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四壁皆用盈尺的金砖铺就,光可鉴人,嵌以鹅蛋大小的夜明石乳珠八十一颗,精辉四映,汇为异彩。中间一个硕大的黄金池子,四角各有一只非豹非虎的金兽蟠曲而卧,十数盏鎏金盘龙长明灯光华夺目,耀眼生缬。数不清的金匣整齐排列在池子中,雪凤凰忍不住翻开几只匣子,但见宝光映目,珍玩杂陈,稍一浏览便迷花了眼。

一顶纯金的八角圆环双龙纹嵌绿松石金冠,单是黄金便用去数斤,托在雪凤凰手中沉甸甸的,不知是何人有福消受。又有累丝镶嵌的金麒麟十二只,翡翠为眼,玛瑙为身,满目生辉,不可逼视。更有各式鸟兽纹莲瓣金碗若干,每只皆不同花纹,富丽堂皇,蔚为壮观。

雪凤凰自问在赏珍楼把玩古董时日已久,见此盛藏亦是瞠目结舌。随手一翻,金玉珑璁,叮当脆响,每一声都玲珑动人。缪宗陵墓确是前朝秘藏宝库,其藏物之广之多,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她流连忘返,忘了过去多少时间,直到坐得两腿酸麻,起身走向前面一道碧玉门,谁知门开后再次受到极大震撼。与前一座宫殿不同,第二重宫阙纯以玉制,与碧玉门浑如一体,十数个白玉灯檠冷冷发光。两壁与天顶皆以翠玉雕刻佛经故事,莲花放香,祥云涌动,细看去人物情态无不栩栩如生。

整座宫内仿造皇帝生前摆设,各类陈设、食器、佩饰、神像、文玩均是上选玉石,更有一座巨大玉山放置宫殿尽头,但见崇山峻岭起伏蔓延,飞瀑流泉纵横交错,赫然是思邛山全景。她任意往四周瞥去,看见玉案上的浅雕云纹玉觥、黄色榖纹玉杯、青玉龙凤纹樽,均是几百年前的名贵古董。这些上品酒器如被弥勒看到,不知会怎样欢喜。

雪凤凰忆及当日弥勒为她说玉,音容笑貌宛如眼前,低低叹了一声,拿起几案上的印玺若有所思地把玩。白玉、青玉、碧玉,纽有交龙、蟠龙、螭虎,每一件纹饰精美,巧夺天工,做工并不输她手中的玉玺。雪凤凰目不能移,随意挑了两件扔在怀里,在玉宫呆了约摸半个时辰,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第三道门后,又是一重琉璃为墙的宫阙,内置无数巧夺天工的七色琉璃器皿。薄如透明蝉翼的杯、碗、钵、瓶、罐、鼎、珠,流光泛彩,精美绝伦,令人不忍碰触。更有十多柄琉璃长剑悬挂半空,望之晶莹剔透,恍有烟云流动。雪凤凰置身宫内,仿佛踏入光霞灿烂的天上仙阙,雕云镂月,绮丽无俦。

好在她此刻镇定不少,虽见到空前绝后的美景盛况,却犹如赏花看月,从容淡定。一路赞叹之下,她来到第四重宫殿。

这一重门内尽是历代传世名画名帖,白粉赭石花青泥金,任一件都价值连城。笔意或古雅拙朴,或舒奇超逸,或雍容堂正,或雄迈苍秀,雪凤凰一一看来,念及前人风流体态,不由倾倒。

在书画周围更堆满呕心沥血集藏的历代文房四宝,雪凤凰同一时间看到文人视若宝贝的诸多珍品,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她顺手拣起一方青黑色砚石,见砚题刻了“鼉矶石”三字,不由动容。渤海鼉矶岛处于茫茫大海中,觅石犹如大海捞针,此石虽貌不惊人却千金难得。

放眼一望,她又瞥见一方砚阴线内填加墨色,石纹如丝,碧色如玉。好奇取来看了,发觉亦是罕见的临洮大河底所采河石,委实为无价之宝。至于时人推崇的端砚,则有数十方毫不起眼地散落四周。雪凤凰大致一看,金星点、鱼脑冻、蕉叶白、鹦哥眼、青花、冰纹、火捺…尽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名品神品,淹没在群宝中显得平淡无奇。

雪凤凰边看边想起当年弥勒带她走遍坊间小铺,搜罗各家名品为她详细点评的情形。如今她眼力甚高,认得出云梦秦笔、居延汉笔、鸡距宣笔、紫霜毫笔、鼠须笔、簪白笔、金管笔…认得出水晶砚、翡翠砚、红丝石砚、澄泥砚、漆砂砚、瓦头砚…可是,她纵慧眼能识天下名器,又向谁作答,向谁娇语巧笑说:“这有何难!”

雪凤凰呆呆地发愣,师父,你可曾到过这里,见过这举世无双的珍藏?这便是你的兄长,缪宗孝康所搜刮的世间财富吗?

