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宗知道杨逸之将方才那震碎经脉的狂霸之力尽皆引到了自己体内,以自己之体承受了方丈爆体的大戾气,心下感动之极,长揖道:“少林永感盟主大德。”

杨逸之扶起昙宗,他的笑容宛如淡淡的晨曦,在风中徐徐化开:“方丈多礼了。晚辈本要早来,只是斯事实在太过重大,所以多约了几个人,不由就来晚了。”

说着,他转身,缓缓向敷非三老拜了下去。

清铭见杨逸之救助少林,本要发作,却见杨逸之礼拜三老,也只有忍住,跪倒答谢。

杨逸之礼节甚谨,拜完敷非,再拜敷微,跟着拜敷疑。清铭的耐心渐渐维持不住,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七派的掌门,正匆匆行上山顶来。这七人,本有闭关的,有重伤的,有多年不见客的,要请动他们,可实在不容易。杨逸之竟在三日之内走遍大江南北,将他们全都请了出来,所费的艰辛又岂是片刻间所能说尽的?

当然,只有三老身死此等大事,才能够将他们惊动。

七人匆匆上山,顾不得跟昙宗、清铭见礼,尽皆跪拜在三老面前。

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如此黯淡。

清铭闭口不言,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七掌门多受过敷非三老大恩,江湖中的大恩,只有用生命去报。

此时便是报恩之时。

七掌门缓缓起身,峨嵋掌门守温师太两道长眉竖起,一字字道:“三老死在少林寺门口,少林难辞其咎!”

少林僧人一齐大哗。七位掌门齐齐跨上一步,跟清铭站在一起。这一站,便表明,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这七大派,生生死死,都将与武当一起,绝无半点动摇。

那气势不由令整个少室山为之一窒。

少林绝没有独抗八大派的实力!

杨逸之淡淡的话音此时传了过来:“众位且听我一言。”

清铭冷笑道:“正要听听盟主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掌门一齐转身,尽皆面对着杨逸之。

肃杀之气如初春寒风,扑面而来。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点叹息:“三老乃是神仙中人,少林寺中,又有谁能杀得了他们?”

清铭一呆,跟着冷笑道:“三老光明磊落,怕的是阴谋诡计、暗中算计的小人!”

杨逸之道:“我方才借拜祭之际,已仔细看过,三老是被人用掌力生生击毙的,并非死于暗算。”

清铭怒道:“难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但三老所修习的乾天神掌乃是当世第一神功,又有谁能用掌力将他们击毙?显然是中了小人的暗算,这掌力,怕不是三老死后再施于其身的!”

杨逸之叹道:“既然如此,诸位有没有看到三老耳后有一道极细的剑痕?”

九位掌门人脸色一齐大变,急忙冲上去查看,良久,他们阴沉着脸,退了回来。清铭胸口怒气翻涌,厉声道:“原来如此…三老竟先受了如此剑伤!”

杨逸之道:“少林寺习掌法、习刀法,却不习剑法,所以,三老绝非少林寺中人所杀。”

武当掌门尖声厉啸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当世能用剑法杀三老的只有一个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当日嵩山之上,武林会中,曾有两人联手,用剑败过三老一招。

这也是数十年来,三老所仅有的一败。

其中一人,便在眼前,就是杨逸之。但众所周知,杨逸之用的是风月之剑,无形无迹,绝不会留下剑痕。剩下的那一人…

卓王孙!

华音阁主卓王孙!

一念到这个名字,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紧。三老之死,却原来是卓王孙出手!那就无怪乎他将三老尸首放在少林寺门前了。

他不是嫁祸,而是在示威。

华音阁主绝不屑用嫁祸这等伎俩。但武林大会上,正道对华音阁诸多不利,伤月玲珑,又间接令吉娜夭折,难道卓王孙是将这股怒气迁到了三老身上么?

想到此际,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凉。

清铭牙关紧咬,大呼道:“众人可是怕了华音阁主?嘿嘿,当日诸位受三老大恩时,所说的誓言,可曾记得?”

守温师太长眉挑动,缓缓道:“不为其敌,便为鱼肉。华音阁虽强,就夺了贫尼这条命去便是。道兄,峨嵋愿与你同去。”

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掌门也一齐道:“身本如尘,道义如山,吾等也随你同去。”

清铭突觉一阵感动自心底兴起,道:“咱们这就为义而死,但不可弃了道统,免为千古罪人。元松,你率着众弟子回武当,我们几位老骨头前去华音阁!”

