事他都不放过,甚至把期望寄托于雪凤凰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身上。一旦他发现雪凤凰会永远地夺走玉玺,他又会如何?

她有一丝不忍,这样做是否打碎了乜邪光复河山的信心。雪凤凰心中的信念稍一动摇,立即有另一个声音阻止了她。不,罗怒说得对,乜邪野心太大。即便是为了替爱妻报仇,也不能把安享太平的百姓再度拖入动乱。因此,雪凤凰想留在缪宗墓前看清乜邪的反应,她要知道他会有什么对策,而她将在未来的日子里,随时留意乜邪的动向。这个人,和他的野心,不可掉以轻心。

乜邪的声音突然远远地顺了石壁传来:“诸贤,你来了吗?”雪凤凰一惊,急速避回秘道,关闭石门侧耳静听。乜邪和节先的脚步声杂沓而来,不多时到了宝库入口。

“诸贤没有来?”乜邪失望的语声透过石门传来。

“我守在入口一直看,只见雪凤凰进去,三爷没来。看这情形,他也没提前留在墓中等候。”

雪凤凰惊出一身冷汗,乜邪原来早派了节先在墓口守着。的确,不论她几时偷到玉玺,都会入墓,乜邪根本就不用在村寨里探听她的动静。

乜邪默然不语。那人不想做诸贤,只想做弥勒,倾天的权势、举国的财富早不在他眼中。乜邪拿他没有法子,才想出让雪凤凰窃玉玺这法子,孰料他依旧不动心。

两人发现了那支凤凰金钗,节先皱眉道:“雪凤凰带走了玉玺,我追去看看。”雪凤凰站在石壁后微微颤抖,她能否挡得了节先和乜邪两人的攻击?一时间,两人的武功身法都在她心底鲜活起来,如果他们这样进攻,她该怎样防守。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演练,直到乜邪的话音响起。

“不必了,她走不出思邛山,等出去再慢慢布置不迟。”乜邪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他说完这话后,外边很久没有动静。雪凤凰正自诧异,以为两人已经走了,忽然强烈感受到对面两人心中的悲哀。这是埋葬雪湛之地,人间痛伤别,此是长别处。即便乜邪知道她雪凤凰就在隔墙,也不会出手。

良久,方听到节先的声音传来:“寨王,如果三爷他始终不答应,您是否可——自行起事?”乜邪打断他的话:“起事那人不会是我。”节先急急地道:“是四爷?他已经出家,怕是不会…”乜邪沉吟不语,雪凤凰想通了他盘算之事。如果弥勒不肯称帝,待乜邪万事俱备之时,龙鬼便会成为一国之君!她顿时明白为什么乜邪执意要让龙鬼独闯思邛山。

如今的龙鬼,远远不够。

乜邪想挑战命运,他要看儿子龙鬼有没有做帝王的命,是不是有真龙护体,能死里逃生。他要赌这一场。节先想到龙鬼,突然跪倒在地,道:“节先唯寨王马首是瞻,一切听从寨王吩咐。”乜邪兀自冷笑道:“鬼儿不成器,因情害义,居然帮着雪凤凰偷玉玺。”节先迟疑地道:“可是…寨王不是期望雪凤凰能够…”乜邪打断他道:“别说鬼儿,你不是也背着我偷偷摸摸?要不是你多事,雪凤凰大概今日才会想明白玉玺藏匿之处。”节先愧然受教,无话可说。

“我们走。”乜邪冷哼一声,“不知道罗怒他们伤了多少人马,我们该出去瞧瞧了。”两人按原路返回。雪凤凰想到五族人马必和苗兵有一场混战,心中不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玉玺。此物如重归乜邪,为它牺牲的将不止五族,于今之际,她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一个。

她顺了石壁后的出路从悬崖一路下山,约摸攀爬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山腰平坦的大道上。回望缪宗陵墓,遥远若梦,掩映在青翠的群山中。此时她已踏入一片树林,枝头繁花盛开,明艳缤纷,一朵朵仿佛金钟在和风下齐声奏鸣。

“什么人?”林间传来一句苗语,一夜未睡的雪凤凰突然精神振奋,知道进入了苗兵守卫之地,故意不答,身形骤变,往山中最高峰直奔过去。她提气纵步,速度极快,苗兵发觉是她,立即打出信号,“哧溜”一声,烟火上天。

雪凤凰唯恐她去的地方有苗兵防守,一路尽选险恶的山路下脚,但又不想乜邪寻不到自己,沿途特意留下不少线索。如是赶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直上山顶。在崖上梢立片刻,便见人影绰绰赶赴过来,最前面的两人赫然是乜邪和节先。

乜邪和节先快步走上山崖,两人衣着一白一红,气势巍然。雪凤凰不知怎地,觉得他们俩像两根蜡烛,正好是红白喜事一块儿办了,不由扑哧笑出声来。乜邪迎面抬头,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珠定定瞪向雪凤凰,她登即笑不出声,抱拳对两人道:“寨王跟我到这崖上吹风,真是好兴致!”

