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龙域,北海黑甲金刀的男子,低头拱手:“王,龙域之内,扫荡再无赤鳝踪迹无藏青霜靠坐在临宙的雕花摇椅上,微眯着眼:“确认?

“确认,属下领兵搜查多次。那脱至东海的赤鳝之魑,是其最后残存。”男子点头,斩钉截铁道,“赤鳝灭族,已成定局“好多年前你父亲也是这般确定的.”他似笑非笑男子手心冒汗,跪地道:“属下确定,此次绝无遗漏.千年前赤鳝一族妖变,家父奉龙王之命领兵剿灭,其中一支脱逃,确是家父过失,身为人子,多年来亦感羞愧,蒙王不弃,属下接掌父职后不敢忘却前事,誓要将功补过。龙域巨大,赤鳝残党又隐居默山不兴风浪,属下办事不力,浪费多年时间方寻得其下落罢了,无需如此啰嗦地表衷心,那只魑逃出北海之事,也不能怪你。负责看守的狱卒,我已下令处死。”他示意他起身,“良佘将军,你有功无过。”

男子松了一口大气:“谢王不罪之恩!

“还有一事你要去办。”他打了个呵欠,懒懒扭了扭脖子,“夷平默山,寸草不留默山,位于南海西海之间,海上孤山,方圆不过百里,赤果穴所在男子一惊:“王,默山之中早无赤鳝,只有其他活物居住“要我再重复一次?”他睁开眼睛属下遵命!只是……”男子再次跪下,欲言又止他笑:“想问我为何要对赤鳝一族赶尽杀绝?男子鼓足勇气道:“残存之赤鳝并无大恶,想那千足毒章穷凶极恶,您尚留其一脉……章鱼不会说话,”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弯成狭长的线,“我厌恶乱说话的家伙。”

男子想了想,也不敢再多问,只遗憾道:“赤鳝一族天赋异禀,龙域之中再无其二,”

“良佘将军,”他看向男子,“你似在同情他们,认为我残忍暴戾男子额生冷汗,面如教蜡:“属下失言,请王降罪他起身,笑看着满面惶恐的属下,烟一般消失了身形,再出现时,已身在宙外的露台上。海风斜来,衣发翻飞,他总着黑衣,生生将自己变成一朵不散的乌云,“龙域众生,对我的情感无非惧恨两种,你也不例外.”他的声音,混着海水的成腥味,冷冰冰地落进来男子的冷汗又生一层,凝在原地不敢动弹“怕我,才是好的。”他挥挥手,“下去吧“是!”男子如释重负,赶紧离开阳光跟北海是无缘的,这里的海水,不分季节不分昼夜,都只有一个颜色黑得让人找不到半分希望。天空的颜色决定了这一切,终年不散的乌云,密厚地粘在起,随着狂风扭动翻滚。北海没有鲜活的东西,海面之下,枯骨无数,都是他的战绩北海之下的牢狱,锁住无数生死魂灵,罪名只得一条。危害龙域所有罪人,不论生死,都被他打上“魃”的烙印。龙域之中,再没有比“彩”更罪孽的存在,凡被打上烙印的家伙,都是卑劣的垃圾,人人得而诛之。清理无用之物,正是北海龙王的职责他双手撑在冰凉潮湿的石栏上,俯瞰龙宫脚下的海水,以及远远近近的海岛。他的世界从来没有颜色,也没有太多好闻的气息,哭声总是盖过笑声,鲜血与硝烟从未停止供应。所以,四海龙族的最佳代言人历来都落在东海,他们有碧海蓝天,有祥气缭绕,有佳人如云,更有守护时间之轴的重任,不论天界人界,都以他们为科对象,不在三界,与神匹敌的龙啊,就该是他们这个样子他笑笑,忽然开口道:“夷平默山,你是不是伤心了?”

垂地的深蓝纱幔后,慢慢移出个娇弱的女子,上好的月色丝裙刚及脚背,每走一步,雪白的脚踝便在裙裾下若隐若现,一条淡红长纱,遮住庐山面目“不伤心,各有各的命数,该怎样,就怎样“你倒想得通透,”他的声音跟他的身体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他很少有这么温柔的语气。

她不敢看他,任由他的手指玩耍似的缠绕自己的一缕长发。

“你的手工很好,缝制的香包很是精致,”他从腰间取下一个精巧的蝴蝶香包,了嗅,“香味也甚合我意,”说着,他似是想起了另一件事,笑道:“难怪东海那个妖怪熄妇也会喜欢,笑纳了你的好意,拿了那朱红锦来装茶叶,呵呵可,如此精致好看的玩意儿,谁会想到里头封着一只彩,“您喜欢就好,”她声如细蚊吃吧,”他手指一晃,变魔术般夹了一颗黑色的药九在指间长纱缓缓摘下,阿珺的脸,像这条纱一样红,接过药丸,一口吞下“如今,你是龙域之中,最后一条赤鳝,”他轻抚着她细腻的脸,“身在东海,可还习惯?

阿瑁轻咬着嘴唇,问:“我还算是赤鳝吗?”

他的手指停住,想了想:“确实不算了,东海龙宫里侍奉龙王及其亲春的贴身侍女必须是龙女不能是其他,我找了那么多龙肉炼药让你服下,如今你也算是大半个龙女“再没有人会发现我是赤鳝.”她的眼中有一丝黯然,“也许他知道,身为同类的感应。在他被你一斩为二时,他最后的目光,是在找我吧她亲手为东海少主夫人缝制的锦,藏着无藏青霜的兄,以及那只“逃离”北海的没有犯人能逃离北海,除非他允许她从来猜不到他的意图,也不敢猜。她只知道,因为那个锦,好好的少主夫人成了谋害龙王的凶手,发配鱼门国,生死未卜.听说少主夫人是一只妖怪,可是,她对自己并不坏“已过去的事,无谓多想。”他摸摸她的头,对她瞬间的悲伤视而不见,“回去吧,东海那边,你继续替我照看。龙王与敖炽的任何动静,都不要忽略她点头,蒙好面纱,默然退去他的爱恨悲喜,都很难揣测,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只有好不好用的工具—谁让他是无藏青霜,北海的龙王他重新坐回摇椅上,闭目养神,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扣能言未来,是赤鳝的天赋。他们游动的速度太快,快过时间,天生三眼的他们,由此看见旁人看不见的场面,追到旁人追不到的信息,但赤蟠言未来的能力仅限于两三天后之事,四海龙王还曾将赤鳝养于龙宫,命其言气候变化等事,多年来从无蚍漏.直到那一年—没记错的话,那是东海龙王刚刚迎来他孙儿的那年,居于东海龙宫的赤鳝突然妖变,身形暴长至丈高,见谁食谁,凶暴至极,东海龙王大怒曰“此物善恶不定,难容龙域,速剿杀之,”,这种“清理工作”本该是他的工夫,谁知东海那边甚至都等不得他北海军队相助,东海龙王已亲自率兵往赤鳝老巢而去,最后,两军相会,联手剿灭赤鳝一族,这一战,是龙域里少见的惨烈景象,赤鳝本性温良,除了跑得快,别无技能,若非良余之父失误,致一小支赤鳝脱遮,数千年前,赤鳝便该绝迹之后,东海龙王要无藏青霜继续追查余孽,这一查,便是千年时光隐居于默山的赤鳝,小心翼翼地生活,当良余带着他的手下来到默山西北的洞穴时,这群惊慌的物种在经过最无力的反抗与挣扎后,蝼蚁般丧命在北海军队的刀下阿玛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比起健硕的同类,她的原身不足一尺,只有两只眼睛,算是赤蟮里的残疾,化成的人形也不伦不类,像个没吃饱的丑孩子,也因为少一只眼,地没有言未来的能力。

在那个只有死亡的夜晚,当良余的金刀砍向她脖颈的刹那,无藏青霜抓住了良余的手臂他看到她抱在怀里,本是拿来抵挡刀锋的书,小小厚厚的一本,一张张裁剪过的白鱼皮,用海蚕虫吐的白丝穿在一起,歪歪扭扭,鬼画桃符他遣退左右,将她捧在手里,温柔问她这是什她说,每当他们看到与未来有关的东西,就把内容写下来缝在一起,日积月累,成了这本书他是称职的北海龙王,在这个无风的夜里,几乎所有赤鳝都成了“魅”,反抗的灰飞烟灭;苟存的,带回北海龙狱,但是,他留下了阿珺他需要她的眼晴,赤鳝族的文字,他不懂对她这样的卑小卒而言,活着,就是最大的奢侈,他不但让挑活着,还让她活得比从前更好,活在高高在上的东海龙宫里阿珺觉得,龙肉做的九子是世上最难吃的东西,每吃一次,腹中都绞痛至极,生不如死,但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稳地做一个美丽的龙女,哪怕只有龙女的外形她怕死,所以才要不顾一切地活着她为他翻译这本鱼皮书,一字一句,不敢有半分错误鱼皮书上的内容很多,也很杂乱,许多都是梦呓般隐晦的句子,内容并无太多玄奇之处。那群赤鳝除了会预言气候变化、地壳错位之外,西海龙王要娶三个老婆,三个都是母老虎,南海之中会长出新物种,比如有风凰尾巴的海豚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在其列,着实无聊但不管其中内容多么无聊,每译出一页,无藏青霜看后都会烧掉,连同原文一起另外,不论她的记性有多好,都永远记不得上次译出的内容地知道无藏青霜有一百种方法剔除地的记忆,也知道自己的性命跟鱼皮书一样,越变越薄无藏青霜只在她耳畔温和地说过一句“这事,你我知晓即可”,译书便成了她死也不敢外泄的秘密,他甚至不需要稍微威胁一下.她怕他,从骨子里怕她译书译得很慢,有时一页书要用几个月,她说有些文符太过复杂,连她也要多加推敲方能破解。他也不多催促,反正这木鱼皮书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不过生活琐事,一本笑话罢了直到她译出鱼皮书上最后一句话龙族亡于迦栈罗写下它时,阿珺的手是哆嗦的跳脱三界之外的龙,兴盛高责,从无颓势,纵然世界毁灭,他们亦能笑傲江湖.在龙的世界里,“灭亡”等同于笑话她的性命保不住了,她哆啸着跪在地上,等待冰凉的刀刃,或者别的更痛苦的死法可是,无藏青霜没有杀地,不久之后,她反而被捏造了一个身份,送入东海龙宫为侍女此后,她便很少见到他了。他只偶尔让亲信去东海与她“聊聊天”,东海的近况龙王的喜好,以及他那个常年滞留在外与妖怪为伍的孙儿的种种,都是聊天内容她不知道的是,曾有一个雨夜,半醉的无藏青霜在寝宫的墙壁上,写下一个又一个迦楼罗”,然后坐下来,血红着一双眼晴,冷冷地盯着它们看,仿佛这样就能把答案看出来似的翌日清晨,来打扫的侍女们面对一墙壁的“迦楼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其中个胆大多嘴的,忍不住问他:“王,迦楼罗是什么意思呀?

他说:“那是人类神话里的一种大鸟,生性凶猛,以龙为食几个小丫头顿时不服气了,叽叽喳喳道:“人类就是无聊呀,比不上咱们就使劲儿编故事抹黑咱们.人界万物,只有被龙吃的份儿,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哼他斜靠在躺椅上,笑看着这群不谙世事的丫头:“若我跟你们说,真有“迦楼罗的存在呢,”“我们才不信哪.”几个姑娘异口同声,只当地们的王宿醉未醒。

呵呵,你们这些小丫头啊,让你们平日里多看看书,一个个就知道涂脂抹粉,他摇头一笑,望着墙壁道,“在印度神话里,迦楼罗是毗奴大神的坐骑,半人半鸟,“那伽?那伽又是什么呀?您不是说这种鸟吃龙吗?”侍女们难得听到她们的王讲面容凶恶,又被称为金翅大鹏鸟、它一生以那伽为食,“在这个神话里,那伽就是龙族,不过呢,那时候的人们把龙与蛇分不太清。我看故事,连活儿也顾不得干了,睁大眼晴等下文这迦楼罗吃蛇是吃了不少,至于龙么,说不定它见都没见过吧,”他戏谑道,“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这迦楼罗跟那伽虽是一生的天敌,但他们偏偏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啧啧,人类真能编,自家亲人里出来一个死敌,这可比哈都悲剧呀!”侍女们不是挺有趣的.”他笑笑,手指一拂,墙上的“迦楼罗”顿化烟尘,把几个小丫头屑地吐舌头,“王讲的故事真有趣住龙域壁还要龙是有天敌的一若这是一个事实,那守住这个秘密历代北海龙王的责任,是清除龙域之内的一切垃圾棋局,要照他的意愿,一步一步走下去海龙宫被翻了没有原因,没有留言,从小到大被东海上下冠以“孽龙”诨号的少主人,依足了他贯的性子,说走就走,不带走一件衣裳,只留下几个被打得满头包的近身侍卫。

群龙无首—龙宫诸臣,没头发的还好,有头发的也快掉光了。龙王尚无醒转迹象弋理龙王又不知下落,事态严重被打的卫说,少主天没亮就从寝宫里冲出来,他们因职责所在得问清楚他要去哪里,可他只说了一句“挡我者死”。他们心头虽怕,但又不得不阻拦,所以,没被打死已是走了大运。看少主离开的方向,似是去了码头。也许他只是在龙官里待闷了,去海上散散心?

若真是散心也还罢了。”法典大臣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瞳着步子,其余诸臣陪着他一起踱,反正这个时候除了走来走去,也找不出别的事可干。有人叹气,有人沉默有人出言责怪,所有对敖炽的不满,都在这个时刻显山露水“太不负责了!”

王一世英名,怎得了这样一个后代!

“唉,算啦算啦,你们也不是头天认识少主,东海的冰牢都镇不住他。莫说你我就算是咱们的王,也对他无可奈何,谁叫他是王唯一的血脉可东海不能主位悬空啊,万一出点纰漏,谁来承担!

行了行了,这事不能外传!”最后还是政务大臣站出来,老脸十分严肃,沉住气道,“对我们东海心存邪念的邪魔外道从来不少,若被他们知晓老龙王病重,小龙王失踪,岂不多生事端。若真有问题,还有另外三位龙王在,不至于出大事东海的事,还是不要劳烦别家了吧?”另一位臣子捋着胡子,不无担忧道,“再说,西海南海两位龙王尚可,至于那北海龙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自此刻起,东海龙宫内外加强守备,与外头诸界之通道均加派两倍人把守,务必保证内外安全。”政务大臣打破沉默,大手一挥,“诸大臣也当恪尽职守,约束手下勿出疏漏!

大臣里以他年资最长,众人也无异议,谁让东海陷入如此尴尬境地。

会议结束,各归各位,空荡荡的大厅里,法典大臣拽住政务大臣,小声道:“少主的事,还是同西海龙王讲一声吧。”

政务大臣皱眉:“圆月川十年里有九年不在龙域,前些日子他能来东海探病已是出乎我意料了,我担保现在去西海龙宫,必是寻不到他的。再说,这个闲云野鹤又能帮我们什么呢法典大臣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也知晓四海龙域各有门路’,咱们东海素与天界相交,南海善与人界往来,至于西海,不是历来与妖界交好胡说!什么与妖界交好!”政务大臣打断他,瞪他一眼,“那叫监视,叫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行行,是我说错话。反正不管怎么说,咱们少主娶的媳妇是妖怪这件事,人尽皆知,如今她人虽被发配鱼门国,但我这心里吧,总归是七上八下不安生。少主失踪,十之八九是为了他媳妇,万牵扯出什么…”法典大臣欲言又止。“他这么瞎跑,对他媳妇又能有何助益?”政务大臣叹气,“龙是进不了鱼门国的就算他天天守在鱼门国门口,他媳妇就能平安归来吗?”

我只知少主从不按常理出牌。”法典大臣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去找找西海龙王,把咱们的王患病的真相跟他说说,没准他能有解决之法。再说西海龙王常年在外什么千奇百怪的家伙都认识,路子也广,他若肯帮忙寻回少主,必事半功倍“这…”政务大臣思素半晌,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如此一看,也是个办法。那你尽快出发去西海吧今天,东海的天气一如既往的明媚,龙官之外,烟波浩渺、碧水长天。但是,再好的天气跟景色,都掩不住众人心里的焦躁与不安你到底去了哪里?!

同样的问题,不止在东海众人心里沸腾,万里之外的不停,也有人在心里千万遍地浅浅的阳光从窗外斜进来,纸片儿瘪着嘴,心不在焉地举着抹布擦窗边的花瓶,电脑里反反复复播着同一首悲伤的曲子,思念、惆怅,各种惹人掉泪的情绪灰尘一样弥漫啪!笔记本被赵公子一巴掌合上,用力过猛,差点四分五裂你一定要天天放二泉映月吗!”他举着菜刀,气势汹汹“除了它,我找不到能表达我心情的曲子。”纸片儿耷拉着脸,抱着花瓶发呆。

你再听这曲子,我就砸电脑!”赵公子怒道。

纸片儿扭过头,看着他:“你又在做饭啊?

“不然呢!

“你天天做饭,做给谁吃呢?”纸片儿问,“老板娘他们都不在赵公子一愣,对啊,做给谁吃呢?老板娘一家至今杳无音讯,前俩月偶尔还能有电话打回来,到后面,一家四口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赵公子每天都着手机,都快看穿了,也盼不回哪怕是一条报平安的短信。他每天依然到点做饭,从不耽搁,可总是到饭菜出锅才想起,家里已经没有吃饭的人,那些为了抢一个鸡腿打得鸡飞狗跳的场面,成了他掉到洗锅水里的思念的服眼泪。纸片儿提醒过他好多次,没人需要吃饭了,它不需要,赵公子也不需要,连蹭饭狂人九厥也不露面了,不停从来没有这么冷清过“那我去问问楼上的要不要吃饭。”赵公子望向天花板甲乙这个人,不停里有他没他一个样子,他的存在与否,根本不影响气氛。打从老板娘一家离开后,他就跟外头的野猫似的,来去无声,有时十天半月不归家,有时一连数日都窝在二楼的客房里。偶尔下个楼,碰到赵公子刚好做了饭,就吃几口,错过饭点就不吃。他几乎不跟他们聊天,唯一的交流是提醒他们按时缴纳水电费,赵公子与纸片儿对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你去问问呗,好歹是老板娘带回的人,饿死了也不好。”纸片儿继续抱着花瓶发赵公子噔噔噔上楼,往甲乙的房门上一拍,门“吱呀”一声开了,没锁。

门后的甲乙,正斜坐在窗前的转椅上,一个糖罐似的玻璃容器摆在面前的小桌上里头盛满了大大小、各式形状的玻璃物事,圆的、扁的,挨挨挤挤,光线正好穿过来闪闪烁烁的影子铺到桌上赵公子站在门口说:“不好意思,不知你没锁门。

有事?”他连身子都不转,从罐里拈出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球,拇指头大小,在指间转来转去地玩耍我又做了饭,红烧肉,吃吗?”

谢了,我在外头吃过了哦,那你忙着他出去过吗?还以为今天他一直在家呢赵公子挠挠头,给他带上了门。

下了楼,见赵公子摇头叹气,纸片儿问道:“那祖宗又咋啦?

“好好的红烧肉都不吃。”赵公子愤愤道,“就知道玩他的弹珠!”

“他又在玩那些玻璃球么?

可不是么,白天玩就算了,有时候晚上也玩,骨碌碌地滚来滚去,吵死个人!

把年纪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东西。真不知老板娘看上他哪点,把他捡回来!

你既然这么不满,怎不去打他一顿我觉得我打不过他呗。

他真是个怪人唉,我去门缝里偷看过好几次,哪怕是晚上,他都不搞墨镜,这不是有病么谁知道呢,不停里头正常的家伙本来就没几个咱俩算正常的吧算!只要你别再循环听二泉映月啪!又一个玻璃球落回罐子里,甲乙拿起罐子放到眼前,欣赏艺术品一样仔细。罐子里的每件小东西都没有颜色,如水透明,要仔细看,才能看出彼此的轮廓。多数是弹珠一样的圆球,但是,在圆球之中,也有一块形状特别,像一只眼睛似的“玻璃”,无剔透、暗藏流光,只因委身在一堆看似相近的物体里,旁人很难留意到它的存在甲乙视线的焦点,从来不是整个罐子,他爱看的,只是这方“玻璃眼睛”。

其实它不是玻璃,是石头,并且还有一个专属于它自己的名字没有人知道,十二神石之一的绡狐眼,还握在他的手里我真的生气了世上怎会有人把密道的出口挖到茅厕旁边的,怎么能这么不负贵任,这么缺心眼万幸的是,刚从茅厕开门出来的是聂巧人,没有谁能比他更镇定,即便是在看到从泥巴地里破土而出的我你…土遁失败了?”他嫌弃地瞟了我一眼,又看到在我之后,唐夫人、道长、未知浆糊一干人等狼狈不堪地从塌陷的地洞里钻出来,不禁摇头揶揄,“大半日不见踪影,莫要跟我说你们几个是被卡在地缝里了我“啪啪”拍掉头上的土,冷笑:“我如此苗条,想卡住也很难莫与我耍嘴皮,你们究竟去了何处,如此狼狈?”他皱眉责问,好像他才是一国之主,末了又添一句,“唐府几乎被我翻遍,竟也不见你们。”

这么急找我,有求于我?”我转怒为笑,“既有求于人,态度就该和蔼些。”

他冷睨我一眼,目光绕过我,落到一脸灰土的唐夫人身上:“令公子又遇到一点小麻烦。

唐夫人面色一惊,尚来不及说话,身后便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呼喊:“拉我一把呀我被卡住了众人回头,地上的陷坑里,伸出一双肉呼呼、白嫩嫩的小手,正艰难地挥舞着。

“啊呀,妈,是五子棋跟出来了!”未知跟浆糊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然后双双折回去,抓住坑内人的双手,拔萝卜一样往外拽,三两下便拽出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娃头顶扎了个冲天辫,身上的明黄小袍子已经脏得不像话,打着赤脚,脸上尽管沾了泥土,仍是个五官乖巧讨人喜欢的小娃娃。聂巧人一怔:“这小娃又是谁的?”

我没吱声,三个小家伙倒是叽叽喳喳说开了。

你不是要守着你的东西吗?”浆糊疑惑地着他。

“对啊,你不是要留下来继续跟自己下棋吗?”未知产起袖子给他擦脸。

小娃用力摇头:“我就是来问问,你们还回来么?

定不回来了,你住的地方太讨厌了,又阴又冷,还有那么多吓死人的玩意儿!

未知撤嘴。

小娃急了,手忙脚乱道:“你们不回来的话,又如何给我带那个虾仁水晶包,还有什么荔枝桂圆火龙果。”

我们只是跟你说我们吃过这些东西,又没说要带你吃。

“那你们倒是多跟我说说外头还有哪些好吃的呀,我没听够把好吃的都说给你听?那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呀。

以你们带上我吧,我先不下棋了,成么?

那得先问问我妈要不要收留你。

我的目光迎头接上聂巧人恨不得宰了我的视线,耸耸肩:“只是一个意外。

算是意外吧?

如果不是唐夫人把李扣子藏到井下,唐家的家印就不会被破坏,下头的东西也不至于出来胡闹了。

也幸好当时在场的是我,以及多少见过些世面的木道长,否则,那样的场面非得活活吓死几人不可墙洞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高且宽,由不规则的石头垒叠而出,缝隙里塞满暗红色的土,拱顶的边缘嵌了不知什么的物事,放着暗幽幽的光,勉强照亮甬道中的一切从唐夫人被抓到我们进来,相隔不超过五秒钟,但此刻的甬道里,完全没有她的踪影,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溜青铜棺,至少二十副,一路竖躺过去,在两三百米外的地方隐入黑暗。有它们挡在正中间,甬道一分为二,要过去,就只得顺着墙边儿那不足三尺的空间行进。

甬道里没有任何异动,只有不知哪里钻来的风声,低沉地呜咽。

妈,我有点冷。”浆糊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另一只手则把未知死死抓住,小丫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敢说跟在后头的木道长,上下牙咽咽打架,一头冷汗道:“所谓家印,只怕是压制了什么恶物在此。铜棺铺路,必入死地,老板娘,大凶啊!咱们不如先撤回去…我冷冷道:“见死不救,那才是大凶。你要滚就快些滚,若是等会儿出点岔子,我也是顾不上你的。”

也是自作自受!”时妖虽然紧张,死死抱着我的胳膊,却仍不忘责骂唐夫人,“若非她起歹心在前害了扣子,如今也不会遭此横祸!

怎么都好,我得把唐夫人齐齐整整地找回来,保得住客户,才能保得住收人!!

可是,这里虽然看似古怪,但没有任何奇怪的气味与波动,死水般不起波澜阑。

我沿着墙根右侧前行,浆糊未知紧跟在后,想跑又不敢跑的木道长不知从哪里翻出把尺来长的桃木剑,护身符似的举在身前,抖抖缩缩落在最后。

暗绿的锈迹不均匀地铺在铜棺上,斑斑驳驳,不知已在地下存在了多少年,许是心理作用,每走一步,便觉四周气温又降去一度有惊无险走完甬道的一半,身后却突然传来“喀吱”一声,像有人将多年的铁门推开一条缝隙,清晰的回音在四周绕了几个圈儿。我心头一沉,木道长早已吓得跳起来慌张地将桃木剑在空气里乱舞一通。

我回头,铜棺依然整整齐齐地排成直线,躺在昏暗的光线里。说没有压力是假的人就是这样,若真跳出几个东西,是死是活拼了就是,偏偏是没有,所以才更被折磨不能退,继续走。

“喀吱,喀吱!”两次猛回头,一切如故,毫无异样。

木道长差点哭了,又怕我骂他没用,硬是咬紧牙关不敢作声老妖怪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正要折回去一探究竟,前头却突然传来“嗵嗵通”一阵巨响,隐隐还伴着“大胆妖孽竟敢在我唐府造次!”这样的怒骂。

感谢主,唐夫人还活着!

我心下一喜,循声飞奔而去,果然在甬道尽头的最后一副铜棺里,找到了声音的厚实的棺盖不知遭了怎样的力气,正一抖一抖地起伏,唐夫人的叫骂更清楚了我将两个小家伙护到身后,稍微提了点力气,一掌推到棺盖上咣当一声巨响,棺盖斜出落地,唐夫人的一只手顺势抠住铜棺的边缘,试图从里头挣扎而出我低头一看,铜棺之中,仰躺的唐夫人竟被她身下的人用手脚紧紧箍住了身子张灰白的脸从她的头侧露出来,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红光,诡异的是,人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没有别的器官,而制住她的那只泛着青光的大手,正试图再次捂住她的嘴巴。

再看,缠住她的不止是一双手脚,一条条寸把宽的白纸条从身下之人的躯体里钻出来蛇一样将她缠个严严实实,也亏得她力气大,硬是挣断了其中的一半,这才得了机会使劲儿踢棺盖难怪没动静,原来是差点成了木乃伊我运起灵力,一指断开所有纸条,又朝那张惹人生厌的怪脸一掌拍嘶斯一阵怪响,纸条像是吃了痛,纷纷缩回去,一双手脚也迅速松开,触电似的抖我趁势将唐夫人从棺中拽出来,扯到几步开外的地方。

唐夫人大口喘着气,脚下一软,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抓住我断断续续道:“妖孽唐府地下竟……竟有妖孽!

