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之瞳纳入石像的同时,那石像忽然变得完整起来。所有的裂纹都消失不见,碎裂的一片片的光统成了连续的光幕,萦绕在石像周围,一缕若隐若现的光自石像眉心中的第三只眼中透出,世间的一切隐秘,仿佛都在这颗眸子之前显露无遗。那是神衹经历亿万年的智慧,无尽苍老,无尽深邃。

巨大而茁壮的生命瞬息间冲达入石像的每一个角落,杨逸之忽然有了种错觉,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一具冰冷的石像,而是真正的、高居于九天之上的伟大神衹!

那是谦和,温文,包容万物,以慈悲为心的神衹。他的荣光,照耀着风华绝代的杨逸之,与苍白妖异的重劫,再无差别。

一面漆黑的旗帜在重劫面前展开,他恭敬地拜服在旗帜之后,缓声道:“伟大的梵天啊,请给予您最虔诚的信徒以祝福,让这面旗帜能够永恒飘扬!”

他的眼中有着愿望终于实现的狂喜,因为他真切地感知到了梵天的降临。

阿修罗族千世的苦行,终于打动了梵天,三连城必将重建,亡灵之旗必将永远飘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他在期待着,期待着梵天的莲花烙印,永远停驻在亡灵之旗上的那一刻。

他忍不住全身发抖,连呼吸都已停止。

这时,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亡灵之旗一动不动,丝毫不变。

重劫目中的狂喜逐渐变成了惊愕。

他抬头,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

石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黑铁之城,看向那遥远的未来。遥远的未来中,是否有着三座永不陨落的城池?是否有阿修罗族不朽的功业?

有一点是肯定的,那里不会再有梵天的祝福。

重劫的身子又颤抖起来,却已是失望与绝望的颤抖,他喃喃道:“伟大的神衹,请给我祝福…”

石像目中的光芒逐渐黯淡,仿佛那位永恒的神衹,打量了一眼这个世界后,便要重新陷入沉眠之中。

重劫猛地跳起来,紧紧抱住石像,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降下祝福?难道还有什么是我没有做到的么?”

他的眼中满是狂烈的伤痛,他抱着石像,抱着千万年来,他们唯一的希望。

梵天之瞳化成的眼睛凝视着他,宝石的光芒,便是神衹那冷漠的荣光。

重劫的心底忽然透出一阵冰凉的颤栗,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之间忽然一空。

那座象征着梵天永恒庄严的石像,忽然化成漫天灰烬,洒了下来。梵天之瞳落在地上,跌成三瓣,神光尽无。

重劫绝望地一声哀鸣,疯狂地张开双手,想要抓住这些灰烬,但陡然之间,地裂中透出的赤光猛地涨大,轰轰然燃烧起来,将这些灰烬卷入其中,然后倏然熄灭。

重劫惨烈的哀嚎几乎贯穿整个黑铁之城,他的双目渗出鲜血,怔怔地盯着双手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那是石像上所披的长袍。

破败的,与他身上的苦行之服一样的长袍。

重劫紧紧握着长袍,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鲜血不断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纤弱的身躯痛苦地蜷缩着,将整个脸深深埋入了长袍中。

一阵压抑而疯狂的笑声自长袍中发出,他忽然用力,将手中的长袍撕开,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苦行之服扯下。

银发散乱,他胸前的衣衫完全撕裂,露出苍白如纸的肌肤。

白色,失去了圣洁与崇高,一如燃灭的灰烬,覆盖他的身体。眼中坠落的鲜血,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泽,在无尽妖异的脸上勾画出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第二十九章 不惜珊瑚持与人

重劫一步步向相思走去。

杨逸之预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想要挡在相思面前。然而他仅存的一丝力量也仿佛与梵天神像一起崩塌,刚一迈步,便重重地跌入尘埃,再也不能站立。

重劫猛地挥袖。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相思还未来得及惊呼,已软软倒在他怀中。

他一言不发,抱起相思向那道石门走去。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放开她!”杨逸之的声音淹没在满天飞舞的灰烬中。

杨逸之用尽全身力气,才坐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凝聚凌乱不堪的气息,但每一次,勉强提起的气息刚运行到胸前,就化为一柄尖刀,狠狠地在心脉上一刺,随着是一阵刺骨的剧痛,仿佛要将他的全身搅碎。

片刻之间,他已大汗淋漓。

这时,门却突然开启。

一张苍白的脸浮现出在眼前。却是重劫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握住胸前那条曾悬挂梵天之瞳的银链,淡淡地看着他在尘土中挣扎。

杨逸之顾不得全身的伤痛,霍然抬头:“你把她怎样了?”

