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狗点点头。

是的,我想起来了。

连同与父母的往事,荒坟地的际遇,猪哥带我出来考猎人资格之后的所有细节。欢笑与陶冶。点点滴滴。

想起了秋秋。想起了那些似真似疑的时刻,原来都是一种模糊的提醒。

想起他出手攻击猪哥之后,被光行带到撒哈拉之眼,猪哥从联盟总部偷出换心藤,去除了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拜托拔鲁达与嗜糖蚯蚓卫护照顾。

他永远对人那么好。也不见要求什么回报。

山狗抹去眼泪。凤凰抱住了他的头。

十五分钟后山狗噹啷一声倒地,原来抱太紧,他竟然窒息了…

经过一轮紧张而有效的鸟工呼吸,山狗醒来。这次他神情极为平静,轻轻问蚯蚓:"秋秋,是怎么一回事。"

银灰早与兄弟咬了半天耳朵,既然决定了要坦白,不再有半点犹豫,一口气道:"我们当初被你抓回撒哈拉之眼,心里十分不忿,一直搞些东西玩你,这些记忆长老应该没拿,你记得吧?"

山狗点点头:"记得。"多说一句:"想不记得都难。"

银灰叹口气:"可是你的神经实在坚硬,等闲玩你不动,所以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绝招。心想这下必定行了。"

它们做了一个人。

以莲藕为身体,以情人草代替脑髓,以千年油桐木为骨骼。

一个女人。纤细腰身,白净皮肤,高挑身段。不说话,很温顺。

它们在秋秋身体的藕段内孔,布下了最强力的火性摩罗草根,这是一种可以分泌类似女性荷尔蒙之类东西的植物,有如催情香水,可以帮助最难看的女孩子去吸引到最有魅力的男士。

第三节:往事(2)

山狗之爱上秋秋,在它们设计之中,不过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唯一蚯蚓们没有防备的是,那些它们精心培育出来具有人类肌肉触感的莲藕,不能接触任何撒哈拉之眼以外有污染的空气。

当山狗想取悦秋秋,带她上了杀人狐狸返回巴黎的飞机的时候,悲剧就如此发生。

银灰停下口,偷眼瞧着山狗有如僵死的脸,急忙退回去和兄弟咬耳朵道:"糟了,他不会来打我们吧。"碧绿对桃红乱挥手:"去,把咱们蒲公英开过来。"

他却没有什么异动,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错怪联盟同事了。"

不过一句话,多少惨痛,就这么揭过去了。而背后的咀嚼追悔,又会延续多少年呢。大概天也不会知道吧。

他站起来,摸摸脑后缝合得相当好的伤口,向蚯蚓们翘翘拇指。转向凤凰:"我没事了,换心藤在撒哈拉之眼,回头去拿吧。"

凤凰"嗯嗯"两声。声调非常古怪,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

桃红看了她一眼,忽然惊讶地说:"奇怪,凤凰你怎么笑得那么像木偶?"

提起木偶,里约城这两天的古怪就呼之欲出。蚯蚓们忙着种树布置舞台,对此一无所知,听山狗细细一说,碧绿竖起身体来,在地上扭了两下,说道:"不对啊,这很像是我们的青陆银芯加水煎煮后的效果,桃红,你记得吗,那个叫三生石的老几以前来青陆,要东要西,最后我们实在搞不定了,把银芯过水造蒸汽,吸入以后,就会出现这种麻木愉快的样子。"

桃红大点其头,以及尾巴:"是的是的,因为代价太大,虽然他说那就是他想要的,不过我们还是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联系到银芯,立刻联想到莫名坠落在撒哈拉的老式飞行器,再联想到银芯被煮过,里约城的怪异,最后就指向了三生石。

山狗不愧猎人本色,抛下自家暗伤,立刻建议:"我们分头去搜寻一下,我们定个方式联络,看各自有什么线索。

碧绿闻言掏出几只精致的柳叶笛分给大家,说:"这个笛子吹出来的声音非常奇特,可以传送数十公里远。有发现就吹一声,我们可以循声来找。"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1)

山狗胡乱奔了一程,里约城内静悄悄的。家家户户似乎都待在屋子里,声息全无。经过一栋小楼前时,一扇窗子"呀"的一声推开了,有个容貌绝美的金发女子探出头来,似乎是小睡初醒,慵慵懒懒的,只是脸上如戴面具一样,犹自挂着满副那甜美而麻木的笑容。山狗一生见识无数大风浪,生死相关只一刻的时候也不知凡几。然而横空里一比,这刻深心处爆出来的惊人恐惧,震撼程度却是仅见。使他刹那间汗湿背心,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虚空狂乱之中,几乎立刻要抓住一点什么支撑自己不倒。