话音未落,铜棺里唰啊阵响动,一个真人大小的白纸人,慢吞吞地从里头坐起来扭过头,发红光的眼睛死死瞪住我们它不是纸片儿那种近乎平面的纸人,它有“骨架”,就像平日里纸扎铺中卖的纸人区别是扎它的人的手艺显然比任何纸扎铺的师傅都厉害,从头到脚比例完美,细致到连手指都活灵活现,这玩意儿如果摆到橱窗里穿上衣裳,不比任何一个塑料模特差所有人正目瞪口呆,咯吱咯吱的声音突然不绝于耳,前头的所有铜棺都有了动静棺盖逐一落到地上,十几个一模一样的纸人,从棺中坐起来,十几道发红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我们。

我就说此地镇有邪物!”木道长缩到我身后,手里又多了一个八卦镜,对着纸人们胡乱照射,却不见一点成效纸人们的动作十分一致,慢慢从铜棺内站起来,再一步跨到外面,双手垂在身侧步步朝我们走来。

我确实没见过这么有规模有组织的纸人小分队,不过,对付起来应该不难?

正想着,那该死的木道长又不知翻出了什么法宝,将两个乒乓球大小的黑丸朝纸人投掷而去,大喝一声:“妖孽!看我的霹雳雷火弹!”可惜用力过猛,两个丸子从纸人头顶越过去,落到后头几米开外的地方,金光一闪,轰隆一声,土石乱落,好好一条甬道被拦腰炸断,纸人未伤分毫,倒是把我们的退路封个严实。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笨死啦!”未知气呼呼地白他一眼,话音未落,一道火焰就从口里喷了出去,小丫头双手叉腰,小脸涨得通红,大概把全身力气都使出来了。道里变得异常明亮,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哇哇声。

原来这种纸人还自带发音系统……只不过,再高端也还是纸人,遇火成灰是唯一结果十几团火球没头苍蝇似的在甬道内乱撞,最后纷纷跳回铜棺里,随着火势的弱去渐渐没了动静。只有偷袭唐夫人的那位运气稍好,混乱中只是被烧到了一只左腿,难得它还有些智慧、一把撕掉左腿,连蹦带跳地朝甬道末端逃去。

木道长惊诧万分地看着未知,手里的八卦镜跟桃木剑当啷掉在了地上,结巴着说:

这这这……如此年纪竟学得驭火之术?!想我师父,活到一百三十岁也只能在指尖燃出个小火苗…不得了不得了!”说完,他又跟看怪物似的看着我:“老板娘,您生的都是什么人物啊?

反正是不会自断后路的蠢人。”我看也不看他,将唐夫人扶起来,“还走得动?

唐夫人拉下我的手:“我没事,不用搀扶。”

那就继续往前走,退路已无,另寻出口。”我看了看纸人逃命的方向,心中的不安渐渐换成了好奇,照目前情形来看,铜棺纸人看似惊悚,与其说是拿来伤人,倒不如说是唬人更恰当,若真是凶险之物,以如今唐夫人的状况,被困到铜棺里还能挣脱一大半,肯定不是唐夫人太强,而是这些纸人太弱。既然如此,摆放这些“绣花枕头”又有可意义呢?

“还要前行?只怕有诈……”木道长左顾右盼,举步维艰“那你留下把你炸塌的地方清理干净,再来通知我们撤退。

我跟你们走便是了甬道比我想象的更长,铜棺之后还有百米之远,转过一个急弯,一道古朽的木门危险地挡住去路,鹅黄的光从敞开一尺的门缝里投出来没有岔路,如果纸人要逃,只能往门后去唐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绞在一起:“都说天外有天,不曾想地下有地。

“现在知道住大房子的坏处了吧。”我调侃一句,警惕着走到门缝前往里一瞅一一个孩子木几、蒲团、油灯、棋盘,以及一个正撑着下巴,为手中白子考虑落处的小男孩论模样,这白嫩嫩的小娃不比浆糊逊色,油灯的暖光落在他明黄的衣袍上,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像春日午后你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光线画风完全不对!这种不见天日又有铜棺挡路的地穴,完全不能匹配这样一个人物。

你不要闹,待我下完这一局,替你接上断腿便是。”男孩慢悠悠地开了口,目不我肯定没看错,断了一条腿的纸人此刻正站在木几旁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用我们所听不懂的语言表达着内心的恐惧与愤慨“妈,里头有个小哥哥呀!”未知凑上来,诧异地说,“长得好好看呀!”

跟纸人一伙的,不是好人。”浆糊白她一眼,“再好看也没用。

戈压低声音问唐夫人:“你家的唐夫人摇头:“自嫁入唐家起,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娃。”

我一思忖,住在这种地方,非精即怪,不能马虎。

我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地,我自己上前,慢慢推开木门。

门很轻,但声音挺大,吱呀声里,当我整个人都出现在门口时,那孩子却连姿势都没换一下,黑亮灵动的眼睛专注无比地瞅着棋盘,眉宇间只有举棋不定的烦恼。倒是那纸人一眼看到我以及我身后的老老小小们,立刻吱一声跳起来窜到孩子背后,瑟瑟发抖地缩成了一团。

我咳嗽了一声,好歹要跟主人打个招呼,哪怕主人只是个毛头孩子男孩眼皮儿都不掀一下。

请问……”我开口,被打断嘘!”他将夹着棋子的手指放到唇前,“最后一步这样的处变不惊、稳如泰山,实在不衬他的年纪主人既发了话,我也不多嘴,耐心地站在门口等他半分钟后,他抿着嘴,不情不愿地将棋子落上棋盘,然后看着那交织在一起的黑白两色,沮丧地说:“还是分不出胜负,罢了罢了。

言毕,他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惊诧,倒像是见到了每天都会见到的熟人,十分随意地说:“我好久没看到人了。”语气里有孩童的天真,甚至有点高兴你不怕我们?”我走近几步,左右环顾。

三十平方米大的不规则控空间,除了他跟纸人,不远处的一个石缸前,还趴着一只深灰色的石龟。放置于四周的梨花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掉了漆的首饰盒,木头削成的小车小马,发黄的书籍,正中间最高的木架上,一堆规规矩矩卡在木质底座里的工具,斧凿刀铲一样没落,一看就知是上了年月的老物件,但每个都没生锈,刃口雪亮雪亮的。

“你要杀我?”男孩反问,将棋子一个个拾起来放回棋盒。

“为何要杀你?”我笑。

那便是了。你又不杀我,我怕什么。”男孩撇撇嘴,“小白说你们肥把它们都烧了小绿还被你们砍成了两截?

“小白小绿?”我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说那倒吊起来吓唬人的纸人跟你面前这位?”

嗯。”他点头,“打我住到这里之后,就只有它们跟我一块儿。如今没了,我日子又冷清了“你不打算替它们报仇?”我笑问,心里打起十二万分的神来,我从不轻敌,即便对方是个小娃娃。

“为何要报仇?生死寻常事。”男孩又给我一个意外,他继续拣棋子,自顾自地叹气,嘟囔着是这样,真是苦恼。”说着说着,他抬头看向我们,问:“你们可会下棋?

木道长暗地扯了扯我的袖子,附耳道:“小儿看似无害,只怕深藏不露,我看还是及早收服以策万全。我的霹雳金光弹还剩下……”

再敢提你的霹雳弹,我就让你吞下去自爆!”我把老东西搡到旁,走前两和颜悦色道,“你喜欢下棋?”

我叔说,下棋最易打发时间。”他不置可否我重新打量他:“你不像是此地士生土长,如何住到这里来的?

“我叔带我来的呗。”他回答每个问题都很干脆“你叔尊姓大名我就叫他叔。”

“那你尊姓大名想不起来。”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回棋盒,“我要想得起来,就不住这里了我走到他面前,在最近的距离里端详他:“你不是人类孩身上没有人味,亦无妖气“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他不气不恼,抬头看我,“你们要在这里住下么?我这里地方虽不大,要容下你们也不难。

从头到尾,他都淡定和善,小小年纪居然有那么点超然世外的意思。

你这里连个包子都没有,怎么能住人呀!”未知溜到我身边,冲他吐了吐舌头。他一跟,好奇道:“包子是何物?

“你连包子都不知道?”小小的优越感跑到浆糊脸上,“包子是一种食物呀,把肉馅儿、菜馅儿包在面皮儿里揉起来,上锅一蒸,好吃得很!最好吃的,莫过于我赵公子叔叔做的虾仁水晶包,好吃得把舌头都要吞下去!”

“食物…”刹那的失望从男孩眼里划过,又很快转成无限欣喜,“虾仁水晶包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水晶是一种石头,石头又怎么能吃呢?

“不是石头啦,那就是一种叫法!

那到底是怎样?

“那种面皮是半透明的,跟普通面皮不一样,你过来过来,我好好跟你科普一下。”

好啊好啊,我再去拿两个蒲团,你们坐着跟我讲。不过,何为科普?

在场的大人们面面相觑,一个包子,就让三个小家伙成了侃侃而谈的朋友,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有人说,年纪越长越难有朋友,我看与年纪是无关的,心机越多,朋友越少,如此尽管我也不知这小娃的底细,但我默默往他额头上贴了一个“无害”的标签,看到他在浆糊未知说荔枝有多甜美细嫩,炸鸡腿多香脆可口时,眼睛里单纯的向往与羡慕,我更肯定他就是个孩子,不管他是什么种类。

我不准备打断他们的座谈会,一肚子疑惑的木道长见我那么放心让两个孩子跟他起,也不敢多说什么,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那纸人上,举起桃木剑把纸人逼到墙边,命令它氧墙站好不准乱抖,有钱给钱没钱给命,把那纸糊的家伙逼得吱吱讨饶,不停朝他作揖,场面突然变得滑稽不已而唐夫人自进了门到现在,全程言不发,只是直发白的脸孔不知何时有了血色那是一种久违的兴奋,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变老的身体,像只蝴蝶似的在各个木架前来回一会儿拿起一把凿子自言自语,一会儿捧着一本旧书红了眼圈,那种发自内心的激动根本无法掩饰。

最着急的莫过于时妖,在我肩头跳来跳去:“你们老在这里待着作甚?我要去找扣子啊!

我朝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它还是跳:“如果扣子有三长两短,你就算烧死我,我也不会让那些人复原的!

真难得它还记得手里捏着这张王牌…“那么,我把扣子找回来,你就把时间还给大家?”我把它拽到手心里站好,严肃地同,“你确定?

“绝不食言!”它斩钉截铁,“我跟你做这笔生意“啧责,也不知当初是谁假装深沉鄙视我从事的行业,现在又巴巴来跟我做生意我酸了截它的脑袋,“成交此时,唐夫人正站在中间的木架下,从上头陈列的诸多工具里,拿下一把尺来长的素黑色木尺,呆呆地看,痴痴地摸,仿佛是她亲儿子。

她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正要上前,一直在那边欺负纸人的木道长急急跑过来,将我拉到一旁:“纸人并非妖物。”说着,摊开手掌,露出一条细细的白线,末端坠着一块拇指大小的木片,木皮上端端写了个“唐”字。

这是…”我觉得这穿线木片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是傀儡木呀!”木道长兴奋地说,“还以为是妖物,吓得我…原来是这种小戏对,是叫傀儡木,那是许多许多年前,敖炽带我去城里的戏院看傀儡戏时他跟我说的。没记错的话,那阵车子还是清朝未年吧,没多少娱乐活动,能看个大戏就是顶好的戏文的内容我老早忘了,就得那些在演员操纵下做出各种动作的提线木偶,活灵活现、眼花缭乱。敖炽说,有些懂术法的人,从上了年月的旧木偶上取下后脑勺那一小片,再割下一根操纵它的线穿到木皮后头,将自己的姓氏写在木皮上,施术之后,这就成了能操纵死物的傀儡木。记得我当时还问他,这术法岂不是很邪恶,若用到活人身上,利用他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追究起来也赖不到真凶身上,太坏。他却说我想太多,傀儡木顶多算是术法里的小儿科,根本不能用到有自我意识的活物身上,连猫猫狗狗都不可以,顶多拿来挂在扫把上,驱使它扫地清洁,出不了大事如今这傀偶木上写了个“唐”字,莫非…我将目光移到唐夫人身上,她见我神色有异,又见木道长手里的傀儡木,立刻道:“纸人之事,我并不知情,唐家先祖皆为能工巧匠,有人习得几分玄学术法也不出奇。”说罢,她面色一凛:“你怀疑我?”

木道长抢在我前头道:“如今想来确有几分可疑,从头到尾,都是你一面之词,那姑娘到底有没有被你扔到井里都未可知。说不定是你有心将我们骗来此地…只绣花鞋亳不客气地砸到木道长嘴上,唐夫人气得哆嗦,指着他鼻子骂:“你真真是老糊涂了!将你们带到这里来于我有什么好处!若纸人听我使唤,何至于将我自己困于铜棺之内!”她越骂越气,捡起鞋子朝他身上乱抽:“你这木头脑袋,不配吃我家的饭菜,把昨晚吃的喝的给老娘吐出来!“昨晚都没正式开席好么!唉唉,有话好好说,我好歹救过你母子性命!

呸!半桶水的老骗子!

六十岁大娘举着鞋子追打七十岁大爷的场面不要太血腥…别闹!”我挡到两个当事人中间,“加起来都一百三十岁了,也不怕闪了老腰!”

本夫人老早就想教训这个只知敛财的老骗子了!”唐夫人气喘吁吁地举着鞋子气愤难平木道长捂着乌青的嘴角,想发作又不敢,硬着脖子分辩:“单靠骗术是当不了天仙观主人的!唐夫人,我知道你有钱,但有钱人也不能随便拿鞋底子抽我!贫道也是有人还吵?!”我哭笑不得,又说,“操纵傀儡木的肯定不是唐夫人!大家虽称她声唐夫人,可她始终只是唐家的媳妇,身上没有唐家的血。傀儡木上写了唐字,那么背后操纵之人必是唐家血脉个老东西俱是愣,唐夫人脱口而出:“唐家祖辈皆已仙游,如今只剩章儿单传“这种段位的傀儡之术实属粗浅,操纵之人若不在傀儡附近,成不了事的。”我将视线转投到正津津有味听未知浆糊瞎吹牛的男孩身上,刻意提高了声音,“小娃儿,对他听得人神,却也没错过我的问题,他从未知对面歪出脑袋来,说:“没错。纸人听我的。

闻言,唐夫人脸色急变,看这孩子的眼神像是生了刺:“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喃喃:“章儿他爹去世多年…不可能任何女人在遇到这种情况时,第一个念头必然是夫君背着自己在外头有了私生子,不论这件事有多不可能,依然是当头一棒我及时扶住她,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抓住我:“不可能的,对不对?这娃儿不过三四岁,章儿他爹在章儿五岁时便去了……他不可能是唐家的后代!”她激动起来,光着只脚冲到男孩面前,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藏在我唐府地下?

男孩不惊不怒地答:“我说了我是跟我叔来到此地,并且我不是藏,是住。我叔说在我想好要去哪里之前,都可以住在这里。”他略无辜地解释:“可我始终没想好要去哪里,此地不错,舒适安静,长住也无妨的。”

我把唐夫人拉开,问男孩:“傀儡木的用法也是你叔教你的?

对。”他点头,“我叔说,外头有个家印会保证我的安全,一且有人破坏家印,小绿跟小白就会主动出马吓退来者。”他不好意思地块绕头,说:“所以小绿小白你们并不是我驱使的。平日里我鬼策它们.只是跟我说话聊天罢了,我还教过它们下棋可惜它们学不会。我只好自己跟自己下,却老是分不出胜负如果遇到的是吓不退的人,你岂不是危险了。”我说。

“你们不危险啊。”他一本正经道。

“妈,他下的是五子棋哟!”未知插嘴道、“好无聊对吧!

“跟自己下棋……”我笑了,“我们往别人验上打一举容易,往自己脸上打一可是很难的。”

“嗯?”男孩疑惑地看我,“为何?

“不论下横还是对战,若要取胜,必下重手,不给对方息之机。可一且你自己跟自己对战,又怎舍得对自己下重手。”我摸摸他的脑袋,“所以说,世上最难对付的人,就是我们自己。这也是你分不出胜负的原因男孩把我这番话在心头嚼了又嚼,半响才说:“虽不是很明白,但又像是这谁教你下五子棋的?”我看看木几上的棋盘棋盒,很日。

“还是我叔。”他说,“我叔说了,多下棋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调养性子。

“那你叔现在还来看你吗?”我可他。

早不来啦。”他撇嘴,“可能死了吧。我都有几十……说不定有一百年都没见过他了百年……个在地底蜗居了一百年的孩子“你不伤心吗?”我又问,“要是你叔已经死了的话我伤心他也活不过来。”他耸耸肩,“听说太伤心的人活不长,我还想活着哪。

这孩子太有意思,我打趣道:“你不是说生死寻常事么,怎的自己又对死亡这般忌“我得守着我叔让我看守的东西呀!”他白了我一眼,“我要死了就没人照看了!

终于聊出了一点干货…我赶紧追间:“啥东两这么要紧?

他沮丧地耷拉下眼皮儿:“我就是不知道呀“你连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他摇头,说:“我叔临走时说,东西交给我了,好好守着。可那天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也没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我叔不骗人的,他说给了,那肯定是给了。

所以我也愁啊,他总不是交了一阵风给我吧。“所以这么多年你哪里都不去,更重要的原因是你要守着那个你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东西?”我眼看着一点希望化为乌有,哪有这样的大人,给个东西也给得这么糊涂!

我本来也没想好要去哪儿,住在这里也颇为习惯。”他看了看未知跟浆糊,咂吧咂吧嘴,“可是听你们说那包子啊荔枝啊芒果啊,这里却没有,我心里吧,突然就乱糟“你就是馋的呗。”浆糊一语中的,搬出大哥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要不你跟我们出去吧,这里条件这么差,你老晒不到太阳,会不长个子的!

对啊对啊,跟我们一起走吧,外面可好玩儿呢。”未知拽他的手,看样子她很是喜欢这个小哥哥,“你既然没名字,以后就叫你五子棋吧,哈哈。”

五子棋……也好。”他想了想,眼里刚刚升起的期待突然又熄了,“我不走。”

啊?”未知一瞪眼,“为什么呀?这里一点都不好,你都孤独到要跟自己下棋“我若是离开,叔留下的东西没人照看,被人偷了可怎么办。”他越想越坚决,“算啦算啦,你们快走吧。这里不是你们的家妈…”未知求救地看着我,心里盼着我能替她劝服这个看起来软软萌萌,实则硬得像石头的家伙“来去不强留,你喜欢留下便留下。”我示意未知不要再说话,环顾四下是你叔有没有跟你说,此地的出口在哪里?你也知道,入口被一个蠢材封掉了。

五子棋小朋友想了想,指着木架上一面洗脸盆大小的铜镜道:“我叔说把它往左边扳一下右边扳两下,墙上就会开门,万一真有不好的人进来,我可以从那儿出去。不过这么些年,一个人也没有我松了口气,有出口就好说接下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墙上确实开了一道门,我们顺利穿过潮湿阴暗的狭窄通道,就是在“出土”的时候遇到了一点点小麻烦,五子棋没跟我们说通道尽头那扇开在头顶页的小门年久失修,我的手才刚摸到它,就场了……再然后,我们就出现在聂巧人面前在一个很不恰当的位置很曲折。

我言简意赅的描述后,聂巧人时不时侧目打量走在浆糊跟未知中间的五子棋,疑惑道,“唐家地下有这么一处地方便够离奇了,却不知奇中有奇,谁会将这小娃放那不见天日之地。”

走在凌晨的回廊里,我看看三个小崽子,无奈一笑:“也是缘分。要不是我这两个贪吃货一个劲儿宣传好吃玩意儿,这孩子怕是不会出来的。”说着,我顿了领,放低声音对他道:“说是孩子,说不准年岁比你还大呢。”

他冷哼一声:“总之,你带出来的人,自己看好了便是,若惹了麻烦,我不会善罢甘休。”

你也留神些吧。”我故意对他附耳道,“说不定是个妖怪。

我知道聂巧人对于妖怪的存在一直是否定的,不管他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怎样的与妖怪有关的事件,哪怕他刚刚才看到被我攥在手里的,会动会说话的时妖,他还是圣定地跟自己说,世上是没有妖怪的。能做到这么严肃地自欺欺人,也是难得。

果然,他只是投给我一个不属的眼神,说:“在我这里,没有妖怪不妖怪,只有有罪与无罪。

这时,手里的时妖突然挣扎起来,大声说:“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块布!

我停下,把它放在手心站好:“什么布?好好说!

在井底拾到的那块黑布呀!”时妖急急道。

那块印着红色花瓣的破布?”我记得那玩意儿,本来一直捏在手里,后来一串突发事件后遗失了。

时妖肯定地说:“我在北坊只见过一个人穿那样华丽的布料!

“罂大人罂大人?”我想起那日唐公子跟我讲他的恋爱史时,隐约提到过这号人物咳!你知扣子以捕蛇为业,之前她杀掉过一条大蛇,那蛇却是薯大人家的家时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后悔得直跺脚,“怎的早没想到!扣子杀了他的蛇他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在新婚当日掳走扣子…”它越想越槽糕,急得声音都变了,“落到他手里,扣子说不定已经被…“别瞎想。”我打断它,“我要是那么恨一个人,肯定不会让她死那么快“老板娘,不带这么劝人的…”木道长小心地插道,“若是跟北坊那边的人有关,事情就比较棘手了我挑眉:“哪里棘手了?

北坊是个三不管之地,各种恶人怪胎充斥其中,曾有北坊的人来天仙观找我帮忙我都婉拒了。”木道长认真道,“我哪有见银子不赚的道理,还不就是受不了那地方的乌烟瘴气么!

你不是不想赚银子,也不是嫌弃那地方混乱,你是没本事替他们解决吧。”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木道长槛尬地摸了摸头顶:“反正那不是个好地方破晓前的黑暗里,铺满湿湿冷冷的露气,一行人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随着聂巧人往前走,除了三个小东西有说有笑之外,大家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尤其唐夫人,自地下出来后,便一直三缄其口,对我们的交谈也没有表示出任何关心,完全沉在自己的世界里。

遇到你们破土而出,我此时已在前往北坊的路上。”聂巧人忽然开口已知此事与北坊有关?”我略感诧异他不答我,径直走到唐公子房前,守在门口的两个手下见了他,忙拱手道:“聂大人怎的又折返?我们照您吩咐,于门外寸步不离,未见任何异常你们唑续看守。”他点点头,推开门对我们道,“嗨我进来听到开门的动静,披着被子的中年唐公子从屏风后探出身子来,见是我们,眼中的惶恐才稍微减去了一点,在看到老去的唐夫人时,他目瞪口呆,跑过来一把抓住母亲的双手:“娘……怎的你也成这样了?可还伤到了别处?”

母子始终是母子,哪怕之前为了李扣子势同水火,生死关头还是要互相记挂的。

唐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摇头:“娘没事。老是老了些,还死不说着她咬了咬嘴唇,看着唐公子的眼睛道:“之前,是娘过分了。”

所有人都没料到唐夫人会道歉唐公子愣,旋即用力摇头:“我听说宾客中有人丢了性命,你们平安就好。”说罢他抬头环视四周,发现我们中间并没有李扣子的踪影,脸色又难看起来,问:“扣子呢为何不带她来?还是娘你将她“她被掳走了,这次跟你娘无关。”我直截了当,“你也放心,我们已大致有些线索只要她还活着,我保证把她带回来。

掳走了?”唐公子面色铁青,一屁股坐到地上,语无伦次地喃喃,“难怪我做了那样的噩梦……那个梦…一定是不祥之兆!

我看着不妥,将聂巧人拉到一旁问:“这小子怎的跟吓丢了魂似的?你方才说唐公子又遇到了麻烦事?

一个梦。”聂巧人简要地跟我讲述了他如何砍走那个黑影将唐公子从噩梦里唤醒还有唐公子醒来后告诉他关于无头女逼婚的恐怖梦境,以及那个叫作“罂冢”的地方。不等我说话、时早已按擦不住大喊一声:“你说罂冢?

不错。聂巧人略操弃地看了这小怪物一眼,“唐公子说,梦中女子一直强行拖他去罂家。

你知道这个地方?“我问时妖。

“那就是大人的府!“时妖激动得手舞足蹈,“冢,就是他所的名字“有趣。我策眉、“还从没听说哪个活人的住处被称为“冢的……你确定他是活人?

当然是活人!“时妖拍心口保证,“他绝对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在北坊算个有头有验的人物、很是有钱。

这大人是做哪行的?”我又问。

“药材生意。”回答我的是聂巧人。

你认识此人?”我一愣、“不是说你很少去北坊么?

去得少而已。”聂巧人道,“大致有些什么人,还是知晓的虽不知冢与唐府事件有何关联,但唐公子不会那么巧偏在这个时候做这般梦”。加上李扣子被掳,还有方才你那小怪物讲的布料,既也是指向罂大人,那此事便真不是个巧合了。”他看着我,“你们既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我看唐公子目前不宜离开旁人,尤其深夜。你看好了他,我去一趟北坊。

后头发生的事,当真与北坊有牵连?”唐夫人听到我们的对话,转身死死地盯住切尚是推测。”聂巧人直言北坊的人掳走了扣子?”一直在呆滞状态的唐公子突然站起来,又重复一次“是北坊的人掳走了扣子?

还不能确定。”我上前一步挡在门口,生怕这呆子干出什么过激的事,“你先不要急,我既然接了两单生意,不管是你们丢失的时间,还是李扣子,我都会找回来“你要去北坊?”聂巧人皱眉问。

你去得,我去不得?”我白他一眼,“天大的困难都不能阻挡我发财致富的道“老板娘!”那边一直盯着唐公子发呆的木道长突然过来,小声限我说,“您可不能把唐公子单独留下来啊!”他对我附耳一阵。

有这种事?”我一愣,“你确定?”

倒也不敢说十成把握,六七成总有的。”木道长言之凿凿,“我好歹是天仙观的主人,除了道法修为之外,对一些古方秘术也研究多年。

我想了想,又看看满屋子的老老少少,对聂巧人道:“看来你要准备一辆足够大的马车了。”

龙马飞奔在破晓前最后一段黑喑里五个大人,三个小娃,还有一只时妖,挤在同一辆马车上聂巧人坐在外头专注驾车,车厢内,唐夫人攥着儿子冰凉的手,母子紧挨着,都锁紧了眉头。我本想劝唐夫人留在府中等消息,可她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同我们一道去北坊探个究竟,还说李扣子是在她手上丢的,她要亲自把人带回来。一路上她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今这局面,还不如当时就让她齐齐整整嫁进唐府至于一直哭丧个脸的木道长,他是被我逼上马车的,之前他反复跟我讲“穷山恶水出刁民”,在我咄咄逼问下,这老东西才扭扭捏捏说年轻时在北坊留了一笔风流债,不去北坊无非是不想冤家路窄,万一碰上老相好岂不太尴尬。我就想说是哪个瞎了眼蒙了心的姑娘会看上这个混吃骗喝的老家伙,何况长得还不好看。不过纵使他百般推脱,我还是把他押上了马车,有些事情,我要他帮手最高兴的还是那三个娃,未知跟浆糊难得碰到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伙伴,加上五子棋目前看来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三个小东西凑在一起,简直跟去春游一样兴高采烈。哪怕我之前已经严肃跟他们打过招呼,到了北坊,一定与我寸步不离聂巧人说,即便是龙马这样的速度,到北坊也要三天三夜车上备了水与千粮,目前看来,就木道长吃得最多。聂巧人基本上只喝水,一天下来顶多吃一个糯米饼子。唐家母子心急如焚,毫无食欲,点心咬一口便放下,我虽然很想多吃但又不敢,春天不减肥,夏天徒伤悲…未知照例跟浆糊抢芝麻糕,不过抢下来的芝麻糕她自己不吃,递到五子棋面前,笑眯眯道:“这个可好吃了,特别香!你吃!”

五子棋看着香喷喷的芝麻糕,用力吸了吸鼻子,垂涎三尺地说:“真的好香甜!