重劫看着他,缓缓摇头,眼中透出难以名状的悲哀:“你们真让我失望。”

他扶在门楣上的手猛然用力,石屑便在他苍白的手指下纷飞:“我本想将你们留下来,见证梵天降临的辉煌。从此,伟大的永恒之都将重建,鲜花开满,阳光普照,万物复苏,众生安乐,再没有人会在黑暗的地底孤独饮泣,可是…”他猝然住口,眼中的愤怒化为绝望:“你们却破坏了这一切。”

杨逸之艰难地道:“你放了她,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重劫仿佛完全陷入自己的悲伤中,根本没有去听他的话。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得宛如哽咽:“三连城无法在我手中重建,可耻的命运又将重复,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里…”他猛地暴怒起来,向杨逸之怒吼:“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杨逸之没有争辩,而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直视着重劫血红的眸子,一字字道:“放了她——我求你。”

重劫一怔,突然发出一阵冷笑:“你求我?你用什么求我?”他挥舞着破碎的长袖,指向四方:“你愿意永远居住在这断绝生息的废城中,承受无尽的孤独么?你愿意忍受这昏黄的尘雨,与那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么?你愿意面对这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么?你愿意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么?”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

杨逸之深深看着他,点了点头:“你放了她,我愿意。”

重劫却摇了摇头:“你愿意?”他仰天发出一声冷笑:“我本是多么的仁慈。我保护着你,将你从诸神的贪得无厌中隔绝开来,不让你分担我的苦难,不让你成为神的牺牲。我把最好的衣衫披在你的身上,我把最珍贵的宝物交到你手中。我用自己千万年苦行换来的圣典,装点你的荣耀。我用自己所承受的苦,将你送上最伟大的王座,我甚至虔诚地跪在你的脚下,为你拂去地上的一点尘埃…而我,却退到最阴暗、寒冷的角落,穿上褴褛破败的衣衫,履行最残刻的苦行。神明祝福来临后,我还要化身瘟疫之魔,出入腐败的城池,用死亡为你扫清一切障碍。这一切,不过是希望你成为我最善最美的一面,安座在巍峨的王座上,用完美的笑容统治这个世界。”

“可你却不珍惜!”

他猝然住口,手指从杨逸之面前颤抖滑过,似乎想触摸他,却又停在了空中:“你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连我也无法挽救你…”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仿佛是在哽咽:“是你逼我,将自己心中仅存的美好,亲手毁灭。”

言罢,他缓缓阖上双目,深深叹息了一声,拿出一个盛满浑浊之液的杯子,递到杨逸之面前:“既然,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把这杯苦行之酒喝下去。这里混合了天下最毒的毒蛇的汁液,每一种,都会让你感受到炼狱般的痛苦——这便是我日日承受的苦行。若你不能代替我成为完美的王者,那便代替我承受这罪恶的苦行吧。”

杨逸之没有犹豫,将这杯苦行之酒接过。

重劫冷冷看着他,漫无表情地复述着同样的句子:“毒液代表七种炼狱之苦。如冰封、火炙、蚁噬、车裂、凌迟…每一种都宛如重生重死,超越了人间的任何一种酷刑,也超越了你的想象。”

他顿了顿,声音中充满悲伤:“更可怕的是,长期服食,你的美貌、善良、健康、智慧都会化为一堆白色的灰烬。你将和我一样,成为一个在阴暗的角落中,怨毒窥探世间的妖怪。”

杨逸之的目光落在那一团混沌的汁液上,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不相信,世间会有一种药,能将人化为魔。

“——只要,你本不是。”他仰头,将那杯毒汁喝下。

重劫看着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话,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良久,他止住笑,扶住石门,眼底透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的君子,我的圣人,你很快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了。”

杨逸之的身体突然一震。

宛如初夏般的燥热从他血脉深处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他温文如玉的脸顿时变得绯红:“这,这不是苦行之酒。”

重劫淡淡道:“同样是七种蛇毒,但加入的次序不同,便会带来不同的效力——足以让天神也堕落为魔的效力。”

“也足以,把你变成我。”

他突然伸手,将杨逸之拉进走廊,拖到黄金之城的门口。

暴虐地,他将杨逸之推在门上,一件件解开他身上无比华丽的冕服:“我以为重建三连城的伟业能在我这一代完成,但是我失败了。因此,我必须履行我的命运。在生而为人的第十八年的午夜,找来一个无辜的女人,逼她为我诞育下后代,让我的孩子继续在无边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中,企盼神迹的出现!”

