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通常都用什么来付?”

  “通常都是用一种用绞刀从银块上剪下来的散碎银子。”老人说:“而且通常都给的比我要的价钱多一点。”

  “你有没有看见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把银子拿出来的?”

  姜断弦问。他问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奇怪了,可是卖花老人依旧很快的回答。

  “我看见过。”老人说:“我是一个穷的要命,已经快要穷死了的穷老头,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总是要特别亮的。”

  他说:“每次我看见你拿出那个胀鼓鼓的钱包来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那么你当然也看清楚了我那个钱包是什么样子了?”姜断弦问老人。

  “我看得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会没有看清楚。”老人说:“你那个钱包,看起来就像个肉包子,下面鼓鼓胀胀的,上面打折的地方用一根牛筋紧紧系住,要解开还真不容易。”

  “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那么你一定也看见了我从什么地方把这个钱包拿出来?”

  “你好像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老人说:“你好像总是喜欢把一双手拢在袖子里。”

  “我是不是总是用右手把钱包从左面的袖子里拿出来,然后再用左手把系住钱包的牛筋解开?”

  “是的,好像是这样子的。”老人想了想,又加强语气:“就是这样子的。”

  姜断弦看着他,一双眼睛忽然变成了两根钉子,盯在他脸上。

  一个贫穷的卖花老人,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在一种很凑巧的情况下偶然相遇,一个人想卖花,一个人要买他的花。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样两个人,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对话?

  有些话说得根本就莫名奇妙。

  姜断弦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要是他说出来的话,其中一定有很深的含意,含意越深,别人当然也就越难了解,他为什么要向一个卖花的人说这些话?能明白他意思的人绝不会多。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平凡而又愚蠢的卖花老人,倒反而好像很了解。

  姜断弦用钉子一样的眼色盯着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笑,而且还带着笑问。

  “姜执事,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再买我一罐花了?或者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还有话要问你。”姜断弦说:“因为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杀我?”

  姜断弦不让老人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每次我来买你的花,你至少都有一次机会可以杀我。”

  走过去,停下来买花时,他的双手仍旧拢在衣袖里,可是手上说不定握着武器,所以那不能算是机会。等到他用右手取出钱袋,用左手解系饯袋的牛筋时,对方若是忽然抽出一柄杀人的利器,就可以砍断他的手,将他置之于死地。

  姜断弦说:“我看得出你扁担里就藏着一把随时可以抽出来的杀人利器,你的手一直都在扁担附近。”他说:“我来买了你十七次花,你至少有十七次机会可以杀我,可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出手。”

  姜断弦叹了口气:“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卖花的老人非但没有觉得惊讶,甚至反而笑得比刚才更愉快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问姜断弦。

  “嗯。”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你有杀气,你卖的这些仙人掌也有杀气。”姜断弦说。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看出来的。”

  他也叹了口气:“也许就因为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出手。”

  “哦?”

  “你既然早就看出我是来杀你的,你给我的那些机会当然都只不过是陷阱而已。”老人说:“每一次机会都是一个陷阱,每一次你诱我杀你,都只不过因为你要杀我。”

  “换句话说,你给我机会让我杀你,如果我真的出手了,就变成我给你机会让你杀我了。”

  老人微笑,反问姜断弦。

  “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出手?”

  这种情况是非常微妙的,所以老人说出来的话,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绕口令一样。

  可是姜断弦当然不会听不清楚的。

  他又盯着老人看了很久,眼中渐渐露出了一种深沉莫测的笑意。

  “现在我已经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出手了,却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笑,老人沉默。

  “你本来就知道我应该可以看得出,你是来杀我的。”姜断弦说,“你从千里之外带着两箩筐仙人掌,到我门口来卖,岂非就是为了要我知道你的来意。”

  老人依旧沉默,依旧在笑,笑得居然有点像慕容秋水了,也带着种恶作剧的孩子气。

  姜断弦说:“你我素不相识,也没有恩怨,你要来杀我,当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这一点无疑很正确。

  “你的外表看起来非常平凡,几乎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特征,无论谁看到你,都不会把你这么样一个人记在心里的。”姜断弦说:“因为你这种人实在太多了。”

  这种说法无疑也很正确。

  “但是你却非常镇定,而且还会装傻,甚至已经可以把你的精气内敛,让人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姜断弦说:“像你这种人要做一个杀人的刺客,实在是再好没有了,因为别人既不会注意你,也不会提防你。”

  卖花的老人长长的叹气。

  “姜执事,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他说:“我也跟你一样,也是个以杀人为职业的人,只不过你杀人是合法的。”

  “你杀人是不是不合法?”

  “当然是。”

  卖花的老人说:“生活于无名无姓之中,杀人于无形无影之间。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所过的日子比干你们那一行的人要痛苦得多了。”

  他又叹了口气:“我们杀人时,甚至连一点刺激都没有。”

  “可是你们有钱。”姜断弦说:“据我所知,除了贪官污吏、大盗名妓之外,干你们这一行的人,收入比谁都高得多。”

  “这倒是真的。”

  卖花的老人道:“譬如说,如果别人杀了我,不出三天,就会名扬天下,我杀了你,虽然连一个知道的人都不会有,可是在我银号的存折上,却已经多了好几个数字。”

  “好几个数字是多少?”

  “譬如说,在一个‘五’字之后,再加上四个零。”

  “五万两?”姜断弦也叹了一口气:“我出一趟红差,只不过五百两而已。”

  “就因为这缘故,所以犯法的事才永远有人做。”老人说:“就算明明知道是要砍脑袋的,也一样有人会去做。”

  “那么你为什么还没有做?”姜断弦问:“你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卖花的老人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在思索着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过了很久,才叹着气说:“这一点实在是很难说得明白的。”

  “你可以慢慢的说。”

  “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杀你,只因为我不过是个影子而已。”

  “影子?”

  “影子是不会杀人的。”卖花的老人说:“只有人才会杀人。”

  “你说你只不过是个影子。”姜断弦问:“没有人怎么会有影子?”

  “当然有人。”

  “那么你是什么人的影子?”姜断弦又问:“这个人在哪里?”

  卖花老人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神秘诡谲。

  “我是每一个人的影子。”他说:“每一个想杀人的影子。”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听得懂?

  看着老人脸上的笑容,姜断弦掌心里忽然冒出了冷汗。

  因为他已经听懂了这句话,而且已经想到这个影子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