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莲所说的确是实话,要知她明日便要前往氓山,主持独臂神尼的祭典,并与群雄聚会,合谋抗清。群雄若知道此事,岂能放过了宇文雄?而且她虽说是信得过宇文雄,但也总得作“万一”的打算,宇文雄过去的经历她并不是十分清楚,祈圣因也曾再三叫她“小心”的了,倘若宇文雄“万一”真是奸细,其祸非小。所以她不能不采取这样的处置,而这样的处置,并不同于一般的“清理门户”,她认为已是合情合理,宽大非常。

  宇文雄心里十分难过,但他也是倔强的性情,心中想道:“师母既有见疑之意,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当下恭恭敬敬地向谷中莲叩了三个响头,说道:“一日为师,百年为父。徒儿今日蒙冤未白,难列门墙,只得遵从师母之命,免得玷污帅门清誉。但师恩未报,弟子在外决不敢以江大侠的门人自居,但私下我却不能不认师父、师母。还望师母体念我的衷诚,许我再尊称你一声师母。”

  谷中莲本待阻止他以师徒之礼拜别的,听他说得如此恳切,也不禁眼睛微润,不阻止他了。

  江晓芙叫道:“二师哥,你当真就要走了?妈,你怎能这样狠心?”

  谷中莲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风侄,把她拉开。”宇文雄道:“师母这样做已经是非常顾全我了,师妹,多谢你的好意,但你也不必阻拦了。”

  叶凌风踏上一步,遮住了门口,说道:“师弟,你一人在外,多多保重。我必定尽力协助师母,查明事实,给你洗脱嫌疑。你,你放心去吧。”他这出“戏”不但是做给宇文雄看的,也是做给江晓芙看的,假戏真做,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说到后来竟是语声呜咽。但他站在门口,用意却是在拦阻江晓芙追出去的。

  宇文雄十分感动,说道:“多谢师兄肝胆相照,小弟只盼有朝一日,能够重返门墙,再领师兄教诲了。师兄请回,小弟告辞了。”回身一揖,迈步走出大门。

  江晓芙知道事情已成定局,难以挽回,追出去徒惹伤心,于事无补,即使叶凌风不是拦在门口,她也不会那样做了。

  谷中莲将女儿搂入怀中,轻轻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珠,说道:“傻丫头,又不是死别生离,这么伤心作什?”江晓芙气愤难平,说道:“妈,你虽说查明真相,便许二师兄重返门墙。但这样的无头公案,却从哪儿查起?”

  谷中莲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待氓山大会过后,我尽力设法查访就是。真伪自有人知,他倘若真是冤枉,也总不会一直含冤莫白的。”话虽如此,其实谷中莲亦无把握可以查明真相,只不过为免女儿伤心,哄哄她而已。

  叶凌风作贼心虚,听到“真伪自有人知”这一句,却是禁不住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是啊,这样的无头公案,从何查起?莫说祈圣因已死,死无对证。即使她还在生,她也必定认为是宇文雄于的勾当。种种嫌疑,都是关连着宇文雄的,她怎会疑心到我?哈,我布置得这样巧妙,只怕祈圣因死了,也还是个糊涂鬼呢。她临死之前,嘱咐岳霆报讯,不是口口声声只指控宇文雄吗,几曾疑心我了?”

  叶凌风事事如意,心中欢喜无限。但脸上却还是一副伤感的神情。江晓芙心道:“我只道大师哥有点妒忌二师哥,却原来是错怪他了。”

  谷中莲道:“你爷爷已经去了三天,今天该回来了。他一回来,明天咱们便要前往氓山了。芙儿,你今日得加紧和你师兄练一练本门武功,大须弥剑式与天罗步法尤其要练得纯熟才好。别在人前丢了你爹爹面子。不许再想你二师哥的事情了,赶快去吧。”

  叶凌风心花怒放,说道:“是啊,我在路上只跟师父学了剑诀,还得请师妹多多帮我练练招式才成。”

