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看表演,在重大人生疑问面前,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打击。

抹了把脸上的灰,山狗无精打采的靠着植物园的墙坐下。发起愣来。

世界忽然很安静。每一个分子都是问题。

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是人类与带有灵力修为的亡魂结合的产物。平时一切与人无异。如果极为愤怒或恐惧,身体会失去重量和血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平常物体都无法触及你。而被你出手攻击的人骨骼会软化或血液蒸发流失。"

百眼虫活了无数年,看过无数事,如此慢条斯理,如此不容置疑。

什么样的情况都想像得到,惟一无法想像原来自己不是人。

从未见过的生身父母,其中有一个也不是人。

一切前提都不存在,所有结论都是空谈。

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寒冷,在里约热内卢二十三度温暖的风里,整个人不住颤抖。即使有温柔的怀抱将他紧紧包围,冰冷的皮肤覆盖上温柔的毛羽,也不能让他逐渐沉到底的心稍微好过些。

拥抱他的是凤凰。

她没有去看表演,而是飞出了围墙,俯身将山狗围在自己臂膀里。山狗埋着头,连呼吸仿佛都消失了,浑身上下的皮肤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一片冰冷。良久良久,他抹了一把鼻子,脸上肌肉抽搐着,勉强向她笑:"你不怕我。"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头:"傻瓜,你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一半更不怕啦。"

依偎着坐在围墙外,植物园内隐约传来了极优美的音乐声。表演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非人种族,都在里面了。

凤凰轻声说:"我把你弄进去吧。一定要找到蚯蚓他们。"

闭幕表扬的场地,设在里约热内卢植物园最出名的景点之一:王莲池。

数日前还空空荡荡的湖水中,现在凭空冒出了一株极巨大的巴西铁树,宽堪数十人合抱。笔直树干插入天空,一直到肉眼无法辨别的高处,上面有丝竹声隐隐飘来。

这是嗜糖蚯蚓一族的杰作,提前数日布下巴西铁树种在湖水中,以每天数百米的速度疯狂生长,直到隐入云霄。停止纵向的生长后,自最高的顶端发芽,生成唯一的一片叶,正圆形,直径三公里,呈三十度向内凹下。

布云鸟们从世界各地收集洁净的雨云,集中在这片叶子上空降雨,汇聚成另一眼美丽的湖。蚯蚓们改良了珍贵的十六瓣子夜莲,使之在湖中无根盛放,紫瓣金蕊,熠熠生辉,是为舞台的基座。围绕这基座有无数碧色水草纠结,作为装饰和烘托。

观众自大门进入,确认身份后就会得到一枚王莲子,到达湖边,会看到无数长挂女萝一头缠绕铁树,一头牵挂湖边,跟索道飞车一样,将来客接引上树顶。他们手中的王莲子,一旦投入水中,即刻会膨胀成小巧的绿衣莲座,被湖底无色而极强韧的水草固定一处,舒舒服服坐上去,正好平视台上歌舞,赏心悦目。

为聚会表演的是蝶之族类,承担奏乐任务的是八音竹节虫。九千只人头蝶身的花尾美人蝶,根据各自颜色的不同,立体组合成盛装人物,连眉眼发梢都栩栩如生,正演出全本舞蹈剧"蝴蝶夫人。"神秘莫测的八音竹节虫则全体隐藏在莲花座下,没有露面,正合幕后功臣之妙。

这两族分别是非人世界的歌舞音韵世家,素来南辕北辙,不相配合,此时有机会合璧出场,当真是妙绝天下,看得一众非人如痴如醉。

第二节:无泪之城(3)

不过,最完美的故事都没有结局,当最美丽的那首咏叹调"啊,那明朗的一天"奏响,花尾美人蝶们配合着在空中旋转出无限曼妙的舞姿,无数声各种语言的喝彩将要从四面八方爆发的时候。从莲花舞台的上空,一声大叫传来,举座大惊,抬头去看,发现那里有只大鸟展翅飞过,丢下一个人流星般高速坠落,观众席里有两只飞天蜥蜴当机立断,腾空而起前去截断,但是对方来势实在太快,不但没截住,自己还被甩下了水。

那人咚的一声,全身心砸上了舞台。

一场蝴蝶春梦,被砸到四面带风,登时就散了。这一下全体看戏的都被惹毛,尤其是一些追星族,好不容易啊,一两百年才看得到一次八音竹节虫表演,这旱地流星是怎么回事。当下纷纷或飞或爬,要上前揪住那罪魁祸首痛扁。但要论到抓狂程度,真正臻于崩溃级别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巴黎和山狗匆匆分手的那三条小蚯蚓:银灰,碧绿,桃红。