他站了一会。长长呼吸强迫自己定下来思考,三月一日,凤凰与自己来到里约热内卢,一切情况都如常,人们看到凤凰身上的翅膀,以为化装术如此了得,还大吹口哨表示赞美。三月二日晚,两个穷光蛋实在忍不住烧烤香味的诱惑,跑进一家街边小店大吃一顿霸王餐,之后双双施展出惊人轻功逃逸,店主也没有怎么温良恭俭让,虽然不懂他追出来吼的是什么,想来也不会是格言警句。不久之后,最先出现了异样的人或许应当就是在海滩打排球的那群小孩。然后是周围观众,再然后是海滩游客,一直向市区内蔓延。

我怎么又没出现异样呢?

一念间他对自己苦笑:"我多牛啊,一半是人,一半是亡魂啊,大约这种传染病也放我不倒。"却没想到这毛病虽然确实不会威慑非人种族,不过当初蚯蚓族长老为了收买他,强喂他的那颗世间一切传染病的克星"药金蕾",可也居功甚伟。

既然病征由海边人群伊始,再去一次科巴卡巴纳海滩说不定会有收获。原地跳了两下表示振作,山狗从自己储藏量很低的智慧宝库里摸出一句话来鼓励自己说:"无论多么沮丧也不要放弃。因为放弃会更沮丧。"真是话糙理不糙啊。

科巴卡巴纳海滩。整个巴西,甚至是整个南美最美丽的海滩,每年吸引数以百万计的游人前来一堵它的风采。水如天,天如碧,幼沙嫩白,连绵不绝直到视线尽头。每年狂欢节期间,其热闹程度总是可以达到沸点。沙滩上除了点缀无数彩色太阳椅外,还点缀无数穿比基尼的各国美女,令人口水滴答再滴答,一直到脱水方休。即使深夜时分,这里向来都非常热闹。可惜,向来并非永恒。今夜无人到访,海天深为寂寞。

山狗虽然足够茫然,却发挥了当年五星猎人的追踪本领,口鼻耳舌全方位调动起来,沿岸细细检视任何有可能的异状。天色微有亮色,湛蓝海水一点点退去,卷着白浪又一点点拍上岸边。许多水母发出荧光载沉载浮,似在冲浪般很有乐趣。有一只老大的直接掠上了沙滩,潮一退,就在山狗脚边滞留下来。这玩意虽然全身是水,没嘴没牙,不过要是被它触角一蜇,就能疼到要人老命。俗话说多一蜇不如少一蜇,山狗赶紧闪开,却发现该水母模样甚是奇怪,四体不全,竟然只有半只。

他把水母拖上干沙滩,细细看,这是一只霞水母,水母族中比较大型的一种。伞部如果完整,直径能达到一米有余。可是现在只剩下一半。从断裂边缘看,没什么海洋生物能咬出这么整齐的牙口,倒像是被人抓住两边,用力一拉造成的。如此损人不利己,连鲨鱼都不会有兴趣,多半是人类做的。不过,谁跑去海里扯人家水母玩呢?

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丢下水母,山狗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把自己脱到剩条裤衩。海滩上幸好没人,否则就会嘲笑他的裤衩上有洞洞-----好的那几条都给嗜糖蚯蚓们烧完了。他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一阵浪拍过来,海水微温,相当舒服。沉底走远些,海底慢慢便凹陷下去,凉意从海洋深处涌出,有一种针刺般的锋锐触感。山狗深吸口气,迅速游出数百米再运劲潜入,刚一站定在海底,心脏处便立刻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黑暗的海底,隐隐潮声和着凝重的寒冷,同海水一起将他密密裹住。山狗索性趴下去,耳朵贴在柔软的海泥上,呼吸收敛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分辨着五十米方圆内海底混沌无名中一切声音。一旦确认正常,便继续游到更深的所在,将自己的侦听范围持续扩大。他严肃认真的工作着,不知不觉忽略了自己在海下已经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在他的猎人时代,参照人类体能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从来没有在水底活动超过半小时。何况深海底环境险恶,更超过淡水水域许多倍。不知道行进了多远,忽然脚下一空,一股极强的旋涡流将他脚卷住,大力往下拉扯。山狗一激灵,急忙用力蜷缩身体,脑子里闪过:"海沟。"二字。

