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千余道士一奔到嵩山山顶,立即全都跪伏在地,齐声念颂道德真言。

武当掌门清铭道长以首顿地,深深不起。良久,他咬牙道:“三老是怎么死的?”

昙宗茫然摇头道:“老衲不知…”

刷的一声响,只有一声响,一千多名道士,一千多柄剑,结成茫茫的剑浪,齐刷刷出鞘,尽皆指向昙宗。

森然剑气潮涌而出,昙宗不由一窒!

一千多人双目尽皆血红,清铭咬牙道:“今日武当倾巢而出,就没打算活着下嵩山!我再问你一遍,三老是怎么死的!”

寒光砭人,那不是剑芒,而是悲愤之气,是侵天蚀地的悲,玉石俱焚的愤!

昙宗神色大变!他早料到三老之死对武当打击至深,但也没料到武当竟不惜兵戈相见,追查真相!

武当名列天下大派之二,仅在少林之下,实力决不容小觑。而且天罗教屠戮中原,尽灭少林而屠武当,武当保留了部分元气,门派实力已超过了少林,此次含愤而来,若当真决一死战,少林绝非其敌。

何况,两派若是开战,正道也算是颠覆了。

昙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念电转,却在这一千多柄剑的逼迫之下,一个念头都想不起来。何况他于此事也是茫然,却是如何想去?

清铭咬牙道:“今日拼着武当灭门,也要血洗少林,为三老祭奠!”

千柄长剑霍然交击,冷光骤起!

昙宗厉声道:“慢着!道兄就算杀我,也要等一人到来再说!”

清铭冷冷道:“武当与少林百年交谊,尚且不顾,还等什么人?”

昙宗道:“杨逸之!”

杨逸之!这三个字一出,仿佛清音法咒,清铭忍不住脸色一变,那千柄长剑,也不由得一窒。

武林盟主杨逸之。

上次武林大会上,他是仅能抗衡武当三老的两人之一;当年异族番僧疯狂屠戮中原,也是他一叶扁舟,踏波江上,以一己之力挽救了天下武林的危亡。

三老陨落,也许正道的中流砥柱,便是斯人。

清铭扬起的手,终于没能挥下去,他脸颊抽搐,显然内心也在剧烈挣扎着,良久,方才恨恨道:“瞧在杨盟主的面上,暂且容你们多活片刻。就算盟主亲临,你们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一样会拼个鱼死网破!”

说着,武当道人尽皆趺地而坐,颂经之声大起,再也不管少林僧人。

昙宗与少林众僧对视一眼,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只有静心等候杨逸之的到来。或许借着他那无上的武功以及武林盟主的威望,能够震慑当场,还少林寺一个公道。

同时,他们不由得心中暗思:究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武功,能够杀得了敷非三老?而此人将三人尸体摆放在少林寺山门前,显然是想嫁祸少林寺。有这样的人物跟少林寺作对,少林寺难道又要遭受一场劫难么?众僧想到此处,都不由得心下惊恐,忐忑不宁。

当此之时,也只有等着杨逸之到来了。

山路杳然,却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少林僧人心情越来越忐忑,而武当道士却越来越按捺不住,眼见一轮明月又从东天上升起,清铭首先按捺不住,厉声道:“少林僧人,你们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推说武林盟主杨逸之,却怎么不见杨盟主半点影子?”

昙宗也是心急如焚,三日前飞骑报武当之时,也同时遣人报知了杨逸之。如此大事,盟主绝无不来之理,却又为了什么而耽搁了呢?

难道堂堂武林盟主,竟然畏祸远遁了不成?

清铭一声大喝,雪冷长剑再度结立,漫漫向少林逼了过去。昙宗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下,面作愁苦之色。一干年轻和尚被逼了这几日,早就心中不满,纷纷大喝道:“难道我少林寺就怕了你武当不成?人不是我们杀的,只管向我们罗唣什么!”

说着,纷纷掣出戒刀,就要交战。昙宗心急如焚,他知道,只要一个压制不住,这就是毁灭武林的大战!

少林武当各是百年大派,这两派若是打起来,必定不死不休,就算一方取胜,另一方也势必元气大伤,再也无法恢复。正道虽然号称九大门派,但去了武当少林,实力弱了一半有余,再也无法抵挡华音阁。

百年侠义正道,岂不是就此灭绝了?

万万不可!

黄袍滚滚,雪浪翻涌,两派刀兵,眼看要交接到一起。昙宗长叹道:“道兄!但愿我之死,能让你明白少林是清白的!”

说着,他猛地一声大吼,整座嵩山都为之一惊!

