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真身,有冥王血护佑,可以化木为舟,安全去任何空间。敖烁不是守护者,如果他像在抵达时间之轴之前不变成肉饼,就得先找到一个可以保他平安穿过那通道的“交通工具”。难怪他费尽心思抢走我的真身。世间只有冥王有不受任何空间阻碍的能力,他自是不敢拿冥王开刀,只能对我下手。此人真真是无耻又大胆。一生都在处心积虑,只为那个我们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时间之轴。

“他为了拿到钥匙,杀过人对不对?”我想起他们提到过一位表哥。而这件事,应该就是敖炽心病的根源。

“那一年,钥匙的继承者是我们的表哥敖崆。而那个人做梦都想去时间之轴,所以,他居然趁我爷爷率亲信外出巡游之际,对因病未能成行的敖崆痛下杀手,在剜出他的心之前,被中途折回我的撞见。”敖炽停顿了许久,仿佛一块伤疤被慢慢揭起,疼得慌,“这件事,令东海上下震怒。我爷爷下令,杀无赦…”

他的讲述,突然被一声悠长的叹息打断。

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敖烁的声音。

这个东海龙族里,真正的“孽龙”,鬼魅般出没的阿努比斯,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走来,他的足音,没有方向,时而从空中落下,时而从侧面围绕。

“我一直以为会对我出手的是别人。可是,不是别人,是你。”

敖烁的影子,由远而近,在我眼前渐渐明晰,那个跟敖炽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曾经血脉相连,天下无双,如今却要生死对垒,必有一伤。我看到了那双明静的眼睛,真的看不到怨恨,尽管他的口中,一直诉说着多年前的那场悲剧。

我应该是看不到敖烁的,可是他的出现,根本不需要通过眼睛来证实,他根本就是把自己溶到了整个沼影之国里,渗进了我们的意识之中。这里的每一寸蔓延的黑暗,每一缕擦过的气流,都是他的化身。

“你想带着他们硬闯出这里么?”他“走”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你知道这行不通的。这是我的沼影之国,它的力量,连我都惊讶。”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你只是在卑劣地利用他人的生命而已,包括将你视为唯一重要的人的暮。”敖炽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你牺牲大量的普通小妖,替你造出这个让我厌恶的地方,再引来我背上这群笨蛋,让这个龌龊的国度可以吸食这群修为不低的大妖怪的元灵,替你维系并巩固这个黑暗的世界,你果真是物尽其用。可你竟连那个对你如此忠心不二的暮也不放过。”

“暮?暮她怎么了?”竟让我莫名担心起那个又狠毒又蠢笨的丫头。

“你身体的崩溃,是因为妖怪的元灵会被沼影之国当作养分吸收,它吸收得越多,维持的时间便越长,越不可突破,随着这个国度的扩张,死去的妖怪也会更多。暮跟你一样是树妖,你受了多大的损害,她也不会例外。她跟你一样,在用自己的元灵,供养这个黑色的妖怪墓地。”

这不可能!

我不信她的身体正经受着跟我一样的痛苦,她同样以超乎想象的坚毅,假装自己一切正常。

“我真喜欢听你们聊天。这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每次你被父亲打了屁股,总会像现在这样,絮絮叨叨跟我说上半天。”敖烁的身影,在虚空中飘荡,从一个变成了许多个,围绕四周,“可是,当你动手杀死我时,你却从头到尾都沉默。”

