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是不是结束了

他们来看她,是不是想告诉她,那么多年痛苦、那么多年跋涉、那么多年一个人的绝望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她流着泪睁开眼睛,正好是清晨时分阳光洒进屋来,她转头看向阳光传来的方向,然后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杏色的长衫,散披的墨发,手执一支玉笛,正坐在窗台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她从床上坐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人

千万年时光,千万年岁月,当她从一个小女孩成长至今,绝望得都快无法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她从床上翻身下去,跌跌撞撞的扑向他

在她扬起纯白色的袖子的瞬间,她整个人恍如一只展翅的蝴蝶,轻盈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来,死死抱紧了他,像一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清和伸出一只手来环住她,另一只手覆上她柔顺的秀发,叹息出声来

“阿音,”熟悉的声音慢慢传来,带了丝丝涩意:“来晚了这么多年,对不起”

外面是仙女吟唱的安魂曲,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安宁之意

这是碧华死后第四天,她的葬礼由夜夕一手操办至于她的死因,夜夕给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她出生的时候太过艰险,落下了病根,成婚当夜急症突然,当时他又离开,无人应答,暴病而亡她的身体被他掩饰得极好,来的药君都没有察觉出异样,只说是急症她是孤女,自然也就没有人多加追究,反倒是夜夕为表示对妻子的尊重,将葬礼办得极为奢华

此刻他坐在水晶宫的内殿里,看着手里刚刚制出来的药

灯火映照下,药在琉璃瓶中泛着奇异的色彩,他在手里晃动着,许久,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是打开了它,将它一饮而尽

这种药,叫销情

它会让你记起你人生所有遗忘的事情,但是它又会为你封印这些感情

你将是那场情爱的观众,你演绎了它,却无法知道,在那场戏里,你到底是怀以了怎样浓烈的情感

喝下药后,夜夕就倒了下去,他做了一场梦

一场,又美好,又荒唐的梦

梦里面,他回到了洪荒,碧蓝的天,枯竭的地,还有那个小小的草庐,而那里,多了一只火红的山鸡

那只山鸡一点都不可爱,还有一些欠揍但是她却愿意为他冒险,会对他好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散仙之首,他除了一把剑、一个草庐,就一无所有他甚至没有一件精致的衣裳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好,他的世界,长时间以来,只有杀和被杀

而她不是的

她是那么特别

她会对他好,哪怕只是一点点好,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动

于是他又回馈以这样的感动,对方再返还给他一步一步,他便发现,他已经离不开她

她这样美好,这样漂亮,这样精致

他为她挡天劫,他为她做饭,为她做衣服,听她说外面的人事只要看到她笑,他就觉得全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所有为她做的事,都变得幸福了起来只要有她在身边,他便觉得心中再无恐惧哪怕是面对那几千条恶龙的时候,握着她的手,他便觉得,一片心安

只要她在的地方,便就是他的归宿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笑,哪怕是让他死,他都愿意

那样纯粹的感情,那样浓烈的爱意他在梦里起起伏伏,感觉千百年来的记忆,都快要被这短短几年的记忆摧毁掉

他在梦里被洪水淹没

那些洪水夹杂着无数记忆碎片,在他身边咆哮,卷席,然后四处奔流而去

他再梦里哭出声来

他在洪水里挣扎,抗拒,想要努力向上,然后握住那个姑娘的手

他有好多话想和她说,他有好多言语还没说

他想告诉她,阿音,我会做新的菜了;他想说,阿音,我又为你做了新的衣裳;他想说,阿音,你真好看;他还想说,阿音,我喜欢你,我想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

可是他都做不到了

梦境里他只能不断坠落下去,直到最后,他落到一片土地之上

那是一片漆黑的地方,只能感觉身下厚实的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躺在地上,努力用拳头砸着旁边的土地,呜咽出声来

他从没这么放肆的痛哭过,好像是失去了再珍贵不过的事物,经历了再惨烈不过的痛苦

“阿音…阿音…”

预知到了后来,他嚎哭出声来,呼唤着那个姑娘的名字,一遍一遍

然而躺在那里,渐渐的,他的情绪平静下来

他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开始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喜悦