此乃方丈运转最纯正的禅功,做佛门狮子吼。

山巅众人,都不由矍然一惊,昙宗精纯的佛门真气,自这一吼喷薄而出,化成一道怒涌的山泉,瞬间冲破了十二重楼,跟着炸开。

却是昙宗方丈凝聚功力,甘愿震碎经脉而死,以死明志!

众僧大惊,齐声道:“不可!”但这变故起于电光石火之间,要救却哪里来得及?

眼看这道劲气已然横扫进昙宗经脉,猛地,远山处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方丈何须如此?”

那清冷方起的月光忽然暗了暗,仿佛漫天月华都被收了起来,化成一道晶亮的长虹,直贯入昙宗的颅顶百会穴中。昙宗一声闷哼,沸腾炸裂的真气如遇寒冰,猛然沉寂下来,而新生的真气又沸腾而上,两者纠缠不定,顿时身子都要裂开。

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白云出岫,自山腰升起,漫天月华在他衣袖间闪耀不定,宛如拢了万点流萤,攀云步月之间便飘至昙宗面前,一指轻轻点了在他的眉心。

这一指,因昙宗之大牺牲而显菩提妙相。

一切愁、苦、忧、惧全都寂然不生,随着这一点而化为平、安、喜、乐,定住飞腾的毒龙,清净无为。昙宗方丈只觉自己的真气重新恢复平静,那狮子吼自然消散,不由得大袖飞舞,拜了下去:“杨盟主!”

菩提碎散,一道血光自昙宗眉心腾上,冲入来人指内,将他极为清俊的面容映出一片血影纷乱,他抖手驱退万种碎影,缓缓举袖咳血。

白衣落落,如与嵩山融为一体。而他身周的一道光华盘绕隐现不定,伴着衣带翻飞良久,才缓缓落下。

昙宗知道杨逸之将方才那震碎经脉的狂霸之力尽皆引到了自己体内,以自己之体承受了方丈爆体的大戾气,心下感动之极,长揖道:“少林永感盟主大德。”

杨逸之扶起昙宗,他的笑容宛如淡淡的晨曦,在风中徐徐化开:“方丈多礼了。晚辈本要早来,只是斯事实在太过重大,所以多约了几个人,不由就来晚了。”

说着,他转身,缓缓向敷非三老拜了下去。

清铭见杨逸之救助少林,本要发作,却见杨逸之礼拜三老,也只有忍住,跪倒答谢。

杨逸之礼节甚谨,拜完敷非,再拜敷微,跟着拜敷疑。清铭的耐心渐渐维持不住,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七派的掌门,正匆匆行上山顶来。这七人,本有闭关的,有重伤的,有多年不见客的,要请动他们,可实在不容易。杨逸之竟在三日之内走遍大江南北,将他们全都请了出来,所费的艰辛又岂是片刻间所能说尽的?

当然,只有三老身死此等大事,才能够将他们惊动。

七人匆匆上山,顾不得跟昙宗、清铭见礼,尽皆跪拜在三老面前。

墨云低垂,一线晨曦也被压制得如此黯淡。

清铭闭口不言,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七掌门多受过敷非三老大恩,江湖中的大恩,只有用生命去报。

此时便是报恩之时。

七掌门缓缓起身,峨嵋掌门守温师太两道长眉竖起,一字字道:“三老死在少林寺门口,少林难辞其咎!”

少林僧人一齐大哗。七位掌门齐齐跨上一步,跟清铭站在一起。这一站,便表明,峨嵋,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这七大派,生生死死,都将与武当一起,绝无半点动摇。

那气势不由令整个少室山为之一窒。

少林绝没有独抗八大派的实力!

杨逸之淡淡的话音此时传了过来:“众位且听我一言。”

清铭冷笑道:“正要听听盟主是站在哪一边的!”

众掌门一齐转身,尽皆面对着杨逸之。

肃杀之气如初春寒风,扑面而来。

杨逸之面上的笑容不变,只是多了一点叹息:“三老乃是神仙中人,少林寺中,又有谁能杀得了他们?”

清铭一呆,跟着冷笑道:“三老光明磊落,怕的是阴谋诡计、暗中算计的小人!”

杨逸之道:“我方才借拜祭之际,已仔细看过,三老是被人用掌力生生击毙的,并非死于暗算。”

清铭怒道:“难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但三老所修习的乾天神掌乃是当世第一神功,又有谁能用掌力将他们击毙?显然是中了小人的暗算,这掌力,怕不是三老死后再施于其身的!”

杨逸之叹道:“既然如此,诸位有没有看到三老耳后有一道极细的剑痕?”

