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碎块仍然不能拼合。

她想尽一切办法,用胶粘,用藤曼缠绕,却还是不行。石像始终会在拼合的瞬间破碎。

她一面焦急地想着办法,一面继续整理着还未摆好的石块。

她美丽的容颜已沾满尘埃,纤长的手指上,更布满了累累伤痕。

第二十八章 太阳升兮照万方

重劫的手悬停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从他脸上抚过,却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妆。

他凝视着杨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扫而空,他的眼中只剩下赞叹与欣慰:“我没有错,梵天一定会为你打动,在我们的旗帜上刻下祝福之印。”

杨逸之将脸侧开。

重劫阖上双目,似乎不胜他的荣光。

良久,他脸上浮出一丝微笑:“现在,我们应该去看看神像了。”说着强行将他扶起,走出了城门。

长长的衣摆自漆黑的走廊中扫过,重劫小心翼翼地扶着杨逸之,生怕一丝尘埃沾染到他身上。这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千万年之久。

终于,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石门,来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宫殿。

金色的帷幕一层层挑起,重劫将杨逸之轻轻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丝不苟地将他的华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点皱褶。然后,将眼前的几条帷幕扯下,平铺在他脚下。

帷幕落开的瞬间,杨逸之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她水红色的衣衫已蒙上尘埃,鬓发散乱,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动不动。

她甚至没有觉察到重劫和杨逸之的到来,只抱着一块尚未拼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着。

“公主!”杨逸之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一时忘了自己穴道被制,想要站起来,全身却是一阵酸楚。

相思的身体一震,似乎从沉思中醒来。

她回过头,憔悴的脸上满是错愕:“是你?”还未待他回答,她抛开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脸上透出惊喜的笑容:“真的是你?”

杨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轻轻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视线却已被重劫挡住。

只听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谁?”他摊开双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态却掩不住他心底的期待与忐忑:

“你觉得,他完美么?”

相思怔了怔,似乎这才发现杨逸之身上那华丽之极的服饰,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重劫看着她惊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经做好了最完美的装扮,等候梵天的降临,而你呢?你的神像什么时候能拼好?”

相思看了看盛装的杨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让他替你迎接梵天?”

重劫微笑道:“是的。他体内有着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远也不会分离。”

相思的错愕渐渐转为愤怒:“你说过,我替你拼好神像,你便会放他离开!”

杨逸之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想到,重劫一方面,用相思胁迫自己,一方面竟也用自己来要挟她。

相思站起了身,温婉的脸上满是怒容,缓缓向石座走来:“你这不讲信誉的骗子,你还要利用我们到什么时候?快放了他!”

重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杨逸之心中升起一丝不祥,对相思道:“别过来!”

然而已经晚了。

重劫猛然挥袖,相思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跌了出去。

他站在尘埃中,摊开苍白的双袖,褴褛的衣带在怒气中无风而舞,高声问道:“我欺骗你们了么?”

他恶狠狠地看着相思:“我告诉你,只要拼合神像,我便放了他。”

又猛地回头,看着杨逸之:“我告诉你,只要穿上冕服,迎来梵天的祝福,便宽恕她。”

他就站在两人中间,挥舞着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点欺骗了你们?”

相思从尘埃中爬起来,轻轻咳嗽,却无法回答。

这或许不是欺骗,而只是一种戏弄。

重劫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自己的怒火,对相思道:“我欺骗你?”

他上前几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着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么?梵天今夜就要降临,而你拼合的神像还只是一堆碎片!”

相思挣扎着道:“我做不到!这些神像无论如何拼合,也会再次裂开,我做不到!”