  江晓芙年少好强,虽然无心练武,但却乐于助人。叶凌风算是摸透了这个师妹的脾气,不惜以掌门师兄的身份,低首下心,求她相助,指点招数,果然哄得江晓芙服服贴贴,不再吵闹,随他到花园练武。

  谷中莲看着他们并肩同走的背影,心想:“风侄很会体贴芙儿,或者可以渐渐转移她的心意。但看刚才的情形,芙儿与宇文雄实是相爱已深,即使她与风侄能成连理,只怕也要在心上留下创伤,永远不能磨灭的了。唉,我这样处置,我也不知是否得当?”想至此处,不觉一片茫然。

  原来谷中莲这次把宇文雄赶走,虽然是为了维护门规,预防“万一”;但却也不无一点私心存在。这点私心,就是替叶凌风扫除“障碍”,好让他与江晓芙有更多接近的机会,撮合他们的姻缘。但谷中莲毕竟是个女侠,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这次的行事却掺杂了一点私心,事后思量,却不免也有点儿惭愧了。

  谷中莲自己也是“过来人”,想起自己当年与江海天两情契合,却又好事多磨的经过,思潮越发起伏不定。蓦地她又从岷山之会,想起自己的义母谷之华。谷之华当年也曾被掌门师姐疑是叛徒,将她逐出门墙的。谷中莲不由得想道:“倘若宇文雄当真也是受了冤枉的,我活活拆散了他们,却怎对得起他?唉,但真相既未分明,我也只能如此处置了。”

  叶凌风是想不到谷中莲会感到愧悔的。他只知道师母是一心一意地帮他,心中高兴,实是难以言宣,藉着与师妹练武为名,千方百计的去讨江晓芙的欢喜的。

  江家之事,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宇文雄出了师门,踽踽独行。叶凌风最高兴的时候,也正是他最伤心的时候。

  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安身之地。宇文雄怀着满腔气愤,只想远远离开江家,走到哪儿就算哪儿。但想起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师妹,却也不免黯然神伤,心头隐隐作痛。

  宇文雄正自怅怅惘惘,不知不觉己走到了东平镇前面那座山岗。忽觉微风飒然,人影一晃。有个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道:“兄台可是江大侠的第二个徒弟,名叫宇文雄的么?我看兄台似有满怀心事,可否和小弟说说?”此人突如其来,宇文雄吓了一跳,本能的闪过一边。

  定睛看时,只见是一个陌生的黑衣少年。宇文雄怔了一怔,说道:“阁下是谁?请恕小弟眼拙,咱们以前似乎没有会过?不知阁下何以知道小弟贱名?”心中想道:“这人也未免太冒昧了,素未谋面,却要我把心事告诉与他。”

  那黑衣少年哈哈一笑,竟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你是嫌我来得太过突兀么?咱们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萍水相逢,只要意气相投,便可以成为朋友。”宇文雄心道:“话说得是,但我怎知你是什么人?”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年又道:“况且咱们其实是会过面的,只是兄台想不起来罢了。”

  宇文雄一片茫然,说道:“几时会过的?在什么地方?请恕我记性太坏,实在想不起来了。”

  那黑衣少年笑道:“就是在这个地方,还是昨天的事情呢,怎么就记不起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说道:“哦,你就是昨晚的那个夜行人?”

  那黑衣少年道:“不错。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呢。你为什么离开江家?看你愁眉不展,定有心事。”

  宇文雄道:“小弟的事情实是不足为外人道,而且兄台要管也管不来的。嗯,兄台高姓大名,小弟都还未请教呢。”

  那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姓名,日后你自会知道。不是我不肯告诉,现在还没到时候。”

  宇文难有点不大高兴,心想:“这少年怎的如此古怪?哼,他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把师门的秘密告诉他。”

  那少年又道:“或许我可以为你效劳,咱们林子里说话去。”

  宇文雄道:“不敢劳烦阁下。小弟还要赶路,多谢阁下的好心了。”

  那少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宇文兄,你这就是说的假话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心里只怕也还未曾打定主意吧?说的什么赶路?”