九位掌门人脸色一齐大变,急忙冲上去查看,良久,他们阴沉着脸,退了回来。清铭胸口怒气翻涌,厉声道:“原来如此…三老竟先受了如此剑伤!”

杨逸之道:“少林寺习掌法、习刀法,却不习剑法,所以,三老绝非少林寺中人所杀。”

武当掌门尖声厉啸道:“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当世能用剑法杀三老的只有一个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当日嵩山之上,武林会中,曾有两人联手,用剑败过三老一招。

这也是数十年来,三老所仅有的一败。

其中一人,便在眼前,就是杨逸之。但众所周知,杨逸之用的是风月之剑,无形无迹,绝不会留下剑痕。剩下的那一人…

卓王孙!

华音阁主卓王孙!

一念到这个名字,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紧。三老之死,却原来是卓王孙出手!那就无怪乎他将三老尸首放在少林寺门前了。

他不是嫁祸,而是在示威。

华音阁主绝不屑用嫁祸这等伎俩。但武林大会上,正道对华音阁诸多不利,伤月玲珑,又间接令吉娜夭折,难道卓王孙是将这股怒气迁到了三老身上么?

想到此际,众人心头都不由得一凉。

清铭牙关紧咬,大呼道:“众人可是怕了华音阁主?嘿嘿,当日诸位受三老大恩时,所说的誓言,可曾记得?”

守温师太长眉挑动,缓缓道:“不为其敌,便为鱼肉。华音阁虽强,就夺了贫尼这条命去便是。道兄,峨嵋愿与你同去。”

崆峒,华山,昆仑,九华,青城,铁剑掌门也一齐道:“身本如尘,道义如山,吾等也随你同去。”

清铭突觉一阵感动自心底兴起,道:“咱们这就为义而死,但不可弃了道统,免为千古罪人。元松,你率着众弟子回武当,我们几位老骨头前去华音阁!”

元松大惊,杨逸之微微皱眉,道:“耳后剑痕,只说明三老并非少林所杀,但亦不能断定凶手便是卓王孙…”

清铭猝然转首,一字字道:“杨盟主若是不能为正道主持正义,那就请回吧!”

杨逸之无言,清铭转身,与另七派掌门携手大叫道:“咱们这就杀上华音阁,以身殉义!”

说着,大踏步下山而去。三老之死,实在对他们打击至大,江湖连遭变故,天罗教、华音阁连番横行武林,让这几位耆宿早就心怀郁闷,此时却是怎么都忍耐不住了。

昙宗长叹道:“诸位掌门,且等等老衲!”

他知道,虽然借杨逸之之力,将此过节解释过去,但敷非三老乃是死在少林寺门前,此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武当派是无法完全原谅少林的。

于是他也只有全力参与这场远征,或许能得到其他掌门的谅解。

华音阁并不远,只在山间。

但亦在天上。

杨逸之皱眉,袍袖微动,已挡在众人面前:“且慢。”

清铭盯着杨逸之,冷笑道:“江湖传闻,杨盟主曾进过华音阁,若是盟主心中还有半点江湖道义,就请带领我们杀进华音阁,找那卓王孙报仇雪恨。盟主若是怕了春水剑法,那就请回去吧!”

杨逸之轻叹道:“诸位就没想过,凶手若不是卓王孙又如何?”

武当掌门大声冷笑道:“那就请问盟主,还有谁能以剑杀得了敷非三老?”

杨逸之沉默。是的,还有谁能杀得了敷非三老?

只除了卓王孙,无所不能的卓王孙!

只是,卓王孙又何必杀敷非三老呢?以他之骄傲,天下尚且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三个老朽之人?

杨逸之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轻轻叹息。

或许,是他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结果吧。

楔 子

少林寺。

二月末的嵩山,虽尚有清寒料峭,却已芳草遥看,透出一派脉脉春色。

暮鼓晨钟,清磬如玉,消受这林中的天外清福。这本是神仙境地,不染尘埃,几月前在此召开的武林大会,也未能在少林寺威严的大门上留下一丝尘埃。

苦、集、灭、道,圣谛本如尘,亦不染尘。

五更风轻,嵩山上一片寂静,唯有寺深处佛龛上的明灯,透出丝缕光华,撕破这夜的明净。

夜,太过宁静了。

三人联袂坐在少林寺的山门前,山门高大,映得他们是那么的渺小。他们衣衫褴褛,须发苍苍,竟是三位落魄的老人。

他们脸上尽皆露出一丝笑容,佛龛的微光穿透层林山翳,将这微笑映得那么清晰。

诸山无语,等待一缕光华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