“那你吃呀!”未知把芝麻糕放他手里,又冲浆糊吐舌头,“再不吃有人会来抢的。吃里扒外!”浆糊扭头一哼,“干脆你认他当哥哥好了五子棋捧着芝麻糕,看了好久,闻了好久,最后却把它还给了未知:“你吃。我不饿呢未知打了个嗝,不解道:“你又不吃呀?咱们都出来一天啦,你啥也没吃呢。还是你不喜欢我们车上的食物呀?

是的,一行人里吃得最少的就是五子棋了,准确说他是滴水不进、粒米未沾,整天如此。任何人给他食物,他都看很久,眼馋很久,但就是不吃,总说不饿。我问他在地下时都吃什么,他说他从未觉得饿也不觉渴,所以不吃也不喝。真是比胖三斤还过分呢,那斯虽不进食,但水还是要喝的,这小人儿不但不进食,连水都不喝!

我喜欢这些吃的呀,可我真不饿。”五子棋认真道,“谢谢你给我这么多吃的。”

不吃就给我呗!”浆糊趁人不备,从未知手上抢过芝麻糕放到嘴里,笑嘻嘻对五子棋道,“凡是不跟我抢好吃的,都是好朋友“这样就算好朋友啦?”五子棋瞪大眼睛看浆糊,“你真的不讨厌我呀?

未知比你讨厌多了,我不还是愿意当她哥哥死浆糊!把我的芝麻糕吐出来!”

你们别打啦!再跟我讲讲那个糯米荷叶鸡有多好吃!未知你别掐浆糊的脸…哎哟,那是我的胳膊!

还是当孩子好,不畏前路远,不识愁滋味由得他们闹腾,路途遥远,总不能让唐夫人母子的低落情绪蔓延得到处都是。

第一个晚上,小娃们跟木道长都在颠簸的车厢里呼呼大睡,唐公子靠着车窗,紧闭双眼,想睡又睡不踏实,唐夫人时不时帮他把盖在身上的薄被掖好,也不管自己两晩未合眼,满眼的红血丝。

我撩起布帘,窗外是一片广袤荒野,银亮的月光下隐隐见到低矮连绵的山丘,没有鸟,没有走兽,更没有人,正是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真实写照。马车在聂巧人的娴熟驾驭下,避开一个个生满水草的泥沼地,轧在散发着腐朽之气的黑泥上,往北方飞驰。

确实,越往北,越觉得空气里少了几分暖气,以及善意。很奇怪的感觉。

放下布帘,我对唐夫人道:“睡不着也闭眼养养神吧。看你此刻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初识你时的霸气。”

她苦笑:“人老了,没霸气了。

你可不是会服老的女人。”我将水壶递给她,“喝点吧,里头装的是茶水,清心明目。

她接过来,略略唱了一口,说:“不是你送我的茶叶。”

“当然不是。我的茶叶多宝贵,哪能大把大把洒到水壶里。”我撇撇嘴,“再说在够苦了、再喝我的茶不是更苦。

“皆是自找的苦。”她咬了咬牙关,月色从时不时掀起的布帘外挤进来,白光照白发、美人更迟暮、她抱着水壶愣了许久,忽然看着我,“我很怕我微愕,支过身子去拍拍她的手:“除非你不信我能从时妖手里拿回你们的时间,如果不是、那你只管放宽心。”

鸡皮鹤发固然伤心,还不至惹我恐惧。”她摇了摇头,视线移到睡着的唐公子身上、“我怕的、是章儿命丧黄泉“当初他为鲁正所祸,那般凶险尚且化险为夷,可见是个命大的。虽然运气差了些再中招、你也不达太紧张。”我体谅她的为母之心,除了好言劝慰,也暂无他法这次不一样…”她嘴唇微颜,“不一样的。”

见状,我想了想,道:“在地下的时候便觉着你有不妥,怕你有难言之隐,一路上我不曾多问你。若你现在想说,我听着。

她深吸了口气,转过头问我:“唐家身为名门大户,本该人丁兴旺,如今却只落得章儿一脉单传,你难道从未奇怪过?”

我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从不关心别人家生几个孩子…“不是说你夫君就是独子么?”我问“后来才是。”她缓缓道,“其实他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妹妹这样?”我不解道,“那为何唐府之中不见他们踪影?少小离家?”

“孩提之时,死于非命。”她又把落下来的被角给唐公子掖好,“就为一个传闻他兄妹四人被绑为肉票……最后只活下我夫君一人求财?”我皱眉。

“求物。”她左右看看,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布包扯到身前,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掏出一个拿厚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慢慢摊开,却是把老旧的木尺和一个镶木把的黑铁子,很是家常的玩意儿我一看,说:“这不是摆在地洞木架上的工具么?你趁我们不注意时带出来了?

她轻抚着这两样工具:“多年之前,世上便有传闻,说唐家之所以精于修造,且不惧险山恶水妖魔鬼怪,是因为唐家先祖得了三件神物,丈天尺、飞龙、皇蛾弓。

是它们?”我半信半疑地指着那两件东西。“可章儿的爷爷却说那只是旁人夸大之辞,唐家之所以有今日成就,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与胆识,这三件东西确实存在,但仅仅是祖上传下来的,给子孙们留个念想的物事,工具本身也仅仅是比寻常物稍许锋利坚硬些罢了。只可恨外人以谢传讹,终为唐家招来杀身之祸,一撮邪佞之辈为得到所谓的宝物,使下作手段绑了我夫君兄妹逼唐家交出这三件东西。”她压下怒气,继续道,“据说那是一场血战。章儿的爷爷拼了命去救自己的孩子,歹人是被杀尽了,可他四个孩子也只剩一个。章儿的奶奶也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便因病去世。”

也是无妄之灾。”我叹息,人家都说吉祥三宝,唐家的却是灾难三宝…不过不是三件么?还有一件呢?

唐夫人又道:“我曾间过我夫君,怎的从未在唐府见过这三件工具。他道,听说是收在了隐蔽之地,父亲也从未提过,只说就让它们永不见天曰,留个清静。”她叹口气:

当年那柱近乎灭门的惨祸,也成了唐家的禁忌,不得提起、不得谈论,到了章儿这辈,府中已没几人知晓。至于我夫君,事发时他才两岁不到,记是记不得了,但却由此落下了病根儿,夜里总是惊悸,身体也就一直孱弱。多年来,我独撑唐家,抚养章儿也就淡忘了此事。谁曾想我一个私心,误人地洞发现了唐家的密室,还见到了这所谓的宝物。我脑中一时发热,顺手将之带了出来大户人家故事多……我是万没想到唐家背后还有这一场带着人命的曲折。

“可是,只有两件?!”我指了指那尺子与凿子密室就那么大,我寻遍每一个角落,也未见那皇蛾弓。”唐夫人皱眉道,“当时震惊之余,倒是想起章儿的爷爷弥留之际曾说什么‘长留地下,有人看护’之类没头没脑的话,莫非当初唐家留了人看守密室,皇蛾弓被人藏起来了?

话音未落,我们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熟睡中的五子棋身上。

我拿过那尺子跟凿子细细打量,说:“你唐家以修造为业,用尺子用凿子理所当然,但是,为何会有一把弓?弓箭历来都是武器,这不符合你家的风格唐夫人也摇头:“我也有过相似疑问,唐家所有跟工具有关的文书手札里,关于这把弓的描述都很少,只在一本被撕掉好几页的册子上有一句话,说‘弓甚凶险,无不能灭者。

头没尾,不明其意。”

我思忖片刻,说:“若这三件东西真的只是唐家祖辈留下的纪念品,当歹人以亲儿性命相要挟时,我若是他们父母,死物既能换回人命,必毫不犹豫拿东西去换。可你夫君的老爹宁可与人硬拼也不交出这三件东西,这一点我很是想不通我也纳闷过。”唐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若换作章儿有事,要我拿什么去交换都绝无二话。所以我将这两个东西带出来,也是想看看它们究竟有何宝贵之处。而我的恐惧,也是始于看到它们那一刻,身在唐家多年,偏在此刻见到它们,我担心这是个预示,当年唐家三个子嗣因它们而亡,章儿又连遭横祸,我“不要胡乱联想。”我打断她,“当初那帮歹人既已被杀尽,加上多年来唐家三宝已成长埋地下的秘密,想来唐公子是不会跟他叔父姑母相同遭遇。你且收拾心情,只待回李扣子,时妖自会奉还拿走的时间,届时你母慈子孝,再喝一杯媳妇茶,世界依然美好。”

你倒是说的一口好话。”她终于是挤出了一点笑容,“若真能安然度过,我付你我受得起。”我笑话音未落,我与唐夫人俱是哆嗦,一股不知来向的阴冷突然穿过我们的身体,连脏都骤然一紧“好冷。是窗外漏了风进来?”唐夫人伸手将布帘朝下压了压,“已是春天,何来寒气至此寒气当然跟天气无关,一个无头黑影,倒像是人的轮廓,赫然从车顶“渗”下来准确地扑向唐公子,而唐夫人显然看不见此物黑影有手脚,整个趴在唐公子身上,两只手还紧紧接住唐公子的脖子战的“亲呢”。而唐公子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嘴里混乱吃语着很是辛苦的样子就是聂巧人说的那个玩意儿?

事不宜迟,我顺手抽过木道长挂在腰间的桃木剑,嗖一剑劈过去,黑影吃了这一剑顿时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此时唐公子一声大叫,猛坐起来,青白着张脸道:“我不!

我不去!我不娶你!”

满车厢人都被吵醒了,唐夫人赶紧搂住儿子,急切道:“做梦了不成?

又是她…”唐公子喘着大气,“又是那个没有脑袋的女人,她扯我去罂冢,一模一样的梦!

没事没事,只是梦而已。”唐夫人赶忙安慰。

马车停住,聂巧人撩开门帘,冷看着我,道:“那东西又来了?

我点头:“被我一剑劈走了唐公子越听越不妥,突然死死盯着我:“不是梦,对不对?”

我与聂巧人对望一眼,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瞒着当事人了。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唐夫人听罢关于黑影的来龙去脉,面色大变,“那究竟是何物?怎会缠上我章儿?

暂时不知。”我摇头,“推测与北坊那位罂大人脱不了干系。”

唐夫人怒道:“我素来与北坊无瓜葛,那什么罂大人更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照你们所说,若是扣子杀了他家的蛇,他迁怒扣子不稀奇,但为何还要祸害我章儿!”

木道长插嘴道:“北坊的人做事都不依常理的那现下怎么办?”唐夫人急道,“总不能眼看着章儿受此折磨!

“现在没办法。”我坦白道,“臭道士说,唐公子怕是中了桃花咒桃花咒?”唐夫人大惑,“从未听过这种咒法。

邪门歪道,你当然没听过。”木道长略有得意,“只有我这种正宗门派出身的大师能一眼识出此阴寒鬼祟之物,竟有桃花咒这般好听的名字?”聂巧人道,“你确定?

名字好听,用起来却阴毒得很哪。”木道长挪到唐公子身边,盯着他的脖子,眼睛一亮,拍大腿道,“中了中了!确是桃花咒无疑!你们看唐公子的咽很处大家凑上去一看,唐公子白净的脖子上,不知何时隐隐浮起一串花瓣状的灰黑阴影寸宽,像条紧贴皮肉的项链,将他的脖子套得严严实3唐夫人惊道:“这是何物?”说着又下意识拿手去擦莫擦了,这是咒,咋可能擦得掉。”木道长要她住手,“起初我还不能肯定,如看见这桃花链,我肯定唐公子中的,就是桃花咒。

“你莫要卖关子,究竟何谓桃花咒?”唐夫人急问,“可会伤及性命这咒法,是专用来牵‘生死姻缘’的。”木道长说,“光听字面,你们就该明白是啥意思了吧?”

生与死?”我略一思索,诧异道,“莫非这是将活人与死物缠到起的咒法?

可不是麻。自古以来,有未婚男女早天,家人恐其死后寂寞,常会寻巫师出面寻另一家也丧儿女之人,两家结为‘姻亲’,原本只是个宽慰活人的风俗传统。谁知着时间推移,巫师之中渐渐有人心木不正,将这传统变成一门邪术,专用在活人与死物之上,借此讹其家人钱财。中了桃花咒的人会夜夜为死物所强扰,身陷梦不说,若长期不得解咒,脖子上的桃花链会越收越紧,最终害了活人性命。”木道长如数家珍道所以,但凡会桃花咒的人历来被视为歪门邪道,一旦被发现,都是要处以极刑的这么熟悉,你多半也拿这狗屁咒讹过人家的钱吧?”我斜睨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有人把唐公子跟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但肯定是个‘死物’的玩意儿用咒术绑在了一起,既你已肯定是桃花咒,那解咒的法子你可知道?

天地良心,我可没用过这种毒咒。”木道长心虚地辩解,又赶紧道,“要说解咒也不难,就是得知道另一半究竟是何物,寻到之后以火焚毁可。”

可是,要如何寻到那东西呢?”唐夫人着急道,“你们不是说,那玩意儿每次来时都只是一道黑影,能把影子抓住么?”

那黑影不是本体,抓住也是没用的。得另想法子。”我想了想,“到了北坊安顿下来再说。这几日,夜里咱们都警醒些,守好唐公子便是也只能这样了,聂巧人一声令下,龙马扬蹄飞奔,马车继续跑在越发荒凉的景色里。

传说中的北坊,奇葩云集、龙潭虎穴之地,等在前方。

我们的马车差点被一只四蹄腾空、乘风破浪的大黑牛撞翻,拽着牛尾巴不撒手的青年,除了表现出一点蠢头蠢脑的不怕死的气派,对阻止黑牛的逃亡毫无作用。

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此刻已身在北坊街市之上,路人们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沿途都是被牛或者人踢翻踩烂的摊档与蔬果,小孩子在娘亲怀里哭得接不上气,大人们也面如土色连呼命大。

初入北坊便是疯牛来袭,这见面礼也太贵重了些。若不是聂巧人驾车技术了得,险险避入巷口,那疯牛非得把马车撞成零件不可。

无人敢阻止,由得那疯牛拖着尾巴后的青年继续肆虐,地上除了一条长长的拖痕还渐渐洒上了血迹。

聂巧人自马车上一跃而起,顺便踩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的脑袋,一阵风的自半空中俯冲而下,雪光乍起,手起剑落,自他身旁斜冲出去的黑牛在惯性的支撑下又冲出几十米后,轰然倒地,牛头牛身差不多分了家这是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速度与力道,以及一股低调的狠劲。场面血腥,我赶紧捂上了未知的眼睛。

我命令三个小家伙留在马车上,让唐夫人照看着,自己跳下车往事发地点小跑而去聂巧人收剑回鞘,冷睨着傻坐在地的青年:“你的牛?

青年满脸灰土,身上的衣裳烂成了布条,遍体伤痕,呆滞地点点头。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聂巧人盘问话音刚落,身后便追来一个嚎哭中的胖大妇人,边嚎边喊:“要了命咧!你这杀千刀的小杂种!让你看个牛都看不好!”

待妇人跑近,见牛尸横陈,鲜血满地,登时山摇地动地嚎哭起来,扑过来扭住青年乱打:“我不活咧!牛都死了,你咋不死咧!你的命还没有牛值钱咧!

青年任她的巴掌落到身上,不躲也不还手。

瘦得跟猴儿似的人,又一身是伤,哪里经得住这妇人发泄似的殴打。我抓住妇人的右手腕,笑:“大嫂,有话好好说,你打人,自己的手还疼呢。

气急了的妇人回头就骂:“哪来的小蹄子,你袁家奶奶教训自家儿子还轮得到你管?”说完,除了飞奔的唾沫星子,厚实粗短的巴掌也朝我验上括呼过来。

最讨厌说不过就动手的粗人,我一手挡开她的巴掌,另一手用力一捏,这位袁家奶奶顿时一声尖叫,抽了骨头般跪倒在地,大喊疼死了疼死了。

“还打人不?”我问她“不打了不打了!”她连声道,“有眼不识泰山,姑娘饶命饶命!

我松开手,问那青年:“她是你娘?

青年嘴唇翕动着,半晌才道:“是我继母。”

牛怎么跑街上了?”我仔细打量这小子,估计二十左右的年岁,不但瘦,脸色也很差,白得极不健康,眉心间隐隐透着一股青气。

王牛来卖,谁知顽皮小儿往牛身上扔炮仗,牛受了惊,跑了。”青年缓缓道妇人又开始哭:“这下好咧,牛都死咧,人家要活牛,这下好咧,折一半价钱也不知人家要不要咧!”见我狠狠瞪她,她不敢再哭,只抽抽噎壹地在牛尸体周围走来走去。

没出人命便是大好了。”聂巧人冷冷道,“这次便罢了,以后要万分小心。若伤了无辜,纵然你无意为之,也当受罚青年苦笑:“不会有以后了。”说罢,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我拦住他:“你现下这模样,还是去看看大夫为妙。

牛都没咧,哪来的余钱看大夫!”妇人又开始干号,这次把矛头指向了聂巧人,刀剑不长眼咧,大爷你说砍就砍,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下咧!这牛好歹是我家养的说死就死咧!”

这种嗓门不去唱戏确实埋没了,聂巧人十分克制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面额不详的银票,扔到妇人面前:“够了?”

妇人立刻转悲为喜,赶紧把银票塞到袖里:“够够够!我这就喊人来把这臭牛收拾了看到那张银票,青年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彩,但视线一触到妇人,那点小希望便骤然熄灭了。他朝我拱了拱手:“谢姑娘关心,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回去自己上点药便罢。”

这可算不得小伤,尤其他的膝盖,几乎磨掉了一块肉,血到现在还没止住。

这家伙有多固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不是聂巧人出手,他掉的绝不止几块肉,我历来不欣赏这种近乎偏执的鲁莽,问他:“你明知抓不住,为何不松手。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傻笑着回我:“若松了手,便更抓不住了。”说罢,他又怯怯看我一眼:“我可以走了么?

我侧身让开:“走得动就走吧。”

他又傻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身后,妇人早没了踪影,四周围观的人也渐次散去,有骂青年没用的,有说妇人太凶恶的,还有评论黑牛的内是否好吃的,一场差一点的街头大灾祸,头重脚轻地收了尾眼前的北坊,跟东西坊相比,并无二样,来去的行人也未见迥异,并没有看到什么长两个脑袋三只脚的怪物,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气候了,虽是阳春三月,这里刮起的风却还像是留在严冬,吹到脸上又干又冷,一点情意都没有我与聂巧人正往马车那边走,另一个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围观者组成的圈子里,那蠢小子趴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我与聂巧人对视眼,默契地走了过去所以说,用逞强来换面子的唯一结果,只能是更没面子。

见我们带回来一个血肉模糊的脏小子,马车里的家伙们都吓了一大跳,木道长张口就是:“老板娘你又打人?

受他误导,浆糊插嘴道:“妈,这个人一定偷了你很多钱吧…”

也可能是说咱妈不漂亮所以被打了。”未知也过来凑热闹聂巧人居然也不顺口替我解释解释,只给了我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便缩出去了。

我压住所有火气,坐下来跟他们讲了来龙去脉。

唐夫人听了,顿生怜悯,抽出手帕,从水壶里蘸了些水,小地擦着青年脸上的污迹,说:“像是与章儿一般大的年纪,怎的为一头牛遭这种罪。”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唐公子也连声叹息,又道:“遇上这样的母亲也是作孽,哪怕不是亲儿,也不该如此刻薄。”

“所以你运气多好。”我笑笑,“待此事解决之后,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再跟你娘置气了。”我顿了顿,“诸多缘分,有今生无来世,过一日也便少一日了。

唐公子一怔,点头:“我明白。闻言,旁的唐夫人脸上终于露出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继而向我投来感谢的一瞥。

“咦?这不是袁三郎么?”一直被我拴在马车里的时妖从座位角落里跳出来,飘到青年脸上仔细打量我赶紧把它扯回来:“你这个鬼样子就不要乱出现了,万一这小子醒了,还不被你这妖怪吓死!”我没有危言耸听,虽然时妖的本相看起来毫无危险性,甚至有点蠢萌但不论是唐夫人还是唐公子,第一次看到它时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亏得我解释半天他们才肯相信这是一只妖怪,且是一只伤害值已经为零的没用的妖怪。

“没见识。”时妖哼了一声,“北坊里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多着呢,这里的人胆子比你想象中大。”

我弹了一下它的脑袋:“少废话,你认识他?

袁老牛的儿子呗,本名叫啥我是不知道,因为胆子大力气大,做起事来又拼命所以大家都喊他三郎,拼命三郎嘛。”时妖如是道,“袁老牛是专门养牛的,在离诡三两条街的地方开了一间牛肉铺子,那会儿三郎就帮他爹看看店送送牛肉啥的,他家牛肉新鲜,斤两也足,诡肆里不少铺子都是他家的常客,我家也是,三郎常来送牛肉来二去也就熟了。

胆子大力气大?拼命三郎?”我指着这个骨瘦如柴的袁三郎,“就这小身板儿“我不说了是‘那会儿’吗,三四年前你来看他,壮得像小牛,别人扛一包米就喘得不行,他扛三包走路跟飞似的!”时妖解释道,“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身体才一天天差下去。他爹也是一样的病,就是不断咯血,两年前去了,才刚过四十呢。唉,可怜他娘走得早,十岁上卜时他爹续弦,却娶了个恶婆娘。他爹在时这女人对三郎还过得去袁老牛一死,牛肉店没多久就垮了。那女人就靠在家养牛贩卖赚钱,可她哪里有养牛的本事跟勤快,经常听说她家的牛养一半死一半,她却不理,有牛卖牛,没牛卖就卖房卖田,银子都自己拿了,却连药钱都不舍得给三郎,还让他干这干那,打打骂骂。邻里们看了,也暗地里同情三郎,凡是指责她的都被她跳着脚骂回去,谁都奈何不了她。

众人都听得火大,恨不得折回去打她一顿“谁都奈何不了她?”我看着时妖,别有深意地笑,“难道你也奈何不了她?好歹你也是挽朱颜的老板呀。”

时妖沉道:“我曾取了她五年时间。

才五年?”我揶揄道,“还以为你也要拿她二十年呢。”

时妖愤然道:“我那是被你们气疯了才下了重手!我是守规矩的妖怪,不会随便伤人性命!你们再惹我不高兴,你们就自己掏钱住客栈去!别指望住我家!”“别啊,我跟你开玩笑哪!客栈哪有你家好啊!”

哼挽朱颜的布置我很喜欢。

穿过白天的诡肆,我只见到零零落落开着门的店铺,卖着寻常的玩意儿。据说,夜晚才是诡肆的盛典,开店的、摆摊的,神秘或者不神秘的人,常见与不常见的东西,在萦绕着迷离香味的夜色里组成危险又美妙的故事挽朱颜开在诡肆中最不打眼的位置,进门就有淡淡的香,不甜腻也不讨好的气味很舒服,像走进了自己本来就熟悉的地方现成的落脚点,比客栈好得多,还免费三郎被安排在客房里休养,略懂医术的木道长负责照管,虽然他以年纪老迈为由希望换聂巧人来伺候病人,但被我拒绝了,我知道偷奸耍滑这种毛病跟年纪一点关系都没唐夫人与唐公子寸步不离,知道儿子晚上不能离人,还找了一把菜刀放在手边,随时准备对付夜夜来骚扰的“影子新娘”,虽处处防备,唐公子颈上的桃花痕迹却一天深我拎着时妖走到后院的无人处,四下看看确定只有我跟它时,我对着手心吹了一口淡淡的光在手心流转,在它消散之前,掌覆在时妖的头顶好疼!你干啥?”时妖在我手里挣扎,“你想杀我?

话音未落,我手下一松,时妖落地,顿成人形,仍是那姿容秀丽、仪态万千的挽朱颜老板娘,石姨我又顺手拾起脚下一片落叶,弹到她身上,化成一件淡黄衣裙,免去她赤身裸体的尴尬。

你……”她诧异至极地看看自己,又看看我,骨碌爬起来,“你竟然助我再成人形老拎着你也有点烦。”我横抱双臂靠在院墙上,笑,“不过也别高兴太早,我这口气,顶多助你七日人形。你熟悉北坊,以石姨的面目出出入入,总归要方便得多。”

她愣了许久,突然走上来,把脸凑到离我一寸远的地方,低声道:“你果真是妖!

我笑而不语。“我本是妖,这暂时的人形,也唯有妖气方能办到。”她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恨不得把我脸上的每个毛孔都看清楚,咬牙切齿道,“同生为妖,为何你比我强这么多!

我笑:“我不过是变一件衣裳出来,可没有随意拿走他人时间的本事。孰弱孰强这可不好说。”

她冷笑,旋即站到离我两尺远的地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我,道:“可恨我力量微薄不然真想看透你的本相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说你不是狐狸?

“我比狐狸精端庄大方多了吧。”我白她一眼,转身朝屋里走,“闲话家常的时间怕是没有了,我得赶紧去拜访你们口中的罂大人。

我带你去。”从时妖变回石姨的她还是有点高兴的,又说,“不过最好趁夜去这种养巨蛇为‘家神’的人物,家中必然有其他蹊跷,夜深人静好办事,找扣子也方便“我几时说我要摸黑翻墙了?”我奇怪地蹬她-眼,“我要正大光明地去拜访他。

“啊?!”她一愣,连连摇头,“我听人说这家伙平日里根本不见客,深居简出生意大都交给下人们打理,你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上门,他怎会见你?

“他不是做药材生意的么?”我狡黠一笑,“这种人一定很爱喝茶吧这跟爱不爱喝茶有啥关系?”她大惑不解。

“行了,你只管陪我去敲他家的门便是了。他们回起,就说我是你远房表妹呗。

为何不是表姐?看你修为,年纪必然在我之上吧。”她略有不平,嘟囔道,“老“可我看起来比你年轻呀。”我耸耸肩,突然又想起一个事,问她面敷还有现货么尚余几盒。”她上下扫描我的脸,“你无需用到此物吧我就是好奇你家面敷的原材料。”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戏谑道,“你靠这个发了大财,不妨也教教我里头的门道。”

“纵使你的修为高出我再多,你也做不了这门生意。”她脸上露出“你总算有一样不如我”的舒畅,“时妖对于时间的分配,是天赋,独一无二的天赋。正如你永远不能跟一条鱼比谁游水游得快,跟一头牛争谁的力气大,天赋就是天赋我笑:“为何用‘分配’而不用‘操控'?”

她爽快地说:“没有人可以操控时间,它太庞大。世间纵然有许多能够影响时间的存在,比如传说中隐于地心,由东海龙族看守的时间之轴’,又比如天界观时女仙司掌的朱雀灯,还有散布各地,由巫女们看守的大大小小的时间黑洞,甚至还有一种叫作白驹的能够拨快时间的妖怪,听起来都很厉害,厉害到超越了时间本身。可事实上,时间从来不会被它们操控,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过这个道理,太多人不明白。”

“时间之轴”……好多年都没听到这个曾经非常耳熟的词汇了。当年敖炽穷二千年时间守护的东西,却在小小一只时妖的嘴里变得一钱不值。

我虽不是太明白她话中的真意,但我同意她那句话,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她回到里屋,由古朴的双门立柜里取出仅剩的几盒面敷,交给木道长,朝三郎多务嘴:“给他敷在头顶,一个时辰换上一张,或许他能稍微舒服些你……你变回来啦?”木道长错愕地张大了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她柳眉一竖。

“听到了。”木道长闭上嘴,又万般疑惑地打开手里的盒子,“这不是你们女人用的什么面敷么?拿来给这小子敷头?

