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外头,老道断了一只胳膊,奄奄一息地靠在观里的神像下。

“你究竟是何人?”老道怒问。

“反正是你不能惹的人。”义父看也不看他,“这三个我带走了。别的我可没动,你仍是为民除害,降妖除魔的英雄。”

“他们不是寻常妖物!不加镇压,必会祸害人间!”

“你为何留下他们,你心中了然,谁是祸害,我心中了然。”义父冷哼。老道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义父带着他们回了家。那晚,义父拿了一根柳枝,沾了水,朝他们身上洒了几下,他们便有了人的模样,只是身后,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尾巴。他们的线,依然忠实地跟随着他们。

义父用三道符纸,断了他们的尾巴,落下来的黑线,被分别收到三个锦囊中。等你们的线变成金色,或者白色时,便代表你们有资格做神仙了。义父把锦囊揣到怀里。

那里,义父在他们眼中,简直是比神更厉害的人物!他教他们打坐练气,在日月交替之时,吸取珍贵的天地之气,还要他们刻苦修炼各种法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修炼得够好,一旦通过天界诸神的挑选,便能在天界长生录上记下名字,从此位列仙班,一飞冲天。于是,他们渐渐跟从前不一样了,不止是外表。

不过,时间也让义父从神一样的男人,变成了市井的老无赖。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热衷于督促他们修炼,后来几乎就放任不管了。

那个落雪的晚上,不肯好好修炼的三月,又被义父揍得哇哇大叫。这老家伙从来不会自己动手,只是念念咒语,家里的擀面杖就自己飞过来,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打。疼得要死!

她捂着屁股,连滚带爬地躲到桌子下,泪水鼻涕齐飞,哭喊:一定要当神仙吗?我当我的风筝不行吗?每次都打我,我又不是圈里的牲口!你要当我是牲口,不如明天就卖了我!

擀面杖落到了地上,义父拿着他的酒葫芦,红着一双眼睛,走到桌前,看了她半晌。她拼命往里缩。义父看了她很久,说:回房睡觉吧。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抱着他的酒壶,在天井的枯井前坐地一夜,醉了一夜。那天之后,义父就再也不管他们修行的事了。

三月至今也不清楚,义父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如此了解神仙的事,做的也是跟神仙有关的事。她问过义父,你是不是神仙,义父说,不是。

那你是人?不是。然后义父就不许她再问了。

好在之后的日子,轻松了许多,她也就懒得纠结义父到底是什么,只要他肯让自己到处玩,让她好吃好喝,这就足够了。

可现在,她怎样也轻松不起来了。不能飞,如何能赶去皖城。她抬头看身边那高高的树杈,冒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4

“你有病是吧?那么高往下跳?!”

三月挪开捂住眼睛的手,看到了一张不解的脸,惊奇地喊:“小猴?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拾柴。远远就看到你站在树上。”

接住她的男人,是去年搬来的邻居。其实是长得年轻英俊,一表人才的,只因有一次替邻家的儿子捉猫,利索地爬到很高的树上时,被她看见,便有了小猴的绰号。

这绰号跟他一点都不般配,因为这家伙不但模样长得好,还能文能武,能下厨能喝酒,连义父都常去找他喝酒发牢骚,赞他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家伙,那熟络的样子,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似的。

三月也喜欢去找他,主要是为蹭食。他把鱼虾抹上奇怪的资料,烤来吃,十分美味。而且他还会剪窗花,剪子灵巧地舞动下,各种花草动物,活灵活现;还能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乐在其中。除了这些,他也写文章,一气呵成,朗朗上口。兴致来了,还会取出那柄挂在墙上的长剑,边喝边舞,从地上到屋顶,从屋顶到天空,酣畅淋漓。

看着这个邻居,三月会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么?并没有看到他出去干活,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己家里,孤单但不无聊地活着。

不过,有一次义父喝得烂醉归来,她把他扔回房里时,听到他口齿不清地说,隔壁的家伙是神仙,真正的神仙,比他认识的任何神仙都干净,都高贵。

当然,酒醒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承认了。

翌日,三月跑去看他剪窗花,直截了当地问,我义父说你是神仙呢!小猴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是。

三月激动了,她第一次看到活的神仙!

你是什么神仙?!她太好奇了。

他说,我是战神手下跑腿的小仙官。

这一天,三月知道了掌管人界战事的神,就是天界大神之一的战神,天下烽烟,谁王谁寇,都在战神的手中被定下轨迹。战神殿里,有一张巨大的棋盘,沙场征战,黄土高飞,多少头颅落地,多少豪杰并起,不过一子起落间的事。

听起来,真是神气。啊,好像义父说,这次被选中当神仙的话,就会去战神麾下任职,当什么偿愿仙官。三月不知道偿愿仙官到底是干吗的,义父解释得很含糊,只说是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位。

“你是仙官啊,看你这么厉害,是偿愿仙官么?”她觉得,小猴如果真是神仙,肯定是受人尊敬的那种。小猴愣了愣,摇头,说他只是个普通的低等小仙罢了,连个正式的称谓都没有。他到丹徒来,只是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

这样听来,三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了,这么厉害的人,都只能在那个战神手下当个“低等”小官,当神仙还真没什么意思。

不过,此刻他的出现,实在就太有意思了。

“带我去皖城,我一急就飞不起来。”她从他怀里跳下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办得到的,对不对?”