我清楚感觉到敖炽的身体猛地收缩一下,一些模糊得像老照片的画面,透过了血脉,穿过了鳞甲,落到了我的脑海里----------

那是个陡峭的山崖,手持长刀的男子,默默站在一条紫鳞巨龙尸体前。

漫天雪花纷扬飘落,把地上那对巨大的龙角遮盖成好似银色的枯枝,男人的腿,还有手里的长刀,都深深地埋在了雪里。

闪电亮起,雷声响起,倾盆大雨劈头浇下。地上瞬间积起了水,继而化成了冰。

男人站了多久?三天三夜吧。

我看到,黎明与黑夜在他身后交替了三次,仿若电影里的快镜头。

雨也下了三天。

直到他离开,才瞬间止住,云开雪霁。

敖炽从来没有哭过,起码在我认识他之后,没有。

但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我明白,那是他哭了。

那段深切的悲伤,直到现在都不曾散去。

手刃胞兄,他内疚至今。

这就是他的心魔,这就是他一直躲避,不肯再与敖烁正面交锋的原因,恰恰也是被敖烁一直狠狠攻击的痛处。

我突然真正读懂了这个看起来总是居高临下,不将任何人跟事放在眼里,一度放任自己胡作非为的男人。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心,都曾柔软过。

我与他这瞬间的“心灵相通”,使得我将他抱得更紧了,身上的疼痛我已感觉不到,我担心的,如今只有他。

“知道么,其实我从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是个善良的人,希望被我们东海龙族守护的世界,能像我期待的那样完美,所有人相亲相爱。这是我的理想。”敖烁像沉入水里的影子,扭曲着飘到敖炽的耳边,“可越是这样,导致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越多。弟弟,你应该比他们都了解我,因为我们是东海龙族里唯一的一对双生兄弟。我希望你帮我,帮我铲除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类寄生虫。我保证,新的世界,不会有灾难、战争,不会有一切与利欲有关的丑恶行为。颠覆现在这个世界,我的理想就会实现。对于总让我失望的人类,死亡就是新的开始。”

“你这个疯子!疯子!疯子!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怒不可遏,不光因为这个恶魔的偏执言论,更因为他不断利用曾经的兄弟之情来混乱敖炽的心智,我大声驳斥他,“你既然读过书,就该知道有句话叫‘心中有善,所见皆善;心中有恶,所见皆恶’。你自己心理扭曲,还要连累无辜,连亲戚都杀,最该被铲除的不是别人,是你!你的理想?狗屁理想!你连最近在眼前,最值得珍惜的东西都看不到,还好意思跟别人谈理想!鼠目寸光,你罪该万死!”

长长的死寂之后,身下传来敖炽的笑声:“你好象很久没有这么骂过人了。真好啊,我又看到年轻时候的你。”

“呵呵,你又错了。”敖烁不以为然地望着我,冷笑,“你知道我要去时间之轴做什么么?”

我一愣,我只知道,他把毁掉这个世界,灭亡所有人类当成“理想”。难道他要去炸掉时间之轴,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

“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他耸耸肩,手指在空中写了个数字------100,“我只需将时间之轴朝前推快一百年,以人类现在的作为,百年之后,国将不国,家不成家,到处是战争的废墟,遍地是地震与洪水,完全被破坏的生态让他们绝望。人类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的救世主,其实只是无知的癌细胞,一百年之后,他们一定会灭亡在自己手里。我只是帮他们缩短这个过程而已。树妖,你敢说,这个世界从不曾让你失望过?既然已经是一堆垃圾,何不彻底清理掉?”

费尽心思,只是要将整个世界朝前推动一百年…

可是,这回我不认为他在说疯话。

事实上,如果在许多事情上,人类还不知反省,不知改过的话,一百年之后,只怕真是末世之景。

“你们还是不能了解我啊。”敖烁的身影渐渐退后,虚化,“飞得太快了。敖炽,你欠我的,为什么不肯还我呢?”

“混账…”敖炽的牙关咬得咯咯直响,冲我说,“坐稳了,我得再快一些。这个地方成形不久,还有薄弱处。他的力量,来自黑暗,只要让阳光照进,哪怕只是微微一束,这个见鬼的沼影之国就会四分五裂。如果他已经将自己与这个地方完全融合,那么抱歉,他会再死一次!”