巴黎一别,三条蚯蚓四处闲逛了一番,大大过了把世俗烟火的瘾头。尤其是银灰,将青陆银芯往自己怀里一揣,倘无意外,自此都可以从当长老的噩梦里溜之大吉了。不过,不当长老,不表示就什么活都不干,就像它们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单纯观光,人家角色可重要了,乃是本台表演的舞台总监。

作为总监,须臾不可离开表演现场,因此一直驻守在莲花一角。骚乱初起时,它们抢出去,打空中一掠眼,已经觉得来者面熟,情急之下抛出收纳葫芦索,抢在众多非人票友上前一家踩一脚之前,将那人裹在葫芦里拖了回来,而且当机立断,一同连滚带爬下了铁树,躲在一丛千秋万代猪笼草里,听无数非人巡回搜索不果,而后骂骂咧咧各自离去。

风声一静,银灰马上就翻脸了,将山狗拖过来先饱以老拳,怒道:"你怎么跑出来的,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全族累到虚脱才把那莲台弄好,给你大屁股坐到塌。"

山狗顾不得申辩,反手揪住它,一副死也不松开的表情嚷嚷:"还记忆给我,还记忆给我,赶紧,赶紧,赶紧。"

两句话反复再三,重现当年声震撒哈拉之余威。银灰一愣。碧绿本来一直头朝外监视动静的,这会儿也缩回来。良久叹口气,说:"还吧还吧,我们逃得了初一也逃不了十五。"

这句话大有蹊跷,但没人追究。这时候凤凰也找了过来,刚才她丢那一下准头不错,自己颇为洋洋得意,岂知立刻被盯上了当壮丁。

在场诸位之中,凤凰长途奔袭的能力最为突出,因此其他三虫一人,集体通过决议,由她闭上眼睛,随便抓条蚯蚓带回青陆,再把那砣冻好的山狗记忆拿将回来。情况紧急,端的是雷厉风行,这边一锤定音,那边即刻执行,转眼凤凰便吊着桃红消失在微蓝的天际线。远远还听到桃红惴惴不安地嘱咐:"别松手啊,千万别松手,等等哎,我挂个狗尾巴草降落伞…"

凤凰速度再快,也要飞个把小时,山狗翩翩这会儿就已经在翘首盼望,脖子伸得比鸭子都长。银灰把山狗拍拍,没好气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那里当望夫石?这行头,这形象,造型太烂了。"

山狗讪讪转回来,大家坐了一刻。两条八卦蚯蚓一反惯例,不言不动,都静悄悄的。它们脸上又藏不住事,连山狗看了几分钟,也觉得它们怎么心里非常有鬼。于是没话找话问:"你们,是猪哥请来保护我的呀,你们很熟吗?"

银灰点点头:"是很熟,而且他当时与破魂达旦过从极密,我们也不敢拒绝。"

山狗很是郁闷:"我到底怎么失去记忆的?真是猪哥打我一鞭子吗?他打我干吗?难道我当年杀了很多猎人?"

这些问题蚯蚓们显然开始招架不住,支支吾吾半天,碧绿狗急跳墙,说道:"哎,我们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拔鲁达兽啊,说不定它们知道呢。"

拔鲁达兽,山狗以前没见到过活的,据说联盟成立以来,都只有猪哥抓过一只回来,结果还闹出了一桩大事件。此次典礼,人家负责布置闭幕表演的保安工作,谁敢擅闯现场,起哄作乱,立刻就会被加以制裁:做噩梦两星期不准醒。

这会山狗在蚯蚓们的陪同下,鬼鬼祟祟走近王莲湖中矗立的巴西铁树,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一整圈螺旋状的灰色的雾霭包围着树干,凝固不动。刚一靠近,那雾霭就如有灵性般快速旋转起来,忽涨忽缩,如魔鬼大口般要择人而噬,隐约间便风云变色。一个嘶哑的声音,仿佛说话十分费力般,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谁?观众吗?表演结束了"

银灰蚯蚓上前招呼:"拔鲁达老爷子,这是撒哈拉之眼的那个山狗啊,以前您的族人与我们一起受猪哥之托保护他的。记得吗?"

那声音不应,眼前仍旧是空荡荡的无实体出现。只有那团灰色雾霭,在不断变化形状,良久才缓缓说:"记得。他恢复记忆了吗?"

好似久旱逢甘雨,缺钱上当铺,山狗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几跳,激动万分地冲上去深作一揖:"老爷子,求求你千万告诉我,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的?猪哥为什么要你保护我?"