你照做就是了。”我上前看了看袁三郎的情况,确实是病入膏肓之态,眉间的青之气若隐若现,似乎在不断加深,人虽在昏迷之中,嘴里却在难受地吃语,时不时咬紧牙关。

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我在心里遗憾地下了结论出了卧室,迎面碰上正坐在厅堂里默默沉思的聂巧人,他见了站在我身旁的石姨只是略略皱眉,说:“唐公子的事,需尽快解决,我看他脖子上的桃花痕越发不妙了方才还说时不时觉得气紧“那就麻烦了呀!”出来倒水喝的木道长从我们背后跳出来,又赶紧压低声音不敢给房中的唐夫人听到,“这桃花咒若不得解除,最终发作的时间因人而异,身体好些的,撑个两三月,弱些的,怕是过不了七日。唐公子这身体,不好说…骚扰唐公子的玩意儿,身上可有什么特征?”聂巧人问。

木道长摇头:“本来就不是活物,不过是硬被咒力催动起来,人夜时以幻体相侵本体仍原地不动,不吵又不闹,太难发现。聂大人你纵是将整个北坊翻一遍,也未见得能找到它。所以我才说,桃花咒不是最厉害的,但小刃割肉,更见凶险。”

众人皆沉默,只有寻到那“本体“,唐公子才能转危为安,可是北坊这么大,活物大大小小何止千万,一件件去筛查寻找,无疑大海捞针我心下一动,问木道长:“这几日夜里,都由我们将黑影驱散,若我们视而不见唐公子会如何?

这…”木道长说,“只怕就此被束缚了魂魄,身不由己随之而去,万劫不复。”

听罢,我又道:“咱们老想着如何去找它,为何不反过来呢?”“莫非你想……”聂巧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就是那么想的。”我眨眨眼,“虽然有点兵行险着。”

“老板娘的意思是…“不如这样试试。

几颗脑袋凑到一起,嗨咕嘲咕。

我现在需要的是效率,手里的每件事都要争取时间。

从挽朱颜里出来,我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在石姨的带领下火速奔赴传说中的器冢。

就我们两人,聂巧人本打算同行,我问他罂大人可认识他,他说认识,过去他来北坊巡视,他的马挡了器大人的轿子,此人虽未下轿,却主动让路,并半开轿帘与他寒暄两句,无非是闻名不如见面之类的,他倒是没见着此人的面,只觉着此人气魄非常人可比,虽低头让路,却心高气傲。我告诉他,这就是不让他去的原因,比起他这一身杀气我与石姨就安全多了,人家见我们不过娇弱女子,也少几分防备未免惹人注目,我不动法术不骑龙马,坐在雇来的小轿里穿街走巷,还特意多给了轿夫钱让他们行快些。起初这些街边轿夫听我们要去的罂冢,一个个都犹豫了片刻,不是很想去的模样,石姨爽快地给了他们三倍不止的赏钱,才有人接了这生意。

颠簸的小轿里,我半撩开轿帘,倾过身子问前头的年轻轿夫:“这位小哥,我看你方才听到罂冢二字时,脸色似是不太好看?

他一边蹭地跑一边大声回我:“姑娘你说对了,若不是看在你们出手阔绰,我们哥儿几个断不愿往那里跑的。”

我笑:“这话说的,难不成那里养了吃人的大老“大老虎是没有,白虎星就有他答得毫无顾思哦?”我挑眉,“白虎星这称谓,对女子而言可是个灾难。莫不是罂大人家的女眷得罪过你们?

“谁敢与她扯上关系,那不找死么。”轿夫大喇喇地否定,又说,“我看姑娘你面生想来不是咱北坊的人,你是不知那白虎星的厉害,三个,整整三个大好男儿,都被她害死了。如今我们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一银的。

“这么厉害?莫非罂大人家有一头河东狮?”我故意一惊一乍。

“什么呀,罂大人的夫人老早去世,他不曾续弦。我说的是器大人的掌上明珠,这位的名字也叫明珠。”轿夫拉开了话匣子,“要说早些年吧,大家说起这位明珠小姐,都还是一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嘴脸,谁让她漂亮呀,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听说性子还特别温婉,当初说亲的媒人真是踏破了罂大人家的门槛。谁知,第一个定下的夫君还没等到迎亲那日便暴毙家中。过了两年,又定一门亲事,结果那位公子在出远门办货的路上掉进河里淹死了,也是没命当新郎。这会儿已经有流言出来,说明珠小姐是白虎星临世,注定克死夫家。可还是有痴情公子不信邪,上赶着去求亲,这不大前年又定下亲事,您猜怎么着?

不会又死了吧?”我瞪大眼睛。

可不就是!”轿夫道,“这第三位准夫婿也是倒霉,好端端走在街上,见有人打好心去劝,反被捅了一刀,本来不是啥致命伤,可就是治不好,最后伤口溃烂,命归西。听说男方家里人气不过,又不太敢去罂冢撒野,只能成天在自己家门口哭大骂明珠小姐是白虎星害人精,我都亲耳听到的未免过分哪。”我摇摇头,“虽然悲惨,但怎么说也是意外。对了,你说那家人不敢去罂冢撒野,莫非是惧怕罂大人?

“不然呢。”他直言道,“这位罂大人也是咱北坊的一位人物,听说他只卖一种药材,对止疼有奇效,四坊之中诸多药铺都与他有生意往来,且大多还十分敬畏他,生怕得罪了。且不说罂大人脾气如何本事如何,单就他养大蛇为家神这点,就足够吓死普通人了。您说对吧,谁好好的在家里养那样的玩意儿。不过那条大蛇好像去年死了,听个打更的说,是被炸死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谁知道哪天这大蛇会不会窜出来乱吃人追根究底,还是这条蛇日已偏西时,小轿停在一处墙根下,我刚下轿,轿夫便说:“前面不远处便是器冢,姑娘你们稍行几步即可,我们是不想再往前去了看着两顶小轿调头飞快离开,我笑问石姨:“那里就这么可怕?

我与罂冢素无往来。不知其底细。”她朝北面一指,“看到那宅子没有?”

我顺着看去,冷淡的夕阳里,一处高高低低的大宅匍匐在老树石道之间,再多的光线都照不亮似的,与沿途街市相比,此地明显僻静许多,连来往的车马都看不到几辆明明往回走一条街就是热闹非凡、川流不息的世界,可一看见这空寂孤立的宅子,就偏偏觉得方圆百里都只得这一户人家,我很少会有看一座宅子把自己的心都看空了的幻觉,很不舒服越走近它,不舒服的感觉越重,但我又没有从中感受到任何不妥当的地方,也许这座宅子跟它的外表,或者跟它的主人一样,严丝合缝,不露真相。

走到们门口,我才看清这宅子的外墙,包括门口的一对镇门石兽,都透着发黑的紫色很少有人拿这种颜色的砖石来造房子,看着就跟中了毒似的,毫无美感,徒增心寒。

我走上石阶,站到紧闭的大门前,仰头看着顶上硕大的“罂冢”二字,还真有人堂而皇之地把“冢”字写在家门口的石姨叫动门环,敲了好几次,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小期来开了门,警惕地看着我们问:“两位找谁?

石姨照我们编派好的说词道:“烦请通报罂大人,诡肆挽朱颜主人携表来访小厮打量我们一番,摆摆手:“我家大人不见客,二位请回。”说完就要关门。

我一掌抵住门板,笑言:“还是烦请小哥通传一声,我墓名而来,既是找器大人买东西,也是找他卖东西。他的东西好,我的东西更好,走遍四坊都买不到的。

你卖什么的呀?”小厮倒是好奇了。

“等我卖给你家主人,你不就知道了。”我故意道,又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碎银子。

小斯想了想,又再次打量我们一番,说:“行,我去通传。你们等着,要是我家大是不见,你们就走吧,别为难我了。

多谢!

石姨看看四周,不满地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正大光明跟他碰头。我与他虽无来往,但也多少听闻这是个顶奇怪的人。”说着说着竟带起了哭腔:“我一想到扣子落到他手里,如今也不知是你哭也是没用,如果扣子已遭遇不测,你就该好好收拾凶手。若扣子还活着,你更该打起精神,好好会会罂大人。”我将她拉到一旁,“咱们越是在明处,他越不易起疑,也就越可能被抓住破绽她把眼泪憋回去,想了想!:“也是…”说完又两手合十,望天响:哪路着体都好,一定要保佑扣子又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刚刚那小探出头来:“我家主人说,有请石老们对看眼,前后脚迈进了门槛。

身后,大门砰一声关闭。他真是一个对黑色有极度偏爱的男人。

除了他的皮肤与袍子上绣的红色花瓣,身上再没有第二种颜色。连书架桌椅,地板窗框,垂于屋中的纱帐与放在我面前的茶杯,都是黑色的。

传说中生人勿近的罂大人,比想象中英俊,对我们的客气与礼貌也在我的预料之外连表情都很正常,微笑,谦和甚至温柔,我很少见到一个这么想把自己沉在黑暗里的中年人。唯一可见的缺陷是,他的左眼似乎出了问题,用厚厚的纱布覆着他坐在偏厅中央的黑木雕花太师椅上,优雅地端着茶杯,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纪,身材保养得极好,高挑挺拔,毫无老态早听闻石老板的挽朱颜宾客盈门,生财有道,老说着要去拜访,又总不得空。

他语速不快不慢,话又得体,听上去很是舒服,“下人说,石老板此番前来,既是要寻我买东西,又要卖东西?不知此话怎讲呢?

是我冒昧,久仰罂大人名号,这才央求表姐代为引见。”我赶紧说,又看着他那只眼睛,“看来是来得唐突了,不知罂大人你身体不适。

“只是寻常眼病,不碍事。”他打量我一番,“姑娘尊姓大名?看你衣着颇为独特不知来自何处?

我嘿嘿一笑:“我是在东坊开店做生意的,大家都喊我老板娘。”

贵宝号是?”

“不停恕我冒昧,似是不曾呀当然不能跟罂大人家的生意比啦,不提也罢。”我谦虚道,“这次来拜访罂大人,是想购药材,二是想拿点我自己的东西献丑,若能蒙罂大人不弃,我也顺便赚几个小他露出为难的神色:“老板娘,恕我直言,我家药材只卖熟客,且产量有限,不是想买便能买的。”

“实不相瞒,我远道而来,也是为一位朋友求药,都说罂大人家的独门神药对止疼有奇效,我寻遍当地药铺医馆,都说缺货。我那朋友为利器所伤,伤口深可见骨,每日疼到难以人眠,只怕过不了这关。”我编故事的本事历来不差,找他买药虽是幌子,但又总觉得若能从他手上拿到他所谓的独门药材,也许会更容易探到他的底细。

他继续为难:“对你朋友,我也甚为同情,只是………“署大人,我知道您不是凡夫俗子,我也知道您不缺钱,不敢拿金银来砸您。”我楚楚可怜地从布包里拿出个小瓷瓶来,“这是我店里的茶叶,味道比较奇特,也不是哪里都能得到的寻常物,您喝喝看,若喜欢,我愿意拿它跟您换一颗药,哪怕一颗也行!

侍立一旁的小哪扑哧一声笑了,语带讥诮:“还当是什么奇珍异宝,原来只是茶叶。

我家大人历来对茶挑剔,家中名茶不计其数。”

无礼!”他手指往桌上轻轻一扣,小厮立即闭了嘴。

我起身,执着地将瓷瓶递到他面前,说:“是不是寻常茶水,罂大人试过再说吧。”

他笑看着厚脸皮的我,也不接我的瓶子,自顾自地喝了口他自己的茶,说:“我若不试呢?

“伯我的茶有毒?”我反问。

他放下茶杯,笑言:“激将法是无用的。老板娘也是性情中人哪,老远来人家中非要逼人喝茶我叹气,收回手:“我做生意,历来讲究你情我愿,您这么说,我反倒不好办了也罢,就当我们今日叨扰了。”我转身朝石姨使了个眼色:“咱们走吧“留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试了你的茶,再走不迟我松了口气,真怕他不上道,就这么让我走了呢。

他拿我的茶叶沏了三杯茶始终是个谨慎的人,我心里暗笑既是你口中的难得之物,断无独享的道理,请。”他举起清香暗浮的茶杯,嗅了嗅,“似有似无,沁人心脾。”

这厢他才赞完,那厢的石姨已经一口热茶喷了出来,连声道:“苦死了苦死了,你这是拿了哪门子的茶叶来祸害我!

真可惜,浪费了一口好茶。”我白她一眼,面不改色地吹开碧绿的茶,为了安某人的心,着意喝了一大口,这才叫苦死了苦死了呢。

他喝一口,微皱眉,放下茶杯:“比苦药还苦,老板娘的茶果然奇特。

“人生诸苦,恰如此间,故此茶名为浮生。”我看着他放下的茶杯,笑问,“怕了文味道,所以不喝了‘名字甚好,可惜不合我意,浪费老板娘一番心血。”他是决意不肯再碰我的浮生了,又道,“虽不能成全老板娘的生意,但老板娘既是石老板亲戚,又老远前来,也没有让你空手回去的道理。”他转头对那奉茶的小厮道:“你去药房取一丸醉生散。”

醉生散,罂大人的药也有个好名字呢。”我笑道,“醉生梦死,不问疾苦。“浮生茶,醉生散,一字相同也是缘分。”他望一眼只喝了一口,已起了凉意的茶杯,“可惜与我无缘“不是无缘,是罂大人绝缘。”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绝缘这个词,这男人也的确像个绝缘体一样活着,不肯让外头任何东西沾染到他的生活。

“老板娘说话很是有趣,我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门外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年轻婢女,脸色仓皇地打断了他的稳如磐石。

何事如此惊慌?”他倒是个很好的主人,语气里一点斥责都没有。

是小姐……”婢女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刚刚晕过去了!

今日可按时服了药?”他镇定如初。

“每日都按时服药,一次都不敢怠慢。”婢女急急道,“方才小姐刚喝了药,不多久就脸色发赤,紧跟着便人事不省了!是不是赶紧去请苗大夫来看“苗大夫出门去了啊?那如何是好?要不要换一位大夫?”婢女更着急了他起身,理了理衣衫:“我去看看这个机会不能浪费,我赶紧也站起来:“罂大人的千金病了?

“是。小女身体孱弱,我去探她,怠慢了贵客,不如……不瞒大人,我对岐黄之术也略知一二,远水不能救近火,纵帮不上大忙,也不妨让我为令千金诊诊脉,万一对了症,也算我报答罂大人赠药之恩。”我赶在他下逐客令之前打断他,医术我是不太懂,可我一个老妖怪,自然也有我“看病”的法子。真正让我奇怪的,不是他家这位连死三个未婚夫的小姐,而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态度。未知就算闹个小感冒,敖炽也能急成热锅上的大妈蚁,恨不得把所有的感冒病毒都挪到自己身上来。那雄女说得那么严重,他还能面不改色坐在原位老半天,莫不是连他也信了那白虎星的浑话,对女儿不冷不热,生怕她拖累了自己?!

“是啊,我这表妹年纪虽轻,见识却广,打小就爱读医书,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她出手准好。”石姨及时来替我扎场子,“既然事态紧急,不如让她为令千金先诊治诊治。”

他想了想,做了个请的姿势:“那就劳烦老板娘了这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小姐闺阁的闺阁了。哪个年轻轻的姑娘房里没有点香粉胭脂与小女儿家的精致摆设,偏偏这间就没有!

开门就是一股带了些许烟火气的沉香味,迎面一座佛龛,供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除此之外,便只有书架书桌,摆放的都是一卷又一卷的佛经,桌上,还陈着没有抄完的《地藏经》,我探头看去,字迹娟秀,工工整整。

这就是传说中的明珠小姐的闺房婢女撩开一侧的无色琉璃珠帘,面色赤红的年轻姑娘就躺在素色的锦被下,一块不知材质,洁白光滑的长命锁挂在她的心口上,像它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地歪斜着,另一个婢女正忙着为她换下额头上的湿帕子罂大人走到末前,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怡是受了风寒,去煎一味驱寒散毒的药来。

“我看看。”我挤过去,装模作样地拾起病人的右手诊脉。

片刻,罂大人问我:“老板娘有何高见“确实像是风寒惹起热毒。”我瞎说道,“看罂小姐面色潮红,身体火烫,然四肢又冰凉,皆符合此病症。应以妾汤服下,以热攻热!”

石姨站在我对面,使劲朝我眨眼睛,无非是怡我演戏太过,乱开方子害人对,病是我乱说的,方子也是乱开的,因为不论给这位罂小姐吃什么药,她的病也是好不了的,她是在发烧,但寻常人发烧不会烧到身躯如火、四肢如冰,何况她面色虽泛赤红,从眉心到人中,却实实在在地透着一股黑气,当然,这黑气人类看不到。以我当了多年妖怪的经验来看,她显然是中了极强的怨毒,而且中的时间还不短,多年积累才会严重成这个样子。

怨毒在这里可不是一个形容词,这种无形的“毒”通常是心怀怨愤,死前未遂心愿的人留给这世界的最后“纪念”,这跟所谓的鬼魂没有关系,事实上人死了就死了,冤魂索命这种事你们当恐怖小说看看也就罢了着的时候尚不能如何,死了难道还能化身钢铁侠攻打银河系?!但是,人活一世,百来斤的躯体数不清的思想在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岁月里来去,一朝死去,要说不留下点什么好像也不对。有人死去,会留下爱与记挂,比如有些父母祖辈留下来的东西,你看着就觉亲切,戴着便得心安,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你的怀念,也可能,是因为它们本身还留着爱你的人不想带走的爱。怨毒也是这种残留物,有爱便有恨,只能说性质相反,要给这种残留物明确定义也比较难,你们可以把它想成一种无形念力,或者生物电波,甚至说它是细菌都可以。总之,怨毒比伤风感冒厉害百倍,严重时,不但祸害自己,还会连累旁人。

可是,这么年轻轻的姑娘,听那轿夫说之前也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户小姐,哪来的机会惹到这么重的怨毒?!

我将罂小姐的手放回被子里,说:“小姐身体确实孱弱,平日里要多多休养啊。”

“小女近年来的确忧思过重。”他叹息。

“可是因为…呃,婚姻大事?”我委婉问道。

他微微皱眉,又很快释然:“小女的事,想来已经由他人之口说给你听了?”

略知一二。”我看着这个“重病”在身的姑娘,极差的脸色也没能掩住她本来的秀丽、也难怪曾有那么多痴情公子对她念念不忘。

“呵呵,从来都是好事不出门。”他笑笑,“只能怨天意弄人,小女没有为人妻室之福。药能治病,可惜治不了命。”

石姨急忙道:“不能这么说,那些事都只是市井之徒的胡言乱语,令千金定能觅得佳婿。”

“平安就好。”他平静地表达对命运的妥协,眼里没有半点波澜,转头看了看天色道不早,就不多留二位了。小厮已取了醉生散在外候着,请吧滴水不漏的男人,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任何与李扣子有关的蛛丝马迹罂家之内,沿途也未见异常。唯一让我奇怪的,只能是他对女儿的漠然。

也好,今天叨扰了。我们先告辞了。”我也找不到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何况天已黑尽,我心中还记挂着挽朱颜里的倒霉鬼正当此时,被子下的罂小姐喃喃地说起了梦话:“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婢女赶紧握住她的手轻喊:“小姐你醒醒!莫要再吓我们了她缓缓睁开了眼,见了罂大人,虚弱地喊了一声爹。

他稍微走近一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方才那么烫了,正吩咐他们替你煎‘女儿又给爹添麻烦了。”她在婢女的支撑下坐起来,脸上的红潮稍有减缓。

是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他的眼神里还是找不到任何跟“父亲”有关的东西,就像宽慰一个只见过三两面的人,“药要按时服,多休息。我先出去了“女儿知道了,爹慢走。”说着,她又望了我们一眼,明明好奇,却没有开口问她爹我们是谁,只礼貌而乖顺地恭送他出去。至于罂大人,从头到尾也没有把我们介绍给她认识的意思。

我只能跟她笑笑,随着罂大人往外走。

还没出里屋,后头便传来寒容的动静与女子的声音:“小姐你这是干啥,都这样了怎的还不好好躺着休息“经文还没抄完。

“还抄哪?您已经抄了一整晚了“扶我过去。

“莫再多话。”

我收回迈出去的腿,回头,正好看见这瘦弱成一道影子的姑娘在婢女的搀扶下,倔强地朝外走,披在身上的浅银斗篷虽轻巧,仍像要把她压垮了似的。

生命在她身上已经十分有限,这是我的预感。

罂小姐,你刚刚醒转,不宜下床。”我折回去,拦在她面前。

“这位姐姐是我爹的朋友?”她看着我,也许是太虚弱,声音也透着病态的轻柔。

也不算,是来找你爹求药的。”我望着那双几乎没有光泽的眼睛,商量着说,“不如我扶你回去躺着?好好的一个不要这么为难自己她朝我道谢,却仍坚决道:“我现下已好多了,躺着也是白躺着,抄经反而安生些。”

“既如此,我也不拦你了。”我知道拦也拦不住,又问,“抄的可是《地藏经》?”

“正是。”她略诧异地望我一眼,“姐姐也知道这经文?

虽非佛门中人,也听说过。”我顺手将她松开的斗篷带子系紧,“你倒是个虔诚的人,连昏睡中的梦话都是这经文。身子既弱,就更要留心,斗篷穿好。”

她摸了摸我替她系好的衣带,感激地笑笑:“姐姐是个细心人,将来若为人母,你的儿女必是十分幸福的。”说罢又咳嗽几声,心口前的长命锁跟着晃动。

希望如此。”我实在不忍心再多跟她闲聊,这姑娘连笑一笑都吃力,“去抄经吧。

婢女扶着她在书桌前坐下,我看她提笔蘸墨,满心专注的样子,又想到她很可能已走在生命的最末端…纵然生死寻常事,可她终究还这么年轻,甚至都没能等到披上嫁衣的那天,我这心里多少是不舒服的。

离开之前,我又回头,忽然问她:“世间经文颇多,为何独独抄写《地藏经》?

笔尖骤停在还没写完的字上,她沉默片刻,抬头对我一笑:“姐姐可知地藏菩萨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渡尽,方证菩提。”我答。

有这等胸襟的善萨,必能救人于苦难。”她垂下头,继续认真抄写。

这就是她的答案我不再打扰她,转身出了房门。

门口,罂大人跟石姨都等在那里,见我出来,罂大人道:“看来老板娘与小女颇为缘,小女平日从不与生人多话我也是心她身子虚弱,想劝始休息。若是她母亲在跟前,定是要心疼死的。

我改意拿话这个不尽责的父亲。

大人笑笑:“这边请。”对我的话完全没有反应回到厅堂,小手里捧了一方小小锦盒,在他的授意下恭敬递给我致谢,告别,他说有事要办就不亲自送我们了,遣小厮带我们出去。与罂大人的初见.无惊无险。

天色早已黑尽,夜里的罂冢更符合它的名字,没有辉煌闪亮的灯火,连在宅子中出人的仆从人数,都与这座宅子的大小成反比,灯暗人稀、地阔宅宽,走在其中,毫无安全感,就算沿途安宁,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心头也总是不断担心从犄角旮旯或者树萌深处扑出什么怪东西来。这样的宅院根本不需要专人看守,就凭这阴森森的调调,恐怕连空砖也不愿光顾小提了一灯笼在前引路,烛光如豆,勉强照亮前路。石姨拽了拽我的手,小声你发现没有,这宅子里一朵花都没有。”

一说,我也觉得怪,确实,从我们进来到出去,这样大的宅子,除了建筑与寻常的几棵树木,还真是没看到任何花类。春天既到,莫说这样规模的大宅,就是寻常百姓的小院里,也能见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这宅子真是又大又华丽。”我装作不经意道,“不过小哥,你家大人不爱花花草草是吧?你家一朵花儿都没看到,实在辜负春光啊谁说的,大人心中最要紧的就是他的花了。”小厨说我惊道:“果真?!可唯们段没看见呀。

大人的花在宅子后头,不给旁人看的。”小厮又道,“那里有专人照料,连我信这些下人也是不允许便靠近的。

么花这么全贵?藏起来不给人看?

“也不见得金贵吧。我曾经到花圃外头打扫,也瞧见过里头几眼,就是一大片红花花呗,还没有什么社丹啊桃花阿好看。”小斯不以为然道,“平日里都是大人跟苗大夫亲自打理,可能老人家的喜好跟咱们不同吧。

“苗大夫又是哪位啊?”我依稀记得之前婢女来找他时,说过要请什么苗大夫。

住在响家的大夫呗。”小斯说,“平日里大家有个什么病症,都是苗大夫给瞧的八十往上的老大夫了,医术高超。咱家小姐的身子也是全靠他看顾着。”这多嘴的小斯四下看看,才又压低声音道,“小姐也是可怜,身体一直不好,眼看着二十有三,也没找着婆家。还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只怕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唉。

人各有命吧。”我话锋一较,“大人如此阔绰,想必对你们也不薄吧,比起其他人家的仆从,你们的日子应该舒服得多?”

罂大人确实大方,逢年过节都有额外的红包,大家都觉得找对了好人家。比起别的有钱人,我家大人算是心肠好的了。据说十几年前,割冢里的老管家见财起意,忘恩负义地把家里所有仆从婢女都纠集起来,趁夜把大人给绑了,将冢里所有值钱物洗劫一空,还戳了大人一刀,然后逃了。幸好大人命大没死,后来官府来查,大人却说只怪他驭下无方,若以后追查到他们的下落,主仆一场,也不要大难为他们。这胸襟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只可惜多年来都没找到那帮吃里扒外的叛徒,一个都没找到,老天也是瞎了眼。”小厮说得气愤,又道,“我家大人对下人只得一个要求,就是守规矩不许看的不看,不许听的不听,不许说的不说。犯了规矩的,一律撵出去,绝不留用我笑:“那你跟我们说这么多你家大人的事,就不怕被撵出去?

这些事就算我不说,外头也传得沸沸扬扬啦。”小听撇嘴,“宅子里本来人就少,也不能随便出去,我们也难免闷得发慌,再不跟人聊聊天,只怕人都要傻了。

正一路闲谈时,却不想回转角处,突然走出个人影,对面而来。

光线太暗,又走近几步才勉强看清是个白发白胡子的瘦老头,披了一件深灰的袍子拄着木杖,木杖头上还挂着一个葫芦,夜深风大,他衣袂飘飘,稳步而行,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相遇,停步,老头捋着胡子打量小听和我们:“是小马啊,这是送客人出去?

苗大夫回来啦。”小斯一拱手,又道,“小姐今儿又晕倒了,您老还是去看看吧。”

哦?小姐现下如何?

是又好了,在房里抄经文呢老夫这就去看看。”老头又礼貌性地朝我们微微点头,快步离去。

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他的背影,问小厮:“这就是那位苗大夫?”

“正是。颇有老神仙的风骨吧。”小厮很是自得。

“确实确实,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我连连称是。

不过呢,老神仙就免了吧,老妖怪就差不多。旁人眼里,他是仙风道骨的老医生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只修行不低于五百年,浑身毒气的老蝎子,一清二楚。五百年对人来说太长,对妖来说太短,若这蝎子修炼的时间再长些,成了人形,我未必能一眼看穿其本相,可这家伙太心急,修不成人形就披一张人皮到处跑,骗人容易,骗我太难。我能看穿他,他却对我的身份懵然不知,他限我,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不过现在不是拆穿他的时候。

我心里冷笑,好一个大人,好一座冢,看似家大业大,平静无波,私下厘里不是养大蛇吃人,就是奉一只蝎子为“神仙”,所谓蛇蝎心肠,也不知会应到这里的哪个人身上。

“那老头是一只蝎子?”石姨惊愕地看着我。

嗯。”我靠着罂冢的外墙缓慢行走,时不时蹲下来看看。

怎么可能呢…”石姨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放心把亲眷交给一只蝎子“诊治的?还让这厮住在自己家里……会不会他自己都不知道?你看,连我都看不穿那妖物的本相。

“你几乎没有妖力了,当然看不穿。至于那男人知不知道,不好说。”我盯着墙角下几只妈蚁的尸体,又抬头看看这些深紫色的墙砖。

蝎妖都是阴毒之极的玩意儿,只会害人性命,你不出手?”她有些急了,“他若跟罂大人蛇鼠一窝,扣子岂不是凶多吉少“扣子的生死,过了今夜自有分晓。我做生意讲究效率。”我继续看墙砖,“不过蝎妖也分很多种类,并非所有都是龌之物。我多年前遇见过一个,后来还成了很好的生意伙伴。差点苦死你的那杯茶,我的茶叶,就是他种出来的石姨更加诧异地看我,半晌才道,“罢了罢了,不管你到底什么来历是说说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把扣子找回来呀!

