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张着口,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想来,我此时的表情与言语,也是他三十年来从不曾体会过的。

时间在我们彼此间凝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头一次有了跟他平起平坐的感觉,妖怪对神仙的敬畏,侍女对主人的仰视,女子对男子的依赖,从这一刻起,统统荡然无存。

他欠我的。我执拗地认为。

“已近七月了…”

良久,他的低语打破了僵局。可话题却拉到了万里之外。

“无色就快开花,你该回去浮珑山了。”他撩开遮住我眼睛的乱发,完全无视我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轻描淡写地下了逐客令。

他居然连句解释都不肯给我?还是他认为根本不需要再花时间在我这个已经无用的替代品上?

“只是这些?”我的笑容就快装不下去。

“也许是上天注定,你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他的笑,从来就不用刻意装扮,“回去罢,有人等你许久了。”

他不要我了!

除了这一点,我听不出别的意思。

三十年的时间,对神仙,只是弹指一挥;对妖怪,却是一生一世。

他可以斩得干净利落,我却不能走得潇洒自如。

离别摆在眼前时,付出的一方永远是输家,输了心,也输了将来。

我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多说,只一句——

“裟椤的一切是你给的,我不稀罕。”

无色花开又怎样,我不会再回浮珑山,更不会回到我的真身,他赐予的身体,还有我伤痕累累的魂魄,理当跟无色的花瓣一样,凋落,灭亡。

转身,我艰难地挪动步履,走向树林深处。

他能看见我的背影,却看不到我滴血的心。

我缓步而行,四周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从青翠欲滴变成了枯黄败落。

树妖心里的眼泪,把盛夏带入寒冬,每一片了无生趣的落叶,都是离我远去的回忆。

也许,他还站在那里,目光深邃地看着漫天黄叶,但是,却永不会再追上来,我们之间那一步的距离,在他的停止与我的前行之下,渐渐成了生生世世都逾越不了的鸿沟。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该了解,一步距离,以为很近很近,而事实却是…他走不过来,我迈不过去。

可惜的是,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几片落叶砸在我的头上,微乎其微的力量,却打散了我所有伪装的坚强。

身体像一朵无根柳絮,轻飘飘地往地上飞。

意识消失前的刹那,有个人影落到面前,霸气又温柔的抱住了我…

我终究还是回到了浮珑山,终究还是在无色花开的那天,回到了山巅的真身。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

是那个家伙,在我无力反抗的时候,他自作主张,在生死之间替我做了选择。

无色盛放的第二天,我醒在孽龙的怀里,身上所有伤痕,新的,旧的,在我又一次的重生中消失无踪。

树妖焕然一新,除了一颗补不好的心。

恢复体力的我,不分青红皂白,又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打他,因为他强迫我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后果,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自己,一个为了慰藉他人的思念而生的身体,让我从珍视到憎恨的躯壳。

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我孤绝而平静的生活,不能走也好,不能跑也好。

对于我发泄式的耳光,他的盛怒可想而知。但,他竟没有回敬我。

“你恨他吗?”他问得突兀。

恨?我恨他吗?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已经沦落到要一个恨字来维系了吗?

我想恨他,一想到他温存的眼光,从来都是在我的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的时候,我恨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可是,我又恨不起来…

内心纠缠下的沉默,让他误会我是在默认。

“如果你要他万劫不复,我可以帮你。”他抬头看着流火骄阳,“上头应该还不知道他的荒唐事,只要把他的所作所为…”

“不要!”我紧张而坚决地打断了他,这个家伙心里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如此伤你,你不报复他?”他的行事准则,大约第一条就是有仇必报。

他伤过我吗?站在他的立场,或者站在任何一个第三方的立场,他都没有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想,从他身上,我竟连一条像样的罪责都找不到。整件事从头到尾,在外人看来,应该只是一只不知足的树妖的任性胡闹罢了,他何罪之有?

自己的疼,自己才懂。

“我跟他已无瓜葛。”我咬咬牙,彻底断了罢。

他挑眉,揣测着我的心思。

“请你…”破天荒地,我居然对他用了“请”字,“请你也不要再去打扰他。”

“你放弃求死之念,我就放过他。”他跟我做起了交易。

生或者死,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了罢,从他遗弃我的那刻开始。所谓“生命”,不过玩笑一场。

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笑了。

盛夏的艳阳,炙烤着每一寸土地,连浮珑山中的大小河流,都有了干涸之势。

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可是,除了浮珑山,我又能去哪里?

生活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我终日坐在崖边,看日出日落,风起风止。

与另一个人栖身多年的岩洞,我再未涉足半步,只取了尖锐的小石块,将洞口那三十笔划痕,清理得干干净净。从此之后,时间的长短,与我无关。

孽龙一直留在我身边,就算离开,也必定在日落之前赶回。

我们敌对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但是,彼此的交谈依然少之又少。很多时候,我望着天际的弯月发呆,他就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数着石子儿,不时投来不满的一瞥。

他是条龙,腾云驾雾目空一切,也许这家伙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一座小小的浮珑山阻挡了脚步。

灼热的温度,在许多天之后,渐渐褪去,凉意浓浓的山风卷裹着秋天的味道。

可是,浮珑山上干涸的水流,不仅没有恢复的迹象,还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龟裂的干土。本该果熟叶茂的大小植物,也露出枯萎之像,恹恹无力地耷拉着,,在飞扬的黄尘中垂死挣扎。

从我诞生的那天起,浮珑山从未出现过这般景象。

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扩散。

那家伙从山外回来,说天下大旱,江河湖海,一夜间滴水不剩,不消几日,人间必成地狱。

我大惊,他是那么称职的水神,怎会由得这种灾难发生?

一定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带我去找他!”我拽住他,带着哭腔,“他出事了,一定出事了!”我努力营造的平静,在这时土崩瓦解。

他站在原地,看着山下的凄凉景象,只说了两个字:“天谴。”

“什么天谴地谴!你带我去找他啊!”我急得快要发疯。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根本不理会我的焦急,自顾自地说,“神仙犯错,凡人一样遭殃。”

“你…”我突然从他的话里悟出了点什么,“难道…难道子淼的事,被天界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