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左展颜因为元气不济,无法飞天遁地,两个人身上又一毛钱都没,万幸他的障眼法还能勉强使用,这才能拿一包心相印纸巾当百元大钞糊弄了别人的眼睛,不但解决了吃饭问题,不顺便租了一辆小越野,沿着荒凉的国道,一路向南边的另一个城市飞驰。

很久没上岸的不动,显然对这种车速十分不适应,一路晕车,吐了八次,然后半死不活地翻着白眼叹道:“我才发现,我一点当人质的觉悟都没有啊。曾经有七次逃跑的机会放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才后悔莫及,人生最痛苦的事…”他看到反光镜里左展颜刀子一样的眼睛,马上更换了抱怨内容,“呃,我说你到底要把我弄哪儿去啊?杜十娘跟老陈不会给我准备赎金的,我自己也不富裕。”

“你不救我,你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左展颜猛一个左转变,不动差点又吐了。

“我知道了,你这个变态道士,喜欢把爱晕车的妖怪抓到车上,用这种方法将其折磨到死!”不动悲恸地拍着大腿道。

左展颜斜睨了他一眼,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妖怪中的奇葩。

过了今年中秋,自己就有一千几百岁了?左展颜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了。好在那紫檀小香炉还在,当年搬家的时起时候,一页观里的东西被同道们瓜分一空,其它人都带了好多东西走,只有他拍拍屁股,带着自己的剑就出了门,要不 这个香炉小巧便携,又是一页道长那老头儿送他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他可能连它都不会要。

每过一年中秋,他都往香炉里扔一个小纸团儿,要知道到底多少岁了,把纸团儿倒出来数数就清楚。可是,数它们干吗?人活得太长,年龄就变得毫无意义,以一个人类的标准来看,他早就是个活生生的老不死了。

对于大多数妖怪来说,他活得越长,越是一种灾难。一页观里的左展颜,在同门眼中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多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妖怪不计其数。他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他的生命,除了对付妖怪,还是对付妖怪。那些被他从妖怪手中救下的人,都赞他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一身正气的男子汉。

这样的好评太多了,耳朵都快被塞满了,可他对这些赞美本身毫无兴趣,甚至有点厌恶了,但,又觉得自己很需要这些烦人的赞誉。

一个人,追求的竟是自己很厌恶的东西,这跟爱上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样悲剧。

每次他都抱着这样奇怪而矛盾的念头,离开那些对他千恩万谢的人,一句话不说,一点笑容也无。

千年前,真正的一页观就没有了,说是搬家,倒不如说是分家。黑山和阿浣斗了三天三夜,阿浣输了。照约定,谁输谁就永远离开一页观。他们两个,算是左展颜的师弟妹,黑山还是一页老道临死前钦定的继承人,继续领导一页观。阿浣不服,说论道术,黑山不如自己,论年资,还有个大师兄左展颜。可惜,她的异议,老头已经听不到了,他死的时候,糊涂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阿浣曾撺掇他与她合作,把黑山踢出局,他没理她,闷声不响地带着剑出去追杀作恶多端的九头虫妖。

等到他回来时,输了的阿浣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一帮忠实于她的拥趸们,走出一页观的大门。

她出门,他进门。两肩交错时,阿浣说:“老头把你养大,最后还是容不下你。”

他进了门,收妖袋里,九头虫妖的尸骨已经化成了污水。不久之前,被它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声泪俱下跪在他面前,说来世做牛马,也要报答他为子报仇的大恩。他觉得,这样就行了。

没有给阿浣任何回应,他反手关上了大门。

从那天起,一页观的力量便一分为二了。没人知道阿浣带着她的人马去了哪里。黑山说,这女人心肠阴毒,怕她将来回来寻仇,为防万一,决定搬往他处。谨慎的黑山在有生之年,把一页观搬了五个地方,越搬人越少。

黑山显然不是个好领导,他容不下任何可能超过自己的人。资质好的后辈都被他想方设法逼走了,到他死的时候,一页观里只剩不到十人。

“师兄,你想坐我的位子么?”弥留之际,他眼神浑浊地看着病榻前的左展颜,“可是老头背着你,亲口跟我交代过,不论如何时移世易,左展颜永不得继承一页观,‘若循规蹈矩,积善除恶,可留之。若出一错,群起诛之,勿念旧情。’这个命令,要代代传下去。”黑山笑出声来,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他,道:“左展颜,你的秘密…”话没说完,他的手垂了下来。