“你来看这墙壁。”我冲她勾勾手指“墙有什么好看的!”她上前,狐疑地看了看“墙壁有毒。”我又指了指死去的蚂蚁以及其他虫子,“但凡爬过这墙壁的小虫子都死了。有人将毒液混进砖石,不至于毒死人,但小虫小兽肯定是受不了的。

“整个罂冢,被围在毒墙之内?”石姨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何要这样?总不会是为了不让飞虫蚂蚁进宅子吧?”

“隔阻。”我起身道,“那蝎妖妖气很重,可我一出大门,就再也嗅不到半分。除了蝎妖的妖气,罂冢里肯定还有别的不好的气味’,有了这种毒墙,以毒压毒,互相抵消,才不至于惹外人注意,尤其是有道行的家伙。也算是聪明的伎俩了“那如何是好?”石姨仰头看着那高高的毒墙,跺脚道,“早跟那丫头说过不要招惹这家人的!搞成这样……”

“算啦,叛逆期的孩子都这样吧。”我拉住她,“先回挽朱颜,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能成功么?”石姨有些紧张。

“如果出了差错,唐公子就只能过清明节了。”我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所以不能出差错。走吧,夜里无人,我带你直接飞回去。”

等一下!”石姨用力拉住我,“你看那边!

顺势望去,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从一条小路里摸出来木道长带头,唐夫人带着浆糊五子棋紧随其后,聂巧人执剑相护,背上还趴着一个睡着了的未知,一行人走走停停看看,方向正对着罂家。

赶紧迎上去,木道长见了我,心中大喜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压低嗓子连声道:“成了!成了!老板娘成了!

我看聂巧人,他严肃地朝我点点头,又回头看看未知,说:“你家姑娘太能睡。

说着他晃了晃未知:“你娘喊你吃饭了未知猛地睁开眼睛,一见到我,立刻精神百倍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扑过来抱住我妈!我看到有个黑影子把唐家哥哥带走啦,唰一下就不见吐“我们也看见了。”浆糊跟五子棋异口同声。

你们几个小鬼跟来干啥?”我扭头对木道长责骂道,“你们也太好说话了,带他们出来干啥“哪里是我们好说话!”木道长委屈道,“您家女儿是什么性子您不知道?说要是不带他们出来她就要把我的天仙观再烧一次!贫道委实不敢冒这个险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我把三个小东西喊过来,严肃叮嘱,“既来了,就要听话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都得照做,不然我以后有任何好吃好玩的都不带你们!

三个家伙猛点头。

一切顺利?”我转身问木道长“顺利!”他将捏在指尖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您看,一切如您所料。

根细而柔韧的发丝,夜色也掩不住它固有的光泽我在离开挽朱颜之前,拔了根头发拴在唐公子的左脚上,头发的另一端,我交给了木道长。我们反击的方法,就是在黑影来带走唐公子时不做任何反抗—这个法子,危险与机会平分秋色。在我坦白跟唐夫人讲明其中利害,并明确表示要不要实施的决定权在她之后,她什么都没说,思考很短一段时间后,点了点头,甚至没有间过我有多少把握,只在我出门前问了一句:换作是你,也是一样决定吧?”

是。”我答,“起码我在做事,而不是等死。”

我的头发有我的妖气,想弄断它,除非道行高过我,它会一直拴住唐公子,他被带到多远,它就长到多长,我需要它把我带到元凶面前当黑影再次如期而至扑向唐公子时,所有人都按捺下来,看着它终于将陷人迷梦的唐公子从床上拖起来,包裹住,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木道长紧紧攥着头发的另一端,一行人立刻沿着无限变长的发丝前进。

现在,我们站在罂冢门口,手里的发丝静静地越过了围墙。

我们紧跟着它,悄无声息地越过墙壁,落到绵软的泥地上。

我接收了木道长的工作,拿过发丝,沿着它快速向前。此刻的罂冢,静得连虫鸣都听不到,沿途每处房屋都门窗紧闭,仅有的几盏灯笼挂在檐下,鬼火似的在夜风里明明切顺利,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我停在一扇紧闭的拱门前,它很不起眼地摆在宅子的西北角,四周堆积着嶙峋的假山,一缕月光从密云后漏出来,将它们照成灰白的怪物的发丝,明确地从拱门门缝里钻了过去身后,唐夫人死死盯着这扇门,问我:“在里头?

十有八九。先别轻举妄动。”我抬头看看,纵身跃上拱门侧的围墙,伏下身子获拱门后的全貌红花,海一样的红花铺天盖地地在我脚下摇曳,差不多大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花圃四四方方,里头几乎没有空隙,花圃四角放置着四尊真人大小的石像,具体面目看不清楚,只看见北角那一尊的怀里,“抱”着一个白花花的人影穿着白色中衣的唐公子花圃中无人看守,我麻利地跳下去,从里头打开拱门,对门外一众人道:“是这儿了,看见人了唐夫人双目放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纪,飞奔而入:“章儿在哪里?”

我领着她往北角跑,很快,一座断了脑袋的石像落入视线,看衣饰姿态,应该是个女像,此刻,昏迷的唐公子正被它的双臂紧紧箍住,比较麻烦的是,唐公子的身体正点一点地往石像中陷去。

木道长说桃花咒的终极后果只有三个,一是死物得逞,带走“爱侣”与之合二为一永不分离。二是死物被驱逐,但桃花链越来越紧,被害人依然难逃一死。三是赶在出人命之前找到死物本体,火焚之,则咒解。

好险,可算赶上了。天杀的,居然是个无头石像!”木道长气嘲吁地撵过来,可一看到眼前情景就呆住了,“怎的人还往里头陷?我……我以为所谓合二为一顶多就是这石像抱住他罢了。

未知也惊讶地说:“啊呀,唐家哥哥被粘在里头了!

唐夫人急了,抓住儿子的手用力往外拖,大骂:“妖孽!还不放开我章儿!

始终还是聂巧人最狠最果断,连一声闪开都不说,一剑劈下,火花四溅中,剑锋贴着唐公子的后脑勺落下去,硬是将一座石像剖成不均匀的两半。

“嵌”着唐公子的前半部分顺势朝下倒去,木道长等人赶紧接住,生怕他背上的石板把他压死,而后半部分石像则被聂巧人一掌击碎,成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如此,可解燃眉之急?”聂巧人收回手掌。

武夫也有武夫的好处啊…这么一来,我们只需想法子把唐公子从那块薄薄的“切里剥出来就行,再不用担心他整个人陷入石像被困死了。

但事情并没有照我们想象的发展,还给了我们很大的一个“惊喜”—被聂巧人击碎在地的石块以极快的速度重组成整体,然后啪一声将唐公子连同他背上的石板一道吸了回去,石像再次完好无损地呈现于我们面前。

不行不行,得烧!烧!”木道长喊道,“破桃花咒唯一的方法只有烧可是唐家哥哥还被它抱着呢,你烧石像的话唐家哥哥也会成烤肉的!”连浆糊都知道关键点在哪里。

好辣的人哪,似乎早就算好了唐公子的下场,并且根本不忌惮我们找到死物本体之后的一切行动,我们找不到这石像,唐公子死,我们找到它,唐公子还是死…多仇才能这么狠毒啊怎么办?”唐夫人竭力让自己镇定,可一看到儿子一点点下陷的身体,她还是差点把我的手给捏断。

旦唐公子被彻底陷进石像,那便真的只能给他烧纸了。

我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法子,心下一横,把浆糊未知揽过来:“你们仔细听我说,你们一个善水,一个善火,按理说水火不能相容,那么未知你站到石像后,用最大的力气烧石像,其他不用管。浆糊你站到前头,在未知的火焰停止之前不断用水喷唐家哥哥隔开未知的火焰,但要控制范围,尽量不要喷到石像。记住了没有两个小家伙点头,一点不含糊“去吧。”我让众人退开,握住唐夫人的手,“姑且一试。”唐夫人的身体剧烈地抖动,咬紧牙关点点头,谁也不曾想到,唐公子的性命,最后会担负到两个小家伙肩膀上。

两个小鬼一前一后站好,浆糊越发像个小大人,镇定地喊:“一,二,三!来!

金亮的火焰呼呼燃起,小龙一样被未知送出去,一碰到石像便瞬间蔓延,足足腾起两三米高,小丫头的脸都涨红了,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前头,一股清流汩而下,浆糊愣是将水流的范围控制在只浇人不浇石头的精妙范围,看起来就像是用水给唐公子做了一个保护罩,让他不被火焰吞噬。

所有人,包括聂巧人都看呆了。

我自己都有一点小惊讶,两个小娃对于自己能力的控制比我想象中好太多,时间加诸于他们身上的作用,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成长空气里弥漫出水火相交时的白汽,并渐渐透出一股臭臭的焦味,无数裂纹在石像上迅速攀爬,岩浆一样的颜色从越来越大的裂缝里钻出来,闪着火烫的光。

石像四分五裂,聂巧人适时接住倒下的唐公子,仅余的两只石掌还勉强“挂”在唐公子身上,被聂巧人一掌击落于地,摔个粉碎。

一地碎石里,飘出个鬼里鬼气的声音:“相公啊……你别走我总说万物有灵,一块石像,天长地久孤立于此,有岁月如梭,感日精月华,也难免生出别样的心思,可悲的是这种心思不但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全,反而被利用成杀人的碎石不断喊着相公,声音却越来越小。

未知跑到我身边,奇怪地问:“妈,它是妖怪么?

我摇摇头:“若是妖怪,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用桃花咒束缚了。它还是个石像个死物,连最初级的石精都不是。可能是受了些天地日月的灵气,隐隐有了浅薄的思想罢了。”

“那它还会继续害人么?要不要再砸碎一些?”浆糊问。

害人的并不是它,是拿桃花咒将它与唐公子连在一起的人。”我看了看还在冒烟的碎石块,“你们俩的水与火,已让它回归到最初的形态了,现在它就是普通石子儿送去修桥铺路也无不可。

唐夫人紧紧搂着儿子,仍是不放心:“确实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木道长插嘴,拾起唐公子的脑袋,“夫人你且看公子颈上!

干干净净的脖子,不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了。最重要的是,浆糊把他保护得很好,全身上下连一根头发都没烧着唐夫人松了一口大气,紧跟着红了眼圈,劫后余生,竟落下泪来。

看着这场面,聂巧人似笑非笑对我道:“唐夫人应送个·教子有方’的牌圈给你。”

我瞥他一眼:“只要牌匾是纯金的,内容无所谓。

他们还这样小,此般能力必不是后天修习得来的吧。”聂巧人很是随意地说,“看来,不是继承自你,便是你的夫君。你来鱼门国时间亦不短,为何从未见过他?”

我心头冷笑,你个聂巧人,自己身上也一堆谜团,弥弥村的山洞冰柱,剑穗上的鲈”字,还有你跟我同样未被时妖拿走青春的身体,你都不交底细,又凭什么要求别“你想多了,说不定我的孩子就是天赋异禀啊。”我笑笑,“孩儿他爹我早说过了啊,常年在外做生意,一个杀干刀的不爱回家的二货。哪天他回来,我带他找你喝酒“静候佳音。”他意味深长地看看我,不再多问。

花圃里重新安静下来,半弯弦月也从云后试探着钻出来,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顺利的方向发展可见这器冢里住的都是聋子,又是火又是水,还有一堆人,居然都没个人过来瞅瞅。”我四下看去,除了硕大的花海,连只不睡觉的蚊子都没有先把唐公子送回去再说。”聂巧人蹲下,示意唐夫人把还未苏醒的唐公子放到他背上行人趁着稀疏的月色,沿着花海边缘的窄道原路退回,我们走得很快,但是足足走出了整个花圃周长两倍不止的距离,还是没看到进来时的拱门。花圃的地形非常简单四四方方,中间花海飘摇,边缘是可供两人比肩行走的黑泥小道,毫无玄机可言。

四座石像矗立于花圃四角,无论我们走多远,最后还是回到被“烧死”的无头石像前,沿途只见围墙,并无出口聂巧人停住,冷眼打量四周:“似乎有人舍不得我们离开唐夫人年迈,喘着气道:“原地徘徊,不见出路,莫非‘鬼打墙不好说……”木道长又从他的百宝囊里摸出个罗盘来,叨叨着摆弄,“我们进来时是往北,那么拱门理该是在那个方向…”他看了看罗盘的指针,又拿手指比划确认方向没错,就是那边,可是没有门…难不成是奇门遁甲之术…我没吱声,眼睛一直看着这些在夜色里依然妖媚艳丽的花,那种红,跟从血里提炼出来似的,诱惑、危险,交织缠绕。“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花么?”我突然问了一个跟找出路毫无关联的问题。

唐夫人皱眉:“花儿都长得差不多,哪里知道这是什么花。你问这个做什么?”

木道长也摇头:“有点儿像虞美人,但好像又不是…是器果。”鲜艳的红色倒快在我的眸子里,“准确说,它们极可能是易粟里的鸦片罂粟。”

鸦片罂渠?”唐夫人不解,“不曾听过有这种花“它的果实可以提炼出致幻以及令人兴奋的‘毒’。”我摸出罂大人送给我的“醉生散”,“说罂家的独门神药对止疼有奇效,想必也是它们的功芳。这种玩意儿确实能止疼,但治标不治本,它只能欺骗你的身体,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得欢偷,忘记终痛。病人膏肓、痛彻心骨者用它,或可减缓苦楚,但偏有小病小痛者甚至健康之人也爱追逐此物带来的快感,那就是自掘坟墓了。”我顿了顿,将那酵生散用力扔进花海之中,又道在我们那儿,这片花圃的主人被枪毙八个钟头都不为过。”

“啊…如此貌美之花,竟是毒物?”木道长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不过老板娘何谓枪毙啊?”

我说了半天,你都没抓住重点。”我白他一眼。

你是说,有人用这种花的特性给我们制造了幻觉?”还是聂巧人反应最快。

“会使出桃花咒的人,也不差再多来点邪们门歪道。”我笑。

那我们要怎么办呢?”一直乖乖跟在我们身边的五子棋终于开口说话,“要不要重新开一个门呢‘不用那么麻烦。”我摸摸他的脑袋,转头对木道长道,“身上带朱砂了没有?”

有有有!”木道长立刻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真是应有尽有,如果不是我对他印象不好,我一定会高兴地称赞他为哆啦A道土的就这么多?”我拿过来掂量掂量,自言自语,“怕得多用点力才够用……”

我走前一步,紧挨着花海边缘站好,打开纸包,对准里头那摊赤红的粉末用力吹细密的朱砂粉纷纷扬扬地飞出去,月光下,粉末像活过来似的飘浮旋转,瞬间化成一只拳头大小的飞鸟,拖着长长的尾翼,闪电般地围着花海转圈,越转越快,最后成了道红色的线飞鸟消失的瞬间,四周看似没有任何变化,月色依然,花海摇摆,唯一的区别是拱门完好无缺地摆在它原来的地方这种级别的幻术,骗骗小孩子也就罢了。

“妈!快看!那朵花会走路!”未知突然扯住我的衣裳,惊奇地指着她的右边。

哪有?你花眼了吧?”浆糊扭头去看,花枝摇曳,簌簌作响未知争辩道:“有有!就有!我看见了的!”说着还不服气地甩开我跑过去,伸手去抓一支跟她一般高的枝条,枝条上的罂粟花跟别的同类并无二致。

不好的预感突然从脑子里闪过,我追过去大喊:“未知住手!”

我的声音响起,未知的手刚刚抓到花枝,一阵黑烟自花枝之下腾起,一只差不多尺来长的大蝎子正翘着尾巴,一只鳌钳上还夹着一朵罂粟花。

将变形对象拿在手里借力才能幻化成此物的模样,果然是低等的妖物,连变形伪装都只能用如此拙劣甚至滑稽的法子,如果拆穿它的不是未知,我一定会被它的怪模样当场笑死。

但是,它再不济也是一只妖,还是有毒的竭妖石像成渣,幻术被毁,这蝎妖被我们碾压的不止是面子,还有胆子,再小的妖怪也明白不能以卵击石的道理,面对比自己强悍太多的敌人,“躲开”是最好的法子,没有什么比变成茫茫花海中的一枝花更安全的了,它一定这样想。何况我们正赶着离开,说不定一大意,根本就忽略了它的存在,等我们走后,它便能大摇大摆地离开只怪它运气不好,或者怪未知眼神太好已经处于高度紧张中的胆小鬼突然被揪出来,这并不是个好事,垂死之下必有挣扎受了惊的蝎妖,尾上毒针已然朝未知身上狠狠蛰去如果中招,未知虽不致有性命危险,但妖毒人体,大苦头是一定会吃的事情发生太快,我来不及出手攻击,甚至来不及拽开未知,然而,一直像个小透明的五子棋却突然出现在未知面前,一把抱住她,把自己的脊背隔在她与毒针之间。

我连五子棋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都没看清,只觉得眼前像闪过一道箭一般快的光毒针深深扎进五子棋的背脊,那得多疼啊,丁点大的孩子,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根头发飞出去,嗖嗖几下把蝎妖绑成了一个粽子,肚皮朝天地翻在地上。

未知哇一声哭出来,手足无措地拉着五子棋朝我哭喊:“妈!五子棋要死了!他要死了不会,他不会死。”我一边安慰她,边把五子棋揽过来,掀开他的衣裳查看背上的伤势没有伤口,毒针明明狠刺下去,却连个红点都没有,五子棋背上的皮肉完好无缺“你…不疼?”我替他整理好衣裳娃娃,你可别装啊,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众人围上来,石姨着急地看着他,语气里又十分佩服,“这娃娃,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胆识。五子棋笑笑:“我没事,并没有扎到我呢。”

“没有扎到你?”聂巧人不太相信,“可刚刚我明明看到…真的没有。”五子棋耸耸肩,“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呢,若是扎了我,怎会连个伤口都没有。”

我想了想,说:“没事就好现在需要处理的,是那只蝎子。

我把这家伙从花丛里拖出来,悬在半空。

莫要我性命!”蝎妖发出老者的声音,正正是那所请的苗大夫,“我已修炼四百四十五年,我也是为人办事,苟且偷生,求大仙放我一马!方才并非有意冒犯,你们突然闯人,又毁石像又破我幻术,我又怕又急,才起攻击之意!此花圃有利于我修行,故而偷了人皮,白天化身大夫替人诊治,夜里栖身于花间吸取灵气,只求有朝一日能真正化为人身,不再躲于暗处,求大仙体谅!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这厮真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这片花圃一直是你在打理?”我问它。

“是是,十几年来一直是我悉心照料。”它赶紧回答,“此花不同于常物,非得用混了毒的肥料来浇灌伺候,才能四季不姿,果实不断总不是你主动找到这里,要求当护花使者的吧?”我又问“这个……”它吞吐着“不说,你的下场会比那断头石像更惨。”我不客气地成胁,“刚刚是我的孩子出手,如果是我出手我是罂大人带回来的!”它慌忙坦白,“从前,冢每年都会从各地收购大量子与毒蛇,捣碎了做成肥料供给花圃。我也是倒霉,好不容易在山中修炼成妖,熬了几百年,只学会听说人话,连个简单妖术都不会,不然也不会被人抓了,跟着一堆音通同类被送到罂家。幸好天不绝我,罂大人亲自制肥时,我向他求饶,只要他放了我,我甘愿为奴为仆伺候他。他也是个有胆识的人,不但留了我的性命,让我住到花重之中,还教我修习之法。我看到他常翻看一些古书,尽是些与术法有关的,还一度以为他跟我样,我是想变成人,而他是想修成仙。

难道他不是想成仙么?”我皱眉,“披人皮这件事,也是他教你的?

是他教的,说我这个样子不方便在旁人眼前走动。”它说,“想成仙的人我见过他不是,他仅仅是醉心于研究各种术法书本,尤其喜欢研究如何以形易形、但这种将一个东西变成另一个东西的术法太难了,我都办不到,何况他这个凡人。可他还是我行我素,除了在药房制醉生散以及偶尔出来见客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拿来搜寻好吃好玩的就为讨明珠小姐开心,真真将她视为掌上明珠一般珍爱。

石姨与我对视一眼,说:“我看这罂大人对他女儿很不上心呢,怎的从你口中说出来像是另外一个人?

大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它又道,“我到罂家时,明珠小姐只得七岁,模样好,身子却弱,并不常出来,多数时间都留在闺房之中。那会儿,宅子里的奴仆们全是新来的年轻人,许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懂得照顾明珠小姐,所以她的起居一直是大人亲自担待着。大人但凡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总是第一时间送到她房中。就我看来大人心中,罂冢只得三件宝物,第一是明珠小姐,第二是醉生散,第三是罂冢的‘家神’。

谁生知一年前,‘家神”被李家丫头炸死,大人的性情也起了变化,也就从那时起,他连明珠小姐都疏远了为了那条蛇,你家大人不但潜入唐府捉走李扣子,还拿桃花咒害我家章儿?”唐夫人听得火大,怒斥道,“冤有头债有主,牵扯无辜也算是男人?

夫人您莫跟我动怒啊,这些都是大人的主意。”它慌忙辩解,“唐公子大婚前夜主人已然带了我混人唐府,借我的妖力作障眼法,四处寻找李扣子,偏偏撞见您将昏睡的李扣子藏到枯井里,大人当时还说您该感谢我们替您彻底清理掉不想看到的人。我们下并抓人时,却不料这妮子突然醒来,看不出她那小身板竟比寻常人结实太多,胆子大又会些拳脚,跟我们一番缠斗,大人险些制不住她,最后还是使出了迷药才“那现在李扣子人在哪里?”我喜欢审问这样的疑犯,自带坦白模式,十分省事“这个我真是不知啊。”它如果能动,一定会拍自己的心口保证,“人带回来后,大人就自行处理了。您知道我也只是个下人,我还得仰仗这片花圃来修炼,也没有工夫去管这些事聂巧人看了一眼唐公子,问:“既已抓了李扣子这仇人,为何还对唐公子下手?

“这个我也是不知啊。”它都要哭了,“大人的心思我哪里知晓。兴许是看公子是仇人的未来夫君,恨屋及乌罢了。

荒唐!”唐夫人一拳捶到地上,“赌上我唐府几世家业,我也必不放过这恶毒人蝎妖的每句话我都认真记住,我忽然询问起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你刚刚说你初到罂冢时,宅子里的仆从侍婢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一个上了年纪的都没有是,都是十来岁的,且都是才到罂冢几个月时间。”它回忆道,“听说是之前罂冢的老管家见财起意,纠集一帮仆从绑了大人,将值钱物洗劫一空,还捅了大人一刀,啊,刀伤就在靠近心口的地方,很深,我都见过。至于那帮逃走的内贱,一直也没抓着最后不了了之。所以罂冢里才都是后来招入的新人。

听说当时是报了官的。”我转头看聂巧人,笑,“你们官府办事不力啊。”

聂巧人正色道:“那时官府首领并非本人,想必是之前经办人的疏忽,我从未在未破旧案的记录中见过这柱劫杀案。”

“那,你现在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我间。

不合理。”他直言,“一个终日与毒花为伍,又喜钻研旁门左道之人,怎会轻易被人算计。”他顿了顿,看着这片毒花之海,又道:“或者,他仅仅是需要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理由?啥理由需要捅自己一刀啊?”木道长挠头。

我冷笑:“整个宅子里的下人一夜消失,总得有个说法。”

这……”连蝎妖都糊涂了,“为何要让自己家里的人消失?难道不要人烧水煮饭伺候起居吗“答案就只有你家罂大人才知道了。”我又问,“罂冢的‘家神’,你知道多少?

“呃,那……那不就是一条大蛇么。”蝎妖有点支支吾吾,“这个差不多全北坊都知道、所以才对我们罂冢更敬畏了这么大的蛇,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呀?”我突然语气一变,厉声道,“你若敢有半分隐瞒,我让你连蝎子都当不成!”

“不要不要!我说我说!大蛇它……它吃人哪。”蝎妖太不经吓,竹筒倒豆子都招了,“大人每年……每年都要拿一个姑娘去喂它……它每年只进食一次!而且,送去给它的姑娘都要打扮成新娘的模样,还有道土在场作法什么的,所以外间又有传闻说是‘神王娶亲’,得了新娘的大蛇才会保佑罂冢风调雨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聂巧人压下怒意:“一年一个,你们竟然听之任之,那些姑娘们的家人呢?丢了女儿为何不报官?

兑都是花钱买的,都是自愿的,何况也没有人敢限罂冢作对。”蝎妖哆嗦道大人曾说,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说罢它又痛哭流涕地求饶:“求大仙们放了我吧我知道的全说了,我只是个小妖,杀了我只会脏诸位的手我想了想,对木道长道:“先把这听装起来,你的百宝囊里可有收妖法器?

有有有!”木道长次次都不让我失望,从包里翻出个蔫蔫儿的小葫芦,“收个小妖应该不成问题。“啊?!别…我不想进去……”

话音未落,道白气着木道长的咒语,从葫芦口里喷出来,裹住蝎妖往回收破儿一声响,蝎妖入内,干净利索“别杀我!看在我告诉你们那么多事的分上!”哀嚎声从葫芦里传出来,木道长将葫芦塞用力塞好,又得意地摇了摇,“拿回去炼丹倒是不错的。”

如何处置它,我说了算。”我一把将葫芦抢过来,我很是不喜炼丹这两个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小妖怪死在道士的丹炉里此刻,月色又隐去了踪迹,罂粟花的颜色却更见妖媚,它们不是能从光明里获得力量的植物,身上有太多绝望的美丽走出拱门,聂巧人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宅院,冷冷道:“来来回回折膳了半晌,主人家竟然还能坐得住,由得我们在他的地界撒野,罂冢主人,确实也算是个人物。”

我对众人道:“木道长,你送唐夫人母子先回挽朱颜,顺便把这三个小鬼也带回去还有,那个拼命三郎还在挽朱颜躺着吧?没人看着怎么行!

话没说完,未知就抱住我的腿坚决道:“我不回去!万一有人欺负你,我还能帮你烧他屁股哪!

“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女孩子要文雅,整天屁股屁股像什么话!”我戳了戳她的脑袋,心里去暖得不行。

“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浆糊像个大人似的抱住手臂,扬起小验,“爸不在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反正不能撇下你们。

五子棋见状,赶紧走到他们中间:“我也不走,我跟他们是一块儿的我们是一块儿的——小孩子的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白留下也好,我看你这两个娃也不是寻常人能欺负得了的。”石姨大概还在回味他们火烧石像救唐公子的壮举,看他们的眼神都是发光的,又羡慕又喜爱又有点疑惑。

好吧,我妥协了,队伍一分为二,木道长跟唐夫人母子先回换朱颜。

剩下的人,该是时候去正式拜访罂冢的主人了,虽然时间有点不对头。

我抬头,夜空黑得没有一点光线,沉重地像是要掉下来原本以为我们与他的正面交锋,就算不是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也该陷阱重重斗智斗勇,但事实偏偏相反。他平静地坐在他的房间里,空无物的房间,只得一个蒲团,几口木箱。

他闭眼盘腿,一个三寸见方的透明小匣子,端端放在他面前精致的檀木底座上,里头却是两颗白生生的牙齿,长细弯曲,尖锐如针,一旁的香炉白烟如絮,在空气里飘成奇异的线条。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幅巨大的“空”字,用力很重,笔笔如刀。

阵阵冷风从他正对的窗户里吹进来,乍寒未暖的春夜,他却任由窗户洞开,只可惜外头也没有什么好景色,月黑风高,只隐见树影婆娑,空茫一片。

旁人都拿香火供奉神佛灵物,倒是第一次看到供奉牙齿的。”我走近一步,匣子里的东西看得更清楚,肯定不是人类的牙齿,倒像极了蛇类的毒牙他闭目浅笑:“我也是头回见到擅自人内,打晕我门口仆从,却连句道歉都没有的难道擅入唐府者不该先道歉么?”我笑,直截了当道,“我来带李扣子回去,大人若能行个方便,大家就都方便了。”他微微睁开眼,视线正好与未知跟浆糊的脸齐平然后是一个很真诚的笑容:“你的孩子?

