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才觉得痛。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两把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间。

  他的人还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勉强提起一口气,才总算沿着壁慢慢滑下来,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服不服?”

  南宫青喘息着,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声中,他又扑过来,只听剑风“咔哧”,声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反手刺出三剑。

  这连环七剑,虽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其实却更犀利毒辣,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

  傅红雪身子闪动,忽然间已避开了这七剑。

  他虽然是个跛子,但脚步移动间,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

  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残废,所以才能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宫青七剑攻出,正想变招,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他竟挣扎着,又站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南宫青咬着牙,用力挥剑,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傅红雪道:“我恨你?”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格格”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都不服我?”

  南宫青—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部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对没有任何人!

  第四十四回 丁氏双雄

  秋,秋风肃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惟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做了个打劫的强盗。

  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爷,叫……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