乜邪眼皮一翻:“地宫里逛得可有趣?”雪凤凰歪头想想,道:“东西太多,看不过来。”乜邪道:“玉玺还我吧。”雪凤凰娇笑道:“寨王说什么玩笑话。你我击掌为誓,若我师父来了,我就还你玉玺。现下他连影子也没见,玉玺我可就拿回去玩了。”节先在一旁苦笑:“大小姐,你收着玉玺有什么用,既不能引你师父出来,它对你一无用处。不如还给寨王。”雪凤凰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放心笑道:“只怕我想给寨王,有人不答应呢!”

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领了五族寥落残兵陆续赶来。罗怒心急地飞奔而至,闻言朗声道:“雪姑娘说得不错,寨王你拿玉玺意图谋反,传到朝廷可是大大不妙。”乜邪冷笑,看也不看他一眼:“小孩子不要乱说话!谋反?你五族带足人马上思邛山,才是意图不轨。若是给锦州府尹一本参到朝廷,恐怕平乱之军指日便到。”他语带威胁,五族首领扬眉动怒,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节先忙道:“鬼主大人,玉玺下落至关重要,有什么嘴仗何妨等拿到玉玺再打?”

罗怒冷笑,不再搭理乜邪,径自对雪凤凰道:“恭喜雪姑娘找到玉玺,请姑娘帮我五族一个大忙,把玉玺暂借我们一回。”乜邪盯紧了雪凤凰,只见她淡然摇头:“对不住,玉玺不能给你们五族。”杨楝冷哼一声,纵步上前想抢玉玺。雪凤凰肃然退后一步,拿出玉玺伸向崖外,朗声道:“信不信我用内力震碎了它,大家白忙一场。”覃莨忙道:“有话好说。雪姑娘,你一个小姑娘拿这东西无用,何不救我五族于水火,将它交给我们?”

只是它真能救五族于水火?抑或燃起更大的火势?雪凤凰摇头,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单纯的几句话并不能让她深信。眼见她的手伸得笔直,覃莨在人群中厉声喝道:“你千万莫做傻事,否则我决不饶你!”蒙秀柔声劝道:“好妹子,你想要什么只管和大伙儿商量,别一时想不开。”罗怒温言道:“雪姑娘,我一向敬你为人,请救我五族子民,用这玉玺做件善事。”节先道:“你到底想拿玉玺做什么?”

群声嘈杂,她无心去听。一边是乜邪、罗怒热切的眼神,一边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

她知道,对待烫山芋向来只有一种法子。于是她张开了手,玉玺轻轻平摊在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江山只在俯仰之间。簌簌的山风吹过,拂起她的秀发,整个人浑似一尊白玉观音。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玉玺就要坠落无底深渊,恨不得上前拼抢。又恐争夺推搡反而遗落了玉玺,一个个暗暗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的眼中唯有玉玺。雪凤凰一笑,手一翻,那枚玉玺从她掌边滑落,毫不犹豫地投身万丈悬崖。茫茫林海,是它最后的归宿。

乜邪惊呼扑至,一片白云狂怒出击,暴风骤雨之势令雪凤凰根本难以阻挡,更加上节先从旁协助,狼牙槊平平递出想瞬间阻住玉玺下落。与此同时,罗怒、蒙秀、杨楝、覃莨、滕辽齐齐抢步奔出,五人挤在一处想捞到玉玺,或是腰带或是披帛无不如猛龙出动,却被雪凤凰以身尽数拦下。

挡不了也要挡。妙手兰花,盛开在她的手上。配合了乜邪曾教过的“樊笼”之招,雪凤凰使出十成功力,穿梭在乜邪、节先和五族首领之中,把他们挡在崖前,不让他们有接近崖边动手打捞玉玺的机会。七人的出手,在她眼里如同七根手指的律动,以往所有的武学积淀成就了此刻超凡的应对。她将生死置于度外,胆气既足,竟以一敌七,与七人各拼下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