我的。”我将两个小东西拨到身后,笑,“正是淘气的年纪。

子一女,一个好字,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福气,甚好。”他看他们的眼神很慈祥,“可惜我这里空空如也,连个糖果都没有。”

“我们不吃你的糖!”未知从我身后探出脑袋冲他吐舌头,“你是坏人他居然很高兴地笑出来:“小丫头,你长大了一定不得了,这么小就能看透他人。

是的,我大概就是你说的坏人未知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来扯住我的衣裳说:“妈,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骂浆糊是坏人,浆糊一定会骂回来的他是大人了,不会像浆糊一样骂你。”我俯视这个静如磐石的男人,“你花圃里的同伙已经交待了一切,我不想跟你动手,都是为人父母者,只要你交还李扣子,我也不会让明珠小姐失去父亲。

他重新闭上眼,从容道:“单单是你旁边的聂大人,就足以取我性命,我活到这年岁,最明白的道理,便是从不做力所不能及之事。故而我也不想与你动手呢!一道雪光落下,我出人意料地抽出聂巧人的剑,准确地贴到他的颈动脉上“你聂巧人被我的行为吓了一跳,但转眼又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他看到了我眼里从不曾有过的杀气“我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人来找我。”他完全不为项上人头担心,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清晰舒缓,“只是不曾想最后到来的人,是一个卖茶叶的小妇人。呵呵,可惜你的茶与我无缘,人生已经那么长,那么苦,你还让我喝如此苦的茶。

“我再问你一次,李扣子在哪里?”我的剑锋又贴紧一分,血丝从他的皮肤里渗出来,“即便你不说,我不过多花些时间将你的冢夷为平地,总有船目。”

随意吧。”他淡淡道,“只是李扣子的命,我是要定了。

我一怔,突然觉得这个人的生命就像他身上的衣裳与房间的颜色一样,毫无生机一个不怕死,或者说根本一直在等死的人,是没有软动的。

我放下了剑。

石姨扑上去,一耳光接一耳光地打到他险上:“把扣子还给我!你这个子!如果扣子有事,我要你冢全家陪葬!

嘴角渗出血,擦都懒得擦,全程用微笑来回应石姨的狂突然,石姨咚一声跪在他面前,把头磕得砰响:“我求你,只要扣子平安三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要什么,你都能给?”他缓缓净开眼。

对!”石姨闻言,赶紧抬头,“金银权势,青春无限,我都能给你!

我要时光倒流,一切从头。”他望着石姨。

石姨一愣,摇头:“这个不行……时间是绝不可逆回的存在。”

“我知道不行,所以,与你玩笑罢了。”他笑笑,伸手将形厘子取过来,仔地进靠近心口的地方,“你们也不必费心寻她了,寻不到的。再过几日,始会去该去的方。

这才是真正难对付的敌人啊,连我都暂时束手无策,把冢翻过来又如何,也许车扣子根本不在罂冢,太多可能,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一验证。李扣子若丢了性命,我跟时妖的生意也就砸锅了,拿不回时间,跟唐夫人的生意也锅了……这是让我下半年喝西北风的节奏么!

把剑一扔,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道:“你死便罢了,就一点都不牵往你的女儿?如今她病入膏肓,又饱受流言,你这个父亲,是准一可以保护始的存在!

他只是笑,连正眼都不看我,只专注地看着窗外,仅剩的一只跟睛里有满足,有喜悦,还有一种奇异的痛快,一种心愿得偿,死得其所的痛快。

那个是你的亲生女儿啊!”我将他朝地上用力一掼,“你当她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身薄衫的器小姐像个虚弱的游魂般站在门口,长发与衣袂在风里散乱着她慢慢走进来:“七岁前,我是流落街头与猫狗争食的孤女,七岁后,我是罂家的明珠小姐。众人俱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我来找这男人之前,曾经过她的闺房,确认她跟她的侍婵们都在深睡之中后,我还不放心施术让她们睡得更沉。我不想我与她父亲的交手惊动到地这个姑娘,太需要一场安稳的睡眠。可是,我的法术竟对她无效?!难道她身上的您毒已经重到这个地步,连我的小妖术都被吞噬掉了?!

“你到我房中时,我便知道了。”她朝我笑笑,“既然你不是为我而来,想必就是为了我爹,犹豫再三,我还是寻了过来我狠狠瞪了聂巧人一眼:“亏你自称武功盖世,门外站个大活人你都觉察不到!

有杀气的人,我一定觉察得到。”他斜睨罂小姐一眼,不客气道,“这个姑娘,莫说杀气,连活人的气都快没“聂叔叔,你说话真不长脑子。”未知也很不客气地说,“你这样说,这个姐姐会难受的,对吧,妈我点点头。聂巧人皱眉,故意咳嗽几声,不再说话这是姐姐的干金?”罂小姐吃了一惊,“原来姐姐已为人母,白天我当姐姐还是未嫁之身呢“白天没说实话,你莫介意。”我指了指浆糊,“那个也是我的她一愣,旋即笑出来,欣慰地说:“姐姐这样好心肠的人,该得儿女双全,一身福现在可不是互相赞美的时候,我话锋一转:“刚刚…你都听见了嗯。”她也不否认,“都听到了那你刚刚说的话她凄然一笑:“还不够明白?我根本不是罂家的明珠小姐,只是被拿来当她的替代品。

那真正的罂小姐呢?”我突然联想到什么…心头一阵寒意她不作声,看着器大人,而他由始至终都不看她一眼,仍旧望着窗外,对身旁的一切都视如无物见状,她并不介意,似是早习惯了父亲的态度,自顾自地笑:“爹,我这几日老梦见七岁前的我…时光果然只能在梦里倒流呢。

她越来越少出门,白虎星、扫把星,这样的称谓她始终是不能习惯。桌上的饭菜,热了冷,冷了热,现下又冷了,三天粒米未进,竟也不觉得饥饿,侍婢们来劝了几回,都被她打发走了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偶尔有一只飞鸟经过,但仅仅是经过,没有一只思意停留连飞禽畜生都不喜欢她的家一—罂冢,名字就让人害怕。

绝了嫁人的念头吧。你若不信,再来一个,还是被你害死。留在家,不愁吃穿哪里又糟糕了呢——这是她的父亲刚刚留下的话。

七岁之后,这个被所有人都尊称为罂大人的男人,成了她的父亲。

他是罂冢的主人,有一所巨大的宅子,还有一片巨大的花圃,当然,他也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她常常看到有人像求神拜佛一样在他身前卑躬屈膝,只为求到几颗“醉生散”

在那些人眼里,醉生散比金子还贵重。它能止疼,能让人忘却眼前苦楚,简直就是只有父亲懂得如何制作醉生散,每年都有定量,不会多不会少,永远供不应求。他立了规矩,罂冢上下,谁都不得擅自进入药房,更不许服食醉生散,违者乱棍打死绝不宽贷。

家中仆从不多,大都听话,跟她一样听话。父亲对下人很好,从不疾言厉色,更不克扣工钱,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赏一大笔钱。他对她也好,吃穿用度,都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顶级。那些跟野狗抢残汤剩饭的经历,从此只成为偶尔惊醒她的量梦她想永远抓紧这样的生活,但她也知道,这需要付出足够的胆量。

所有人都认定她就是罂家的明珠小姐,因为罂冢里所有的仆从,都是在她来到家之后新招入的,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明珠小姐。可是,只有她的父亲跟她说—你记住,你只是别人眼中的罂家小姐,你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向旁人证明,我的女儿一直好好地活着,跟所有孩子一样正常地成长着。你能将这场戏演多久,你此刻拥有的生活就能维持多久。

她没有任何理由说不,她不敢,也不愿意。

从此,她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哪怕从此都会同一条蛇共处一室。

她要付出的胆量,也正是因为这条蛇,一条跟她的大腿差不多粗的黑蛇,就住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密室里,每当父亲得了好吃好玩的东西,总是很快地来到她房里,再去到密室父亲带来的一切,都是给这条蛇的,父亲的温言细语,知寒问暖,也都是给这条蛇的,在这个房间里,她只是多余的摆设。她吃着世上最好的食物,身子却一点一点弱下去,在来到薯冢的第二天,父亲送了她一块“长命锁”,白生生的一块,摸上去有些滑又有些涩,挂在银项圈上摇摇晃晃。

父亲说,这是礼物,戴上就不要拿下来,可保平安。她很欢喜,宝贝似的戴起来,洗漫都不拿下来,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得来不易。可是,时光一天天过去,代表吉祥的长命锁却没能保她吉祥。

她开始做醱梦,每夜都有残缺不全、看不清面容的男女,哭泣着爬进她的梦里,抓住她的手与脚,大声地哭,大声地骂。

每次她被惊醒,都觉得背脊发寒,手脚生疼,仔细看去,道道淤青像蛇一样缠在手腕脚踝那年,她还不到八岁,怯怯地跟父亲说起,父亲目不斜视地翻阅手中书籍,只淡淡兑那是你从前的遭遇作祟罢了,让苗大夫给你煎一些安神的药便可苗大夫是谁,她没见过,又是新来的人吧,反正她多数时间都在房里休息。

既然如此,她照做了,每天喝药,可是,梦仍旧如期而至。

总是那些残缺不全的人,悲哀着、愤怒着,要把她的梦撕碎,再把她撕碎杀人偿命,不得善终—在好几年后,她终于听清他们在叫喊着什么是的,她的梦没有一晚断绝过,梦境也一年比一年清晰。她看见那些面容恐怖,缺手断脚的人,个个都穿着罂冢家仆的衣裳,有老有少她害怕极了,在梦里躲避,哭喊着说我没有杀人,为何要来欺负我?

梦里的人似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只重复着那一句话。

每次醒来,她的冷汗都湿透衣衫,心脏狂跳不止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离不开罂冢,离开这里,她会连野猫野狗都不如时光荏苒,她从黄毛丫头长成婷婷少女,密室里的蛇,也长大了,并且它在她来到罂冢的第三年,离开了密室。那个深夜,父亲提着一个硕大的笼子从密室出来,第二天,罂冢上下就传开了,因为家里来了一位“家神”,能保佑罂家风调雨顺的家神那条蛇,不再隐匿地生活,而是以一个最尊崇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进器家最大最好的房间,父亲的房间里亲对所有人说,这是位高人领他寻到的灵物,大家要仔细对待没有人质疑,北坊这个地方,本就处处异闻,精怪之说更是家常便饭,以蛇为“家神”,也不是稀罕事。反正,蛇又不会跟他们抢饭吃抢钱花,罂大人高兴就好。

而她从未想到,她人生的转折,却由此开始大蛇搬出密室后,父亲开始热衷于做嫁衣,除了制药与读书,他把时间都花在这件事上,还请了有名的裁缝来罂冢教他。有时候,她经过父亲的房间,会从窗口看见父亲捧着嫁衣喃喃自语。

那时她还未到婚嫁之年,只隐隐觉得,若这是给她的嫁衣该多好。

父亲做嫁衣的习惯一直保持下来,每年都做一件。可她始终没看到有谁穿上它。

直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已经习惯于被噩梦惊醒的她,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嘈杂有人在呼救,有人在斥贵。

她披衣起身,出门去看,却只瞧见几个家仆的背影,背影中间夹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空气里传来隐约的哭泣。

那红衣裳,不是嫁衣么她心下好奇,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雨太大,遮掩了她的行踪,也模糊了前路,家仆们从后门出去,等在门外的,有顶轿子,还有两个道士打扮的人。这两个人她是见过的,近几年常出入罂冢,每次离开时,父亲都会给他们不少银两幸好雨大,轿子走不快,她才能一路跟到那座不知名的荒山上。

她躲到树丛后,见轿夫们将个五花大绑身着嫁衣的陌生女子扔下来,又在道士的指挥下用符纸围住女子,之后道土们又怪模怪样地影来跳去,口里喊着什么神王娶亲之类的话,不多时,一顶赤红描金的大轿子被轿夫们抬出来,落地后,众人迅速离开,只留红轿跟那女子然后,她便看到了她这一生之中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一条巨大的黑蛇从轿子里冲出来,一口吞下了那个女子。

这是疯了吗,怎的会有人将这样一个大活人送给一条蛇当食物?!

她失声尖叫,眼前天旋地转醒来时,她已然躺在自家床上,床边,父亲正静静地看着她。

“爹…有…有蛇吃……吃人……”她吓得哭起来,抱住他的胳膊不撒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平静地说,“明珠只爱吃穿嫁衣的姑娘,她不贪年一个就足够了。”他顿了顿,眼里涌起少见的慈爱:“身为父亲,不该连这一点愿望都不满足她。

她呆住,屋外仍是大雨滂沱,隐有雷声。

爹,你怎么了?”她用力坐起来,语无伦次,“那个……那个是一条蛇…怎么会是明珠,我才是明珠啊,你的女儿!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打倒在床上。她捂着脸,清醒了不少,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你忘记我的话了?”他的脸上没有怒气,却更让她胆寒,“你一生的时光都是拿来演戏的。你不是我的女儿,她才是。”他起身离开,走出一步,又停下,回头道:“你方才所见之情景,每年都会重复,是保持线默还是四处张扬,随你喜欢。”

他的背影消失很久之后,她的身体依然颇抖,她抱紧被子,紧紧缩成一团,没有人比父亲更了解自己了,她的虚弱、怯懦,以及对过去那段不堪生活的畏惧,一切一切,都注定了她的线默。

可是,他为何要说一条蛇是自己的女儿?!

她得不到答案。

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罂家的财富在父亲的经营下越来越丰厚,罂冢有“家神庇佑话也渐渐传于市井,“神王娶亲”这件事也如他所言,每年都在重复离开罂冢的念头,萌生于她认识高公子之后。

那年她十七岁,被噩梦折磨了十年,却还是生出了一副好相貌,只是比一般姑娘少了几分血色,那恰到好处的几分病容,反而激发出异性怜香惜玉之心高公子的父亲是一位名医,那日随着父亲来罂冢买醉生散,偶遇在凉亭中读书的她男少女,一见倾心。

不久之后,高家请了媒婆上门,父亲没有反对这桩婚事她心中狂喜,不只为遇上了可以托付终身的意中人,更为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彻底离开罂冢,离开这个所谓的父亲能娶到罂家小姐,高家也十分欢喜,定下婚期早早开始准备。

父亲对此事从未过问,只在一个午后,突然来到她房中,问:“你果真要嫁高公她心头一慌,跪下:“求爹成全!

他扶起她,叹了口气:“我成全你,可他们未必成全你。罢了,这都是你的命。

她不解:“爹,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他转身离去,不做解释。

月后,高公子暴毙家中她用了很多天才让自己相信,她喜欢的人死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意外,包括她自己直到第三位与她定下婚约的公子死于意外,她才惊觉这一切都不是意外她去问父亲,父亲却只对她说了开头那段话。她这一生时光,都注定要留在罂冢,演一场莫名其妙的戏吗绝食的第四天,婢女们硬灌她喝下几口粥,不谙内情的她们还哭着劝她,说日子还长,小姐你得留着好身体,才有机会遇到真命天子啊。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们的好意,她的生命已经陷人了没有未来,没有转机的阴影里,她没有勇气靠自己走出罂冢,她是父亲一手养出来的戏子,除了扮演他的女儿,她没有别的谋生方法。

她像一摊死水一样活着,不笑、不怒、不说话,终日在池水边或者凉亭里发呆,谁喊她都得不到回应,下人们也无奈,只得由她一个人待着。

所以那天,她一时眩晕跌人池水时,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单,她突然希望永远不要有人发现她沉入了水中。

但是,袁三郎把她拽了上来。他来给罂冢送牛肉,从厨房出来时见天气不错,故意绕到这边看看风景她浑身湿透,哆嗦着,袁三郎赶紧脱了外衣给她披上,他本就不善言辞,姑娘面前是局促她认识袁三郎,经常给罂冢送新鲜牛肉的穷小子袁三郎也认识她,几年前第一次见她从廊桥上经过时,他问身旁的小厮那是谁,长得跟仙女似的。

小厮白他一眼,那当然是咱家的明珠小姐,你这个癞蛤蟆远远看看也就罢了,她可不是你能念想的人。

他当然不会,他就是觉得她好看,多看几眼就很满足如果不是这个意外,他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不重,却把他打懵了明珠小姐…我……我做错什么了?”他老实地问“你拉我做什么!”她皱眉。

不拉你,你就淹死了。”他怯怯道。

她冷笑:“淹死才好呢。”

他嚅嗫了半天,才壮起胆子问:“明珠小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她看着这个傻小子,反问:“如果有人因你而死,你会高兴么?

“不高兴。”他摇头,“不过我会给他们念经的,我爹说,给死去的人念经,他们魂就能安息,可能还会去极乐世界哪!我爹杀牛的时候,都会给牛念经哪!”

给牛念经……她一愣,突然笑出来,这个笑,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还会她一笑,他觉得全世界都亮起来了。

“明珠小姐,你笑起来真好看。”他情不自禁地说,“你要是天天都笑,该多好。

可我几次瞧见你,都觉得你在难过。你别这样啊,几位公子的事,我也听说过,可那不关你的事啊她顿时被戳中痛处,深吸了口气,说:“你既知道我是会害死人的白虎星,还不离我远远的!”

他慌忙摇手:“我才不信什么白虎星黑虎星哪!明珠小姐,你好好活着,总会有人来娶你的!”

她眼眶一热,却故意板下面孔:“莫再胡说八道真的!”他急忙道,“我爹说过姑娘十八一朵花,不娶回家是傻瓜!

“我已经二十有一了。”她又忍不住笑了,“回去吧,好好送你的牛肉。

她起身,扯下外套还给他他呆呆地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中默默说,若是能天天见到明珠小姐的笑容该多好可那天之后,他再也没见到她,送牛肉的小子与罂冢的大小姐,一生只有一场相遇大约是落水后遭了一场风寒,她本就居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常常卧床不起,除了锦衣玉食不离不弃,相同的噩梦也锲而不舍地陪伴了她十几年。

体稍好些后,她搬出了原来的卧室,新的房间里只有桌椅与经书,她开始每天都抄《地藏经她也渐渐地不怕梦里的人了,梦境里,她平静地坐在角落里,局外人一般看着他们诉、谩骂,终于有一天,她敢于开口问他们:“你们是谁他们仍是听不见,老老少少挤在一起,悲愤地喊叫杀人偿命,不得善终!”“小姐变成了蛇!她是怪物,你也是怪物!

怪物!你这个怪物!

她大汗淋漓地醒来,脖子仿佛被人箍住一样难受,长命锁压在心口,像有千钧重令她不得解脱。她突然讨厌起这个玩意儿来,她不需要长命,一点都不需要。她拽住长命锁,用力朝下拉,谁知刚一用力,心口便一阵刺骨剧痛,她差点背过气去,一松手痛感便消失了。她缓过气来,越想越不对劲,又拽起长命锁,结果疼得倒在了地上这块长命锁,似乎跟一块肉似的,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方式,长在了她的身体上父亲到底给了自己一份怎样的礼物?

她木然地坐在地上,梦境里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小姐变成了蛇!

小姐变成了蛇?!!

众人面面相彪。

且不说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从罂小姐断断续续的述说里,我们倒是听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这个罂大人,将一条蛇说成是自己的女儿,并且多年来以神王娶亲的名义,将无辜女子作为食物送人蛇腹。

就凭这一点,但凡心怀正义者,都不会放过这条蛇。

李扣子没做错。

面对罂小姐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辩驳,他只是听着,偶尔微微扬起嘴角,不知是不屑于争辩,还是根本不在乎这些往事是否依然被守口如瓶。

“你不否认,我就当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我冷冷看着他,“人命在你眼里,还真是不值钱。

“值钱,每个姑娘都花了我许多银子。”他笑。

没有后悔,没有愧疚,连一丁点歉意都没有……一个人的灵魂要扭曲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人性践踏成这个样子。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动手宰了他!

“你杀我,还是不杀我,李扣子的结果都是相同的。”他依然微笑,“你们总爱说杀人偿命,我若该死,李扣子不也一样该死么她只是杀了你一条蛇!”石姨怒斥,“还是条吃人的蛇!”

杀的,是我的女儿。”笑容消失在他的嘴角“爹!”罂小姐绝望地喊出声,跪到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哽咽着,“十六年,我虽非你亲生,但十六年相处,纵是猫儿狗儿也该有些感情,在你眼里,我当真连猫狗“你只是我找来的戏子。”他冷冷拂开罂小姐的手,“可最后你还是演砸了戏子她愣住,眼泪被冻在框里,越悲哀,越哭不出来。

不管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曾恨过你。曾经,我最羡慕的不是别的孩子有肉吃而是他们有家有爹妈。”她垂着头,身体微微颤抖着,“我不是一个好戏子,因为我从来没有扮演过你的女儿,而是真的想成为你的女儿。话音未落,她眉头一紧,一口鲜血吐出来“你别再说了。”我赶紧扶佳她,双手触碰到的每个地方都已感受不到体温,她偎在我怀里,轻得像一片时会飘走的枯叶。

她像是听不到我的话,无力地抓住心口上的长命锁,笑:“我以为这是你给我的祝福,我好高兴,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拿下来……等我想拿下来时,它却怎么都不肯离开我拿不下来的长命锁?

我低头看去,锁片洁白如昔,刻在面上的如意云纹生动流畅,不过一块常见的长命锁。我伸出手去,可指尖才刚一碰到那锁片就缩了回来,被针刺到的麻痛顺着手指流过。

我皱眉,迅速以两指夹住锁片,稍一用力,锁片便从中间碎裂开来,不出我所料股浓黑之气嗖一下从碎开的锁片里窜出来,正要四散开去时,被我一把收人掌中凉到发酸的诡异感觉从我掌心窜到脑门,视线瞬间模糊,眼前一切都被扭曲成说不出形状的暗影,哭声、骂声不绝于耳,忽远忽近突然,混乱的一切像被谁撕开了一个角,光线透过来,越来越亮。

砰!一扇房门被猛地推开,脸色发白的婢女尖叫着朝外跑。

“何事如此惊慌?”三十来岁的男子正从走廊另一头而来,拦住了婢女那是……年轻时的罂大人?那时的他,英俊挺拔,正当盛年。

婢女吓得哭出来,指着身后的房门语无伦次道:“明珠小姐!蛇!明珠小姐是蛇!

胡说八道!”他大怒,抓住婢女一道往回走,“跟我回去看清楚!

房门之后,是装饰考究华丽的卧室,一看便是女儿家的卧房。他扯着侍婢往里走刚刚绕过屏风,便见到另一个昏死过去的婢女,倒在大床附近,手里端的药汤洒了一地爹……”床上乱作一团的锦被上,一个六七岁的姑娘痛苦地趴在上头,腰部以下,竟是覆满鳞片的蛇身,尖尖的尾巴无力地摇来摇去。最可怕的是,蛇身还在继续往上蔓延,此刻已经长到了肚脐他五雷轰顶般呆住,婢女哭叫着跪下:“奴婢也不知怎的,方才来送药时,明珠小姐就是这般模样了!

“明珠!”他跑上去一把抱住女儿,把自己的脸用力挨着她的脸,“没事的,爹在这里,没事的“爹,我好难过,像有火在烧我!”小丫头紧紧搂住父亲,哭成了泪人,“我是不是要变成蛇了?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你才刚过七岁生辰,还要活很久很久呢,你不是说还要穿最漂亮的嫁衣,当最漂亮的新娘么!”他更用力地抱住她,仿佛只要这样,就能阻止她的变化。

小姑娘的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呜咽着:“我当不成新娘子了…爹,我当不成了……说话间,她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抱住父亲的手也慢慢松开,蛇身眼看着已到了她的胸口……当得成!当得成!”他拼命亲着女儿的额头,“爹答应你,我的明珠一定会是世上最好看的新娘子!你不要睡过去,不要睡!

突然,一阵黑烟誊起,包裹住整个大床,再散去时,他怀里只剩一条黑色的蛇,小孩大腿般粗,缠住他的胳膊,嘶嘶地对他吐着信子。

“明珠小姐……”婢女瘫坐在地。

他像被人抽走了魂魄,任由这条蛇在他身上游走,脸上渐渐浮出怪异的笑容,喃喃:

“原来是真的光线暗淡下去,越来越黑,直到淹没了整个场景我倒吸一口冷气,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又亮起来。

宽敌的大厅里,几桌酒菜热气腾腾,他坐首席,十几二十个仆从拘谨地围坐一旁为首的管家模样的老头躬身对他说:“大人,只有三人要离开,其余的都愿意继续留在罂冢伺候大人跟…呃,小姐。

他点点头,四下环顾一番,平静道:“三天前的事,大家都知晓了,家门不幸,明珠蒙难。你们害怕,我理解,所以不强留。不论是打算离开的,还是愿意留下的,念在我平日不曾薄待过你们,只求你们对明珠的事终生守口如瓶。”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道:“喝了这杯酒,我便当你们答应了大人放心,明珠小姐的事,我们绝不跟人透露半分!”管家老头叹息,抹了抹眼泪,“可怜见的,我是看着明珠小姐长大的!夫人临去前一再嘱咐我们要尽心照顾小姐,可如今小姐遭了这么大的罪……大人,你一定要想法子帮帮小姐!

他叹气,拍拍老管家的肩膀:“只要我在,明珠就会好好活着。

老泪纵横的老管家举起酒杯,席间所有仆从也都端起来,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场景突然碎裂开,再聚找时,已经不是刚刚的大厅,灰黑墙壁的阴暗房间里,一个颇大的四方池子里正翻腾着冒着异味的黑色汤水,他站在池旁,用力将一具尸体推进池池子旁边的地上,挨个躺着刚刚还在跟他喝酒表忠心的仆从们。

阴影重新聚拢来,残缺不全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朝我涌过来。“杀人偿命!不得善终!”他们尖锐而绝望地叫喊着我定定神,捏紧左拳,喝了一声:“灭!”

“妈!妈!你发什么呆呀?

未知的小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有石姨跟聂巧人的脸,我用力眨眨眼,面前还是刚刚的场面,罂小姐还躺在我怀里,而我一直保持着左手握拳的姿势。

“我发呆?

对啊,起码愣了三秒钟哦!”未知说,“谁喊你都没反应。

我还当你中邪术了呢!”石姨拍了拍心口,“幸好没事。

所以,这就是真相了?

