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有什么计划”?我打了个饱嗝,保持笑脸。

“我…不是,龙王他老人家一直希望敖炽回东海,而且。有意将龙王之位交给敖炽”冬耳怯怯的地望着我,“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悄悄离开东海,千山万水来寻他。我…”她咬紧嘴唇,欲言又止。

“不妨直说。我尊重每位客人的话语权。”我的重音放在“客人”上。

“他离开东海多少年,我就等了他多少年。”冬耳双手紧紧交握,“我知道他并不将我放在心里,但,我终究是他的妻子。”

六个包子,我一定会消化不良。那个总像乌鸦一样聒噪的男人,这时候却像个哑巴。他不否认,便是事实。可,我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个…裟椤姑娘,你的事,我们都知道。”冬耳很怕我生气的样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回东海的。”

“哈哈。”我终于笑出声了,“跟你们一起回东海?东海龙族也流行东西宫么?”

“什么是东西宫?”冬耳不解。

“这么说来,你已有了决定。”我不理会她,站起身,对敖炽笑得灿烂如花,“一路顺风。”

天知道,我是多想将剩下的包子全砸到他脸上啊!

“谢谢。”他头也不抬。

我还是砸了,每个包子都是我不得纾解的怨气与讶异,疑惑与难过。

盘子掉在了地上,粉碎。

“敖炽哥…”冬耳惊呼,慌忙掏出手绢替他擦脸,同时宽慰我,“裟椤姑娘,请你不要动怒,我会劝敖炽哥,让他同意带你去东海。”

我听得肺疼。子淼说过,随时要炼“心”。好吧,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敖炽。”我深深吸气,“你说没有,我就信。”

沉默,那该死的沉默。

“裟椤姑娘,你不要急。我会跟敖炽哥再说说的。”冬耳很是过意不去的样子。

“心领了。”我擦着手,看定这个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每句话都可以引爆我的原配夫人,“牙刷、金子、男人,不与人共享,我的规矩。走的时候麻烦关好天然气,锁门。再见!”

冲出不停,我头也不回地一路小跑,不看方向不看路。直到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逆生长了。”子淼在我身后叹息,“当你把包子砸到他脸上时。”

“你说的,饿了就要吃饭,生气的时候不能假装不生气。你看他那个鬼样子,我真恨那些包子不是铁做的!”我提高声音,拿他撒气。怒气跟洪水是一个道理,开了一道缝,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个我同意。”子淼拍拍我的脑袋,“但,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一屁股坐到街边,看着来往而过的行人,还有时不时投来的奇怪目光,免不了心浮气躁。不如不结婚。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挠。

我开始笑话自己,难道,我又开始不停地跑了?以为永久的停下,只是个笑话?

“你还没有走太远,回去的路也还认得。”子淼在我背后,不上前,不走开,还是刚刚好的一步距离。

“不回去!”我瘪着嘴,下巴搁在膝盖上。

只在他面前,我会像个孩子。我现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往左还是向右,走远还是回去,我想都不愿意去想,烦,只是烦。这种属于人类的,俗气的不良情绪狠狠拽住了我。这时,手机响了。

我挂断,又响,再挂断,再响,冤魂不散。

“喂!”我屈服了。

“我失恋了…”九厥久违的声音在电话那端颤抖,很夸张的哀怨几乎要顺着听筒喷出来。

“可以理解为,我不用准备红包了?”我突然很认真,也很坏心肠的笑了,“这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没良心的老妖婆!!”我的电话在对方的高音量下人工震动着。挂了电话,我站起身,回头对子淼耸耸肩:“看来你不见他都不行了。现在,他需要友情。”

“你自己呢?”他笑着问。

“我需要冷静。”我拽上他,“走,喝酒去。”

子淼便由了我,拖着他朝前走。

刚走没几步,一直四平八稳的地面没来由的晃了晃,一股从地底深处冲撞出的力量,被遏制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找不到出口的它,无奈地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这样的异动,似乎连身边的那些普通人类都感觉到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仰起头道:“妈妈妈妈,地在晃耶!好吓人!”

“傻孩子,是刚刚那辆大车子开过去,把地给震晃悠了。快走,别老在高楼下。”母亲宽慰着孩子,快步走了。同一时间,斜前方又传来一阵异响与骚动——

几百米开外,一处修建中的大楼无端垮了三分之一,看着那落了一地的防护网与钢筋水泥,人们的惊呼跟腾起的烟尘一道,滚滚而来。

“哎呀,刚刚是地震吗?”

“好像是啊!”

“不可能呀,咱这座城市也不是在地震带上啊!”

“谁说不在?!你自己回去查查,我们附近的那些城市,都有过地震史呢!我还纳闷儿呢,为啥咱们忘川从来没地震过!”

“怎么说话的你!”

事发现场,猜疑不断。我低头看地,一条细细的、并不起眼的裂纹,从脚下往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九】龙鳞

“你?!”