左展颜替他合上了眼睛,然后又出去抓他的妖怪了。

或许一页观命不该绝,接下来的继承者都比黑山强,从年轻有为奋斗到白发飘飘,到现在,一页观历经沧桑变革,已经是圈儿里响当当的名号,门下弟子渐多,他们以不同的身份隐于人群,行降妖伏魔之事。只不过,最近十多年来,一页观又开始走下坡路,皆因世上的术师门派越来越多,三脚猫有,真高手也有,大家各凭本事,虽然矛头表面上都对准妖魔邪祟,可暗地里却是彼此较劲,一争高下。到了现在,仅凭过去的威望,不会有人买账,这已经是个什么都要讲谋略讲实力的年代。妖怪们也越来越聪明强壮,不再轻易被术师产宰割。于是,这一切都让一页观这样的老字号十分尴尬,如今收归门下的弟子,大多资质平庸,且不肯吃苦修炼,半路改行的也不在少数。

新任的继承者是个叫沈蔷薇的年轻姑娘,据说还是个从国外名校学成归来的女博士。女博士跟道士的混合体可能有点奇异,但沈蔷薇复兴一页观的愿望,比任何人都强烈。

不地,不管一页观如何变化,左展颜还是老样子。每一任继承者都对他礼貌有加,依然尊他一声师兄,可有时候,所谓礼貌,不过是拒人千里的工具。

沈蔷薇看他的眼神,跟黑山临死时投向他的眼神,很像很像。

“小心!”不动大叫一声。

陷入回忆的左展颜忙一打方向盘,险险避开了一头从道旁突跑出来的大黄牛。

“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左展颜说。

“如果你说请我帮你一个忙,我可能会同意。”不动笑道。左展颜不答话,猛地加大了油门。

4

初夏是这座临水之城最好的季节,蜿蜒宽阔的河水自北向南,流淌了上千年。

城中五星酒店顶层的豪华套房,走出阳台,江河之美景,尽入眼底。

一张椅子摆在阳台上,有人坐在上头,举着望远镜,观赏着傍晚的河岸,船来船往,灯火点点。

“很美啊。”椅子里的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大家都到齐了吧?”

几个游客打扮的男女,站在椅背后,为首的中年男子朝椅背鞠了个躬,同样以日语回答:“社长,我们的人都到齐了。”

“那明天上船之后,就好好欣赏沿途风光吧。”椅子里的人放下望远镜,日暮后的黑暗遮住了此人的脸孔,“以后,中国这里,会是我们的天下。”

“是!”所有人整齐划一地鞠躬。

居高临下地看去,远处的港口一片宁静,停泊在那里的大小船只像一只只困倦的猫儿,伏在水上,什么都不能将其吵醒似的。水声跟风声融在一起,在夜空里奏出舒缓的小夜曲。此刻,什么看起来都很好,但仅限于肉眼所能看到的地方。

与此同时,城中一座普通的居民小区内,年轻的母亲一边替刚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收拾背包,一边跟丈夫抱怨道:“小坤每个周六都要去学芭蕾舞,这下好了,明天去不了了。他们学校也真是的,组织什么水上一日游,真耽误事儿!”

“我给他们郭老师打电话问了,说是小坤他们班评上了什么先进班集体,所以学校才特别组织这次活动。孩子嘛,该玩儿的时候还是让他们玩儿,少上一次芭蕾课没什么。”丈夫继续翻着报纸。

“是啊是啊,郭老师说了,这次的活动很有意义,还要我们回来每人写一篇游记呢。”最高兴的是女儿,在屋子里欢呼,“耶!太好了!明天可以坐大船不用上芭蕾舞课了!”

翌日,一群穿着统一校服的小学生在码头前的广场上集合,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本城的一艘普通中型游轮“黑珍珠号”。这艘游轮的路线历来都是固定的,沿河南下,主要供游人欣赏沿途风光,至出海口返航,全程约三个小时。

今天,除了四十个小学生,还有两个旅行团也上了黑珍珠,加起来不到百人,以至于偌大的船舱显得特别空荡。这艘船以前叫胜利号,被承包后专做游客生意,可惜因为设施不够先进,被其他的豪华游轮抢了不少生意,就算承包人将它的名字改成黑珍珠号,也没有沾上杰克船长的人气,只能靠几个小旅行社带些散客来,勉强维持。今天的生意已经算不错了,本来只有一个旅行团,后来又加了一人,而且这第二个旅行团出手特别阔绰,承包者连呼运气好。

汽笛声中,黑珍珠号划开水面,缓缓驶离了码头。

最兴奋的,当然还是那些小学生,每个人都占据了靠窗的位置,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天真地挥手喊叫。

离码头越远,女老师的脸色就越严肃,不断提醒学生们注意安全,看着船舱后部那些旅行团里的男男女女,她的脸上渐渐没有了春风拂面的笑容。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小五,为什么船上会有别人?不是让你包下整艘船的么!”

“我也不清楚。我确实是付了钱让他们不许再让别人登船的!肯定是对方见钱眼开,回头我找他们算账付出!”

