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圣因道:“夫人费心了。可是如今天色已晚——”

  谷中莲道:“这东平镇上,有一间药店,与我家相熟。现在还不到二更,我叫徒儿给你执药,一定可以做得妥当。”她说的“妥当”,另外还有一个含意,那就是可以叫药店主人代为保守秘密的意思。祈圣因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不必明言,她亦明白。

  谷中莲立即叫女儿取来纸笔,开下药方。心中在想:“叫谁去执药好呢?”她看看身旁两个徒弟,一时还未打定主意。

  祈圣因道:“大恩不言报。江夫人,我也不客气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拜托你们。”

  谷中莲道:“夫人请说。”

  祈圣因道:“我想找一匹坐骑,但不知这么晚了,镇上还可以买得到么?”

  谷中莲心道:“可惜那匹赤龙驹爹爹已骑上德州,要不然倒可以送给她。东平镇是个小镇,平日就没有马市,急切之间,却是难找。”

  祈圣因道:“若是难找,那就算了,我明日走路也罢。”

  江晓芙忽道:“娘,我倒有个主意,我知道王大叔家里有一匹好马,我和二师哥都见过的。当然比不上咱们的赤龙驹与白龙驹,但一日跑个二三百里,据说也不会口吐白沫。”

  祈圣因道:“这位王大叔是什么人?”

  谷中莲笑道:“芙儿,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位王大叔是我公公的棋友,会点武功,为人却是十分慷慨好义。”

  祈圣因道:“好,他若肯出让,什么价钱都行。”

  江晓芙道:“王大叔的脾气我知道,提到一个钱字反而不行。你不用管,让我给你安排吧。”

  原来江晓芙见祈圣因受了伤,明日还要赶路,同情之心,不觉油然而生。她从前虽是对祈圣因怀有敌意,但此刻的祈圣因已是她父母的朋友,何况她又知道了祈圣因当日在那荒谷有意保全了她的性命之事,因而敌意也就化成了好感,转而为祈圣因设想了。

  祈圣因道:“好,那我就先多谢姑娘了。另外还有件事,请你们往镇上执药的时候,顺便给我打听一个人。”

  谷中莲道:“是什么样的人?如何打听?”

  祈圣因道:“是一位绿林朋友。我前日与他约定,在东平镇上相会。当时我未想到会在你家留宿,也未想到今日会在灵壁遭遇意外,挂了彩的。所以没敢约他到你家来。”

  谷中莲道:“东平镇上只有三家小客店,倒也不难寻找。只不知他来了没有?”

  祈圣因说道:“他与我约好,他若来了,便在所住的客店后墙,画一朵小小梅花为记。这朵梅花他将用金刚指力刻划,刻划在不受人注意的地方。即使万一有人发现,也不容易抹去。你们哪位去给我留心看看,倘若发现了这个记号,也不用去找寻此人,只回来告诉我就行了。”

  谷中莲道:“好,事情不难,但却要选一个细心的人去。芙儿——”

  江晓芙道:“妈,你是要我去么?我正想和你说,请二师哥陪我一同去呢!”

  谷中莲笑道:“芙儿,你热心可嘉,但我却不放心你去。你和我留在家中陪客。”

  江晓芙撅着小嘴儿道:“妈,你怕我闹出乱子么?我会很细心的。”

  谷中莲道:“细心也不行。你是个女孩儿家,这么晚了,到镇上乱跑,容易惹人注意。何况镇上的人,也都认得你是江海天的女儿,你方便到客店附近溜达,仔细找寻墙上的标记吗?”

  江晓芙道:“妈,你不要我去,王大叔那匹青骢马谁给你牵来?”

  叶凌风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地站起来道:“姑姑,就让我去一趟吧。”

  江晓芙道:“大师哥,你更不行。你认不得王大叔,和药店也不相熟。”

  叶凌风微笑道:“我的意思是想请宇文师弟与我同去。宇文师弟不也和那位王大叔相熟吗?”

