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他来找我对弈时,总拿你打趣,你最见不得他。”他连连点头,哈哈一笑。

我跟他不约而同陷入了同一段美好的回忆。这也是我跟他共同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要见你的老友么?我可以找到他。”我问他,我以回到不停这件事,至今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九厥。

“免。”他笑着摆摆手,“见了那只酒鬼,便清净不了了。”也是,以九厥的风格,他表达震惊与惊喜的方式一定是喝酒,恐怕会拉上他喝到醉死为止。如今他初来新地,又怪事频出,探访亲友这样的事,确实不合时宜。

任何时候都考虑周全,极少感情用事,这是我佩服子淼的地方,也曾是我最恨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不见你有回去的念头?”我忽然问他,“真的是随遇而安了?”

“该回去的时候,自然回去。世人最爱拿来为难自己的,便是‘着急’二字。”他笑道。

跟他对话,总有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莫名感觉,明明在眼前了,却总是摸不到,也抓不住。

“如果,你回去了…”我迟疑片刻,“你会如何?”

敖炽那个口无遮拦的东西,把什么都讲了,包括他化身甘霖,解人间大旱,甚至连他的女儿,诸葛镜君跟诸葛隽的那段往事,也全抖落出来,根本不管子淼的心理承受力,只图他自己说的痛快。

幸而他“爆料”的对象是子淼,这些关乎生死血脉的大事,似乎并没有打扰到子淼的情绪,在倾听的过程中,他很仔细,偶尔皱眉,偶尔微笑,没有任何激烈的表现。

子淼果然还是记忆中的他,一点都没有改变。

“命运的走向是既定的。”他从容地回答我。

“我信命,不认命。”我看着他的眼睛,玩笑般道,“曾经我那么坚定地以为,命运把你永远带离我的生命。可它现在又把你送回来。你说,我还要不要相信命运?”

“你希望我回来么?”他忽然问。

一阵风吹来,兔儿灯里的烛光摇晃的厉害。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一直以为,这问题早已没有存在的理由了,他不可能回来,不管我希望与否。

“希望不希望,你都回来了。”我学他的样子,不给答案。说完,还吐了吐舌头,然后就尴尬了,多大年岁了,竟还吐舌头。

“这个样子的你,就像我熟悉的那个小裟椤了。”他大约是抓住了我吐舌头的丑模样,摸了摸我的头,眼神如当年一样温柔。我低下头,心乱如麻。

子淼的手掌,敖炽的慌乱,红衣女子的委屈,在我的情绪里翻滚不息。

“不回去?”他问。

“天亮之后。”我依然固执。

“那好,跟我看灯去吧。”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你要现身?穿成这样?”我扫视着他的装束,乌黑的长发,月白的袍子,长身玉立,如果他现了身,凡人一定会疯掉的。

“上元灯节,穿成这样,有何不可?”他不以为意,“莫非你嫌我打扮土气,不愿同行?”他的眼神,老顽童一样顽皮起来。

好吧,过节,随心所欲,谁管他人怎么看!我拉住她的手站起来,一身的衣裳瞬间换了模样,时尚的外衣跟高跟鞋都没了踪影,只有翠山罗裙,绣鞋入莲。千年之前,我是这般模样。

什么都不想了,就这样大大方方走进人群,踏上那条通向远处的花灯长街。许多人都在看我们,我甚至听到有小女孩的惊呼,没有恶意,全是艳羡。

子淼一手携了他的兔儿灯,一手牵了我,坦然轻松地随人流前行。时不时跟我讲,那个灯谜的谜底是什么,那个食物的是什么由来。好像空缺了时光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秋日,我跟他也是这样行走在街市,那一天的我,快乐的像只飞出樊笼的小鸟,任何普通无奇的街景与行人,于我而言,都是兴奋与好奇的源头。不管我怎么疯跑,他永远在我身后,不会超过一步的距离。我曾以为,再与他同游街市。是一生都无法圆满的梦了。可当美梦成了真时,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欣喜若狂。这个人间已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一般,再无从好奇。

我老实地跟着他,只是在经过一个小摊的时候,才调皮了一次,像从前一样,我悄悄在那个挑选镜子的姑娘背后一点,那镜上印的蝴蝶顿时拍起翅膀,飞到了半空。我又一次成功地将一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然后偷笑着跑掉。各色的光芒,萤火一样在我们身边飘飞,比梦境还要美丽。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了。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街边那个卖甜品的摊主正喜滋滋地收摊。几分钟后,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手里端着一碗香香甜甜的红糖糯米糕。

“吃吗?”我舀起一块,问他。他摇头:“不是说现在的姑娘们都怕胖,不吃甜的么?你不怕变成个大胖子?”

“胖就胖。”我赌气似的又塞两块。

“越不让你做什么,你越做。”他笑,“当年你还是一棵树时,就是这般爱赌气。”

我噎住了。他忍住笑拍我的背。咽下最后一块食物,我满意的打了个饱嗝,对子淼脱口而出:“知道吧,敖炽那个单细胞每天晚上都要我弄甜品给他吃,不吃他就不睡觉,还不让我睡觉。有一次我就是不给他做,结果他居然故意在被窝里放屁,把我给气的!”