“行了,先不说这笔。反正你让大家小心看着这票人,别让他们乱了我们的大事。”

“明白,老大。”

时间如同水流,很快过去。

当天晚上,城里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某小学某班的家长集体报案,说被班主任带出去游玩的孩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完全失去了联系。

第二,该小学校长坚决否认批准过这个活动,相信只是该班班主任的私人决定。

第三,鉴于事态严重,警方于当夜前往班主任住所调查,却发现郭姓女教师昏迷于自家卧室。经救醒后,郭老师说三天前曾有一快递员来送包裹,她开门取件时,闻到了奇怪的香味,随后便人事不省到现在,中途发生过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家长们不信,说白天亲眼见到她在码头前带孩子离开,不依不饶,场面一度混乱。

第四,黑珍珠号失踪了。

5

墨黑的海面上,黑珍珠号缓慢地漂移着,所有引擎都被关掉,这巨大的铁壳有如一只没有目的地的幽灵,随水而动。

夜空跟海面的界限已经分不出来,船上的探灯作为唯一的光源,照亮四周很有限的范围。白茫茫的雾气时淡时浓,穿梭其中,隐隐有种不在人世间的错觉。海浪拍在船舷上,哗哗作响。除了这个声音,四下再无动静,除了黑珍珠号,附近也再无其他船只,孤独得可怕。

“郭老师”站在船头,长发与衣裙逆风飞舞,她一手捏着一个瓷瓶,一手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

“老大,都布置好了。”穿着灰色衣裳的小五站在她背后,“除了孩子,那些旅行团的人也落了药,都睡熟了。妈的,那帮人全是日本人,一路上拿鸟语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现在可算是清净了。”

“把他们往船舱中间挪,别靠近窗口。让大飞跟红红好好照管他们,尤其是孩子,别出岔子。”沈蔷薇将人皮面具扔进海里,看看手里的瓷瓶,嘴角一扬,“谁才是术师之正统,今日之后,当见分晓。”

“对!早就该让那些轻视咱一页观的家伙们清醒清醒了,论历史论背景论实力,他们哪个能敌?最嚣张的就是白家那伙小畜生,居然说我们一页观‘廉颇老矣’,KAO!咱们就让他们看看一页观真正的实力,让那帮人统统闭嘴!”小五气鼓鼓地说。

沈蔷薇笑笑,看着脚下深不可测的海水,将瓷瓶放在手上,默念几句咒语后,将瓷瓶往前方一扔,那瓶子打着旋儿飞出去,最后竟停在半空。

“出!”她一指覆唇,呵斥一声,便见那瓷瓶瞬间四分五裂,盛在其中的殷红血液在空中化成一场细密的血雨,尽数落于海水之中。

沈蔷薇满意地放下手,盘腿坐在船头,闭目休息。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船上所有还清醒的人,突然感觉一阵异常的震动,由弱到强,从船底而来。

一直平稳的船身,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晃。海水之下,巨大的黑影从四面八方而来,逼近这艘孤立无援的黑珍珠号。空气中的腥膻之气越来越重,熏得人想吐,小五屏住呼吸,忍得十分辛苦。

这时,寂静的海面似被炸开,一道巨大的水浪轰然而起,足有几十米高,随之而出的,还有一条巨蛇般的物体,血红的眼睛比车头灯还大,张开的大口喷着腥臭不已的黑气。两排银色的利齿闪着寒光,如锯齿般慑人。关键是,这样的玩意儿,不止一条,掀起的水浪越来越多,连在一起,竟成了一股滔天巨浪。

沈蔷薇略略变了脸色。

小五张着嘴,结巴着说:“咋…咋这么大?!”

“动手!”沈蔷薇大喊一声,一跃而起,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了她的剑。

另一边,二十来个伪装成游客的一页观门人按照之前的计划,运起飞天之术,直往半空,念动咒语,在空中牵出了本门至宝,专用来困住妖物的紫芒淬星网。远远看去,这紫气缭绕晶光闪烁的巨网,仿佛一片被众人造出的星空,美妙之极且气势磅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下头那些蛇般的妖物压了下去。

沈蔷薇执剑站在最高的地方,冷眼看着那些自以为是、邪恶低贱的妖物被她的网压入水中,拼命翻滚扭动,那网中晶亮的光点,不是装饰品,而是用一页观的秘法炼制出的六棱白金刃,一旦妖物入网,越是挣扎网收得越紧,这些身带咒法的六棱白金刃便如同利齿一样,深深咬进它们的身体,使其妖气减弱,失去反抗之力。

看着眼前的情景,沈蔷薇的心渐渐放下,虽然这些被童子血引来的蛟看起来有些诡异,跟她之前预估的并不一样,可是,似乎也没有什么难对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