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淡定的人。

“真是年轻有为。”我笑道。这道士不但年轻,还貌美。

一个长发飘飘穿着时尚的女子,足以颠覆普通人对道士这个职业的传统认知,总觉得所谓道士,要么是三缕长须仙风道骨的老头子,要么是头上顶个馒头、一身玄袍不苟言笑的男女。要不是看到这位使出的是正宗的道家符咒,我只当对方是个身怀异术、游走江湖的另类高手。而敖炽的视线,很长时间都停留在她带来的那把剑上。

“住店付钱,天经地义。”我伸出手去。

“两只妖怪的命还不够?”这女人无赖得紧。

我想捏死她。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历来沉不住气的敖炽却一反常态,要我不要发飙,坐下来,听那家伙怎么说。

这一说,就说了一夜。

然后,今天,我们便来了这鱼塘。

我一边看时间,一边盯着水面,敖炽下水十分钟了,没有任何动静。

“你老公不会淹死了吧?”纸片儿乌鸦嘴地说。

“你死十次他都死不了。”我遗憾地回答:“淹死的龙跟有恐高症的鸟一样稀有。”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动荡起来。须臾之间,水下便有如原子弹爆炸,掀起数十米高的水浪,一团光影循着浪花,破水而出…

1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不动照例坐在水晶宫七号街的蓝珊瑚椅子上,摇头晃脑唱着他最爱的曲子,四周不时冒出的串串水泡也变得很有节奏。

他早就不记得这个暗藏水下的世界属于长江之中的哪片水域了,只知附近的某个渡口挺热闹,热闹了成百上千年,有和尚从那里东渡出国,有文学青年在那儿诗兴大发,有皇帝来度假的,也有女人跳河的。另外,每隔些年头,水面上的世界总会传来隆隆的炮火声。幸而他离水面很远很远,好吃好睡没烦恼。

这个水晶宫小区,早些年也不叫这名字,那时候,能断文识字的居民们聚一起开会,说还是给咱的窝起个名吧,不然搞得自己像无主孤魂,一点归属感都没有,虾兵蟹将蚌壳妹子们一合计,说叫“龙宫”吧,外人听了多威风!没准哪一天大家真能成了龙呼风唤雨呢,但是,有两票反对,一票来自不动,一票来自乌龟老陈。

不动说,这里又没有龙,做人做妖怪都要诚实。

老陈说,我跟不动的意见一样。

鉴于老陈在这里年纪最大,不动长得最帅,大家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把龙宫换成了水晶宫,虽然这江河之底没什么瑰丽壮阔的景致,但也是闪闪烁烁,有花有草,有如一块水晶,悄悄躺在世人不知的空间。

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晶宫也与时俱进,扩大成了水晶宫小区,居民们越来越多,但长留下来的很少,那些小鱼小虾见些世面之后,便收拾行李走了。他们说这个地方太小,限制了他们的职业规划,听说只要到了海里,就有机会修炼成龙,如果能去到东海,那就更不得了了!反正,想走的都走了,至于他们是走到了海里还是人类的碗里,那就不清楚了。

不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完全宅在这里一动不动,妖娆的蚌壳妹子们多次邀请他跟她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旅游,他都拒绝,他只喜欢听她们眉飞色舞地讲述住在黄河深处的白龙有多酷,大西洋氏那些跟外星人沟通的鳗鱼怪有多聪明,总之,热爱旅行的蚌壳妹子们见过的帅男妖越多,不动就显得越土鳖了。他不会耍酷,不会外星语,一点闪光点都没有,终日只在他的椅子上,像世间那些摇着蒲扇乘凉的老头子一样,虚度光阴。

最初,还有人出于对他的敬畏跟崇拜,把外面带回来的礼物送给他,这把蓝珊瑚椅子,就是老早老早时,一个对他颇有意思的龙虾美眉从外海带回来的宝贝,他笑纳了这份礼物,拒绝了龙虾美眉的心,害得龙虾女大哭一场,远嫁他乡。

“你还真拿自己当条龙么!不过是条臭蛟,拽个屁!呸!”龙虾女临走时,指着他的鼻子骂。

“姑娘,祝你新婚快乐,白头偕老。”他笑呵呵地说。

水晶宫众妖之所以崇拜不动,就是因为他是一条蛟,最接近龙的妖怪。

人们常将蛟龙放在一起,其实蛟是蛟,龙是龙,长得虽像,实际却隔着一条草根与贵族的鸿沟。再不济的龙,也有与神媲美的身份,再厉害的蛟,也不过是妖怪的一员。

但,有个说法是,一条蛟只要能吃掉一条龙,便能变成最凶猛的桀龙。桀龙是龙中的异类,拥有的绝不是普通意义上呼风唤雨的能力。不过,吃掉龙有蛟实在少得太可怜,反倒是被龙吃掉的蛟,数之不尽。想当龙,哪有那么容易!