元松大惊,杨逸之微微皱眉,道:“耳后剑痕,只说明三老并非少林所杀,但亦不能断定凶手便是卓王孙…”

清铭猝然转首,一字字道:“杨盟主若是不能为正道主持正义,那就请回吧!”

杨逸之无言,清铭转身,与另七派掌门携手大叫道:“咱们这就杀上华音阁,以身殉义!”

说着,大踏步下山而去。三老之死,实在对他们打击至大,江湖连遭变故,天罗教、华音阁连番横行武林,让这几位耆宿早就心怀郁闷,此时却是怎么都忍耐不住了。

昙宗长叹道:“诸位掌门,且等等老衲!”

他知道,虽然借杨逸之之力,将此过节解释过去,但敷非三老乃是死在少林寺门前,此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武当派是无法完全原谅少林的。

于是他也只有全力参与这场远征,或许能得到其他掌门的谅解。

华音阁并不远,只在山间。

但亦在天上。

杨逸之皱眉,袍袖微动,已挡在众人面前:“且慢。”

清铭盯着杨逸之,冷笑道:“江湖传闻,杨盟主曾进过华音阁,若是盟主心中还有半点江湖道义,就请带领我们杀进华音阁,找那卓王孙报仇雪恨。盟主若是怕了春水剑法,那就请回去吧!”

杨逸之轻叹道:“诸位就没想过,凶手若不是卓王孙又如何?”

武当掌门大声冷笑道:“那就请问盟主,还有谁能以剑杀得了敷非三老?”

杨逸之沉默。是的,还有谁能杀得了敷非三老?

只除了卓王孙,无所不能的卓王孙!

只是,卓王孙又何必杀敷非三老呢?以他之骄傲,天下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三个老朽之人?

杨逸之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轻轻叹息。

或许,是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吧。

楔 子

少林寺。

二月末的嵩山,虽尚有清寒料峭,却已芳草遥看,透出一派脉脉春色。

暮鼓晨钟,清磬如玉,消受这林中的天外清福。这本是神仙境地,不染尘埃,几月前在此召开的武林大会,也未能在少林寺威严的大门上留下一丝尘埃。

苦、集、灭、道,圣谛本如尘,亦不染尘。

五更风轻,嵩山上一片寂静,唯有寺深处佛龛上的明灯,透出丝缕光华,撕破这夜的明净。

夜,太过宁静了。

三人联袂坐在少林寺的山门前,山门高大,映得他们是那么的渺小。他们衣衫褴褛,须发苍苍,竟是三位落魄的老人。

他们脸上尽皆露出一丝笑容,佛龛的微光穿透层林山翳,将这微笑映得那么清晰。

诸山无语,等待一缕光华的降临。

传说佛陀临寂灭的时候,脸上也挂着这样的微笑。

这一笑,将破尽众生之苦。

三人一动不动,这微笑就如尘埃,随天光而散入青山朗月中。

月落日生,一缕清辉自东天透出,宛如天地破颜的微笑,布满连绵群山。禅唱也在这一瞬间响起,惊醒长夜的寂寞。

那三人依旧一动不动,任天地之微笑如天雨香花,落满全身。

终于,山门吱哑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一个还有些稚气的小沙弥探出头来。他刚一睁开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到三人身上,脸色立即惊变。

震惊,欣喜,敬慕,惶恐,一齐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顾不得再开门,急忙向寺内奔去。

他认识这三人。几月前的武林大会,他随着师傅前去,远远见过这三人一面。就是这一面,令他毕生难忘。

那宛如青松古柏般的出世风华…

他奔得很急,疾骤的脚步声踏破了天地的微笑。

这一刻,松涛摇曳,晨雾变得那么苍白。

悠然地,少林寺的钟鼓一齐响了起来,金红两色的袈裟不住在寺中翻动,凡执事的僧侣全都汇集在大雄宝殿之前,在方丈昙宗的带领下,虔诚而肃穆地向寺外行去。

这是少林寺最高的迎宾礼节,名曰“万佛朝宗”,自少林寺建立起,只出现过七次,就连当代武林盟主杨逸之,都未曾受过如此高的礼遇。

又有谁比武林盟主的地位还要尊崇?

少林寺十八金身罗汉亲自将寺门敞到大开,昙宗谨严地行至三人面前,执弟子之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所有的执事僧侣全都躬身行佛礼,轰然山呼道:“少林寺阖寺弟子,躬迎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大驾!”