  谷中莲正是有这个意思,原来她因为宇文雄对祈圣因怀有敌意,不放心让他前去执药。但若由她开口要叶凌风与他同去,却又怕他心上有了疙瘩。

  祈圣因更不放心让宇文雄单独前往,连忙说道:“两位都去,那是最好不过,事情分头来办,既可节省时间,又可有个照应。”她是有意给叶凌风找个两人同去的藉口。同时也是向叶凌风示意,要他亲去执药,所以说是“分头办事”。她料想叶凌风甚是精明,定然一点即透。

  不错,叶凌风确是精明,也果然一点即透。但祈圣因却想不到,叶凌风却正是利用他的精明,暗中打她的主意。

  谷中莲与祈圣因是同样想法,“有叶凌风同去,我就可以放心了。”当下问宇文雄道:“雄儿,你师兄要你作伴,你意下如何?”

  宇文雄道:“但凭师母差遣。”宇文雄此刻所抱的态度是,既不仇恨祈圣因,但也不去讨好祈圣因,师母如何吩咐,他就如何照办。

  谷中莲道:“好,那你们就去吧。药店主人认不得你们也不打紧,他认得我的字迹,我打上一个记号,他就会替我守口如瓶的。”说罢,她便将那张药方交给了叶凌风。

  江晓芙道:“药店主人也认得雄哥的。”

  谷中莲道:“是吗?那我就更放心了。”她口里是这么说,但药方还是交给了叶凌风。宇文雄虽是个老实人,但却并非笨蛋,师母不怎么信任他,他也有点隐隐感觉到了。

  宇文雄憋着了气,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垂下说道:“是。师母还有什么吩咐?”

  谷中莲想了一想,说道:“对啦,王大叔那儿还得交代几句,你说我借他那匹青骢马一用,半月为期,在这期间,他若要使用坐骑,明天你爷爷回来,就把那赤龙驹让他使用。”要知祈圣因借马,不过是一时救急,半月之内,她当然可以找到更好的骏马,也当然可以托人将原物奉还。

  不过谷中莲这么吩咐宇文雄,另还含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指定”要他到王家去借那匹马,购药之事,他就无须管了。

  祈圣因一听便懂,心道:“江夫人果然是思虑周详,她也防着她这个徒弟对我不利。”便即笑道:“对,这样安排最好不过。半月之内,我准能将青骢马交回。”

  叶凌风听了谷中莲如此安排,他心里可是有点不大愿意,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便与宇文雄一同赶往东平镇。

  两人施展轻功,十多里的路程,不多一会,也就到了。这时二更已过,三更未到。但东平镇是个小镇,人黑之后,便没有生意,店铺都关上了门!镇上也早已没有闲人了。

  叶凌风忽道:“师弟,你和药店相熟,不如你去执药,执了药再去借马。我去打听那位绿林朋友的消息,多劳烦你一些。”

  宇文雄道:“不,还是师兄去执药的好。师母已经说得明白,药店主人认得她的字迹!绝不至于出甚岔子。小弟不是贪懒,实是有难言之隐,我与这位千手观音夫妻,有点点小小的过节,理该避嫌。明天待她走了,我再告诉师兄。”

  宇文雄坦直地说了出来,叶凌风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好,那么你借了坐骑之后,就在路口等我,不必再到镇上来了。深夜骑马进镇,会惹人注意。”那位王大叔家在郊外,离东平镇二三里路,叶凌风早已打听清楚。

  宇文雄道:“是,师兄想得比小弟周到多了。”于是师兄弟二人,分头办事。

  叶凌风掏出药方,心中不禁苦笑:“师母疑心他、相信我,这固是对我有利。可惜如此安排,我却不能在执药这件事上,作弄手脚了!”

  原来叶凌风早已盘算了一个“一箭双雕”之计,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偷换药材,混入毒药。如此一来,就既可毒死祈圣因,又可嫁祸宇文雄了。可是要实现这个计划,却必须宇文雄听他指使,前去执药。

  幸亏谷中莲早就作了安排,把药方交给了叶凌风而不是给宇文雄;宇文雄体会到师母的意思,本人也要避嫌,因而就并没有上他的当。

  叶凌风心乱如麻,暗自思量:“现在是由我执药,这算盘可就打不响了。不错,师母会相信我的说话,我可以诬赖宇文雄。但我总不能把药店的掌柜杀了。毒死了祈圣因,师母即使听信我一面之辞,师妹也定要查究的。到了那时,药店掌柜指证是我执的药,那岂不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

  叶凌风患得患失,忐忑不安,要想放弃了这个计划,但又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心中想道:“要是放过了祈圣因,她迟早总会到曲沃去打听她丈夫的消息的。那时她戳破了我的谎言,岂有不来追究之理?可是却怎生想得个两全之策,害了她呢?”