他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充满:“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将母亲的苦难强加到另一个女人身上,我不能…”他的手猛地一顿,一串明珠散落如雨,宛如那千年不能承载的悲伤。

华裳委地,珠串、绶带、流苏、缨络被一件件扔在其上,他颤抖着从杨逸之散发下取下耳饰:“你体内有我的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既然你不愿成为最善的我,在不灭的都城中,统治万民,那么就在阴森黑暗的石室里,替我完成这场罪恶的婚礼。”

他的手指不住颤抖,带着深深的绝望,一寸寸从杨逸之脸上抚过:“是你们,逼我如此。”

“之后,她将替我生下带着神圣血脉的后裔。”他脸上浮起无比悲伤、无比自嘲的笑:“如你所愿,我不会‘伤害’她。她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被永远囚禁在阴暗的墓室里。承受孤独、寂寞和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说一个字,单薄的身体就重重颤抖一下,那些恶毒的词句仿佛都化为尖刀,寸寸凌迟着他单薄的身体。

而酷刑的执行者,却偏偏是他自己。

终于,他将最后一件配饰从杨逸之身上取下。

那袭华美如神的冕服彻底委顿在地,杨逸之身上只剩下那袭如月华流水般的中衣。

眼泪,从重劫满是笑容的脸上滚落,他的手空空地放在杨逸之面前,似乎想要抓住生命中最后一缕光芒。

终于,他收回手,嘶声笑道:“去吧,替我做一切我做不到的事!”

突然拉开门,将杨逸之推了进去。

在大门关闭的那一刻,他整个身体似乎都坍塌下去,背靠在冰冷的大门,手中捧着那件梵天留下的长袍,失声痛哭。

昏暗的走廊中泯灭了最后一丝光辉,黑暗宛如云雾一般聚集,笼罩着那个悲声哭泣的孩子。

他终于亲手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也打碎了自己最后的善、最后的希望。

杨逸之回过头,门已经关上了,他强忍着心头烦躁,仔细查看了一遍。

门厚一尺,与周围的巨石融为一体,绝无破门而出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靠着门边坐下。

池中的清水已被放干,所有的帷幕也已取下。

看来,重劫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欲望宛如升腾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似乎要将他的每一滴血液烤灼为灰。

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在厚厚的大门上,手上传来的剧痛让他的神志有一线清醒,直到手掌都渗出了鲜血。

空寂的巨响在屋内回荡。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呼唤。

“杨盟主,是你么?”

杨逸之猝然抬头,就见水池中心的那张大床上,所有床幔都被撤去,金色的丝绒凌乱地堆在床褥上。

相思娇柔的身体便深陷在这堆极为柔软的丝绒中,美玉般的肌肤与金色的床单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她柔夷般的双手,便被一条金色的丝带牢牢捆缚住,悬在巨大的蛇形床柱上。

她身上的衣衫已然有些凌乱。

恰到好处的凌乱。

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肌肤,只是领口微微敞开,裙角撩到膝上三寸。

恰恰是这若隐若现的春光,最能激起人彻底破坏、疯狂凌虐的欲望。

不用说,这必定是重劫的杰作。

杨逸之紧紧握住双拳,骨骼也因愤怒发出一阵轻响——只有最冷血、最不近人情的妖怪,才能如此一丝不苟、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造成这样的凌乱。

因为,在重劫眼中,这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而只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用于摧毁杨逸之的作品。

这件作品却是如此诱人,散发出难以言传的诱惑。

他心头升起一阵狂躁,不敢再看,极为痛苦地将脸转开。

相思还不知道他的境况,只觉自己的样子很是尴尬,不禁脸上飞红,焦急地道:“快,把我解开。”

杨逸之本已在崩溃边缘,却哪里敢靠近她?

“你怎么了?快过来,把我解开。”相思那有些埋怨的求告,在他耳中,渐渐化为最温情的呢喃。

他再也忍不住,向床边走去。

相思渐渐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脸色不禁陡变:“你怎么了…”她仿佛明白过来:“他把你怎么了?”

杨逸之缓缓走到床前,似乎每一步都极为痛苦。他没有说话,一手扶住床柱,一手去解相思腕上的丝带。

手指颤抖,那丝带如情丝之乱,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一阵狂乱从他心底腾起,他恨不得将这条该死的丝带撕为碎片——连同自己的身体,和这个躁动的世界。

他深深呼吸着,压抑住心头的冲动。因为他知道,任何一点狂乱都可能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汗水从他脸上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