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脆响,她左腕上的捆缚终于解散。相思满脸惊愕,匆匆去解右手的丝带。

他却扶着床边,一阵剧烈的喘息,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埋下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声音出奇的空洞,空洞到让他有些恐慌。那颗心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跳出来,脱离他的控制。

他忍不住躬下腰,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竟已被欲望占满。

一切都已改变。

再无法想象圣人之言,君子之行。他整个人仿佛都已沉沦,深深埋在了污垢中。他很想挣脱开这烦闷的酷热,却发觉,那污垢正是他自己。

他深深地自责,强迫自己回忆起昔日的高洁、清华,却发觉自己的目光仿佛被牵引着一般,落在了相思身上。

她眼中似乎有惊恐,似乎还在呼唤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看到,她的身体是如此纤柔美丽,仿佛一束光,只要靠近就能照耀,照耀入他污浊的身体,从此变得清净。

他忍不住向她靠了过去。

相思终于解开了捆缚,惊惶地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别走!”他的脸上满是痛苦,向她伸出手。

他现在的神情极为陌生,相思眼中的恐惧更加剧烈,再也忍不住,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一阵沉闷的风袭卷而来,她还未待惊呼出声,身体猛地一震,刺骨的冰凉感从背后透出,她已被他紧紧按在了大门旁边的石壁上。

相思愕然抬头,便看见他无比痛苦的眸子。

汗珠从他的额头淌下,顺着耳边的散发,一直落入微敞的胸襟。

他紧紧控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石壁上,轻轻伏在她耳边,嘶声道:“别动,别动…”

相思却完全被惊惧控制,已听不进他的劝告,只用力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控制。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眼。她的每一次挣扎,在他眼中,都是残忍之极的诱惑。

炙热的气息透过他单薄的衣衫,向相思袭来,她甚至能感到,他的汗珠滴落在自己肩头,他散乱的长发,已垂入她微敞的衣领。刹那间,她的心已完全被恐惧与羞愤占据,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

她纤弱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一阵阵温暖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扑鼻而来。这对于此刻的杨逸之而言,不啻是一场酷刑。

杨逸之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强行将她的挣扎压下:“别动…”他干涩的双唇几乎触到了她的耳垂,颤声道:“我求求你,别动…”

他的声音中充满哀恳,相思不禁一怔。

杨逸之艰难地将她推开一线,轻声道:“听着,在我失去控制前,你一定要…听我说。”

哪怕再微小的一个动作都会让他们紧密地贴在一起。相思不敢再挣扎,点了点头。

杨逸之将声音压到最低,缓缓道:“你现在背靠的位置,是一张蛇形图画。我曾仔细查看过,墙上这只蛇的眼眶,和门外那只蛇是联通的。”

相思茫然点了点头,却不知这有什么意义。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全身的燥热,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重劫一定会通过这里,窥探室内的情况。而你现在将它挡住了…”

相思又点了点头,却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杨逸之猝然合眼,全身一阵颤抖,声音嘶哑无比:“他一定会在门外窥探我们,可现在蛇眼被你挡住。他一定会忍不住,把门打开…”

他艰难地腾出一手,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

这正是那身冕服之妆中的一部分,重劫却忘记了取走。

漆黑的长发完全垂散,他颤抖着将发簪塞到相思手中:“门一旦开启一线,我就用最快的速度将它拉开,而你,用这根发簪,刺向他的眼睛…”

话音未落,他一阵重重的喘息,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片绯红,仿佛随时都要崩溃。良久,他才抬头道:“你没有武功,一定要刺中他的眼睛…千万不要手软…”

杨逸之抓住她颤抖的双肩,让她的目光直视着自己,温润如玉的脸上写满了痛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第三十章 羽檄交驰日夕闻

黄金之门外。

重劫将脸埋入膝上的白袍深处,哭声越来越弱,渐渐听不清楚,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的抽搐。

破碎的衣衫下,他赤裸的的肩头显得那么苍白、瘦弱,还在不住颤抖。银色的长发宛如一蓬凌乱的蛛网,在地上逶迤开去。

他仿佛是陷身蛛网中的一只白色飞蛾,在无尽的黑暗中,绝望地战栗。

在将杨逸之推入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自己心中传来破碎的声音。

经过了多少年的孤独,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偶。这个玩偶是如此美丽、善良、智慧、风采若神…带着他对美好的一切想象。

他本要将他留下,永远陪伴自己,从此,便再不寂寞,再不因孤独而痛苦得瑟瑟发抖。他要亲手将他放在最高贵的王座中,穿上最华美的服饰,描上最完美的妆容…

成为他完美的化身。

成为他谛视自己的一面镜子。

可是,因为那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他必须将这具心爱的玩偶亲手毁灭。

这是怎样的痛苦。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已夺走了他的母亲,他的健康,他的美貌,他的尊严,最后还要将他唯一心爱的玩偶夺去。

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相思紧紧靠在门侧的石壁上,握着发簪的手还在轻轻颤抖。她不知道重劫要在何时打开这道金色的大门。