“嗯。”

“回来就好。”

没有惊呼诧异,没有痛哭流涕,两个男人只用了一个有力的拥抱,便将千百年的分别囊括其中。

这是九阙与子淼想见时的情景。我早已料到。这两个曾经煮酒对弈、闲话天下的仙家男子,已经熟稔得像不分彼此的同胞手足,他们的默契是生了根的,与时间空间无关。正因了这样的熟悉与默契,他们可以平静的接受一且分别,与一切重逢。

“早些年,你只是闻了闻我酿的酒,,就不省人事。”九厥往我杯子里倒了小半杯酒,一本正经眨了眨眼睛,“有这样的前科,本不该让你碰我的酒。”

“今时不同往日。”我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直着眼睛瞪着他,“我不辞辛劳,大老远来你这个鸟不拉屎的破酒庄,还得一腔爱心安慰那些失恋的老男人,你居然连口酒都不舍得给我喝!鄙视你!”

“还敢说我?你早早回了忘川,也不通知我一声,以为你还在国外闲逛呢。我若是不拿失恋这档子大事召唤你,你肯这么快出现么?”九厥哼了一声,又给我倒了半杯。

“你的本事又见长了。”子淼轻嗅着那杯中之物,抿了一口,朝九厥伸出了大拇指,“也只有你,能将这杯中物的韵味驾驭得恰到好处,且每杯酒皆有不同的滋味。”

“酿得再好,也需会品之人,才算完美。”九厥朝子淼举举杯子。灯光的光线调得正好,不明不暗地笼下来,两个男人的酒杯碰出清脆的声音,墙壁上两个轮廓出众的影子,沉在醇厚的酒香里,堪比任何一幅生动的水墨画卷。

九厥的酒庄,姑且也算是他的家吧,开在另一座城市的郊区,从忘川飞到那边,飞机的话大概要三个钟头,我跟子淼用了二十分钟,如果不是我找错路,还会更快一点。

我很少到这里来,一来,这里除了酒再没别的,无趣,连九厥自己都很少呆在这儿,他曾经深情又文艺地说自己不是宅男,只是一个要带着自己到处流浪的、风一样的男子;二来,九厥很少主动邀请我,他说怕我受不了这里迷人的酒香,把他的酒全部偷喝掉,并且不给钱。如果不是闹失恋,他肯定不会主动喊我到酒庄来的,酒庄不仅是他的家,更是一个装载了他心血跟思想的重要地方。

这里的布置跟从前一样,除了面前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稍显现代之外,别处仅是古风浓郁,白墙红柱,雪纱飘帘,梨花木的家具,青花瓷的摆设,古玩字画一件不少,屋角的兰花幽幽暗放,背后墙上的一幅行书潇洒写着“绿树偏移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正正是应了窗外的青山如黛,绿树成荫。这样的地方,只看一眼,也是心旷神怡的。

可是,从我跟子淼他进来到现在,九厥对于失恋这事却只字未提,只管跟子淼叙旧,跟我调侃,眉目神态安然如昔,哪有半点失恋之人的特征,可见这厮在电话里的哭天喊地是装的!

“喂,你不是要结婚了么?你不是又失恋了么?你你…”我拽住九厥,舌头打着结,“你是要上吊还是跳河?”

“哈,喝多了不是!”九厥幸灾乐祸地戳了戳我的头,对子淼道,“看看你调教出来的家伙,到现在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把晃来晃去的我扶住,“失恋的那个怕是你吧?”这话大概是世上最见效的醒酒药了。

“你去了不停?”我突然清醒得厉害。记得我没有跟九厥提及任何刚发生在我身上的狗血事件。

“我可没那时间到你的小店。”九厥摇头,笑,“看你灰头土脸的样子,一猜就中。也不看你九厥叔叔是谁。”

我狠狠捶了他一拳:“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想啊。”九厥故意仰起头,望天思考,半晌才道,“其实我真是猜的。”他低下头,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又看看子淼,“不速之客,情海翻波。世间男女,千人一面。”

还有心思作诗?我把就被一扔,借着酒劲抓住九厥的衣领:“你果然不负老油条之名,猜什么都准啊!对啊,我家来了个东海的亲戚,说是我男人的原配夫人,敖炽还一点都不否认。我成全他们,我来跟你喝酒,让他们双宿双飞去!”

我想说就说,语无伦次,我把肚子里积压的怨气与委屈一股脑儿全砸了出来。我并不是容不得敖炽对我的轻蔑以对。属于我的那个曾经废墟遍野的世界,在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刻,被敖炽一手一脚地修补,重建,我曾那么确信,敖炽深爱着这个世界,因为我在里头。这个花去太多时间与心血,只属于我与他的世界,短短不能容许任何的触犯,他不许,我也不许。

而此刻,我最大的委屈,只是在于颠覆掉这个世界的人,是敖炽自己。这种后院起火的悲哀与无力,我吃多少包子也无法消减。我抓着九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眼泪把想说的话冲没了。只庆幸现在在面前的人是九厥跟子淼,在他们面前,我怎样发疯都不觉得丢脸。我信他们,视他们如亲人。在亲人面前,怎样都是可以的。

亲人,这个一直模糊的概念,在此刻无与伦比的清晰起来,在我将一切情绪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之后,我混乱而空茫的心里,蓦然发现,子淼竟如此自然的被我放到了这个概念之下,没有任何阻滞与忧郁。

“唉,陷入爱情里的女人果然与智慧无缘。连你这千年老树妖都不例外。”九厥轻轻拍着我的背,言语依然刻薄,“所以说,恋爱有风险,结婚需谨慎。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子淼什么都没有讲,平静的喝酒,一杯又一杯。

最后,我狠狠捶了九厥一拳,用力擦干了眼泪,吸了口气说:“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