  迷惘之间,叶凌风忽地抬头,不觉又是一惊。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一个酒家前面。酒家挂着“太白楼”三字招牌,墨迹犹新,一看就知是新开张的酒楼。这酒楼正在湖边,显然就是江南所说的那家酒楼,也就是风从龙下了命令,要他前去联络的那家酒楼。

  酒楼上灯火未灭,从下面望上去,还隐隐可以看见黑影幢幢。

  叶凌风只感一股冷意直透心头,风从龙的阴影又来紧紧抓着他了。他似乎听得风从龙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要害人,为何还不进去与我的伙计商量?”

  叶凌风叹了口气,心道:“只怪我当初走锗一步,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他要迈步进去,心中忽地又似有另一个声音说道:“凌风,你一错不能再错,你一踏进这个黑店,终生就不能自拔了!尉迟炯已经被你害得不知死活,如今你又要害他的妻子,这、这怎么对得住你的良心?”

  可惜他的“良心”一现即逝,他退了两步,不知不觉间又进了三步,心里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要保住我的锦绣前程,决不能让风从龙抖出我的把柄,也决不能放过了祈圣因!”正是:

  但得前程如锦绣,良心丧尽又何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魔手攫人藏黑店

  良驹中毒困英雌

  善恶两个念头,正自在他心中交战,忽地一条黑影“嗖”地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叶凌风,随即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指到了他的喉头,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到此窥探!”

  以叶凌风的本领,本来不至于一个照面,就给这人所擒,即使在被擒之后,他要挣脱,也非难事。但他此时,失魂落魄,根本就没想到反抗,一见这人是从酒家里面窜出来的,无暇思索,便即低声说道:“日月无光。”这是风从龙给他的联络暗号。那人哈哈笑道:“原来是自己人,那就进去吧!”

  叶凌风本来是就要进去的,可是他也知道这道门槛乃是人兽关头,就缺少那么一点“外力”,举起步来似有千斤之重,迟迟疑疑,总是跨不过这道门槛。如今被这人一拉,他就似无人把舵的孤舟,被逆流卷进游涡里一样,半推半就的跟着那人跨过了门槛。

  叶凌风在黑店里和那些人如何密商,暂且不表。且说宇文雄在王家借了那匹青骢马,匆匆忙忙,赶到路口相候。等了一会,还不见叶凌风出来,宇文雄要想进镇找他,可是又记着他的吩咐,决定再等一会。

  眼看月过中天,叶凌风还未出来。宇文雄心道:“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正自嘀咕,忽觉衣襟带风之声,似是有人从他身旁掠过。宇文雄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人身法好快,远远的只见一条淡淡的黑影,已进了这个小镇,转眼间连黑影也不见了。

  宇文雄心中想道:“附近可没有本领如此高强之人,却不知是过路的江湖好汉还是公门鹰犬,倘属后者,师兄碰上,可是麻烦。”正要进镇踩探,那条黑影又出来了,可是却没有刚才来势之速。

  宇文雄看清楚了来者是谁,大喜说道:“师兄,原来是你!”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你以为是谁?”

  宇文雄道:“刚才我看见一个人跑进了镇,我只道是这个人入而复出。”

  叶凌风也暗暗吃惊,道:“有这么一个人吗?我怎么没见?”

  宇文雄道:“他既不是来找咱们麻烦,咱们也不必管他了。回去给千手观音治病要紧,药执好了吧?”

  叶凌风说道:“没执好我怎会回来。那药店老头已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耽误了一些时候。好,咱们马上赶回家去!”

  宇文雄说道:“师兄,你乘马送药回去,小弟慢一步不打紧。”这匹青骢马是匹壮健骏马,本来可以两人合骑,但叶凌风心念一动,却道:“也好,反正不过十多里路,那我就不客气了。”接过马鞭,策马疾驰。

  叶凌风骑的是一匹素经训练的驯良骏马。但心中的感觉却如同骑在虎背一般,“事已如斯,骑虎难下,是祸是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却不知那条黑影乃是何人?宇文雄说得这样确凿,想不至于骗我?”

