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根银簪从空中落下,撞在玉石岸上,脆响着弹到了一旁。

凰的右手,缓缓落下来。她的手,可以动?!

那银簪,是她唯一的饰物。

空中,翎上的真身似是失去了平衡,我没有想到一根银簪竟会比朱棣的利剑更厉害。可他没有坠下来,反而更快速地朝那游龙而去,直直刺进了龙的腹部。

龙晃了晃身子,然后继续游动,刀尖从它的腹部脱出,留下一个漩涡似的洞,但很快便消失不见。看起来,这条灵气所成的龙,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场面变得很混乱。

化回人形的翎上与朱棣一起自空中跌落下来。

焦急的凰,喊出的第一句话是:“皇上!”

如果她叫的是翎上,或者我还可以幻想,刚刚她的行为,与她一直以来的隐瞒,是另有苦衷。

原来,同一个屋檐下的悉心照顾与相依为命的,终是抵不过一场习惯性的追随。

我用的是“追随”,而不是爱。

翎上的左臂,多了一条裂纹,像快碎掉的瓷器,那些羽毛一样的光,大大小小,从伤口里缓慢地涌出,并不太激烈,但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望着凰,没有半点怪责的意思。

“我想不起从前,一点都没有。”凰咬着嘴唇,“我无法仅仅从一个听来的故事里,找回所谓千万年的情谊,同伴的信任。我全部的记忆里,只有他,他是天子,也是我的主人。”

翎上强撑着站起来,走到凰面前,举起了右手。

凰闭紧眼,将头扭向一边。

真傻呀,翎上对她,哪有半点杀气。这女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说过要在今天带你来这里。”他笑,“你以为,我是要断了这龙脉吧。是,曾经我想过要斩断这条龙脉,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主人’们明白,不是所有的刀,都只是工具。但,我改了主意。”

翎上摊开手掌,一片龙鳞似的七色彩片,薄透如云,灵光四溢地旋动:“龙脉之中有七色云鳞,藏于龙腹,只有七月十五而现,凡人服之,恶疾痊愈,断肢再生。”

所有人俱是一愣。

翎上对着云鳞轻吹了口气,这美极的小东西化成了一道彩气,飞进了凰的口中。

晶莹剔透的光从凰的身体里层层跃出,似要将之汰旧换新一般。

“三天之后,你当可行动如常人。”他看着满脸惊异的凰,“跟他回去吧。”

说罢,他横抱起凰,走到强作镇定的朱棣面前:“你是个只相信自己眼睛的皇帝。要你来这里,只是让你确信,世上仍有一人可断你朱家龙脉。”

“又如何?”朱棣皱眉。

“以此为交易。”

“换什么?”

“留她在身边,善待。”

“你呢?”

“有生之年,不入长欢半步。”

凰在这两个男人之间,见证了世上最简短的一场交易。从一个人的怀里到了另一个人的怀里,她的困惑多于惊喜。

当朱棣抱着她离开时,她望着朝她挥了挥手的翎上,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10

翎上并没有离开这场地下龙脉的意思,反而找了个最舒服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从玉石上跳下来,跑到他身旁,发现他伤口里流出的羽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他露在外头的每寸皮肤竟渐渐地透明起来。

垂死的妖怪,都是这个鬼样子,我非常清楚。

“你怎么回事!”我急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根银簪子而已,你就这么没用?!”

“她是我兄长们的魄,虽已为人,但天性仍在。天下间唯一能伤我的,便是经由她手而出的武器,哪怕只是小小银簪。”翎上吸了口气,缓缓道,“虽身为妖刀,我们多数时间都以人或动物的形态存在,一旦与人定下契约,便化身为刀,任人驱使。主人死去,契约结束。约千年之后,方可恢复从前面貌。这漫长的时间,是我们的蛰伏期,也是了虚弱的时候,就算被人投入熔炉,也无力反抗。但,只要我们没有定下契约,以人或动物的模样活着的时候,世上能伤到我们的,只有彼此。她身上天生的妖刀之力,已经很微弱,所以我的伤口才这么小,我还能有时间跟力气与你讲话。”