重劫脸色瞬间凝固。

突然,他重重甩开相思的手,一抹微笑自他妖异的双瞳中绽放开来。

重劫慢慢走回石座边,对着杨逸之深深一躬,然后拾起他的手,将那绣满纹藻的衣袖小心拂开,把他的手腕放在石座的扶手上。

杨逸之的长袖摊开,自左右扶手上垂下,宛如明月一般的神明化身,庄严地端坐在石座正中间,犹如第一代的阿修罗王,君临天下。

重劫缓缓跪下,轻轻道:“梵天祭奠已经开始,无论你我,都无法将它停下。就算你拼不成梵天法像,也是一样。”

“只是…如果在午夜时法像还未拼好,他就会死。”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在杨逸之的手腕上滑过,轻轻刺入了脉门。

一缕鲜血溅了出来,化成无声的叹息,跌落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赤珠,溅落入那深不可测的地裂罅隙中去。

杨逸之并未感觉到痛楚,无论重劫对他做什么,他都已绝不会奇怪,也无法反抗。

相思惊怒交加:“你…你在做什么?”

重劫将另一只手举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害怕惊动了杨逸之,他轻声道:“这便是最后的妆容,只有褪去血色之后,他的脸色才会臻于完美——却和我这样借药力催成的颜色不同,那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苍白。”

相思道:“你会杀了他的!”

重劫淡淡笑了笑,他的眸子中并没有残忍,只有无奈。

他看着相思,道:“杀他的人,是你。因为你若不能拼凑好梵天法像,仪式便不能举行,他的血也就不能止住。”

“还记得那个最初的游戏么?”

相思一怔,她想起了墓碑前的一幕。

他也是这样优雅地微笑着,在那个孩子手腕上划下伤痕。

相思紧紧咬住牙,她很想扑上去,跟重劫拼命,救回杨逸之,但她知道,失去武功的她,根本无法击败重劫。

何况,此时的重劫看上去是如此冷静,她更没有半分胜算。

杨逸之滴落的血是一曲无声的乐章,直入永恒地裂中。他的脸色,果然变得越来越苍白,憔悴的、孱弱的苍白。

这苍白竟透出一种神秘的美,让他看上去缥缈虚无,如非天之梦魇,精致易碎。

也许,在下一刻,这份美丽便将永恒,在死亡的静寂中永恒。

相思压抑地抽泣了一声,匆忙摸着地上的碎片。

她再也顾不得思量拼凑的方法,她慌乱地捡起两片碎片,将它们拼在一起,用力地缠住,绑住,捏住。

她用手抓,用脚踢,用肘击,用牙咬。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等待她的总是“啪”的一声轻响,碎片裂开。正如这世界上没有力量能伤害这些碎片,也没有力量能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杨逸之静静地端坐在石座上,他的目光渐渐朦胧起来。

他望着这个日思夜想的水红色身影,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

那便是莲花,他愿用生命化作雨露浇灌的莲花。

他的幸福,便是远远望着她,助她完成每一个小小的愿望。他相信,诸天之上,是有所谓神佛的,才让他又能看到她,看到她无恙,看到她在自在地生活。

于是他笑了,他深觉欣慰。

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无力走近,甚至无力站起。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不再悲苦。

终于,相思绝望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她的怀中,是她再度拼起的石像的头颅,但她知道,再过片刻,这份完整一定会裂开,宛如日升月落,诸神回归一般。

她看到了杨逸之的微笑,这让她心中一阵激烈的酸楚,她忍不住扑了过去,跌倒在石座前,凄声道:“对不起!我无法救你…我真的做不到!”

重劫并没有阻拦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相思紧紧拥着那只法像头颅,仿佛要用她柔弱的力量来对抗即将开裂的命运。她不敢抬头,她不敢看到杨逸之失望的表情。

那是因为她的无能而失望的信赖。

相思抽泣着,她宁愿自己的身躯裂开,来换取石像的完整。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自石座上抬起,慢慢地,挪移到相思的脸上。苍白的手指仿佛想要触摸相思面上的灰尘,但却颓然落下,仿佛已用尽了三生的力气。

相思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住这只手,鲜红的血染在她的衣袖上,她抬起头,看着已几乎消尽了人间烟火之色的那张脸。

巨大的冠冕下,这仿佛是九天神明的脸,苍白,冷漠,高傲,飘逸。唯一让他看上去还在人间的,是那抹微笑,杨逸之艰难地凝聚着最后一丝力量,断断续续道:“对…对不起,我…没能…救你…出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终于痛哭失声。

这个拼尽了一生救护她的男子,在最后的生命里,还在为不能救她而歉疚。他丝毫都不怨她,不怨她的无能!