“去皖城做什么?”他问。她眼睛里的光彩黯了下去,说:“我的好姐妹出嫁,我去看看。”

“不是喜事么。”他勾起她低落的下巴,“怎么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还是你们妖怪高兴的时候都这个模样?”

“你先送我去,我再告诉你。”他越这样说,她心里越不好受。

“好。我送你。”

小猴知道她的身份,肯定是义父讲的。那老东西,黄汤一下肚,什么都装不住。

人间,妖怪跟神仙当邻居,真难得两边都没有异议。三月在心里庆幸着她跟小猴之间古怪又自然的默契。

5

整个皖城喜气洋洋。乔老头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嫁,还嫁得孙策周瑜两位年轻豪杰,如此际遇,真真是世间佳话。老百姓前些日子还对攻下此地的孙策胆颤心惊,但见他器宇轩昂,爱民如子,身边又有周瑜此等良臣猛将辅佐,麾下军队也纪律严明,很快便从惧怕转为欢喜了。加上这段婚事,皖城更是喜上加喜,连天公都作美,阳光熠熠,春风拂面。

小猴驾云的本事十分漂亮,携她稳稳落在一个僻静处。进城门再过一条街,就是乔家的宅子。她往城门走了几步,又停下,往里看,满目喜庆,热闹得要把她挤出来似的。

“还不去?这么短的路也懒得走?”小猴横抱手臂,靠在一旁的乱石上,“不好再驾云了城里人多,容易被人看到的。”

“我…我还没买贺礼。”三月为自己突然的怯懦找理由。

“要什么贺礼,既是好姐妹,你去了,祝福了,就是最好的贺礼。”小猴往她背上推了一把,“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哦…”三月揉着衣袖,犹豫着往城里走去。

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淹没在人群里后,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一只手臂,横在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老道面前,笑问:“道长可也是去乔家喝喜酒的?”

老道一惊,转眼间已被他架住了胳膊,半边身子如针刺般麻疼,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老道怒道,“莫在耽搁贫道的大事!速速退开,否则休怪我出手无情!”

“莫非道长赶着去降妖?”他抬头四望,“不觉得此处有妖气呀。来来,借一步说话。”

老道身不由己被他拽出了城门。

荒草地上,老道的拂尘在明媚的阳光里,划出凌厉的气流,招招都要取小猴的性命。

小猴并不急于还手,闪身跃到一棵老树上,笑问:“道长如何知道她会来皖城?莫非有人特意告知?”

“与你何干!二十年前是贫道大意,一干妖孽才有机会逃往尘世。如今她自投罗网,贫道当替天行道!”老道斥道。

“道长是想替天行道,还是要抓了这些飞天回去,心供己用呢?”逆光而立的小猴,笑容在阴影里隐去。

老道脸色一变,恼羞成怒:“贫道本不欲与你这凡夫俗子一般见识,如今既是你自己找死,也休要怪贫道了!”

“道长,不如先看清楚我这凡夫俗子,再做打算吧。”数道利光从树上激迸而起,这一片被春光笼罩的温柔天地,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老道的双目瞪得浑圆,仅剩的左手,指着树上,剧烈颤抖:“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永远说不完了。

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阳光依然和煦地照下来,老道僵硬地躺在地上,睁大了眼,他长而柔韧的拂尘,穿过了他自己的心口。

前头,小猴的背影越来越远,烟化在碧绿的山水之间。

6

三月走出城门的时候,半边银月已经挪到了另一半天空。

一个酒壶被她捏在手里,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小猴走到她面前,看她眼神朦胧,双颊飞红,拿过她的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很烈的酒,喉咙都要烧起来似的,居然被她喝掉了大半。

“高兴了?”他扶住摇来摇去的她。

“高兴!”她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大乔好漂亮呀!大红的嫁衣,还有她的鞋,是她自己做的哦!绝美的胭脂红呢,上头绣着一对鸟。她说…说那鸟叫什么来着?”

“鸳鸯。”他说。

“对对,成双成对,白头到老!”她高兴得真蹦,“红烛高烧,一对璧人!她跟孙策真的好般配呀!”

“嗯。般配。”他拽住傻蹦个不停的她,抱住她的腰,麻利地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小猴…”她唤他的名字,“我也想穿那样的鞋子呀!你送我一双好么?你不是神仙吗?”

“好,我送你。”他走得很稳,怕颠了她似的。

三月眨巴眨巴迷蒙的醉眼,突然用力捶他的背,大笑:“哈哈,你送我鞋子,我也穿不了呀!我没有脚啊!没有脚啊!”她反手过去撩起她长长的罗裙,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义父说,你们就算变成人的样子,也是没有脚的!”

“把裙子放下,小心着凉了。”他把她的手拉开,整理她的裙子。

她的笔越来越小,也不胡闹了,喃喃地说:“小猴,义父说我,还有木生跟烟夏,说我们不是风筝,是飞天!飞天哦!天生就有资格位列仙班的妖怪!说天界的神,个个都喜欢我们。我们可以听到人们的愿望,藏在心里的愿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