所以不动哪里都不去,也从没见他表露出一丁点儿对吃一条龙的渴望,他就乐意留在水晶宫,听妹子们八卦,看老陈练太极,冬去春来,波澜不惊。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不动微闭着眼,手指轻扣着膝盖。

啪!一只绣花鞋砸到他脸上。

“还唱还唱,唱你个死人头!家门口打起来了!”削肩细腰,一身锦绣旗袍的妍媚女子,脚上套着一只绣鞋,气急败坏地跳到他面前。

这女人叫杜十娘,几百年前,从渡口那儿漂来的船上跳了河,为情自杀还抱着满满一箱珠宝,没救回来,肉身喂了鱼,精魄化成了水魅。当时倒是有不少人来打捞,但都不是捞她,只为了她那百宝箱。这女人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想自杀,又悲剧地发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幸而遇到了出来散步的不动和老陈,这才把这落魄大美人带回了水晶宫,虽然妖怪堆里多了一只水魅,但大家并无歧视之意,由得她安心落脚。对于这一点,杜十娘感激和困惑,妖怪尚有容人之心,李甲那死男人却嫌她出身烟花地,区区百两纹银便将她卖给他人。略过杜十娘心路历程不表,这女人在水晶宫里,倒是顺利完成了从怨妇到悍妇的进化。她爱上了旅行,五湖四海到处跑,去的地方越多,越活得像个呛口辣椒。用她的话说,她不是死在李甲这衰男人手里,而是死在头发长见识短。若她还能再当一回人,断不会为了任何人或事放弃自己的性命,超级不值!

“咱不是说好不拿鞋底子招呼人的么。”他把鞋子扒拉下来,俯下身,好脾气地给她穿回去,“打架斗殴不是常事么,值得你这火烧屁股?又是二号街的老鳖兄弟内讧?”

“不是他们!是个道士啊!正跟千魂洞里的那条青蛟斗得你死我活!再打就要打进咱家门儿啦!”她把他拽起来,“赶紧找个地方躲躲呗,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伤及无辜咋办?”

“来了道士啊…”不动远没有她那么惊慌,“我去看看。”

“去不得!打得好厉害!那道士简直不要命了!”杜十娘拽住他,“别忘了,你也是蛟!”

话音未落,整个水底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晃了几下,底层的河沙都被震得翻滚起来,小鱼小虾们吓得钻进了石头缝里。

闻讯而来的老陈,耸起鼻子在水里嗅着,皱了皱他雪白的长眉毛,说:“居然有人敢对那条青蛟动手,不想活了么?它那千魂洞里的白骨,起码有一半儿都是那些道士的。”

“确实有趣啊!得去参观参观。”不动快速地朝水晶宫的大门而去,边走边说:“我赌十个豆沙粽子,道士会赢!”

杜十娘跟老陈面面相觑,这货自己不也是蛟么…

2

左展颜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喉间的血腥味阵阵袭来,身体各个关节都像被拆开了似的,说不出是痛还是麻。

“救得回来不?”

“伤口多得跟人行道似的,挨个缝起来也要老半天呢!哎哎,我的针呢?十娘你帮忙穿一下线,我眼花。”

“好俊的娃!好久没看过这么高素质的道士了。咳,做平面模特也比当道士好啊!可惜了。”

“杜十娘,把你的口水擦一擦,落到伤口会感染的。不过也是,瞧这面如冠玉、宽肩长腿的范儿…”

“你们两个给老夫滚出去!”

左展颜的耳边,不断涌入这些句子,一些人影在面前晃动,看不真切,但味道却十分清楚。

妖气?!左展颜一个激灵,猛睁开眼,正要起身,头上却冷不丁被人重击一下,彻底晕了过去。

他再度醒来时,整个人很是舒服地躺在铺满柔软水草的超大贝壳里,全身伤口已被仔细缝合,一块块灰蓝色的湿泥覆在伤口处,用薄而韧的水藻固定,幽蓝碧绿光华潋滟的河水在周身缓缓而动,讲不出名字的小鱼晃着七彩的尾巴,在一串串水泡里顽皮穿梭。

一道极冷极寒的雪光刷一下横过左展颜尚还迷离的视线——不动站在贝壳床前,利落地抽开一把三尺长剑,啧啧道:“好名贵的桃都剑,原来小可是左家的传人哪。”

左展颜愣了愣,旋即不顾浑身伤口,从贝壳里疾速跳出,一手掐住了不动的脖子,发白的嘴唇微微一动:“妖孽,别拿你的脏手碰它。”

啪!一只鞋底子直接拍到了左展颜头上,杜十娘一手叉腰地骂:“若不是这些妖孽,你这高贵的人类早就淹死了!不就是个道士么!不就长得小白脸么!你还真当自己癞蛤蟆附体水陆两栖呢?”