她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缪宗再敛财贪财,举事仅匆匆两年,绝无法在短期收集如此众多的宝物。除非这是他父亲武宗皇帝即位起便开始营造的陵寝。是了,雪凤凰想到好大喜功的武宗,早在弱冠登基时就下旨挑选墓地。这般规模的陵寝,本不该是缪宗的埋葬地,但武宗在城破时投湖自尽,这花花世界便无缘享受了。

武宗一生征战四方,累积了举国财富为一己之用,惹得天怒人怨、官逼民反,不得善终,大概是老天对他的惩罚。雪凤凰想到此处,对这一室珍藏反失了兴趣。

匆匆推开后几道门,雪凤凰一掠而过,没了观赏的兴致。无论是鼎、敦、盂、樽、盘、鉴等各类青铜器充斥的庄严宫殿,或是铺满纱、罗、绮、锦、绫、缎各色丝织品的华丽宫寝,再多耀眼的珍品,也无法留住她的脚步。珍藏满目,却没有几件能留在她心里。比起她内心不愿忘怀的往事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并不在眼前。

开到第九重门,雪凤凰终于看到一座月台,缪宗的宝床就安置其上,黄金为砖,碧玉为棺。她默默地凝视着这个寂寞的帝王,猜想他若泉下有知,对这守了十五年的宝藏,会有怎样的感想。

她走上月台,对宝床恭顺地拜了三拜。

月台后有一个小门,通向一间侧室,又可见一座形制略小的碧玉棺,静躺在地宫深处。雪凤凰知这是龙鬼亲娘雪湛公主,不敢进去打扰,黯然遥拜了三拜。一为龙鬼,一为节先,一为弥勒。俯仰间眼前似乎出现一个亭亭女子,明媚的芙蓉花面,轻盈的纱罗霓裳,向她轻轻摇手示意。雪凤凰凝神看去,那人的眼神中有未了的心事,珠唇微张,像是在嘱托什么。

雪凤凰想到倔强讨喜的龙鬼,小鬼头的身影在脑海里轻晃,一样的丧母之痛,她的心不觉与龙鬼更拉近了。对着雪湛的玉棺立下誓言,她会好好地待龙鬼,如亲弟弟一般疼他爱他。

站起身来,雪凤凰向那灿烂宝库回望,尘埃落定,她终于走完了缪宗地宫。

这九重宫阙犹如一个沉重的金色枷锁套住她的头颅,连呼吸亦变得不顺。宝光耀眼,璀璨无朋,寻常人见这景象怕不要似狂若癫,就算没有欢喜得失心疯,也要言语失常,手舞足蹈。雪凤凰却熟视无睹,心念起伏流转的只一件事。这一块玉玺,这一室珍藏,究竟谁才有份儿得到?雪凤凰重新捏起玉玺,深深凝视。

她该把玉玺还给乜邪,让他放下对师父的仇恨,劝他和师父冰释前嫌?

她该把玉玺还给弥勒,让他和乜邪了结陈年恩怨,心无挂碍行走天涯?

她该把玉玺送给罗怒,让他可以和朝廷谈判,所谓救五族于水火之中?

还是她根本就不应该动缪宗的遗物,让它深埋地底,随往事尘封归去?

她在想,如果红线是她会怎么做?这些取之于民的宝物,该如何归还?

雪凤凰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和乜邪的先前约定,她要引弥勒现身。如今,她终于深信乜邪有能力翻天覆地,凭宝藏让天下大乱,掀起腥风血雨。而她和师父、龙鬼,将陷身在动乱的泥淖里,和天下黎民一起面对风云突变的江山社稷。

师父,凤凰儿在这里,你在哪里?缪宗在这里,雪湛在这里,你在哪里?

你一旦现身,会答应乜邪做皇帝,以这九殿珍藏撼动朝廷,再掀天下大乱吗?

雪凤凰知道,慈悲的弥勒决不会答应。不然他不会一走就是十五年,没有回头。退一万步,若是他一时头脑发昏答应了乜邪,她一定会阻止。她从小想做的,是为民请命的红线女侠,决不会陷百姓于万劫不复。

雪凤凰下了决心。这一块玉玺,再不会重回乜邪手中。

第十二章 相忘

冰凉的金子在手底滑过。璀璨的颜色照得周围一派珠光宝气,而雪凤凰的心在这明亮的颜色里一点一点滑向黑暗。他,还是没有来。

越等就越执著,越等就越心碎,那人似乎随时会走进来,摸一下她的脑袋,笑着说:“丫头,你真厉害呀!”眉梢眼角是融融暖意,一切宛若从前。可这陵墓始终寂静如死,四周一点声响也无。她凝视着对面的珠光痴想着,渐渐就看花了眼,黄灿灿的光芒中现出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一会儿高大厚实,一会儿又灵活瘦小,有时像弥勒,有时像龙鬼。她只是叫着,师父,师父!那身影不肯回头。他越走越远,她的步子越追越沉,终于失去他的踪迹。那种失落痛彻心扉。师父,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而已!

她知道乜邪的心思,他说,弥勒不会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坐拥玉玺,一定会现身。她窃玉之事会被有意无意地传扬出去,怀璧其罪,她将处于绝对的危险中。雪凤凰不在乎这危险,哪怕被天大的敌人困住,她也信弥勒有法子救她脱身。但是弥勒终究没有来。他不知道她来了,还是根本不想来?以弥勒的精细,如果有心探知玉玺的下落,他不会不知道她又一次入墓。

师父呵,到底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难道我真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如愿成为红线那样的女侠,在江湖上自由驰骋?可是即使我窃得了倾国的珍宝,也及不上你微微的一笑——嘴角上斜,带点不屑与不羁,笑容清澈暖人。纵然布衣光头,模样有点滑稽,依然有说不出的美。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玉玺,雪凤凰茫然出神,不知究竟该如何处置它。她无疑最想交给弥勒,即便那是他见她的理由,是他家之物,理应还给他。可是,他不会来了。乜邪等不到他,她一样等不到。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他已远远地离开了思邛山,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对她的信任,还是对他自己的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