  宇文雄愠道:“这是我的事情,阁下你就不必多管了。”

  那少年道:“不,休这件事情,只怕只有我才能管。你是怕我对你有所不利么?不是我说句狂妄的话,我若要害你,昨晚就可以伤害你了。好吧,看来你是不大相信我,那我就只问你几句话,你认为可以回答的你就回答,否则你尽可闭口不言。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宇文雄给他纠缠不过,心想:“也好,且看你问些什么?难道我还怕你把我吃了。”于是就跟那少年走进林子。

  那黑衣少年道:“昨晚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是你的师兄弟吧?”

  宇文雄道:“不错,正是我的大师兄。”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宇文雄见这少年老是打听他的师兄,心里有点奇怪,但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如实答道:“我师哥叫叶凌风。”

  那少年怔了一怔,似是听到一件滑稽的事情似的,脸色很是古怪,自言自语道:“哦,叶凌风,他叫叶凌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宇文雄心想:“这人难道是神经病?”不禁问道:“这有什么好笑?人总有一个名字,我大师兄的名字你觉得很特别么?”

  那少年说道:“不错,不错。名字只是一个记号,叶凌风这名字好得很,并没有什么特别。”

  宇文雄道:“那你又为什么好笑?”

  那少年道:“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不对,咱们说好了是我来问你来答的,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宇文雄心道:“这人七成是个疯子,但他目无凶光,神情又很和善,疯子又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思疑不定,只想摆脱他的纠缠,便赌气说道:“好,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快问吧!”

  那少年道:“我还是要问你的大师兄,你大师兄待你好不好?”

  宇文雄道:“你要知道我们的私事干嘛?”

  那少年道:“你不愿意回答?”

  宇文雄道:“不,我只是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你我素不相识,我师兄的名字你也只是第一次听到。”

  那少年忽地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又犯了约好的规矩了。你愿意回答就请回答,却不必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你。”

  宇文雄怕了他的啰唆,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大师兄对我很好。”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是什么时候拜师的,你可知道?”

  宇文雄道:“他比我先来几天,约半年了。”

  那少年道:“你还有别的同门吗?”

  宇文雄说道:“还有一个师妹,她是我师父的女儿。”说到这里,宇文雄心头一动,多了一层怀疑,心里想道:“难道这人知道我师父收了李文成的孤儿做记名弟子之事,特地装疯,来向我打听的?”

  心念未已,那少年已在笑道:“好,看你是有点不耐烦了,我就不问你的师兄弟的事情啦。如今我要问你正经事了!”

  宇文雄对这古怪的黑衣少年已是起了怀疑,心中也就自然多了一些戒备,怔了一怔,说道:“你我素昧平生,有什么正经事可谈?”

  那少年笑道:“你别紧张,咱们是约好了的,你不愿意回答就可以不答。”

  宇文雄动了好奇之心,转念一想,“且看他问些什么,从他的问话中或者可以多少知道他一点来历。”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请问吧。”

  那少年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素昧平生。所以我不问你的生平,只问你的近事。昨日那匹坐骑,你是给谁借的?”

  宇文雄心想:“千手观音是女强盗,我师母跟她往来,这可不能告诉他了。”便闭口不言。

  那少年笑了一笑,自问自答道:“是借给一个浑号千手观音,能双手同使鞭剑的女强盗不是?这千手观音已给朝廷的鹰爪伤了。对么?”

  宇文雄愠道:“你都已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那少年道:“但我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兄请教。千手观音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他的坐骑中了毒的缘故,要不然那是一匹骏马,她尽可以逃得脱的。昨晚我看这匹坐骑马还是好好的嘛,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宇文雄赌气说道:“岂有此理,你也疑心我了?”

  宇文雄听了他这个问题,只当他是岳霆这一伙人,禁不住动了怒气,但这么一答,却也给那少年找着了破绽了。

  那少年“哦”了一声,道:“你师母、师兄都怀疑是你下的毒吧?昨晚是你饲的草料,是么?”