少林寺人全都按照最高礼仪的规格,躬身至膝,等着受礼之人答拜。

这“万佛朝宗”之礼仪郑重无比,乃是将对方看成是宗主、佛王,受礼之人不动,这些僧人是万万不敢动的。但那三人受此大礼,却寂然无声,安然端坐,竟似完全没将阖寺僧人放在眼里一般。

尚在行着无上大礼的少林僧人心里齐齐一沉,念及这三人纵横江湖的威望,一时惶惑无比。

这三位老人乃是同胞兄弟,三岁开始习武,十岁成就已在一流高手之上,十四岁并肩闯荡江湖,四处寻人比试,塞北江南,却从无一败。

难得他们行侠仗义,肝胆照人,武功又高得出奇,所以江湖上人送了个“武中圣皇”的名号给他们。由于这个名号,黑道白道上的奇侠怪人,都来找他们比试,却没有一个能胜过一招半式。他们天资极为聪颖,不论什么武功,只要在他们面前施展一遍,那就一见便会,一会便精。比试的人越多,学到的招数就越繁,到后来,天下武功,几乎尽在其掌握,更融会贯通,创出了一门惊人的武功。终于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众人都欲得之而甘心,那一番连环大战,直可惊天,从此奠定了三老无上的江湖地位,令群邪尽皆慑服。

后来武当掌门亢仓子爱才,以武当秘笈相诱,将其招揽至武当门下,不再在江湖上生事。但三人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将武当派内外八十一种秘笈全都修炼精通,而且还练成了除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外再无一人能够练成的“三花聚顶”神功。

传说此神功修成之后,万毒不侵,万刃不加,万劫不坏,乃是天下最强的内功。三人嫌此功太过厉害,无人能够招架,未免有些没意思,竟然从不施展。但他们此时的修为已出神入化,无所不能。

在嵩山武林大会上,武林盟主杨逸之、华音阁主卓王孙、吴越王三位超凡脱俗的高手联合,也不过在因缘巧合之下,险胜了他们半式。

江湖耆老评论,若三花聚顶出手,卓杨等人当无胜算。

他们便是敷非、敷疑、敷微三老。

他们所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三个习武之人,或者是武当派,他们代表的,是整个武林正道,他们已成为正义的化身,白道的中流砥柱。他们是江湖中唯一不败的、完美传说。

昙宗一颗禅心沉了沉,暗道:“难道少林寺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三位武中圣皇,以至三人齐来问罪么?”

良久,三人仍然一言不发,昙宗额头忍不住冒出了一丝冷汗,跟着越冒越多,涔涔而下。

温暖阳光下的嵩山,蒙上了一层肃杀。

那开门的小沙弥习禅日浅,尚无耐心,忍不住悄悄看了敷非三老一眼。他猛地失声惊叫道:“不好…他们好像死了!”

昙宗身躯一震,手中旃檀念珠无声碎裂,散了一地。他却也顾不上,猛然抬头,就见三老面容如生,微笑尚在,但目中的神光,却如神龙潜藏,不见了丝毫踪迹。

他再也顾不得礼数,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敷非的手腕,他的手在接触到三老的一瞬间,立即僵直,他死死盯着三老,缓缓跪了下去,拜伏在三人面前。

诸僧面容肃穆,缓缓念动往生真言,梵唱之声,布散满整个嵩山之巅,永无止息。

一骑奔命般自寺中冲出,直掠西南而去。

千里之外的武当山,此时正是仙鹤飞举,一派祥和。但随着这一骑卷入,真武殿上,大钟仓皇响起。

然后,全部道士弃观而出,直奔少林寺,不留一人。任祖宗基业,门派重地空悬,所有人众,一齐北上!

千里之遥,只用了三天。

众人赶到之日,三老仍然微笑端坐在寺门之前,除了昙宗方丈触过一指之外,绝没有人敢动三老分毫。他们对三老的尊敬使他们不敢有丝毫亵渎,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武当三老死在了少林寺门前,一个不慎,那就是灭门之祸!

这三天,昙宗率领着阖寺僧众,端坐在山门之前,不眠不休地颂经。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大恐慌。

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神仙一般的武当三老竟然死了!

此后,谁再来做正道的领袖?

谁还会是天地间不动的砥柱?谁会在狂澜面前挺身而出,让正道群雄安心?

而且他们还是死在少林寺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