杨逸之站在她身旁,一手扶着门楣,一手曲枕在额前。他全身微微颤抖,双目紧闭,不敢再看她一眼。

汗水沿着他披散的长发滴落。

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比当初天人五衰之苦更让他痛不欲生。

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这一切,虽然难以容忍,但不过是身体蒙尘,只要一线清正长存灵台之上,亦不足畏惧。

而如今,沉沦的却是他的灵魂。他一生落落君子,清明如月,却要忍受那些最污秽的念头一个个在浮现在自己的心头,自己却无能为力,无法抗拒。

他用力扶住门楣,喘息越来越重,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多久。

杨逸之将头深深埋在衣袖中,用散乱的长发遮挡住自己的目光,那双高华清远的眸子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无助。

重劫止住了无声的哭泣,缓缓站了起来。

他似乎想要查探室中的情形,目光却从蛇首上一掠而过,落在走廊顶端那落满灰尘的梵天本生图上。

到底是那里出了错?

他烦躁地回想着自己所作的一切。

装点宫室,让杨逸之穿上冕服,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面前,展开亡灵之旗,嵌上梵天之瞳,虔诚地祷告…

一切都完美无缺,如传说中一模一样。梵天亦已降临,可为什么却没有赐下祝福呢?

是我还不够虔诚么?但我已奉献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

他眼前忽然显出了梵天之瞳镶嵌上法像时的那道光芒。

那时候的梵天,的确降临到了这座地宫中,这证明,他的苦行并没有白费。

法像在梵天降临的一瞬间化为灰烬,只为受到了亵渎。

是相思么?

是杨逸之么?

突然,一道光芒在他脑中直透而下,他的心忽然颤栗起来。

他发现,亵渎梵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因为他并没有奉献出所有一切。

他将最珍爱的玩偶留下了,锁为自己的禁脔,而非奉献在梵天的光辉面前。这是最自私的亵渎,他已不再虔诚!

他望向头顶的梵天本生图,双目中涌起一阵愤怒与恐惧。

就如一个孤独的孩子,紧紧抱着他最后的玩偶,恐惧而怨怒地看着将要夺走它的人。那是他唯一的、最后的宝贝。没有了它,他还如何面对这满目的荒凉,如何面对丑陋如妖的自己?

泪水倾洒在他的脸上,他任由它们肆流着。

本生图中,梵天坐在莲花蕊中,世界在他伟大意志的影响下,渐渐成形。

他慈柔、仁爱,一如重劫在杨逸之身上看到的所有的美德。他心中感到一阵悲愤,厉声道:“你一定要从我身边将他夺走么?你一定要这样做,才肯赐给我祝福么?”

“你果然是贪得无厌。我献出了自己的健康、美貌甚至生命,还是无法打动你。原来,你想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最珍爱的玩偶!”

他紧紧握住双拳,质问着头顶的神像:“你连我最后一点东西,都要夺走。你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么,为什么还要来和我抢夺一个替身?难道,你也觉得自己不够完美?”

神像无言。

诸天皆在,世界俱全。

那是神衹无上的力量,也只有这种力量,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三连城。但诸天与世界,却都静默,只剩下一片无言的苍凉。

重劫突然飘身而起,一拳重重砸在壁画上。

碎屑纷飞。

鲜血自他的拳上溅出,但重劫仿佛毫无直觉,一拳一拳,用力砸向神圣的壁画。

他的泪水狂涌而出,仿佛要将所有压抑的情感都宣泄而出。

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他的寂寞…都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不需再有任何顾忌,不需再想任何责任,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这一刻,他只是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任性地破坏着。

他悲伤的恸哭回荡在昏暗的走廊中:

那染血的梵天本生图,化成了一片修罗世界。

创世一如灭世。

鲜血纷纷而下,这走廊中也遍布了重劫的鲜血,托着他飘飘落下。

他所有的悲愤都已抒发而去,脸上恢复了冷漠。

那是热情燃尽的冷漠,仿佛是地城中千年累积的死灰,已没有半分生机。

他缓缓拾起地上散落着的阿修罗王冕服,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恭敬无比地对本生图行了一拜。

他已不再惧怕自己的苍白之丑陋,因为他知道那无限光明的天地之美,不管是梵天的,还是杨逸之的,都不属于自己。

只能仰望。

他转身走向那座金色的大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重劫竟还没有打开大门。

相思握着发簪的手都已满是冷汗。

杨逸之不时地回过头看着她,又挣扎着闭上眼睛。

他极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脑海中却不禁地浮现出了掀起的裙角,敞开的衣襟,以及她身体传来的轻轻颤动。

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

披散的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中颤抖,他扶着门楣的指节咯咯作响,指节苍白而突兀,仿佛就要深深嵌入门中。

七道毒汁都化为最深沉的欲望,在他体内交替冲撞,蚕食着他仅存的意志。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如果可以,他愿意牺牲一切,只想换回原来那个高贵的自己。

换一回平日的温文优雅,换一次清明如月的微笑,默默站在她的面前,用他的温和与包容,抚平她的恐惧,给她以庇护。

但那巨大心跳声却如雷鼓一般撞击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意识渐渐昏沉,只剩下一个念头。

揉碎她,也揉碎自己。

然后便是解脱。

相思听到了他痛苦的颤抖。

她忍不住惶然道:“你…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