“你…”左展颜被拍得眼冒金星,扭头怒视她。

“还敢瞪我?”又是一鞋底子,直接拍他脸上。

“唉,好了,再拍就成平底锅了。”老陈慢吞吞地走过来,把一个紫檀木小香炉放在贝壳做的小桌子上,对左展颜道:“这是我从外头捡回来的,是小哥你的东西吧?呃,还装啥气场呀,你如今连条小鱼都杀不了。该换药了。”

左展颜从不动手里拽回他的剑,松开了手,冷冷注视着这三个妖怪:“若让我活着,将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道士跟妖怪,黑白对立,绝无妥协,不能损了我们的名声——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跟他讲的。

“我本来就不跑的。水晶宫是我的家,我很宅。”不动笑呵呵地说,“老陈说,你的伤很重,起码得修养半个月,安心住下吧。我们喂你吞了辟水珠,你将来出水的时候记得吐出来,不然上了岸会渴死的。”

说罢,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朝左展颜的后脖子上瞟了瞟,笑了笑。左展颜皱眉,却拒绝老陈给他换药,冷冷问:“那只青蛟呢?”

“跑掉了。”不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你刺了它一剑,不过未中要害。反而你浑身是伤,我们要是去晚一步,你真的没命啦!”

左展颜握紧剑柄,什么都没说。

“你似乎并不关心它逃去了哪里呀。”不动看着他的脸,笑道,“这很不像一个拼命斩妖伏魔的道士的风格嘛。”

左展颜出其不意地将剑一抖,露出半截剑刃闪电般抵住了不动的脖子,低声道:“你也是蛟,就算化身人形,我也能闻到你的气味。你信不信我可以先宰了你,再去找你的同党!”

“纠正一下啊,只是同类,不是同党。”不动转着眼珠子,桃都剑的剑刃跟寻常兵器不同,不冷,反而是热的,温度越高,力量越大。曾经,也有一把桃都剑像这样贴着他的脖子,那火焰般的热度,差点烧穿了他的皮肉。他笑笑,用手指弹了弹左展颜的剑,说:“小哥,你的剑太凉了。还是好好歇息吧。”

杜十娘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早叫你别救这白眼狼的,咱们是万恶的妖魅,人家是正义的战士,活该被人割了你的脑袋!”

“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嘛!现在不是时兴和谈么!”胆小的老陈见有人亮了兵器,火速缩回他的壳里,只敢探出小半个脑袋说话。

“听大家的吧,你现在需要的是药品跟休养,不是威胁他人。总得养好了身子,才好拯救他人,继续当地球卫士嘛!”不动觉得脖子上的剑刃有一点点升温。

“拯救他人…”左展颜失神片刻,似在犹豫什么,旋即将剑刃逼得更近,“你,跟我走!”

杜十娘觉得情形不对,正要有所行动时,左展颜不知从哪儿钻出一股异力,扯下脖子上挂的一块黑石坠子朝空中一扔,竟化成一方由金红之气架成的八卦图,光华犀利,杜十娘还未靠近,已被这玩意儿震开了去,连更远处的老陈都被这八卦图的力量波及,哎哟连天地朝后滚出了老远,整个水晶宫都因这八卦的力量微微摇晃起来,鱼虾蟹贝们吓得四散而逃。

约摸两三分钟后,这八卦图才渐渐消失在水中,缓过一口气的杜十娘跟老陈发现,万年宅男妖不动,通过被绑架的方式,离开他多年不曾离开的家。

3

不得不说,绑架者跟人质都太不专业了。

左展颜从挟持他上岸到现在,中途晕了七次。每一次都是不动用自己的灵力把他救醒,然后再被他挟持着继续赶路,居然完全没有考虑过逃跑。反正到了后来,连左展颜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他是绝对不会对妖怪说谢谢的,连个笑脸都不会有,只是再没拿他的剑向着不动。

道士与妖怪的搭配固然奇怪,可在寻常人眼里,他们只是两个外表都很出色的年轻人——一个短发黑衣,冷硬干练,看人的眼神永远充满着防备;一个长发及肩,面色平和,明明还是翩翩少年郎的脸孔,黑发中却已见银白,但仍是不显老,看上去更像个故意把头发染成这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