子淼大笑。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怎么突然会跟子淼说这些,一整夜都跟子淼一起,我随意讲出来的人,确是敖炽那个家伙,这般的自然而然。

“你的厨艺出众么?”子淼边笑边问。

“看你那什么标准衡量了。”我又吐了吐舌头,“是个人都能吃得下去吧。好歹我也当了一年的甜品店老板娘啊。”

“东海之中,珍馐美味无数,那里的龙,每一条的舌头都是被宠坏了的。”他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细心替我擦去嘴角上的糖渍,“裟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愣了愣。我知道我的厨艺毫不堂皇,当年的不停里几乎所有的甜品,都是“胖子”跟“瘦子”的成果,好吧,换句话说,都是敖炽做的。可是,我们结婚之后,他再也不下厨,只晓得威逼我搞定三餐以及夜宵,不管我做出来的食物有多难看,多难吃,他都会像个垃圾回收站一样,一扫而光,从来不抱怨,还很满足的样子。我一度以为这个阿米巴天生好胃口又不挑剔。而现在,子淼却告诉我,东海的龙,都有一条被宠坏的舌头。

远处的天空,偶尔还有烟火的踪迹,跟刚才相比,甚是寥落。街上已见不到人了,除了我跟他。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呆,眼睛里的神采随着最后一朵烟花的落幕,黯淡下去。

“装作不生气,装作不在意,装作不害怕,都不是好习惯。”他把兔儿灯放到我的脚下,“饿了就要吃饭,倦了就要睡觉,一切出于自然,才是大好。他人眼中,你已然历练风雨,心尘不染,只是…”

我打断他:“我在你眼中呢?”

“境界未够。”他直截了当,“千年的修炼能让你灵力高升,法术精进,弹药炼那一颗心,一生的时间也未必够。把自己的心炼的诚实,往往是最难的。”

世上最能一眼看穿我的人,一直是他。是,我并非如我表现出的那般冷静,我只是…不好意思像个悍妇一样发脾气,我是被许多人或者妖怪视为精神偶像的老板娘,我有神一样的本事,佛一样的沉静,在那位美如天仙的红衣女子出现之前,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是这样的“高人”了。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被美化得过头了。

“我变得虚伪了。”我自嘲般地笑出了声,“我应该当场揪住敖炽的耳朵,然后让他跪到内存条或者鼠标上。”

“你的处理方式并没有错,只是,以后会更好。”他靠在椅背上,望着远处沉睡的街市,“如果你肯继续‘长大’。”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可以永远波澜不惊,喜怒无形了。子淼,你将你的心,“炼”了多久…我也靠到了椅背上,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只是静静地看,谁都不再说话。他也有心事,只是我从未能看穿。

忘川的夜色,宽厚的包裹着我们。空中稀稀落落的星子,每一颗都像我越发困倦的眼睛,他每一个轻微的呼吸声,都是让人安心的催眠曲。

我就这样,睡在了忘川的街头。不远的地方,一个影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出现,悄然离去。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也没有做梦,我睡得极安稳。

清晨,我醒在子淼的笑脸里,晨曦结成一束束,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他笑看着我,“你的睡相还是很难看。”

我用力眨眨眼睛,低头看去——果然,我又坐到了地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双手还像树袋熊一样抱着他的小腿。隐约记得那一年的浮珑山上,我醉了,也是这般窘样,抱着他睡到天亮,而他为了不吵醒我,整夜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走吧。”他整理着被我压皱的衣衫。

“去哪儿?”我站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

“已婚妇人,夜不归宿,一次足矣。”他笑着摇头。

好吧,回去。还有个解释,在“不停”里等着我。

【八】怪纹

我以为,在店里等着我的,是一场急不可耐的辩白,还可能是一场熟悉的暴跳如雷,我在回去的路上预演了各种敖炽见到我时的表现。

全错。

当我出现在不停的厅堂里时,敖炽坐在阳光最充裕的窗户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往嘴里送着香气四溢的粥。

他的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色香味俱全的早点,真是五光十色,惹人垂涎。

敖炽从来都爱睡懒觉,让他做早餐,想都不要想。

他好像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连眼皮都不抬,整个房间里,只有报纸翻动的声音,还有他喝粥的吧唧声。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我回头,眼里飘入一片红云。

这个“东海来的亲戚”围着我用的围裙,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走了出来,神情依然是小心翼翼的,但,委屈是没有了,反而暗暗的有一丝幸福的满足。

我来找我的丈夫!她说敖炽是是“她的”丈夫。

美好的早晨,吃饭看报的丈夫,端出早餐的贤惠妻子。在我的记忆跟习惯里,敖炽从来不看报纸,不早起,早餐午餐并和,每到开饭的时候,只会看见满身油污、狼狈不堪的我从厨房里跳出来,拿着大锅铲喊,喂猪了!滚出来!从没有过干净贤淑的好摸样。

这就是我和他的夫妻生活,以夫妻之名。

现在,我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突然想笑,眼前这场面真好,简单而鲜明的对比,活生生的将我从某个地方挤去了。那个女人见我回来,在原地呆立的片刻,最后头一低,飘过去了。

我走过去,坐到敖炽的对面,顺手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冲那位张着樱桃小嘴呆立在敖炽的“亲戚”笑笑:“谢谢啊 味道挺好”。

“你还真不客气'.敖炽继续翻着他的报纸,可那报纸显然拿反了。

“她啊…”敖炽扭头看了看那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女人,“她叫东耳,与我同族,我爷爷当年给我挑的儿媳妇。没了”

“那个…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全东海都知道。”叫东耳的女人,小声的补充着。

敖炽并不否认,冷冷的憋了她一眼,一口气把粥全喝光了。这就是事实了。命运不但把子淼带到我面前,还把敖炽的“原配”也附赠了。那现在,我算什么?

对不起,实在是没有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即便有,也是替别人,同一件事,落在别人身上,有质的不从容。脑子里是空白的,只有不断的吃,才让我看起来比较从容。当年,一个雪裳的出现,让我尝到了什么叫五内俱焚,今天,一位龙女的出现,让我一口气吃了六七个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