我把只剩半条命的罂小姐交给石姨,走到罂大人正对面,也盘腿坐下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准确说是一直盯着我的拳头他们还在罂冢吧?”我与他对视,“你也是蠢,留一两个做帮手替你掩埋尸体也好啊,自己干多累啊。

他不作声这样死去确实冤枉。”我慢慢松开拳头,一丛黑色的火焰状气体在我掌心跳动你倒是做得干干净净,连怨毒都藏得这么好。”

他冷笑,仍不说话。

这是何物?”聂巧人疑惑地看着我手掌上的玩意儿,“是那长命锁里的?”说罢他从地上拾起一块长命锁的碎片,仔细辨认一番后,皱眉道:“是人骨。”他又将碎片翻过来,眼神一变:“背面还刻了符文。”他将碎片递给我:“你看看。”

不用看了,那是吸取并禁锢怨毒的咒文。”我目不斜视,一直死死看着罂大人眼睛,“我不管你从哪里学来的邪术,事实是你还真挺有天分,一开始连我都被瞒过去了。没人会想到,你会把控制怨气的工具放在自己‘女儿’身上。你不怕杀人,却怕那些怨毒给你招来麻烦那长命锁究竟是何玄机?”石姨大惑不解,“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六年前,罂大人为保守一个秘密,毒杀了罂冢内所有仆从,并将他们的尸身用他的法子处理了一番,藏在了罂冢的某个地方。数十条人命无辜枉死,免不了怨毒横生未免这些无形之物惹来高手注意,他以邪咒刻于人骨之内,再雕成长命锁模样给罂小姐贴身佩戴,于是,罂冢内所有怨毒都会寻着器小姐而去,可以说她被这个玩意儿变成了活生生的收纳怨毒的容器。有活人的生气包裹,除了小姐会饱受怨毒之害外,只要长命锁不破,再有道行的人也不会觉察到罂冢内的异样,再加上一个仆从造反逃匿的谎话,要瞒住真相实在太容易。”我看了看石姨怀中的罂小姐,其实我并不希望她知道长命锁的真相,那无疑是往她遍体的伤痕上再洒一把盐,但我还是得说出真相,“身中怨毒之人,不但自身受损,时间一长还会影响他人,女不得有夫,男不得有妻,若定秦晋之好付方必死于非命。别问我缘由,怨毒深重起来时,就是这么恶劣众人沉默。

罢我的话,罂小姐却比我想象中平静,竟然还笑出来:“原来是这样……”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问我:“为何我摘不下来…“只有施术者本人,或者比施术者本事更大的人,才能解开。”我心里隐隐难受着抱歉,我们遇见得太晚了她摇头:“这是我应得的果难怪罂冢里没有一个旧人……世上竟有这般毫无人性的禽兽!”石姨听得暴怒气得发抖,“究竟什么秘密要赔上那么多人的性命我迎着所有人迫切的目光,说:“真正的罂小姐,在七岁那年变成了一条蛇,也就是罂冢后来的家神’。然后,诚如方才的‘罂小姐’所言,她成为了替代品,鱼目混珠,更彻底地隐瞒了这个秘密大人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大家目瞪口呆,包括假的罂小姐,她喃喃:“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人如何能变成蛇!这不可能“不可思议。”聂巧人摇头,“莫非中了妖术石姨什么都没说,脸色变得特别难看想不到这些玩意儿还会跟你告状。”罂大人看着那一团小小的怨毒,终于开了口它只是一团气,说不了话。”我朝手掌吹了口气,怨毒散去,“但它有记忆,即便散乱,也还是能看出端倪。你用尽方法让一切消失,可你一定不明白,爱与恨这种东西并不随着死亡而消失,我们的情感总会以别的方式留下来,不论时光如何前行,它们直都在。

“对,留下来,你说得很对。”他眼里突然有了光彩,“我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留我想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话。”我叹气,“也难怪你喝不了我的茶你可知我为何要给女儿起名明珠?”他忽然问我,眼底泛起久违的温柔,“我娘子笑话我太俗气。可我想不出比这个更能表达出我心意的名字,她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我还记得她第一次对我笑的样子,第一次喊我爹的样子,她穿过的鞋子,衣裳,我都给她留着。我想等她出嫁时再把这些送给她,告诉她只要跟她有关的东西,爹都不舍得扔掉,然后一定要等她上了花轿,我才能哭出来。”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到遥远的记忆里明珠爱漂亮,最喜欢红色的衣裳,我说姑娘们出嫁时穿的衣裳是世上最好看的红衣裳这个小傻瓜就天天闹着要长大要当新娘子。她娘走得早,所以我更要好好守着她,把她娘的那份起算上,我们的掌上明珠,要一辈子都好好的。

在他说出今天最长的一段话后,房间里突然沉默得厉害。

“因你而死的每个人,也曾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我望着袅袅香烟后,这个男人还沉在往事里的脸,“你送到她腹中的每个穿嫁衣的姑娘,也都是会当新娘子的人。硬要留住已经过去的人跟事,除了把自己拖得浑身伤口,你什么也留不住,你我都不是时间的对手。”我指着他的心口:“十几年心血,机关算尽,埋没良心,你除了留下两颗蛇牙,还有什么?

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捂住那个匣子,眼睛涨得通红,突然恶狠狠地蹬住我:“都是那个李扣子!不是她,我的明珠不会死!她会继续长大。她不贪心,她一年只进食次,她不乱吃东西,她只爱穿嫁衣的姑娘!其他时间它都乖乖待在器冢里,待在我身边从不伤害任何人无可救药,说的就是他吧,这一身罪孽,无处安放。

罂小姐强撑着从石姨怀里坐起来,艰难地挪到他面前,“你放了李扣子他怒视她:“你拿什么资格同我哀求她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咬牙道:“杀死明珠的并不是她胡说!”他怒斥,“我前前后后查得一清二楚,连她本人都承认,你还妄想为她开脱?”

“你们的行事之处位置隐蔽,山路又曲折,你却从未想过李扣子为何会那么顺利地埋伏在那里。”她的呼吸已经很困难,“是我啊,是我去找到李扣子,是我告诉她罂冢的家神’每年都要吃一个姑娘,是我请她除掉这个孽障…你知道么,在她之前,我辗转找过好几位捕蛇人,可他们一听到罂冢家神’,就说再多钱也不敢对它下手,是传闻这条蛇已成了精怪,二是惹不起财雄势大的罂大人……只有李扣子,只有她敢。

又是个意料之外。

罂大人张大了嘴,全身剧烈抖起来,指着她:“你说的可是实话?

“你对我太放心了。”她笑得特别苦,“你习惯了我对你的依附与顺从,习惯了我的弱小与怯懦。十六年时光,我确实是这样过来的,我并不知你给我的长命锁是催命符,只知自己的生命不会太长,既然一生都在当戏子,我也想在尽头到来前,尝一尝当戏子之外的事情罂大人的眼睛一片血红,他呼一下跳起来扑向她,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聂巧人果断地拽开他,我跟石姨赶紧把罂小姐拖到一旁。

“你们都是凶手!唐家那对母子也是!”这男人身上残存的理智与风度已经荡然无存,他在聂巧人的挟制下像个疯子一样喊叫,“害死我女儿的人,还想嫁人当新娘?做梦!她要死,她的夫君也要陪葬!”喊着喊着,他又开始怪笑:“你们去找啊,快去找啊!李扣子在等你们、她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我要看着她活活饿死,嘿嘿!

场面略为混乱,石姨急得跺脚,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我则迅速在脑子里计算李扣子被抓走到现在已经过了近六天,以她的身板儿,仅仅不吃饭不喝水没有其他折磨的话,乐观估计顶多能撑到七天。

天时间,如果一天之内我们找不到她,凶多吉少要是这里也有虫人就好了,这帮见钱眼开的妖怪,没有它们找不到的人。可这里是鱼门国,我没有多余的支援“你既然能从怨毒里看到死者们的记忆,就不能也去看看那个疯子的记忆么?”石姨突然想到了一个她认为的妙计你以为我是神么?只要摸摸他的头就能知道他的底细?”我皱眉道,“他跟鲁正不同,鲁正神志不清,对外界是没有防备的,所以我能用探魂之术窥得其记忆的片段而这个男人本就心思深沉,执念又重,现下又正是癫狂之时,就算我真进得去,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在那个虚无又危险的世界里与他缠斗,还不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石姨额头上冒出冷汗,回头扶住罂小姐:“你想想,你父亲最有可能把扣子藏到哪里?你是唯熟悉他跟罂冢的人了!

罂小姐无奈地摇头:“我确实不知,若我知晓扣子下落,老早就设法相救了。我害了她最开心的还是罂大人,他不停地笑,我们越着急,他越笑得厉害:“找啊,快去找他算准了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李扣子,才会如此有恃无恐,他甚至算好了结局那便是就算我们知道了一切真相,也只能眼看着李扣子死掉,他不怕死,是因为他已经了无遗憾…唉,老妖怪居然被找人这件事难住了…我速调人手过来,只要人在罂冢,断没有寻不到人的道理。”聂巧人道。你找多少人来都没用,他这样自信,说明我们根木不可能循正常途径找到李扣子,哪怕你把器冢翻过来。”我摸着下巴思索,校尽脑汁地把自己代人到他的世界里,如果我是他,我会把人藏在哪里…五子机默默到我身边,间:“你们要找一个很难找的人?

乎又忘记了他的存在,摸摸他的头:“是的。你不是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吗?

找到那个人,那个人就不会死了?“他又间。

对的。”我耐心道。

他看了围大人一眼,忽然走到他跟前,仰起头问:“伯伯,你讨厌那个人?所以要那个人死掉?

对!”他被聂巧人制住,动弹单不得,只能对着五子棋阴侧侧地笑,“真是个聪明的娃娃。你记住,只有抹掉让我们生气的人,我们才能活得快乐。

五子棋皱眉想了想,又走回来问我:“那个人很讨厌么?

真不知这孩子为何突然问这么多问题,我耐着性子道:“那是个姐姐,有人喜欢她有人讨厌她。但你得记住,抹掉别人从来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法子,不管你有多讨厌那个人。”我不能由着那个疯子乱救小孩。

五子棋转了转眼珠,转过头去对着罂大人说:“那么,伯伯你抹不掉那个人了,因为她不会死。

这是什么话?

五子棋低下头,伸出双手,口里默默念了几句什么,一道白光自他掌中而现,亮如星河,瞬时化为一柄雪白弯弓,式样古朴简单,连一条花纹都没有。

未知跟浆糊第一个叫出来,再没有比徒手变出一柄弯弓更神气的事了,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的小伙伴。

看来,你身边的小娃,不管亲生与否都天赋异禀。”聂巧人认真说道石姨诧异地看着五子棋:“娃娃,你弄一柄弓出来做什五子棋握紧弯弓,右手搭在弦上,扭头看着石姨跟我:“你们见过那姐姐?

我们点头那就集中精力念着她的名字,想着她的模样,把手放到我肩头。”他如是吩咐神情安然自若,全无小孩子的稚气。

我跟石姨对视一眼,分别将手放到五子棋的肩膀上,照他所说,闭目默念着李扣子的名字,想着她的样子,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拿点心砸我的野丫头,我印象可深呢。

五子棋吸了口气,突然发力拉动弓弦,再一松手,一道斑潮彩光箭一般自弦上射出,在半空中化成一只蝴蝶的轮廓,在屋子里盘旋了几圈后,不紧不慢地飞出了窗口,最后停在离窗口不到十米远的空地上,又飞升到离地七八米的地方后,化成一个光点,消失不见。

弯弓消失在五子棋手中,他脸色路见苍白,一手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手指着窗外蝴蝶消失的地方:“人在那里。

众人面面相觑,我们的眼力一个比一个好,可那里除了空气,哪里有其他东四?

可是,罂大人的笑却停住了,一晃而过的紧张被我看在眼里“娃娃,你确定人在那里?”石姨跑到窗前,又跑回来,“你可不要寻我们开心!

不会错的。”五子棋说。

我迅速将罂大人与我对峙时的所有场面都过了一遍,发现这家伙打坐的方向一直是对着窗外,而且这么冷的天,他不关窗户…他还不止一次表达出要看着她死去的意思莫非,他真的一直在看着李扣子他看得见,我们看不见……他受伤的左眼,突然变成了我的焦点。

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对聂巧人道:“把他抓紧了你要做什么!”他怒目而向,双手动弹不得就出脚来踢我,结果被我一脚踹到盖上,整个人跑了下来,我趁机出手,一把社掉了他左眼上的纱布。

一个黑洞,从纱布下漏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不是得了眼病,而是没了一只眼睛。

没记错的话,敖炽揍人是家常便饭,但很少要别人的性命。但很多年前,他曾经斩杀过一只熊妖,原因是它将捉来的活人以“目牢”之术囚禁。所谓目牢,便是拿自己的眼睛做引,用咒力在任何他选中的地方造出一块“牢房”,地上、空中,甚至水下,都可以。在施术者眼中,这是一间随他意志而生的实在的牢房,可以进出自由,随时观赏但旁人眼中,这间牢房是不存在的,至于关在里头的人,除非咒术被破,到死都无法离开,不论如何挣扎喊叫,外人都是听不到的。但是一且咒术成功,施术者拿来做引的眼也就废了。敖炽说,会拿这种法子来囚禁别人的家伙,不是疯子,就是连自己都不放过的狠角色,不杀恐留大患那这个男人是哪种?他既是疯子,又比谁都清醒,想留住最爱的女儿,却用了最狠毒的方式。

幸好,我还记得敖炽是怎么破咒的,而且现场也正好有破咒的材料,遂赶紧拉了浆糊跑出门去,回来时,我手里托着一个汤圆大小的泥丸子,成分很简单,泥巴跟浆糊的童子尿——来不跟众人解释、我对准大人的我眼,将泥丸子一巴掌拍了下去。

他叫一声、一缕灰烟从在他左眼上的泥巴里冒出来。

同一时间、石姨惊叫一声:“扣子!

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半透明的房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里,两条锁紧紧扣住倒在地的李扣子,一件华丽至极的嫁衣挂在她的正对面,红得,乍跟一看却像个塑女子、默主视着跪在眼前的人,寒意顿生。

真是会选地方我飞身跃出窗外,刚一触到房间、整个空间便失去了支撑,半透明的墙壁瞬间消失、我赶紧托住坠下的李扣于、平稳落地。不远处,躺着那件嫁衣,粘了泥巴,孤零零、脏兮兮。

赶紧探了探她的鼻息,虽然微,但好歹是活下来了、本就瘦小的人,脸颜都去了,嘴昏干得裂出了血口子。

石姨疯子似的扑出来、一把抱住她、一会儿喊她名字,一会儿听她心跳,又是哭又七手八把她抬回房中,先倒了一小杯水给她喝下去,见她呼吸稍微顺畅了些,才又倒了一杯水让她喝。第二杯水时、她已然有了知觉、微微睁开眼、抬起手抱住水杯,大口大口地国一慢点慢点,别急、小呛着!”石姨红着跟睛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没事。

未知从完里出一块柱花糖给我:“给姐姐吃,我觉得她肯定很饿了。

糖来得真是时候,我将它尽量掰碎,递到李扣子面前:“吃吧。先吃一块糖,级会儿再进食费力地坐起来,看我眼,接过糖一口塞进去皆大欢喜的结局啊只有一个人使使地坐在地上,捂着左眼,指着李扣子:“你为何还活着……为”说着,他跟神变,突然从地上弹起,疯狂地朝这边扑过来。

啪!聂巧人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

“他已经闹得够久了。”他吁了口气,看着趴在地上的罂大人。

罂小姐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李扣子身边,咚一声跪下来。

罂小姐?”她的声音还很虚弱,“你这是做什么?”

“我几乎害了你的性命。”她红肿着眼睛,用力朝她磕了个头,对不起。李扣子伸手挡住她,说:“我接了你的生意,自然要完成。那是你家的家神,你还能大义灭亲,我还是佩服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她泪如雨下,“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只是嫉妒它!

李扣子疑惑地看着她:“嫉妒?我不明白。”

“没事,这些都不要紧了。”她笑着擦去眼泪,“你活着,我就安心了…彻底安心了……说罢,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把一生的压抑都化在了这口气里。

“罂小姐?”我连忙扶住歪倒的她“别喊我罂小姐了…”她气若游丝,嘴角却挂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我野狗抢过骨头,我打不过它。冬天我曾经跟野猫挤在一起取暖,它们老在我脚上拉尿,臭烘烘的。我没有名字,我是街边一个小叫花子。姐姐,你说我这样的人,如此槽糕的一生,死了能不能去极乐世界“我不知道。”我反问她,“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你还会跟他走么?

我不知道。”她笑,“时光不会重来。

“那就跟着它走吧,别留在原处。”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姐姐,我看见你身上有光……”弥留之际的她,嘴唇动着,“很暖和,很想靠近……姐姐,别把我……葬在罂冢。

她的手,渐渐从我手里滑了下去房间里静得只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罂小姐……罂小姐?”李扣子摇了摇她的手臂,一下,两下她死了。”我拉下她的手。

“这么容易就死了?”李扣子怔怔地看我“你以为死有多难?”我反问,“一个擦肩,一声道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生命没有你想得那么强悍,所以才要好好爱护着。而你,好像从来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她咬了咬嘴唇,赌气般道:“我不会死的,在找到那个人并且杀了他之前,我都不会死。”

“你这孩子…”石姨急得轻打了她一下,“才捡回一条命,就说这样的混账话!

皱眉,闭紧了嘴巴,再不说一个字。

我起身,窗外的天空已开始泛白,我觉得累,第一次这么累,我们救回了唐公子救回了李扣子,揭穿了罂冢主人的真面目,以及一个关于蛇的秘密,可我并没有很痛快的感觉。

聂巧人说:“你们先回换朱颜吧。这里我会善后。

我看着门外:“我得先去做件事,你就当看不见吧。”

于是,这一天的破晓,好些早起的人远远瞧见响冢里头冒起一股黑烟,隐隐地还有火光。

种满了罂粟的花圃,在熊熊火焰里变成了灰烬素来清静的罂冢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大批官府的人进进出出有小道消息传出、说富可敌国的罂大人被官府抓了,罂小姐也死了,衙差们清理烧焦的花圃时,在士下翻出了白骨,据说有近二十具…罂冢,变得名副其实。

看吧,都说他是靠养蛇妖得了大钱,听说那蛇妖死了,罂冢果然也就垮掉了—看热闹的人得出了他们的结论,口气里有种痛快,但私心里却也想着,若有一日自己也得了能发家致富的妖怪……该多好最难过的应该是与罂冢有生意往来的医馆与大夫们,没了醉生散的供应,他们如何像神一样抹去病人的痛楚,不论病人是否真的需要这个“神药”,他们一定恨死了烧要花圃的人可我不怕,我树皮很厚,尽管恨我骂我吧,我还嫌烧得不够狠哪。可怜我的未知把脸都憋红了才吐出那么大的火焰人今以后,罂冢一切都成日日时光,静止不动,越来越远。

间确实是个有趣的怪物,飞奔向前绝不停留,每个它奔向的明天又很快变成被它抛弃的往日,人之苦楚,无非追不上明日,又留不住昨天,还蠢兮兮地把今天弃之不154李扣子一连喝了五碗粥,硬是撑圆了肚子才罢从头到尾,石姨都坐在她旁边给她添饭夹菜,生怕挪开视线她就会不见唐夫人在外屋来回了好几次,时不时朝里屋望几眼。

想道歉就去吧,探头探脑的不好看。”我哨着苹果走到地身后。

她支吾着:“我就是看,她活着就好“人是救回来了,害她的人也不是你唐家,但当初好歹你把她扔井里,这事是你不厚道。”我说,“去吧,你老跟她别扭着,唐公子以后也不好办哪。

她想了想,不情愿地挪了进去。李扣子见她进来,面色略为尴尬,没说话。

石姨赶紧起身给她让了座,又关切道:“唐公子还在睡?”李扣子平安归来,她一点坏牌气都没有了、见了谁都是好脸色,哪怕是曾经的威胁对象。

“嗯,面色好了不少,脉象也正常。”唐夫人坐下,瞄了李扣子一眼,也不正眼看她,“你这里呢?可还平安?

平安平安、好着哪。”石姨摸着李扣子的脑袋,笑得合不扰嘴唐夫人看着桌上的空碗,说“听说饥饿过度之人,不宜一次进食太多,易伤肠胃。

石姨听出她的意思,赶紧道:“那是那是,所以只敢让她喝粥。”说着又戳了戳李扣子的脑袋:“还不谢谢夫人关心?

李扣子看了唐夫人一眼,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吱声。

“我知你不喜欢我。”唐夫入还是盯着那几个碗,“我也不喜欢你。可章儿对你往情深,我也无话可说了。有了此番遭遇,比起费尽心思让你消失,我宁可你跟章儿平平安安在我跟前、哪怕你天天惹我不高兴。之前的事,就过去吧。

李扣子微愕,半晌才道:“你……你不怕我再去偷你家的东西么?

我缩着脑袋在门口偷听,差点忘了这茬,当时唐夫人口口声声说李扣子是贼,却不知她究竟偷了唐家什么东西?!

你嫁人唐家,就是我家的人,自家东西想拿就拿,说什么偷不偷的,难听。”唐夫人白了她一眼,“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偷溜到我房里究竟是想寻什么她抿了抿嘴唇,摇摇头:“罢了,我不找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然后,她突然起身,慎重地对唐夫人说:“抱歉,我之所以主动寻上门来,同意跟唐公子的婚事只因为我想借此机会去你府上找那件东西。我动机不纯在先,你扔我入井在后,扯平唐夫人诧异地蹬大了眼,石姨也吓了连声道:“你这糊涂孩子!

待唐公子醒来,我会同他说清楚。他是个好人,应该娶一个更好的妻子。”李扣子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你这傻丫头啊,以后上哪里去找像唐公子那么好的夫君!”石姨急得在她身边跳来跳去,“你知道咱们有多盼着你当新娘子吗!你这孩子到底咋想的呀?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好姻缘!你看看那罂小姐,再想想你自己,你…正因你们跟我讲了她的一切,我才更明白时光不是拿来演戏用的,我不想再为任何目的去演戏,包括做他的新娘。”她认真道,“我与他有缘,我不讨厌他,甚至为他的细心体贴感动过,但我从未有过与他共偕连理的念头,他不是那个我奋不顾身也要在一起的人扣子…”石姨抓住她的手,张了半天的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将她的手一扔,抹着眼睛跑了出去。

石姨!”李扣子拔腿要追。

都别动,我去。”我钻出来朝她摆摆手。

刚一转身,木道长端着洒掉半碗的汤水抱怨:“跑那么快作甚!可惜这碗好汤了!

让开让开!”我拨开他追出去唉唉,老板娘你去哪儿啊?”他在后头大喊。

好好照顾你的袁三郎!”我头也不回地说。

“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哪…喂喂,老板娘你早点回来啊!

我在离挽朱颜不远的小河边找到了石姨她坐在岸边的石块上,对着淙凉的河水抹眼泪这么浅的水,淹不死人的。”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你才要跳河哪!”她吸了吸鼻子,“那死丫头,说不嫁就不嫁了,眼看好事化成水,我怎么跟她爹……”念着念着她突然住了嘴,改口道,“我怎么跟她列祖列宗交待“你还想瞒多久?”我突然加重了语气。

她眼神闪烁,支吾着:“你说啥?我没瞒什么…个妖怪,十来年如一日看护着一个人类的孩子,尽心尽力视如己出不说,为了她,拼尽妖力也要取了人家的时间来报复威胁。”我摇摇头,“这很少见。罂小姐化蛇的真相爆出时,你脸色比罂大人好看不到哪儿去,似乎这件事对你的刺激也不小。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她愣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果真是一只老妖怪说吧,这里没别人。”我往河里扔了个石子儿,水花溅起老高。

我想再去看看罂大人。”她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我挠挠鼻子:“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我有一件事要问他“中午时聂巧人来了一趟挽朱颜,说明日就要将罂大人押回官府按律处理,现在人还在罂冢,走吧。

傍晚时分,我们又站在了这座毫无生机的大宅前。

罂冢最靠里的房间做了暂时的牢房,聂巧人带了手下,亲自看守。空气里还弥漫着焦味,混合着淡淡的、奇异的香。

“你们要见他?”聂巧人打量我跟石姨,“如今他已是阶下囚,不是旁人说见就能见的。

我一定要见他!”石姨坚决地说,“你不允,我就睡在这门口!

付!我也睡在这门口!”我冲他冷哼一声,“不但睡在这里,我还会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几个手下嗤嗤暗笑,又被他的眼神震回了严肃脸。

他路一思忖,把房门打开,冷冷道:“进去吧,别太久。一把年纪就别滚来滚去了。”

“我高兴!”我白他一眼。

房间不大,堆着杂物,光线不明不暗。

他坐在椅子上,垂着头,手脚都被锁上镣铐,对我们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停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石姨喊了一声:“罂大人罂冢都没了,哪里还有罂大人。”他倒是清醒了不少,说话也正常了我有件事问你。”石姨攥了攥拳头,“你并非罂家子嗣,对不对他慢慢抬头,一张憔悴不堪的脸暴露在光线里“你说什么?”他反问。

你本姓武,不姓罂,对不对?”石姨死死盯住他的脸,“回答我他愣了愣,突然笑出来:“姓什么都无所谓,随你高兴石姨看了他很久,说:“不可生子,若得子,七岁必成蛇他的脸色渐渐惊恐起来,铁链被他拽得咯咯响:“你…你如何得知这些话?”

“看来,你兄长对你说的话,你真的没有听到心里去。”石姨叹了口气,“你以为你是天下最好的父亲,可那只是你以为的。”她转过身:“都说命由性定,此言诚不我欺走吧,我问完了“你站住……”他将铁链弄得哔哗哗响,“你是谁?你别走!

我不知道石姨这是闹哪一出,但这个男人,注定是喝不了我的茶的人,他一直在败给自己的痛苦,一次次想办法屈服于它,扛不过苦,当然尝不到甜。我本来还想跟他说几句话,可是看了看这个又疯狂起来的囚犯,我放弃了跟他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转身离开石姨连招呼都没跟聂巧人打,沉默着朝外走,我跟上去,一直陪她走出罂冢,再走到市集,又走到街口一间酒馆前时,她才停下,回头跟我说:“咱们喝点酒呗?

喝啊。”我指着最烈的高梁酒,“喝这个吧!于是,明沉的下午,两个女怪抱着一坛高酒,坐在街头酒谊靠窗的位置,你一杯,我杯。

几环下肚,石读着嘴,说:“我跟你说个事儿,好久好久前的事儿说项,我爱听故事,特别是很久很久前的故事。

我说了啊!

快说,别废话!

始的验上已飞起两块红量,看着窗外经过的行人,打了个酒隔头长得不结啊,不过怎么老爱爬树,女孩儿家爬树不好看。

我看始娘说了始好多回,她也不听,有本事你自己跟她说去。

隐的树丛从后,她一把拽住男人的骆膊,严肃道:“扣子已经六岁了!

我知道。”男人依然喜溢滋地从树丛的缝隙里窥视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抱着树干地爬,月色落了一地所以你所以我只剩一年时间了。”他回过头,温柔地看着她,“这些年辛苦你了,往后的许多年,伯还要辛苦你,替我看着扣子。

“真的没有办法?”她握住他的手,“你再想想,再试试!”

凡事有因果,若非武家杀孽太重,也不会有这之后的种种了。”他平静道,“这些年我在山中也过得平静,日有鸟啼,夜听流水,其实啊,种花比捕蛇有意思多了。这种平和,是往日的我无论如何也得不来的。时妖,我没有什么遗憾的。

地的眼泪,热热地滴到他的手背上与他相遇的情景,清晰地仿若昨日才发生。

始是时间的结晶,一只微小的妖怪,顶着一个沙漏样的身体在野地里修炼,她还算勤奋吧,一百多年的时间,早起晚睡,从不遗漏哪怕一丁点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她已经能变成人的样子了,就是坚持不了太久,顶多一个时辰,还只能在夜里。其实她也可以不修成人,修成鸟或者狐狸都会容易很多,但她还是觉得当人要方便很多。她寻思着再过几百年,说不定就能成人形,那会儿就能在人间自由出人,潇洒生活了可是,这个计划差点被那条蟒蛇毁了,连她都差点毁在它嘴里。这条蛇一定盯上她很久了,它好像刚刚才开始修炼,听说蛇如果修炼到极致,就能化为龙。但是这需要很多时间,很多灵气。一定是她身上的灵气引起了蛇的觊觎,如果吃了她,它起码能节省一百年的修炼时间吧。所以,她被偷袭了。

她被蛇紧紧绞住,难受得要死,它是打算直接把她绞碎么?

