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门诊那边,唐小花弄丢了自己的钱包,被这个男人拾到,追上来还给了她。

“知恩图报么?”我反问一句,笑笑,“去吧。”

浮生物语·狐守(7)

“小透…”唐小花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允许是真的。

“去啊。”我朝那可怜的一家三口努努嘴。

唐小花迫不及待地跑进了病房。

男人惊讶地看着不期而至的她:“小姑娘,是不是钱包里少了东西?”

“不是不是。”唐小花走到他们面前,看了他妻子一眼,说,“你太太不会有事的。”

“嗯?”男人一愣。

“我说她会没事。”唐小花说罢,朝他妻子的额头伸出了右手,触摸着那片冰冷的皮肤,她微笑着对这女人说,“我告诉你哦,你的生命还有…”

我没有跟进去,沉默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每个角度,就在唐小花对女人开口说话的刹那,我看向病房天花板上的双眼,微微一眯。

唐小花下文尚未来得及出口,病房里的所有人只觉有一阵飓风刮过,身体跟意识顿时被风中暗藏的力量急冻住,眼睛,耳朵,所有感官功能瞬间丧失——整个病房里的一切,全部被凝固住。唐小花保持着伸手张嘴的笨模样,蜡像一样杵在病床边。

短时间凝固小范围空间,我可以办到。虽然这种法术会耗去我不少力气,但这是必须的。

我调匀了呼吸,关上房门,走到病房里,望着天花板上那一团说不出形状,黑泥样的混沌异物,说:“我考虑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耍个小花招,引你出来见个面。我知道你一直监视着唐小花,只在她对人‘撒谎’的时候才肯现身。”

说罢,我纵身一跃,右手往那团黑泥里一拽,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干瘦的男人被我从里头生生拽了出来,掼在地上,不过,这可不是个真正的人类,他的腰部以下,是节肢类昆虫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之丑陋。

我一脚踩在虫男的背上,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对我的人使坏心眼,就休怪我不客气!”

“英雄饶命啊!”虫男抬起头,双手作投降状,“小的也只是受人之托,从这丫头身上取点东西,讨口饭吃而已!”

“取点东西?”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成,几乎断了那虫男的腰,“说!到底怎么回事?”

论法术,这种低级别的小妖,远不是我的对手,但论传说见闻的丰富,我远不及这些匿藏于人间各个角落,终日到处攀爬打听消息,并且常给别人充当线民换取报酬的虫妖。

虫男转着微凸的眼珠,小心翼翼地问:“您跟这丫头是什么关系?莫非您也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

我心下一动,冷哼一声,亮出了我毛茸茸的尾巴:“看来你还不太笨。你明知这丫头早被我圈定了,你还敢来分一杯羹?”

“呀,英雄,这这这真是个误会啊!”虫男一看见我雪白的尾巴,顿时吓得结巴起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它们这些以出卖情报为生的虫妖们可是相当清楚,白狐历来是狐族里的贵族,灵力法术都要高人一筹,若惹恼了我,它被就地分尸的几率相当高。

见我冷冷不说话,虫男更慌了神,一口气说道:“小的不知道这朵谶花已经被您预订了,小的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太多人想要谶花花瓣做咒了,可惜谶花存世太少,成人形的更少。这这…小的财迷心窍,本以为这次能大赚一笔,却不知道冒犯了白狐殿下,小的再不敢了,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谶花?!

别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唯有“谶花”两字,像块烙铁一样,烙进我心里最深的地方,嗞嗞作响。

谶花,谶花,一语成谶。反之,反之,花灭人生。

浮生物语·狐守(8)

你不是不祥之物!谁若伤你,我便要他十倍奉还!

