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说得没错,你就错了。”

  这是句很难听得懂的话,所以韦好客又解释:“你算准她要来的,只要她一来,风眼就会知道,可是风眼根本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可见她根本没有来,所以你就错了。”

  他居然还要补充:“如果她来了而没有被风眼发现,你也一样错了。”

  慕容秋水忽然像得了急病一样,开始呻吟了起来,而且双手抱住脑袋,好像头痛得要命。

  这倒并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听到韦好客这些话还能够不头痛的人实在不多。

  这些话说的简直像绕口令。

  “韦先生,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能不能饶了我,能不能不要让我再头痛?”

  韦好客的确是个让人头痛的人,慕容真的对他很头痛,可是和现在刚出现的一个人比起来,韦好客只不过是个乖宝宝而已。

  这个人当然就是花景因梦。

  她没有去法场,却出现在这里,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出现了。

  刀出鞘。

  乌亮的刀锋,漆黑的刀柄,刀环上没有系血红的刀衣,虽然缺少了一股威风和标劲,却多了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意。

  姜断弦反把握刀,正视丁宁。

  丁宁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姜断弦双臂环抱,刀锋平举向外,法场上声息不闻,连风声都仿佛也已和人的呼吸一起停止。

  春寒料峭,无风时比有风时更冷,姜断弦的眼睛像是钉子,盯住了丁宁,声音也像是钉子,如敲钉入石般说出了三个字。

  “请转身。”

  一转身刀锋就要推出,一转身人头就要落地,一转身间,就是永恒。

  丁宁没有转身,他并不怕面对死亡,只不过他还要问姜断弦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我转身?”丁宁问:“难道你面对着我就不敢杀我?”

  姜断弦再次沉默。

  受命执行,犯人面朝天廷下跪,刽子手手起刀落,眼见人头滚地,心里非但毫无歉疚,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他来说这种事只不过是件必须执行的任务,一种谋生的职业和技能而已,就好像一个屠夫每天都要宰杀猪犬牛羊一样。

  高手相争,决生死胜负于刹那之间。凭一时之意气,仗三尺之青锋,胜者生,败者死.生荣死悲俱无怨言。

  眼看着对方死于刀下,心里或许会有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但是很快就会被胜利的光荣和刺激所替代,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一点残暴的快感。

  这种感觉也是无法避免的,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中“恶”的一面。

  对江湖中人说来,一剑单骑,快意恩仇,无求于人,无愧于心,就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可是要你去杀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出的。

  就算这个人是你非杀不可的人,和你有数不清的新仇旧恨,在他眼睁睁的看着你,毫无逃避挣扎反抗的余地时,你怎么能动你的刀?

  姜断弦沉默。

  他沉默,只不过说他既没有言语,也没有出声,并不是说他没有动。

  他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言语,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尤其是在他动刀的时候。

  他的刀挥出时,非但无声,甚至无形无影。

  非但无声无形无影,而且无命。

  ——一刀在手,对方的性命已经危如悬丝,一刀挥出,哪里还有命在。

  现在姜断弦已经动了他的刀。

  这时候正是三月十五的午时三刻。

  春雪初落,天气晴朗而干冷,这一天真是杀人的好天气。

  第十八回 游女·游魂·游丝

  一刀挥出,断的居然不是头。

  金樽已将饮尽,尚未饮尽。因梦用一双十指纤纤的兰花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郁金香,琥珀色的酒,春葱般的手,人如白色山茶,一张嘴却又偏偏红如樱桃。

  这是一幅多么美的图画,只要是一个稍微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应该可以想像得到;慕容秋水无疑是个非常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在他眼前出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画。

  他看到的纤纤十指不是兰花,而是十根尖尖的锥子,他看到的红色不是樱桃,而是鲜血。

  他惟一没有看见的是——他没有看见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因梦举杯,浅浅的啜了一口,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说:“慕容,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又有权,又有势,又懂得享受,不但英俊潇洒,而且年少多金。”她问慕容秋水:“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杯酒已经可以换别人的一年粮食了?”

  慕容微笑。

  因梦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对他说这些话的,他的奢侈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本来应该在法场里。韦好客和他都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来干什么?可是他们都能沉住气不开口。

  他们都相信因梦自己一定会说出来的,想不到她接下去说的话还是和丁宁完全没有关系。

  “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足够让女人着迷,何况你还有一样最大的本事。”

  “什么本事?”

  “你会骗人,尤其是女人。”因梦叹息着说:“连我这样的女人都被你骗了,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你骗不到。”

  慕容依旧微笑。

  “你答应过我不到日子,绝不让丁宁死的。现在呢?”

  ——现在午时三刻已过,丁宁当然已经死在姜断弦的刀下。

  因梦又说:“奇怪的是,你虽然骗了我,可是我一点也不生气。”

  她真的不生气,非但不生气,反而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件怪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因梦问慕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到法场去?”

  “我不知道。”

  因梦吃吃的笑了,又斟酒,又干杯,又笑,笑声如银铃。

  “你当然不知道,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那我倒不着急,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慕容笑得也同样愉快,“我相信你一定会说出来的,想要你不说都很困难。”

  “哦。”

  “这件事你一定做得很得意,如果你不说出来,不让我知道岂非很没有意思?”

  “你说对了,我当然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晚上怎么睡得着觉?”

  因梦再干一杯,却不再笑。

  “我不到法场去,因为根本不必去。”

  因梦说:“我不生气,因为应该生气的并不是我,而是你。”

  “那你就错了。”慕容还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向很少生气。”

  “可是我保证你会生气的。”因梦说:“不但会生气,而且气得要命。”

  “哦。”

  “一个自己认为绝对不会做错事的人,如果做错了一件事,而且错得很厉害。你说他会不会生气?”

  “难道你是说我做错了一件事?”慕容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

  “刑部里有资格的刽子手很多,可是你却一定要请姜断弦来执刑。”因梦说:“本来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