海沟是海底的峡谷,却比陆地上任何峡谷更加危险,往往会形成巨大强劲的螺旋水流,一旦将人卷入,碾成粉身碎骨。山狗将身体蜷到最小,全身能量迅速运转,四肢反方向猛一伸展,整个人如被弹射出去一样,绷离了旋涡的控制。他这时终于想到自己实在已经泡了很久,怎么也应该出海去换口气了。他反身准备上浮的这一秒钟,笔直的海沟深处,传来啪嗒啪嗒的拍打声。

拍打声十分急促,山狗凝神静听,耳中还捕捉到了海洋生物在遇袭时发出的尖叫声。持续不断,不知道为何而来。他犹豫了一下,放松身体半浮在海中,感觉自己胸口并无特别的难受感觉,反而相当自如,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在决定上岸后去挑战最长徒手潜水记录的同时,他沉身下坠,向海沟深处急速落去。

五分钟的全速下潜,深度已经相当可观。海沟中的温度与可见度都比普通海域更低许多,因此当一团奇特的黄色光晕在前方出现的时候,即使瓦数不够十五,也绝对可以吸引所有的注意力。那光芒看似不稳当地在水中摇摆,却又始终没有真正被冲开。山狗大呼奇怪,赶忙在头附近设置了一个破水咒,使眼睛有余地清楚视物,一看之下,几乎惊得张口大叫起来,冰冷的海水立刻涌进他的肺部,呛得他死去活来。

这不能怪他,谁跑到海底去潜水看到这场面,多半也要不顾体统大喊大叫起来,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不信?那好,你看到过海沟的沟壁上长出一栋房子来没有?没有吧?人家山狗也没有。

放在陆地上,这是一栋很普通的小房子,也就是中国乡下到处有的那种民居,飞檐翘角,方方正正的门和窗户。要是可以拿到阳光下仔细看看,还是青石砖砌的,好不古朴。那团黄光,正是从那扇窗户中透出。

一被呛,本来一直很悠闲的山狗肺部好像给人泼了一勺热油一样,顿时痉挛起来,胸膛内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耳膜鼓胀。整个人慢慢陷入了昏迷的状态。可是也就在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忽然一切都平静了似的,身体又变重新变得非常非常轻而灵活起来,甚至比刚下海的时候更自如。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上去想,只一心向那房子游过去,眼看将要靠近了,鼻子一硬,好似碰到了什么。他伸手摸到像是玻璃般的东西,而且面积相当大。摸上摸下,往旁边游一段再一摸,竟然始终存在。猛回身游离开去,双手合掌催动体内真气,再张开的时候便放出一点荧光,在黑暗海域中聚集成束,照耀极远。可以看到那奇异的小房子是被一个巨大的立方玻璃罩包围着,玻璃罩表面突出许多尖锐的锋芒,有一根洞穿了一条巨大的鱼,看来刚才的啪嗒声就是这鱼垂死时发出来的。玻璃罩上方连着一根管子,笔直伸出海面,看起来应该是提供氧气之用,管子里又似乎有袅袅的白烟。能看到这么巨细无遗,山狗委实十分激动,双腿一收,本来是想扑上去探测一下那罩子什么材质的,结果一个收势不住,当啷撞上了玻璃,鼻子二度遭劫还遭得不善,好似都冒出血光来了。他忍不住当即惨叫一声,心里纳闷:"我怎么动作突然那么快?"

不说他纳闷,这一下响动比那条可怜的鱼只大不小,竟然引得那房子的大门悄然一开,走出一个人来。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2)

我的妈,真是一个人啊。老头子,干干巴巴的,大约年轻时候都不会好看,形貌委琐之极。他穿的是着许多年前流行过的旧款黑色衣裳。擎着一盏灯,扶着玻璃墙壁保持稳定,在房子周围谨慎地慢慢走动,看来玻璃罩是把海水隔绝了的。山狗不敢乱动,悄悄伏在玻璃一角,听那人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道:"这么大动静,莫非是鲨鱼?这海域中应该没有鲨鱼的。"一沉吟,口吻有些不易察觉的振奋:"难道是小四他们拿到换心藤回来了?"加快走远两步,提灯仰头望顶上的管子,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于是又自己安慰道:"撒哈拉之眼离这里是很远的。"