幽幽远远的声音,如梦中呓语般,突然涌现于脑际。每个字,都像生出了棱角,锋利地刺进了我的心脏,留下难耐的刺痛。

趁我失神的刹那,脚下没了力气,虫男就地一滚,迅速缩成了一个黑团,朝天花板上一弹,迅即隐没其中,逃得无影无踪。

我无暇去顾及那个小妖,缓步走到唐小花身边,用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郑重与仔细,凝视着她的脸孔…

摘下她的眼镜,露出美丽的双眼,她土气的短发在我眼中幻觉般变长,那一身校服也像蜡一般融化,下面,露出一片晚霞般灿烂的红纱。

混乱,无与伦比的混乱在脑中交织碰撞,时隐时现的呓语,凌散飘荡的片段,顷刻间淹没了历来理智又聪明的我…

5、

深夜,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唐小花,给睡姿欠佳的她盖好滑落的被子,然后转身出了门。

站在深山里最高的地方,我望着漆黑不见星月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盘腿坐下,集中我全部的意念,找寻着那个将我带到唐小花身边的声音,那只不肯透露半句实话,万恶的老狐狸!

我的疑惑,只有这从不露面的老狐狸能解开。我就知道,如果唐小花只是个普通小妞,他绝对不可能把我这只狐狸里的贵族送到她身边!阴谋,这一定有阴谋!

那只老狐狸起码有十来年没有跟我联系了,在我跟唐小花完全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之后。今晚,我就算耗尽元神,也要跟老狐狸联系上!

山风阵阵,直透皮肉,我的额头,却渗出密密的汗珠。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直到头顶洒下一缕月光时,我的耳畔终于传来了一个不辨年纪的男人声音,准确说,是传到我心里的声音——

“你找我?”

我大喜过望,忙问:“你在哪里?我要见你,有很多事要当面问清楚!”

“我在水里。”

我张开眼,不远处的河水,在月色下波光闪烁,水声淙淙。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河边,伸头一看,水面上,除了我的倒影,哪里有老狐狸的影子。

“为什么抹去我从前的记忆?”我不管那么多,冲着河水大喊。

“你的记忆一直都在。”

“不可能!”我有点生气了,“唐小花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的异能不可能来得平白无故。我要知道真相!”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时,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

“老狐狸,你耍我是不是?”我一拳击在水里,冰凉的水花溅了我一脸。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能彻底为你解开谜底的人,只有你自己。”那声音在水里渐渐沉没,了无痕迹。

河面上,只留着我碎裂开去的身影。

任我喊破了喉咙,那声音再不应我。

当你能想起她的名字,所有问题就会有答案。

我傻子一样在口里叨念着这句话,忘记了御风飞行,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

前方,马达的轰鸣声呼啸而至,两道雪亮的灯光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双眼。

我的身体,被冰凉的钢铁一穿而过…

那种彻底被分解与撕裂开来的痛快,刺激着我蛰伏了不知多久的记忆。

我看见一朵赤红的三瓣花,从我身体中飞出,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寂寞的弧线,最后沉默地消失在空气的另一端。

把手给我,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透。

我叫…不语。

不语…

不语…

6、

五百年前。

浮生物语·狐守(9)

我第三次从迎月河里捞起这个被村里的孩子们扔进河里的笨丫头。

她云霞般鲜艳的红裙在清凉的河水里漂浮,真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花。

“把手给我。”我跳进河水里,拽住了她的手。

她伏在岸上拼命咳嗽,吐出几口河水。

我认识她,她就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家里开着一家小酒铺。我常替师父到酒铺买酒。每次都是她,踩在小凳子上,从比她还个高的酒瓮里舀出醇香的美酒,小心倒进我的酒壶,然后用布把酒壶擦一擦,才递给我。

她是被现在的父母从山上抱回来的弃婴,他们并不喜欢她,对她只有严厉的呼呼喝喝。

我亲眼见过她那个壮硕的养父举着木棍追打她,仅仅因为查账时,发现她卖酒少收了两钱银子。我看她一边躲闪一边求饶,通红的小脸上泪珠连连。

之后,每次去买酒,我都会扔下比酒钱多出很多的银子给她,反正师父从来不在乎银两,总是给我很多很多。

可这个笨丫头总会追出来,把多出来的钱找还给我,一分不差。诚实地让人想揍她。

我拍着她湿冷的背脊,等她缓过气之后,问:“喂,我叫阿透,你叫什么?”

“我叫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