她紧紧抱住杨逸之的手臂,泪水倾泻而下,合着杨逸之鲜红的血,染满了破碎的梵天之颅。

这只神明的头颅,染满了泪水之污浊,与鲜血之肮脏。

这一刻,她的心忽然释然,因为他并不怨她。

这一刻,他的笑容忽如原来一样,散淡而清和,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公主,就算不能与她翱翔九天,也终于能执子之手。

白头偕老,厮守江湖是一生,两心相知,刹那芳华,亦是一生。

突然,一阵奇异的芳香幽幽在地宫中升起,片刻之间,萦满了整个黑铁之城。那香气清淡悠远,正是莲花的香气。

一股力量倏然而来,将相思扯了起来。她惊惶抬头,就见重劫双眸中尽是骇异,深深盯着她怀中的法像。她下意识地低头,身子不由得一震。

染满了她的泪水与杨逸之血的梵天法像之头颅,并没有裂开,而紧紧地拼合了,拼合成一个完整的法相。

一阵狂喜自相思心底升起,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缘由,嘶声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她惊喜地将头颅举到重劫身前,喜道:“放了他!”

身披苦行之服的重劫双手合十,拜了下去:“你终于寻找到了你自己的虔诚。”

他身子缓缓抬起,道:“请完成吧。”

他的双手再度合十,朝着杨逸之深深一拜,然后轻轻握住他腕上的伤痕。

莲花清香之中,杨逸之臂上的伤痕不可思议地闭合,将他的生命停留在天人一线之间。

相思被惊喜激动着,她匆忙地捡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拼接起来。

崩裂并没有再度出现,也许真的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虔诚,不出一刻钟,那座莲台上面,便伫立起一座威严的梵天之像。

终于,相思将一件洁白的袍子披上神像的身体,松了一口气,退了开来。

神像只有一人高,并不雄武,但却有天地之相,天不能覆压,地不能承载,海不能淹湮,山不能陵越。它如一切之元始,亦如一切之将来。它具足世间之一切美,却承载着世间之一切苦,破裂的纹遍布它的全身,象征着它无限悲悯。

悠扬的钟声在黑铁地宫中沉沉响起,装饰着整座巨大地宫的珍宝们,忽然射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那是神明将要降临的前兆,是诸天神佛,都准备来迎接最初的神明。

也是世界最深邃的福缘,将要凝结,具现。

巨大的地裂轰然一声暴响,冲起一道赤色光华,宛如极光般,将地宫之中照得纤毫毕现,那亦是天地之威,是凡人所无法承载的荣耀。

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座破碎的石像上,莫名的光华在其上隐隐流转,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向世人展现神衹的无上威慈。

重劫满脸都是肃穆,他无比小心地搀扶起杨逸之,两人并肩走向石像,在石像之前跪下。

苦行之服与冕服之下,一为妖邪丑陋,一为至秀大美,一齐跪下,那是最虔诚的献祭。

重劫双手放在胸前,念颂着一连串复杂而古朴的咒语。

那是第一代阿修罗王因苦行见到梵天时,所念颂的祝祷之辞。良久,他方始念完,小心地将那枚梵天之瞳自颈间解下,送到了杨逸之的手上。

他不敢自己献上这枚梵天之瞳。

因为他不敢用自己的丑陋去亵渎神明。

杨逸之静静地接过重劫手中的梵天之瞳,站起身来。他凝视着眼前的这尊石像。这尊破裂的石像眉心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梵天的第三只眼,也是梵天之瞳镶嵌的地方。

如今,缺失了梵天之瞳的石像,如在哭泣。

杨逸之轻轻叹息一声,举起梵天之瞳,将它嵌入了石像的眼睛中。在接触到石像的一瞬间,他仿佛也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没有再跪下来,而只是站在神像面前,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