我愣了愣,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讲话,我带你回浮珑山,那里一定有人能治好你。我认识的妖怪不少,有本事的也不少。”

“浮珑山…你的家吗?”他笑,“你的后遗症痊愈了。”

咦,他不说,我居然没发现。树妖,浮珑山巅,我离家出走的前前后后,全部归位,自然之至。

“起来!”我把他的胳膊架在肩上,从地上拉了起来,这家伙,已然轻得像片羽毛。

“刘伯温说,这是我的‘绝处’。”他冲我摇摇头,“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得空便去看看她,看看朱棣有否信守承诺。然后,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世上最后一把西溟妖刀已经死了。”

他推开我的手,坐回了地上,闭上眼睛。

“自己去看,老娘没空!”我恶狠狠地回绝。

透过他的脸,我已经隐隐看到身后那条流动的暗河了。这个样子,他撑不到回到地面。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他受伤的手臂,照准那伤口,一口咬了下去。

他猛地张开眼,边推我边吼:“你疯了!”

他那点力气,当然推不开我。

我将自己体内的真元,灌进了他的伤口,这一口,不知损去了我多少年的修为,我只觉得头昏眼花,乌鸦在耳边呱呱叫。

他停止了透明化,伤口里也不再溢出蓝光,虽然仍是虚弱,但一时半会应是死不了了。

“你与我,并不是很相熟。”他呆看了我半晌,却冒出这么该死的一句话。

“你好歹…也说声谢谢呗。”我喘着粗气,“为什么不把她带走,交给朱棣,她未必会好。”

“我想过带她离开。可我最终发现,我不可能带走一把对主人念念不忘的刀。”他无奈地笑,“同生于世的兄长也好,转生为人的魄也好,我抗拒接受他们的宿命,拼命想要做一些改变,可到最后还是徒劳。”

“真是个纠结的妖怪。”我白了他一眼,“刀不一定是刀,人不一定是人。只会完全亲人他人意志的东西才叫工具,该做不该做的,都去做的,才叫工具,这跟你是哪类妖种没有半点关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是有多想不通?!”

反正,我不能眼巴巴看他死,他早就不是一把刀了,可这厮自己还不知道。

“走,回上头去。你有大把时间去纠结以后的生活。”

我拽着他跳进了暗河。

11

如果,世上的臭道士都能像我的后遗症那样彻底消失就好了!

雨到现在还没停,漆黑如墨的天空下,还没走出村口,我便又跟道士们打起来了。注意,是“道士们”。

这些家伙看起来,可比那个追杀我的大胡子称头多了,连身上的道袍都金光闪闪。

不止如此,整个村子都被军队包围,所有射向我们的利箭,箭头都淬了妖怪们很讨厌的狗血。

朱棣留给我们的礼物真厚重。

这些穿戴富贵的道士必然是吃皇家饭的“高手”了,七八个人围攻我与翎上,不置我们于死地不罢休。

两个妖怪,一个元气不足,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回来,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们。

我摔在泥泞的地上,道士的拂尘就快击到我的脸上。

然后…然后这群道士就惨叫着飞了出去,乱七八糟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半空中,那大胡子道士骑在他的纸龙上,收回击出的手掌。不等我也翎上反应过来,已被大胡子抓上了龙背,呼啸着穿过雨水,直冲天际。

我真想哭,绝望地回头,却惊得差点从龙背上掉下去——背后哪儿来的大胡子道士,分明是永远一张臭脸的敖炽!

“下次再离家出走给我瞧瞧。”他斜睨着我,“啧啧,六个鸡腿啊!你是有多能吃啊!”

我应该揍他的,一边打他的脸一直痛斥他有多可耻多无聊。可是我居然没有,看着那张再讨厌不过的脸,闻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我…我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敖炽可能被我吓到了,反而不知所揽着我,结巴道:“你你,你哪里受伤了?”

我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终于明白失忆时那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安全感从何而来了——有人一直在我身边,不管我失忆了还是死了,他都不会扔下我。这种感觉,早在我没有觉察的时候,已然根深蒂固。

翎上似非笑地看着我跟敖炽,咳嗽了几声,跟敖炽说:“谢谢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