直到最后,他躺在地上,静静发着呆,什么都不能理解

他回想着那些他难以明了的、一件件奇怪的事情他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他曾经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他却不能明白,所谓爱的感觉是什么

就像他记得他会看着那个姑娘傻笑,但是他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

许久后,他闭上眼睛

——也好

他想脑中瞬间想了许多,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第三十一章

清和复生后,凤音大多数时间就和清和在一起

她也知道了碧华的死讯,同清和一起去出席了夜夕的葬礼那天夜夕穿了素衣站在门口迎接宾客,面上表情不悲不喜,任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凤音走过去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节哀”

许久没有同他说过话,同他说话的时候,依旧会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震荡听她的安慰,他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她

那是如湖水一般澄澈的眼睛,静静看她的时候,倒映着她的容颜,看起来仿佛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再看不到其他他静静注视了她片刻,把目光放在了她身后的清和身上

“还好?”

“还好”

清和点点头,不温不火的回应夜夕又点了点头:“找个时间出来谈谈吧”

“嗯”清和应了一声,表示明白接着便拉着凤音往里走去凤音跟着清和跌跌撞撞的走,走到一半了,还时不时回头看看站在门前的夜夕清和不由得笑了起来,握着她的手道:“阿音,还是魂魄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嗯?”凤音收回神来,算是回应清和拉着她坐到了正堂的位置上,继续着那个话题道:“有一天我梦见我成了一个船翁,坐在船上的等一个人那里很漂亮,清澈的河水,大片大片荡开的芦苇花我穿着杏色碎花长衫,头戴着竹条编织的斗笠,闲适地坐在那里”

“我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我便看到你拨开了比人还高的芦苇花,向我跑了过来其实你明明都要跟我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带你去哪里,但那时我已经死去太久了,我想,我唯一能够带你度过的彼岸,大概就是黄泉”

“我告诉你目的地,你还是要跟我走,这时候,有个少年出现了”

“他叫着你的名字,你犹豫了到最后,你回去了”

“阿音,”清和仍旧带着笑意,伸出手去,拿向桌面上倒满了的小酒杯,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知道么,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失去你了”

说着这样伤感的话,面前人的表情,却始终如一,没有变动分毫他一直带着清浅的笑,笑容仿佛是已经雕刻在脸上一般,任凭他天崩地裂,我自一派风流

凤音愣愣看着他,看着她曾经喜爱了多年的人

在那么多年时光里,她一直追随着他他是她的老师、她的友人、她的亲人、也是她的爱人很长很长时光里,她以为自己会爱他一辈子,可到后来她长大,看了太多生生死死、起起伏伏,她便明白,有时候人爱人,哪怕那一刻爱得再如何刻骨铭心,也未必能天长地久爱情中间的困难并非真的只有死别生离、误会纠葛,有时候两个人好端端的活着,没有误会、没有怨恨,也未必就真能继续相爱

而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之一,就是,你爱还着她,她却已经不爱你了

不爱了便是不爱了,不是消除误会,不是起死回生,不是任何器物外力所能操控,而且这个过程里,谁都没有错

凤音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以前她只是一直想,她欠了清和太多,清和是她最后仅剩的亲人,所以她要复活他她爱的是作为亲人、老师、朋友的他;她爱的,是能通过他缅怀那年少的时光;她爱的,只是他给她的不寂寞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无法逃避的想起,对方却不是这样爱着她可这样的爱情,她已经无法回应了

看着她沉默,清和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脸

“阿音,”他低声低喃:“无须为我苦恼,我对不起你太多,如今的时光,我也只想你的开开心心,便好”

“你…你一直对我是极好的”凤音沙哑着嗓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清和却是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屋外灵堂,一室白花

灯罗提着青灯站在门外,目光不悲不喜,看着远方,也不知在看什么

送完碧华下葬,清和让凤音先行离去,而后便去找夜夕

彼时夜夕正在书房里坐在书桌旁撑着头休息,清和走进去,将一个小瓶“啪”的扣在了他面前夜夕被声音惊醒,迅速睁眼,几乎是在瞬间拔剑,清和飞快出手,压住了夜夕拔剑的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