灰色雾霭忽然静止下来。那声音平静地说:"猪哥以换心藤使你失去记忆,约定蚯蚓数年之后尽力再使你恢复。保护你是因为猎人联盟追捕你。至于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没有过问。"

问谁谁不知道,山狗觉得自己脑仁疼得要命,不由得蹲下去,抱住自己头。蚯蚓们脸上的古怪神色越来越浓厚,碧绿好多次欲言又止,真是银牙咬碎,就在终于忍不住了的时候,一声清啸带来一只大鸟,于是松了口气,对自家兄弟说道:"哎,自爆隐私需要很大的勇气啊。"银灰表示同意,并加了一句评点:"特别是在没什么好处的时候。"

它们还有空进行自我心理剖析,苦主本人早就一头扎了过去,期盼中又有几分惊恐,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蚯蚓。桃红从凤凰爪子上一落地,出了一口长气,喃喃道:"无防护高空飞行,不值得推广,老子脑袋都吓冰了。"转脸就发现山狗直勾勾地盯着它怀里抱住的一团东西,眼睛里几乎可以喷出明火来。它连忙指一下凤凰:"在它爪子上钩着呢,别这么看我,我会自燃的。"山狗很谨慎:"那你抱的是什么?"碧绿手一松,刷拉抖开来,原来是团柳絮模样的东西,收纳体积虽小,展开来却蓬松硕大,估计是拿来空中救生用的。山狗一见,掉头而去,一把扯住凤凰:"我的记忆呢?"

这一趟来回航班耗费不小,凤凰正解开脖子下两颗扣子扇风,气都没出匀,听见山狗垂询,便答道:"记忆没看见,新鲜脑子有一砣。"

随手抛出一个加盖的水晶碗,果然里面有一团猪脑那样的东西。品相不错,红嫩生生的。

山狗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捧着,飞奔过银灰那里去,咨询如何吃脑补脑子、临行不忘告诉凤凰:"扣子扣上点,走光了。"瞬间屁股后面飞沙走石。

这团貌似猪脑的东西,据银灰说,真的是猪脑子,本身和山狗的记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记忆这种东西呢,长久放在含羞草里面,很快会变质发霉,所以需要转移去同类型的储存环境。它们试了各种动物的脑子,发现猪脑子最对山狗记忆的胃口。

如此评论大不留情面,山狗却也顾不得许多,一早自觉躺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等待另一场精密开颅手术的开始。三条蚯蚓不知道怎么了,对望许久,终于没奈何,碧绿一挥尾巴:"动手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角瞥见山狗把脖子赶紧又伸长一点,便解释:"不是说你。"银灰叹口气,尾巴卷着一颗红艳艳的种子递到他嘴边:"吃吧,九转罂粟籽,麻醉药来的。"

第三节:往事(1)

睡梦中,出现撒哈拉之眼明净的天空。

那是一个春天。

温控中心突然出现另一个工作人员,蚯蚓们说是联盟抓到的不知名半人种,放在这里劳动改造。她白生生地站在百花丛中,眉目像画一样,向我温柔微笑。桃红介绍说,她叫秋秋。

秋秋不爱说话,只是每天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在协调蚯蚓们和人类科学家的研究进度时,她就在一边,好奇地望着。

人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仿佛都是新的。

我没有去问,她到底属于什么半人种。一切非人与人,在我心里都是同样,而在我的拍档猪哥心里,非人还要可爱些。所以我们出任务的时候,放走的猎物比抓到的多。

我慢慢习惯她的陪伴,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水的气息。晚上我们去散步,她最喜欢追逐那些到处乱跑的植物,那也是她唯一愿意说话的时候,对着去串门、恋爱、开派对的辣椒茄子念念有词。

望着她我感觉温柔。这感觉只有在看着猪哥的时候有过,因为他一直照顾我,但是,猪哥是男人。

那两棵喜欢结怪东西的桃树从西域移植来的时候,秋秋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白了,所以迷恋那花开时迷离璀璨的颜色。她对我说,看到树,就要想到她。

我决定休假,带秋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欧洲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来撒哈拉之眼公干,我决定搭一程顺风机去巴黎。没有和蚯蚓们告别,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美梦。厄运即将开始。

喉咙被扼住之前,还在放声高唱。翅膀马上要断了,眼睛却看过天空。

我们上了飞机。没起飞多久,秋秋就觉得渴,我起身去后舱给她打水,这时候我们飞出了撒哈拉之眼的大气调节区,只不过一分钟,当我回去的时候,先听到机舱里工作人员的惊叫,扭打的声音,我赶过去,看到秋秋捂住脸一声声狂叫,无比诡异的,整个人在发锈,爆裂,腐烂,软化,传来臭味。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联盟工作人员,一手推她下了三万米高空。

我刹那崩溃。

狂怒与悲伤,潮水一般淹没我。

我回到了十五岁以前。世界于我是一个乱葬岗。生或死,我的或其他人的。都不重要了。

我也跳下了飞机。

最后的侥幸,是再看到秋秋一眼。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我爱她。

眼泪滑过山狗的脸颊。

他睁开眼。三条蚯蚓们在他头顶,正仔细地观察着他。轻轻问:"你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