  宇文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叶凌风作贼心虚,却不能不仔细推敲,“这个人三更半夜到东平镇来,要吗就是太白楼的一伙;要吗就是祈圣因的那个绿林朋友。前者我不用担忧,若是后者,他此时进镇,也不会发觉我潜入太白楼之事。”

  叶凌风盘算好一套说话,十多里路程,快马疾驰,不过半支香时刻,也就到了。

  谷中莲母女听得马嘶,出来开门,诧道:“你师弟呢?”叶凌风把坐骑交给了师妹,边走边道:“师弟要我赶回来送药,我想救人要紧,也就不和他客气了。”江晓芙很是欢喜,笑了一笑,说道:“二师哥不声不响,人倒是很热心的。妈,你可以不用担忧他还在怀恨尉迟夫人了。”谷中莲摇了摇手,示意叫她不可妄发议论,让客人听见了不好意思。江晓芙说道:“好,你们去给客人煎药,我在这里等候雄哥。”

  叶、江二人的说话虽不是特别大声,但也不是悄悄耳语,祈圣因在客厅里都听见了。不禁又起了一点疑心,“我不信宇文雄这小子会有这样好心,但只要这药不是他经手执的,我调补好一些精神,明早便走,谅他也无奈我何。”

  进了客厅,叶凌风把药交出,说道:“我把药店老头唤醒,耽搁一些时候了。”谷中莲怕祈圣因起疑,故意多问了一声,“这药除你之外,没经过旁人的手吧?”叶凌风心想此事不好说谎,便如实答道:“没有。”

  谷中莲道:“好,那你到厨房去把风炉拿来,帮忙生火。在这里煎药也好陪尉迟夫人说话。”她是要免除祈圣因的任何疑虑,故此找了个藉口,特地在她面前煎药。叶凌风吃了一惊,心道:“师母好不精明,但也幸亏我还有另一套计划。”当下把风炉药罐拿来,谷中莲已查对过各种药材,便在祈圣因面前倾入药罐。

  祈圣因道:“叶相公,三件事情,两件已经办妥了,还有一件呢?”叶凌风道:“你可是说的你那位绿林朋友?”祈圣因道:“不错。可有消息?”叶凌风说道:“我依照你的吩咐,三间客店都去查探过了,墙上并无发现你所说的那梅花标记。”

  祈圣因皱了眉头道:“奇怪怎么还没有来?这位朋友素来是守信的。”谷中莲道:“出门的事情怎说得准,路上有甚耽搁,也是常事,未必就有意外。明天你多留一天吧。”

  祈圣因道:“不,我不能再留了。明天我准备从镇上经过,看我是否能够碰上?”说到这里,她的眼光忽地移到叶凌风身上,道,“叶相公,你有什么话说?”她在无意之间,发觉叶凌风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似乎在想说些什么而又不便开口。

  原来叶凌风根本就没有去查探过任何一间客店,那番话是他捏造出来的。给祈圣因这一问,乘机便道:“尉迟夫人,我正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本来应该由我师弟告诉你的,我并不知其详。但你心急,我也只好先告诉你,让你参详参详。”

  祈圣因诧道:“什么消息?”

  叶凌风道:“我与师弟约定在路口相会,他去借马,我去购药、探人。我从镇上出来的时候,远远的似乎看见有个人和师弟在一起,那人身法好快,倏然间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眼花。后来我师弟说,他的确是碰上了一个夜行人。”

  祈圣因急忙问道:“是什么人?”

  叶凌风道:“我不知道,师弟说是个过路的夜行人。他们并无交谈。”

  祈圣因道:“既无交谈,他怎知道是过路的夜行人?”

  叶凌风并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却道:“是啊!也许就是你那位朋友吧?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轻功很好的?”

  祈圣因道:“我那位朋友样样功夫都好,就是轻功不行。”

  叶凌风听了此言,心里又惊又喜,原来他是有意抢在宇文雄前头,报告这个消息,他知道宇文雄回来之后,反正是要说的,不如他先自加油添酱,使得祈圣因对他师弟起疑。

  如今祈圣因果然是起了疑心了。但听她的说法,这人却又不是她的朋友,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