  宇文雄道:“随便你去猜疑吧。总之我问心无愧。”

  那少年笑道:“不是我怀疑你,你答非所问了。不过我也有一样猜疑,你的师母未必会陪着你去喂马,这是不是事后你师兄对你师母说的。”这少年江湖经验颇深,人也老练,居然一猜便中。

  宇文雄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愤然说道:“你想挑拨我们师兄弟么?”

  那少年有点诧异,道:“我干嘛要挑拨你们?听你这么说来,你和你的大师兄,倒似乎本来就已有了点儿心病了。哦,我明白了!”

  宇文雄恼怒说道:“你既然什么都已明白,那就别拿我来消遣啦。失陪了!”

  那少年一把拉着了他,忽地神情十分诚恳他说道:“不,有一样我还很不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对你也是关系很大的!”

  宇文雄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也不禁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你说来听听。只要无损于侠义之道,小弟自当奉告。”

  那少年道:“你可知道千手观音的为人如何?在绿林中的行径是好是坏?”

  宇文雄怔了一怔,道:“你和我开玩笑么?千手观音是何等样人,你还用向我打听?”

  那少年也怔了一怔,显得颇为诧异,说道:“我是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怎的以为我是开玩笑了?”

  宇文雄道:“怎么,你难道不是她们一伙?”

  那少年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何须问你?”

  宇文雄仍是不敢相信他的说话,寻思:“这人好不古怪!祈圣因被鹰爪所伤,这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若不是她们一伙,怎能知道?而且听他刚才的说话,祈圣因的身份来历,他也是分明知道了的,怎能还不知道她的行事如何,却来问我?”

  宇文雄的推想很有道理,但他却有所不知,原来这黑衣少年就是那个伏在乱石堆后,曾经两次出手,暗中救了祈圣因性命的那个少年。祈圣因的身份来历,他是从偷听之中略有所知,却并非岳霆一伙,和祈圣因更是从不相识。

  这少年和叶凌风倒是相识的,他从昨晚与今朝的所见所闻,隐隐猜到是叶凌风存心害那千手观音。

  这少年就是因为不知祈圣因到底是好是坏,所以最初不愿卷入漩涡,后来也只是到了紧要关头,才暗中相助,只求保全祈圣因的性命,以待查明真相。

  这少年心里想道:“照理叶凌风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害人,但不论如何,他的行为却不是正人君子所应采取的。唉,这倒把我弄糊涂了,难道是我识错了人?又难道是叶凌风变了另一个人了?”

  这少年怀着种种疑团,是以来向宇文雄打听。可惜宇文雄却不敢相信他,反而生了许多误会。

  宇文雄看他一副诚恳的神态,心里怀疑不定,想道:“他是什么用意?拿他已经知道的事情来问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少年笑道:“怎么,你答复这个问题,总不至于有损侠义之道吧?”

  宇文雄思疑不定,大声说道:“我不知道!”

  宇文雄倒不是纯粹不愿回答这少年的问题,而是这个问题,他确实也难以回答。

  宇文雄所受的冤屈,可说是由于祈圣因而起的,如今祈圣因生死未卜,他虽然不至于对她心怀怨恨,但至少想起这件事,总还是难免有点气愤。何况还有着祈圣因丈夫劫夺镖银,“气死”他父亲这段梁子呢。“祈圣因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你叫他如何回答?他当然只好说是“不知道”了。

  这少年大为失望,说道:“你怎能不知道?你昨晚不是给她借坐骑的么?”

  宇文雄道:“那是奉了我师母之命。”

  这少年忒也机警,鉴貌辨色,说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对千手观音无甚好感,是不是?”

  宇文雄冷冷说道:“随便你怎样猜想吧。我不能因为有人怀疑是我害她,就要说她的好话。对不起,天色不早,我可真是没功夫奉陪了。”他还是怀疑这黑衣少年是祈圣因、岳霆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