早知这样,还不如开始就修成狐狸,起码跑得快啊。

天旋地转之际,一腔蛇血喷得她浑身都是那黑黑瘦瘦的少年,手起刀落,那么大一条蛇,硬是被他一刀断了脑袋。

他在蛇身上头发现了她,捏起来看:“这是什么?

“我是时间的结晶!”她在他手里挣扎,吓得他赶紧撒手“你是妖怪?”他把刀横在前头,“你吃人?”

我要是能吃人,就不会被蛇吃了。”她十分恶心地从蛇身上跳下来,飞到他身上躇来踏去,“你把蛇血都弄到我身上了!

“我刚洗的衣服……”少年讷讷道。

早晚也会脏的!”她蹭干净自己,跳到他肩膀上,“你是谁呀?怎么会到这里“我跟我爹来捕蛇的。”他指了指不远处,“我弟弟在山下等我们,他嫌山里太脏不愿上来哦,那我得躲起来了,你效了我,我可以见你,但是不见他们。”她跳下来,“我要回去了。”

你是什么妖怪呀?”少年在身后喊。

“时妖。”她说。

“这座山这么大,我上哪儿找你呀?

“从这儿直走,看见一块像猫的石头,我就在石头底下的洞里之后的日子,她依然勤奋修炼,现在已经能化作两个时辰的人了少年每隔段日子就会来找她,他说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当妖怪的朋友,觉得很她也喜欢这个杀蛇时带着股狠劲儿,但对她却会露出温柔笑容的小子。她跟他讲自己的过去,山里的精怪,还说了自己的理想。

他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像他爹那样优秀的捕蛇人她问他,你爹有多优秀?

他得意地说,没有我爹杀不了的蛇,有剧毒的,身子像水缸一样粗的,还有会喷火会说人话的,不管是普通的蛇还是传说中有法力的蛇精,都不是我爹的对手。

她想了想,问,为啥要杀它们他愣了愣,对啊,为啥要杀它们?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捕蛇人的儿子,所以杀蛇是天经地义的,这就是理由吧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蛇,杀了岂不是太可怜了。她嘟着嘴说。现在,她已经能在整个夜里维持姑娘的模样了,还是个挺好看的姑娘。

他挠着头,我也说不好,反正我爹见蛇就杀,我家的米粮都是靠蛇换回来的。

随便吧,反正别杀我就是了。她嘻嘻一笑。

他笑,不会杀你的,我的刀从来不对着朋友数年之后,她的修炼没有大长进,倒是他从豆芽菜般的少年长成了浓眉大眼的小伙那天,他喜滋滋地跟她说,他要成亲了,邻村的姑娘她好看吗?”她也高兴,听说成亲是一件大喜事没有你好看。”他说,“如果你是个真正的姑娘,我一定要娶你的,嘿嘿。

她低下头笑了,说:“人跟妖怪是不能成亲的所以我们当朋友呀。”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包米糕,“这是我未来媳妇做的,可好那包米糕,她拿去分给在附近修炼的狐狸跟野兔吃了,不知为啥舍,他欢天喜地地离开后,她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这一走,差不多十几年都没有再来成亲之后一定会变得很忙,要照顾妻子,说不定还要照顾孩子?!狐狸说人类成亲之后就会生孩子的。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忘记山上这个妖怪朋友时,他却来了,跑得踉踉跄跄、失魂落魄。

她差点认不出这个满脸胡楂,一脸悲苦的男人我不能再回去了。”他握住她的手,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还是被忍了回去为何?”她诧异,“你娘子不要你啦‘若是这样该多好。”他苦笑,“时妖,你可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何要杀蛇她点头。

我现在仍然给不了你答案。”他无力地坐下来,“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希塑武家永远不做捕蛇人到底怎么啦?”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你慢慢讲。我成亲那年,我爹斩杀了一条已经会说人话,且头上已隐隐生出角来的白蛇,很大一只,鳞片像雪一样。他说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厉害的蛇,再晚一年,说不定就化成龙了。”他缓缓道,“动手前,这条蛇说自己腹中有子,求我爹放过它,但我多没有他对蛇从不手下留情。白蛇临死前,用尽余力朝他吐了一口腥气,说杀子之仇,必报于武家后人。我爹把这事说给我们所,当成一个笑话。”他停住,身子微微发抖,又道,“我成亲当日,村里一片热闹,一个路过的老头也被请来喝喜酒,老头见了我爹,连称不妙问他最近可曾杀过一条非同寻常的蛇,我爹便说了这事,还奇怪老头如何知晓。老头对他说,你已中了蛇生咒,那是快化龙的蛇才有的本事,专拿来报复阻挠它修炼的人,看在你请我喝这杯酒的分上,好心劝你一句,莫让你两个儿子给你添孙子,他们腰下无儿女,尚可安度一生。若不幸还是有了子女,记住,当爹的一定要在孩子出世前离开,今生今世都不可让孩子见到自己,如此,孩子可保平安。但当爹的……性命会终结于孩子七岁那年。如果舍不得离开,当爹的不会有事,但这孩子一旦长到七岁,就会化成蛇,还是会吃人的蛇。我爹听完大怒,连骂带打地把老头赶走了。

她张大了嘴:“老头说的是真的他抱住发疼的脑袋:“没有人把那个疯老头的话当一回事。成亲第二年,我的儿子出世了。那年,我父亲去世,家中重担全部落在我身上,我没有父亲那么厉害的本事靠捕蛇也没有赚到几个钱,但生活还算安稳。但我弟弟不愿意再跟我一同生活,他说要去别处谋生,不想再过这种平淡拮据的曰子。我拦不住他,也没理由拦他。他一走就再没回来。我辗转托人打听,才知道他跑去给一户有钱人家当了养子。如果这是他希望的生活,我也不愿去打扰了。我跟妻子仍旧生活在这个小山村里,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可爱聪明,日子还算快乐的。眼看着,儿子就七岁了。”他的痛苦之情溢于言表,吃力地说:“那天早上,我去他房里喊他吃早饭,谁知床上没有人,只有一条胳膊粗的蛇嘶嘶冲我吐着信子,蛇身上还挂着我妻子亲手缝的小褂子。我五雷轰顶,在妻子还没发现之前,赶紧捉了它关到蛇篓里,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出家门,一路狂奔到无人经过的荒地里。

她紧张地问:“你把这条蛇怎样了我把它关到了岩洞里。”他咬牙道,“我能怎样?我下不了手杀它,那是我儿子,昨天还在眼前笑着喊我爹。我骗妻子,说儿子一早跟我上山砍柴,失足落下山崖。她当然伤心欲绝,但总上,发现一条肚子被撑得老大的蛇。

“是它?”她情不自禁捂住嘴。

“村民们怒了,拿铁轩刺,用火烧,它也愤怒了,咬伤了好几个人。我无法再沉默,拿了刀冲过去。”他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它认得我,它不咬我,还乖乖把头低下来往我怀里拱。

别说了……”她也哭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擦掉眼泪:“当血从我的刀刃上流下来时,当失去幼子的那对父母心裂肺地大哭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一个错误。当他变成蛇的时候,我的儿子就已经是“过去’了,可我硬抓住它,不肯让时间带我走……”他顿了顿,拼命挤出个笑容来:“所以这回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们又有孩子了?”她瞪圆了眼睛,“如果老头说的是真的,你这样做,七年后你就会死了呀!

没了儿子,我妻子一直沉在悲伤里,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她都默默掉眼泪我欠始的太多了,没有给她好的生活,甚至不能让她做一个幸福的母亲。所以在失去儿子后的第六年,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他握住她的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想痛写他是傻瓜白痴,但还是罢了。

“你妻子怎么办,难道你也不见她了?”她问。

不能见她,更加不能跟她说实话,否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念着来找我。万一碰了面,岂不是前功尽弃。”他摇头,望着她的眼睛,“所以我请你帮忙,我会偷偷回去给他们送钱粮,如果我回不去,请你帮我照看他们母子。”

她答应了他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起名叫扣子,老人说,名贱好养。

村里人都说武家太坎坷,儿子没了,丈夫去山里砍柴又再没回来,多半被虎狼吃掉扣子娘却一直相信丈夫会回来,她总跟女儿说,你还没出世时,就是你爹的心肝宝贝,他不会舍得丢下你的。顶住各种流言蜚语,她一天天带大了女儿。不过有些事她从未对旁人说,家里常会出现不知来历的银两,虽然不多,但也够生活,头天已经见底的米,第二天一早自个儿就满了,她觉得这是神仙在帮忙扣子打小就比男孩子还大胆,把小女孩吓得哇哇哭的大蜘蛛,她居然敢抓在手里玩还有,她特别讨厌蛇,一看到就会去打。扣子娘说了她好多次,她都不听渐渐晓事的她开始问关于父亲的一切,她娘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都当故事讲给她听,包括武家捕蛇的过去,跟她说,她爹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是,爹再厉害,他也不回来看我一眼……小丫头默默嘟囊好在她还是平平安安长大了,在她娘的看护,以及背后那些人的照顾下。

扑通!

爬树的扣子不小掉了下来,他本能地站起来想冲出去,六年来,他无数次压下这种想冲出去抱抱女儿的念头,这次也不例外。

扣子瘪着嘴站起来,自己拍拍手掌,没有哭。扣子娘远远地跑过来,嗔怪着把女儿领回了家。

他坐下来,妻女的背影在月色里化成了两个小点年后,当扣子娘给扣子买了一身新衣服替她庆祝七岁生辰时,他躺在山洞的石床上,身体像冰一样冷跟你说个秘密,早在我儿子出事的那年,我就找到我弟弟了。”他拉着她的手像平日里聊天那样轻松,“我跟他说,不可生子,若得子,七岁必成蛇…老头说的话是真的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我疯了,把我赶出来啦。”他有些担忧,“他夫人已经身怀六甲……唉,不知他将来如何各有各命,你管好自己吧。”她嗔怪,“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行不行我不想休息…”他的声音渐渐低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时妖,那个…就拜托你了。”她顿时红了眼眶,噙着眼泪点头:“放心,我定会办妥谢谢…认识你,我很走运。”他长舒了一口气,满足地闭上眼睛,从此再没有睁开姨睁开眼,李扣子泪流满面的脸便吓了她一跳她从床上坐起来,不顾还在发疼的脑袋,连忙问:“扣子你咋啦?哭啥呀哭?

李扣子什么也不说,一把抱住了她,把攒了十七年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似的她惊慌失措地拍着李扣子的脊背,又费劲地扭头看着坐在桌前喝茶的我:“咱们不是在酒馆喝酒么?几时回来的?我咋不知道?

“你酒量太差。”我叹气,“还得我把你背回来,真是作孽。冬“啊?”她大吃一惊,“我醉了?难怪脑袋这么疼…“”她心下一慌,忙间:“我是说什么了可多可详细了。关于你跟那个男人的友情。”我吸了一口茶,“好故事,我喜欢。顺便一字不漏地分享给李扣子听了“你……你怎么说给她听了!”她急了,“我答应了她爹不告诉她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我耸耸肩,“觉得真相太残酷?所以宁可让她以为有抛妻弃女的不负贵的坏爹?还是怕她知道你其实是个妖怪?

石姨无言以对。

李扣子抽噎着直起身子,眼睛红肿得不像话,“石姨,你真是妖怪?

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李扣子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五年前我娘去世后,我离了老家四处游走,捕蛇好像是我的天赋,也是我唯一谋生的本事,可是我娘一直反对我捕蛇,说那不是女孩子该做的行当,我不听,我偏要当捕蛇人。后来你找到我,说是我娘远房的表妹,将我带到诡肆,让我住到挽朱颜的隔壁。我不知我娘是否真有个表妹,但我知道你是真正对我好,处处照顾,视我如亲女,除了没喊你一声娘,我心里,你早与母亲无异,哪怕你是只妖怪,我这念头也没有丝毫动摇。”她顿了顿,“你也说过女孩子捕蛇实在不好,要我趁早放弃,记得你说过许多次,可我还是不听,我行我素。你知道为何吗?

你倔强啊,从小就这样,让你往东你是一定往西的。”她捏了捏她的脸,“幸好我不是你娘,不然早被气死了。

她摇头,哽咽着说:“我一直以为我爹还活着,只是不喜欢我,不愿意见我。我想,他也是捕蛇人,只要我在这行做出大名堂,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就是这样想的“你不恨他?”我问“根!一度恨不得杀了他!”她认真道,“我生病时,我娘带我去看大夫,差点被马车撞死。我被别的孩子骂没爹的野孩子,我去打他们,打不过,他们的拳头落在我身上,特别疼。还曾有不正经的男人,在我家门口探看,见了我娘就胡言乱语,我娘只能锁紧门躲起来流眼泪。每次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快点长大,找到他,然后狠狠捅他刀,让他知道我们受过的一切苦楚,都是因为他的缺席“你……你这傻孩子!”石姨急忙道,“你生病时,他让我把最好的药偷偷放到你家里,那些欺负你娘的流氓,后来不是再没出现过了吗,他蒙着脸半路截住那些家伙,挨个狠揍了一顿,说他们再敢欺负你娘就杀了他们。他一直都在离你们很近的地方。

可我并不知道啊。”李扣子说,“你看,你找到我时,我说我姓李,那是我自己给自己随便改的姓,我恨他,恨得都不想用他的姓氏。找到他,一度是我最大的愿望我也跟你说过的,可你说茫茫人海,还是缘吧。所以我自己暗暗想力法。

听了这话,我放下茶杯,问:“你说的办法,莫非跟你去唐府偷东西有关“皇蛾弓。”她答,“我答应唐公子的婚事,就是为了找到这件宝贝。有人说,唐府内有三件宝物,其中之一的皇蛾弓,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一箭射出,没有找不到的人。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不想放过任何机会,才一改前态,主动去到唐府允下了这门婚事。

可是,我住进唐府多日,多方寻找,也没有寻到任何与这把弓有关的东西。”她顿了顿苦笑:“现在想来,也许这也是天意,上天也见不惯我继续这种错误的执着。

皇蛾弓…我跟石姨对看一眼,心里当然都想到了五子棋手里的那柄雪弓,但是我们在离开罂冢时答应了五子棋,不把他出手找到李扣子下落的事说给任何人听,包括李扣子本人跟唐夫人。这孩子说,等他弄明白自己还不明白的事之后,他自会向有关人士坦诚一切。

我们不能食言,所以,就让李扣子以为根本就没有皇级弓的存在吧“你现在也不需要这个东西了。”我起身,“你们俩继续聊吧,把这些年的误会都聊明白聊清楚,顺便想想以后的日子。”我正要出去,又回头对石姨眨了眨眼,意思都在眼神里了,人我给你救回来了,该兑现的东西也该兑现了!

出了房间,木道长匆匆跑过来,大声喊:“老板娘你快来看看,袁三郎好像不行我赶紧跟他过去,这会儿,唐夫人跟几个小鬼头都围在袁三郎的床前,见我来了唐夫人忙道:“你快来看,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上前一看,床上的袁三郎居然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随着他心口缓慢的起伏,透明化越来越严重。皮肉伤会把人变成这样?绝对不可能啊!

喂,你醒醒。”我试着去拍他的脸,像是拍在冰凉的稀泥里。

牛圈里,有箱子…里头有我的钱。”他微微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着,“帮我数数看…够不够买珍珠……通宝斋里那颗很亮的珍珠“他在说什么?”我糊凃了。

i谁知道呀,这小子打一睁眼起就在说钱啊珍珠啊什么的,人一直是糊里糊涂的。

木道长说,“现在人还变成这个样子!”

“通宝斋是诡肆里的店铺,专卖珠宝玉器。他一直在攒钱,想买一颗珍珠。”石姨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袁三郎半年前就病死了。”她走到床前,叹了口气:“是我见他可怜,送给他半年时间,才能‘活’到现在。大家都愣了愣,时间也能送?

“我是时妖。”她环顾四周,笑笑,“挽朱颜的生意,也是靠我收购时间再贩卖出去才会这么好啊。”

“你不是卖面败的么?”唐夫人疑惑道。

“世间没有任何面敷可以让人青春不去。”她摸了摸自已的脸,“我是时间的妖怪虽然能力微薄,但有取走时间的能力。有人为了银两,甘愿把自己的时间卖给我,一年或者两年,我从不多要,我再将这些宝贵的时间作为原料融到面敷里,这面敷便有了延缓衰老、再现青春的奇效,卖给阔太太们再合适不过。”她的目光转回到袁三郎身上,又说:“我与这孩子关系不错,他很早前便跟我说过,他在攒钱买一颗珍珠,打算送给罂冢的明珠小姐,但不敢跟别人说,怕人笑话他,但他知道我不会,因为他觉得我是个好人。我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个,他说他问了别人,能让女孩子天天开心的东西是什么别人说女孩子都爱漂亮的珠宝,看了就会笑。所以他想买颗珍珠给罂小姐,因为她总是不开心的样子。我说我可以借钱给他买,靠他那点工钱,何年何月才能买到那颗珍珠啊。

他却不肯,说送礼物要诚心,要用自己攒的钱才好。我笑他死脑筋,后来他每次来送牛肉,我都多给他赏钱。只可惜,他注定命薄。”

前你说他跟他爹得了一样的病?”我问她。

“是,治不好的病。半年前,知道他病重的消息,我去探他,他人已经迷糊了,却还在说再有半年就能攒够钱了,能买珍珠了……”她又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时侧隐,将原本拿来做面敷的半年时间,用妖力挪到了刚刚断气的他身上。比起跟人类收购时间移植时间给人类这件事要难太多,反正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像正常人那样多活了半年。现在,时候到了,谁也留不住他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在众人略带惋惜的目光里,袁三郎带着他梦里的珍珠,化作一缕白气,消失在床上。

“时间是很短的,一辈子也不见得有多长。”石姨望着空空的床铺,“有人忙着留住不该留的东西,有人忙着怎么抹掉不喜欢的人,也有人忙着努力攒钱,只为送一颗珍珠给在乎的人。”她笑出来:“人类就是这么好玩。

她在笑,眼里却聪隐有泪光。

片刻之后,她拉了拉我的袖子,说:“你唱我出去一趟吧。

又喝酒?”我蹬她。

“不喝了,去拿点东西。”她拽着我往外走。

路过唐公子的房间时,我看到李扣子在里头,现在应该叫她武扣子才对?喊起来还真不习惯。

我让她去的。”她笑笑,“于情于理,她都该跟唐公子道个歉。

房间里,扣子安静地坐在唐公子床边,熟睡中的他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她又小心地给他放回去。

我们的一切折腾与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场面么,两个差点死了的家伙,都好好地活下来了。至于以后两个年轻人要如何相处,那只能随他们高兴了。

石姨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跟我走出了挽朱颜。

此刻已是深夜,她跟我并肩走在无人的小街上,说:“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我问她,“除了借钱,别的都可以。

“以后我也用不着钱了。”她笑,停下来,深吸了口气,从口里缓缓吐出一道斑潮彩光,落到手掌后,变成了一块拇指大小的椭圆晶体,“我想你替我保管这个,等到扣子嫁人那天,你把它捏碎就行。

我接过来,微凉的小东西在我手掌上闪着光:“什么意思?”

“扣子她爹临终前,让我取走了他一个时辰的时间。”她说,“那时我的妖力还不够,拿走一个时辰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把别人的时间挪到他身上,如果我能办到,我定会让他尽量活得久一些我想了想,问:“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他相当于储存了一个时辰的生命在你这里?

时间等同于生命。”她笑着点点头,“他让我保存这一个时辰,等到扣子嫁人那5再把这一个时辰拿出来,用他仅剩的时间,看女儿出嫁我一怔。

“他说他根本不怕死,但还是有一点遗憾。我问他是什么。”她缓缓道,“他说扣子最好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有点遗憾。

她沉默良久,才从往事中走回来,揉了揉眼睛,笑道:“所以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可惜的是,现在只剩半个时辰了,那日唐府婚宴,我不知有诈,将这时间释放出来,待后来收回之时,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我突然想起婚宴那日,她扭捏着不肯上座,即便坐了,也尽量靠边像是给别人留位置,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旁人都看不见的男人……一个一生都不能留在女儿身边,只能拼命留下一个时辰,只为看着女儿出嫁的父亲……我的鼻子突然有一点点酸。

想到那天的婚宴,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差点忘记的细节,我拽住她:“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你碰了浆糊一下,然后突然就哭了,为什么??“这个……她面露难色,最后还是咬牙道,“你既问了,我也不满你。虽然我并不是多厉害的妖怪,但我的本质注定了我对别人的未来多少是有预感的,但那种预都很模糊,一闪而过的东西“你在浆糊身上预感到什么了?”我故作轻松,“该不是他将来讨了个思媳妇气死是悲伤,非常非常非常深重的悲伤。”她咬了咬嘴唇,“把我都传染了,所以我才情不自禁地流了泪。”说罢,她握住我的手:“不管怎样,以后你要特别留心。他们那么惹人喜爱,虽然认识他们的日子不长,我也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不会的,我跟他们的爹,会好好守着他们。”我拍着心口跟她保证,如果有人想伤害到他们,除非我跟敖炽都死了“那就好。总之一切小心。”她看看天,半边月亮跑出来,地上一片温柔的颜色,“走“去哪儿?”

袁三郎家的牛棚,把他的钱拿出来。”她边走边说,“然后,我就把承诺还给那些家伙的时间都还回去。快点吧!

“等等,”我追上去问她,“释放时间同样需要许多力量,你撑得住?

撑不住。”她平静道,“这些时间一直原封不动地在我身体里,还回之后我就会消失了。那几个因我而死的人,是我的错,我拿走他们二十年,如果他们本身就剩不到二十年的命,自然活不了。我无法弥补这个,所以,我消失,也算是偿了他们的命吧其实,这也是我早料到的后果,但当它真的迫在眉睫时,我的心还是皱成一团了。

扣子呢?”我问她,“你就这么跟我出来了,你都不跟她说点什么?

不用了。何必害她又哭一次。”她摇头,旋即扭捏道,“还有一件事,我说给你后,你不要打我。”

我一蹬眼:“你还干了什么好事?

其实…唐公子会那么喜欢扣子,是因为我在他身上弄了点扰乱人心的小法术她尴尬道,“我见唐公子条件这么好,实在是不忍心放过他……所以就……”

“你……”我被气得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干这种事很容易出大乱子的!

“我不是担心他看不上我家扣子么。”她老实承认,“谁知是我家扣子看不上他唉,刚才听了扣子的话,我才觉得自己真是做错了。感情哪能硬来呢。”

你知道就好。”我白她一眼她赶紧道:“没事儿,我消失了,唐公子也会恢复如常的。我一听到消失二字,心里就颜一下。我再问了一次:“你真的不跟扣子说点什么?”

“你就替我告诉她,我照顾她这么些年也烦了,我是妖怪,还得回山林里继续修炼,挽朱颜我留给她,那铺子是我买下的,房契的名字早换成她的了,以后那里就是她的好。”我答应了她“谢谢。”她郑重地朝我道谢,“你是个很好的生意人,说到做到,童叟无欺。”

“彼此彼此。”

两个都非常好看的女人,在月色下相视而笑。

“去牛棚吧!顺便教训教训那个肥妇人!”

“给她弄个猪鼻子、猪耳朵吧。

你真坏!对了,你到底是什么妖怪呀?

我呀…是一只树妖。

勤劳的龙马拉着马车,将北坊的城门远远扔在后头今天的天空特别难得,因为有一点点阳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也足够温暖人心。

聂巧人已先我们一步押送罂大人回官府去了,所以驾车的是木道长,恢复成中年人的他,在驾车过程中起码照了二十次镜子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参加了罂小姐的葬礼,扣子选的地方,离罂冢很远很远的郊外,有山石流水、鸟语花香。

起埋葬的,还有一颗很漂亮的珍珠,我拿袁三郎藏在牛棚里的钱买的,其实还差了一半的钱,我给补上了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说时妖释放时间时损耗太多元气,所以回山里修炼了以后,挽朱颜的主人就是武扣子。她跟我说,她以后都不捕蛇了,打算继续卖面敷。

于是我有点担心挽朱颜的生意……不过我也慎重跟她说,如果以后遇到真心想嫁的人,一定一定,必须必须要来不停通知我,我会带一个很重要的人去观礼!

至于唐公子,醒来之后对他曾经的意中人变得彬彬有礼,连扣子把当初如何利用他进唐府的真相告诉他时,都没有一丁点伤心欲绝的迹象,只是说,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当扣子鼓足勇气说婚事就算了吧时,他想了想,点头,说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好。唐夫人当时还把我扯到一旁,说儿子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遗症?我安慰她说难得年轻人能理智对待婚烟,你该高兴才是啊!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吗!

五子棋跟未知他们越发熟络起来,三个小家伙在马车里打打闹闹甚是欢乐,他又像一个音通孩子的模样了,对空手换弓的那一幕绝口不提。倒霉的蝎妖被我废了修行,放回山里,它罪不至死,但显然应该重新花上几百年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

龙马一路疾驰,三天之后,停在唐府门口我就不送你们母子进去了。”我跳下马车同他们告别,又对唐公子道,“以后还是多安心在家读书吧,别再招惹到奇奇怪怪的事了,也别惹你娘生气了。

“老板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他规规矩矩地朝我拱手道。

我笑笑:“行了,快回去吧唐夫人走到我面前:“你的酬劳,我会着人送去不停。

谢啦!”我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天只有这句话我听了最开心好当土豪吧。过去的就别老记挂着啦,旧时光只是拿来怀念的“日时光?”唐夫人若有所思,走出两步,回头望我,“认识你这么些日子,发现你是个可交的朋友。

所以呢?”我一笑,“报酬再加所以我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不要那么快变成只能被我们怀念的旧时光。”她说得特别认真。

虽然我觉得这句话很值得深思,但还是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们不赖账,我就能活得好好的。

“死性不改。”她摇头一笑,转身离去我跳回马车,大声对木道长说:“出发!

龙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三个小娃都睡着了,未知把脑袋枕在我腿上,咬着手指,睡得特别酣甜。

时光仿佛在我四周静止下来,我俯身亲了她一口我是妖,但我依然留不住昨日,也超越不了明天,不过我手里始终有一张王牌,那就是与你们在一起的每一个现在。所以,我从不怕时光飞逝,不管它会把我带去哪里。

砰砰砰!

不停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

胖三斤两手沾满面粉,从厨房里匆匆跑出来,吱呀一声开了门。

“这位公子是?

他打量着门口这个身材高大,穿着一件奇怪的花衬衫,手里还拎着一个银色箱子的男子。

这是不是老板娘开的不停?”男子很不客气地问。

是的。”胖三斤笑答,“可是老板娘出门未归,公子你若是要来谈生意的话,最好晚几日再来。

“你是谁?”男人瞟了他。

“在下是照顾老板娘起居的杂工。”胖三斤耐回答,“要不公子你留下姓名住址。

老板娘回来后我来通知你。公子高姓大名?

敖炽!

浮生物语ⅣV·鱼门国主终

《浮生物语4(下)天衣侯人》作者:裟椤双树

内容简介

敖炽突然闯入鱼门国,与老板娘一家团聚。重聚天伦,未知和浆糊喜出望外。敖炽与老板娘携手坐镇“不停”,一面与从未露面的天衣侯人斗智斗勇,一面为人寻找“遗失的美好”。在这里,老板娘一家四口遇见了能从枉死人的骸骨中生长出来的、专门收集歉意的年年,解脱了因为想要成仙放弃妻女的假“幽帝”,还发现了好伙伴聂巧人极力掩藏的秘密……

鱼门国处处透露着神秘,让人如坠雾中。神秘莫测的天衣侯人、乌川尽头无人知晓的过往,突然重启的三府会考……这一切都扑朔迷离,“牢狱”鱼门国的出口究竟在哪?老板娘一行人奔着龙门而去,能否顺利出“狱”……谜团终会解开,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的结局。

“不停”仍在继续,浮生茶的苦涩和甘甜,唯有品尝过的人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