撒哈拉之眼五个字说得虽轻,在听的人耳里,却比惊雷更震撼。山狗心口一股热血上涌,若不做点什么,简直就要从口边滴出来。

老头再四处看了看没有异样,刚要回身进房,忽然身后卡拉闷响,自己后脖一凉,手里那灯登时就落了,只觉得身边波浪攒动,一股水已经涌进了胸膛里,顿时狂咳起来,身子跟坐了飞车一样,登云踏雾,瞬时间冲出了海面,给人大力一抡,丢上了沙滩。那人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喘得跟只狗一样,而真正和狗有点关系的那位,也就是把他从海底拼命拉起来的那位---山狗先生,适才神勇无敌一拳把钢化玻璃打个粉碎,此时衣服都顾不上穿,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小小的柳笛子,拼命吹了一气,好嘛,几乎没把自己耳朵当场震聋。

蚯蚓人家没夸大,这哪里是哨子,这分明是一防空警报,而且是声音效果接近"一个蚊子哼哼哼"的那种。好使倒是真好使的,因为不出片刻,凤凰就从空中一个俯冲落了地,没站稳就开始嚷嚷:"什么什么什么。"定睛一看,不分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和人叙起旧来:"老头,你怎么在这里,我去了撒哈拉之眼了。"那老头苦苦咳了半天,正自回过气来,一见凤凰,浑不陌生,张口就问:"你找到换心藤了吗?"

凤凰这个家伙,名义上代表珍谷出来找换心藤,其实到处晃荡吃喝玩乐,压根没上心,要不也不会一找找几年了。想想珍谷的管理制度可真松散啊。她凭空给人一问,有点扭捏,正要说:"世道不好啊,难找啊。"被山狗上来拉住了:"这就是指点你去撒哈拉之眼的人?"

凤凰能转移话题,忙猛点头:"是啊是啊。我没说错吧,你看他够委琐哦。"

对话间,三条蚯蚓也赶到,而且也是从空中咻一声落下来的,短短几天不见,居然有大突破,给那朵自由派的蒲公英加上了方向盘。它们落地泊蒲公英,跳下花骨朵儿一甩手,干脆利落,别提多潇洒。然后一看到那人,就大喊一声:"三生石!!!!"山狗顿时有一种乌云将开、晴天将来的吉祥预感。眼下是找到正主了。

三生石变遭大故,给人从隐匿之处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本该十分慌乱,事实上却表现得镇定无比。简直堪为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标准版本。他坐在地上多吐了两口水,看也没看那几条蚯蚓,只虚弱而冷漠地说:"山狗,你出了撒哈拉之眼了。"满布皱纹的眉宇间出现一丝奇特的笑意。

凤凰突然尖叫一声:"这个声音,我们在猎人联盟的录像里听过。"山狗气得要命:"你听了多少声了,才想起来。"凤凰不好意思的拍拍翅膀:"我一向有点迟钝的。"这位迟钝的凤凰小姐却又立刻转移注意力:"哎,你怎么脸色那么青?"凑上去一看,青里显着透明,活像被杀人狐狸镇住时那个模样。于是不吱声了。山狗死死看住三生石,看了半天叹口气:"传奇人物难当啊,这个德行可不好见人。"

他把最后一件外套穿上,蹲在三生石干瘪的身前,疲倦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三生石抬眼看向远处渐起波澜的大海,淡淡说:"怎么,你的记忆还是没恢复吗?"他下一句话却是对蚯蚓们说的:"蚯蚓,你们觉得,那些事他知道了,是好还是不好?"

为什么会和蚯蚓扯上关系?山狗蓦然间觉得胸口极不舒服,隐隐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当初我对自己有无记忆一无所知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寻真相呢?真相,就是那么值得知道的吗?

真相未必好,他其实当然知道。从前以为自己是人,如今知道自己一半不是人。想一想,似乎当人要舒服很多。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银灰上前来,对他深深作了个揖。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说道:"与其给人说,不如我们说吧。山狗。你后来大发脾气,到处杀人,是我们害的。"

山狗本来是蹲着,这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深恐自己耳朵被海底水压压坏了,苦笑着反问一句:"什么?"

银灰早与兄弟咬了半天耳朵,既然决定了要坦白,不再有半点犹豫,一口气道:"我们当初被你抓回撒哈拉之眼,心里十分不忿,一直搞些东西玩你,这些记忆长老应该没拿,你记得吧?"

山狗点点头:"记得。"多说一句:"想不记得都难。"

银灰叹口气:"可是你的神经实在坚硬,等闲玩你不动,所以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绝招。心想这下必定行了。"

它们做了一个人。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