敖炽飞得越快,我身上的痛楚就越弱,连视力都开始恢复,而身边那群半死不活的家伙,也有了复活的迹象。我猜想,转轮里的发光体,就是所有被敖烁与暮抓走的妖怪的元灵,也是建立在这个见鬼国度的基础力量来源。远离这个玩意儿,我们的状况就会好转。

但…

飞得太快了…太快了…呵呵,很好,很好…

敖烁鬼魅般的声音,在这一句话上反复停留,潮汐般围绕我们,来来去去。

身边的黑暗,被敖炽身上发出的火焰光华剖开,我们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里头的颜色,紫金闪耀,华丽眩目,如果不是这颜色太过鲜艳炽烈,这条痕迹,根本就是一大片可与银河媲美的浩瀚星河,一路上更有无数被紫光包裹的“星子”,随着我们的移动不断掉落,每颗都与黑暗擦出漂亮的尾翼,飞向远处。

这样的景色,美得让人心颤,纵是现在死了,也无遗憾。

只是,这样的地方,也会下雨么?

我的脸上,被溅上了几滴湿湿的水珠。我摸着自己的脸,不是幻觉,真的下雨了。

但,我手上的“雨滴”,为什么是红色的?

我慌忙直起身子,埋头一看,身上的雪白婚纱,早有大半变成了鲜红嫁衣,那上头的红色,还泛着湿湿的光,跟温热的血腥之味-------------

细如涓流的血液,从敖炽的每片鳞甲下渗出,将他的紫色鳞片改作了另一个颜色。他飞的越快,身体与四周的摩擦越剧烈。什么有着漂亮尾翼的紫色“星子”,分明是片片紫光熠熠的龙鳞被生生撕裂下来,飘然而去。

敖炽竟然一声不吭,只是朝前飞翔。

“敖炽…你…”我看着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怔了片刻,大声道,“停下!你马上停下!”

“闭嘴。”敖炽粗鲁地打断我,“如果你晕血,就给我把眼睛闭上!现在不要打扰我。”

“飞啊,再飞快一点。看看你能否在龙血流尽之前,带他们离开。敖炽,你与我一样善良,不但用了会撕裂自己的速度,还得分出真元护住背上的他们不被这巨大的摩擦与撕扯伤害,。如果世上每个人都像我们兄弟俩这般善良,我又何需动用时间之轴。”

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而来,回音般不断重复。

“敖炽!”我又急又怒,拳头捶在他的身上,“停下来!给我停下来!再飞的话,你会变成一堆碎肉!”

“我停下来,变成碎肉的就是你们。”敖炽的呼吸比刚才急促许多,“我不会采纳你的意见。再捶我…老子就打死你!坐稳!”

前方,没有尽头,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可敖炽依然固执地前进。

他的血越流越急,每片掉落的鳞片下,都是满目的血肉模糊,此刻,疼的那个不是他,是我。

“你能背着我飞多远!”我急得要哭了,“停下来!算我求你行不行?”

“背到我死,也要把你们扔回有阳光的地方。”他喘着粗气,却还笑,“很好,你生平第一次有求于我了。”

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淡白色光点,影影绰绰,飘摇不定,脆弱得像一盏随时都会熄灭的灯火。

敖炽的声音突然变得兴奋:“是那里了!沼影之国最薄弱的地方!我算过时间,现在正是正午,冲破那里,就能看到阳光!”

那“灯火”,随着我们的靠近,缓慢放大。我看到一层薄膜状的东西,覆盖在上头,有呼吸似的上下起伏。

“敖炽,你不能再飞了!”略略回复元气的九厥,爬到我身边,坚决地对他说,“离开那个转轮,我们的状况好多了。我们另想办法离开这里。这个地方之存在阴性力量,你虽不是妖怪,不会被‘感染’,但你们东海龙族是至刚至阳物种,再这样超速行驶,阴阳两极强烈对斥,你真的会死!”

“九厥,你真是越老越啰嗦!”他仍不减速,只是低低地对我说,“抱歉,是我该死的逃避之心,连累了你。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偶尔还是想念我一下吧。呵呵。”

死…

我从来没想过敖炽会死,这个永远傲视天下的人,生龙活虎的人,阳光和火焰是他生命里最多的东西,这样一条总以强悍示人的孽龙,怎么会跟死扯上关系。

如果他真的死了…

遇到比我厉害的妖怪时,谁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