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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趟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刚才参观塔楼的时候,司徒月波和钟旭谁也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游客里有这么一号家伙。在电梯下落的过程中,司徒月波回了两次头,打量这个一直垂头不语的人,而钟旭更不用说,疑惑地凝视了对方许久,心里有丝奇怪,却又说不出缘由。

  电梯应声停在底层,夫妇俩牵手而出,而他们却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发出任何离开电梯的脚步声。走出一小段距离后,钟旭到底忍不住,忽一下转过身,从几个刚刚走入电梯的游客间的缝隙中看去,清楚见到那个人依旧站在原位,拉着自己的帽檐。

  电梯门缓慢关上,又朝楼上升去。

  “大人也喜欢坐电梯玩吗?”钟旭看着丈夫,狐疑不已。

  司徒月波耸耸肩:“也许人家有这个癖好。”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钟旭还在往回看,“那家伙身上似乎有着某种异于常人的……”

  “老婆,别忘了我们来之前的约定!”司徒月波勾住妻子的下巴把她的头扭回来,打断她兴致勃勃的分析,正色道,“收起你的职业病!”

  “你……”钟旭本要反驳,可是一看到丈夫认真且严肃的神态之后,她还是垂下倔强的脑袋,不乐意地“哦”了一声。

  在他们离开中国之前,已经立下君子协定,蜜月期间,钟旭不得以“家族使命”为理由对沿途可能遇到的任何妖魔鬼怪出手,除非大恶之辈,可酌情考虑。当你摊上一个以钟馗后裔为光荣,以除魔辟邪为己任,与天下邪灵不共戴天的彪悍妻子时,想安心渡过一个甜美宁静的蜜月而不被什么咒语符纸结界以及这些东西所带来的各种毁灭性后果所打扰的话,事先立下这样的协议是很有必要的。司徒月波可以游刃有余地掌控手下庞大的盛唐集团,却常常为自己的妻子头痛。以前,她要降妖除魔且由得她去了,可现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自己的蜜月葬送在邪影憧憧刀光剑影符纸漫天飞的混乱局面下的,只要不是什么害人的邪灵,且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吧。

  走出教堂,司徒月波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扭头看看还撅嘴不乐的钟旭,笑了:“休息一下不好么?你还嫌你打的仗不够多?!别忘了你的主要阵地是在中国,外国的坏玩意儿,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何况这里是教堂呢,我想没有什么邪灵会在这里自由出入。你别想太多了,那也许只是个行为古怪的人罢了。”

  “降妖除魔无国界!”钟旭瞪了他一眼,闷闷道,“算了,既然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手,这回我忍了!回去吃东西吧!”

  司徒月波满意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这才乖嘛!”说罢,他招呼了一辆独居维也纳特色的敞篷马车过来,指着这辆轮子被漆成红色的漂亮玩意儿,对钟旭说,“我们坐这个Fiacre从内城穿过去,可以再好好欣赏欣赏市容。然后再坐车回迈尔灵。”

  “Fiacre?”英文水准有限的钟旭重复着这个单词,看着马车说,“就是这个?”

  司徒月波点头一笑:“嗯,其实这是法语,就是……”

  “OKOK!我知道你精通多国语言,就不要给我上课了好吧!”钟旭最怕这个自认博学的丈夫摆出老师的面孔,赶忙吐着舌头岔开话题,噌噌几下跳上了马车。

  戴着圆顶硬礼帽的白胡子车夫满脸热情笑容地看着他们,虽然听不懂这对中国夫妻在说什么,可是漂亮的人儿总是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而司徒夫妇的确是很符合吸引眼球的标准。如果车夫会中文,也许他会说出“天生一对璧人”这样的话来赞赏他们。

  司徒月波用娴熟的德语把目的地告诉给车夫。四轮马车轻快地擦着地面,拉着心情不错的夫妻不快不慢地朝前而去,得得的马蹄声规律又悦耳。

  靠在司徒月波怀里,钟旭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沿途所见的风光,别致的小广场,生意不错的酒馆,还有散布在各处的咖啡馆,维也纳的街头,似乎到处都充满了轻缓又跳跃的音符,说不出的舒适与悠闲。

  转角时,钟旭的目光落在了左边那家露天咖啡室里,这个时候,那里的客人很少,铺着雅致格子布的咖啡桌大都空着,只有一桌,坐了一个客人。而她的目光,正是被这个唯一的客人给牢牢粘住了——

  那个在电梯里碰到的怪家伙,一动不动坐在桌前,一杯满满的咖啡摆在面前,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帽檐依然低垂,照那个视线角度来看,这人正盯着他交叉着放在桌上的十指。顶上投下的光线,洒在那身黑衣上,却带不出任何温暖的温度,反而越显冰冷。

  “老公老公!看那边!”钟旭拽了拽司徒月波,回头指着落在后方的咖啡室,“那个黑衣怪人怎么会在那里出现?!”

  司徒月波转过头仔细一瞅,旋即不以为意地笑道:“也许人家开车过来的,当然比我们的马车快嘛。”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我总觉得这家伙……”钟旭又开始执著于自己的“职业病”。

  司徒月波故意咳嗽两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打住!记住我们是来蜜月的!不要瞎猜别人了。”

  “知道了!”钟旭不满地扭过脸去,天可怜见,要让她钟旭对世界上的“异人类”视而不见,真是比让一个烟鬼戒烟还难!以她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她认定那个黑衣家伙跟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类不是同道中人。

  带着小小的遗憾和不愉快,夫妻俩坐着马车走完内城,然后乘坐司徒月波在奥地利分公司提供的房车往他们位于迈尔灵的旅馆开去。

  行进在两侧风光似画的公路上,钟旭把脸贴在车窗上兴冲冲地打量沿途风景,先前那黑衣人带给她的疑惑与不快早被美景冲刷得干干净净。

  “维也纳也是个满是传说的地方吧。”钟旭转过头,问自己那见多识广的丈夫。

  司徒月波握着方向盘,边专注于前方边说:“嗯。维也纳始终也是文化名城。像我们住的迈尔灵,当年哈布斯堡王朝的继承人曾把一座狩猎别墅建在那里。所以别看那儿地方小,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呢。”

  不得不佩服司徒月波,打死钟旭也讲不出的东西,他信口拈来。

  外有异国美景,内有司徒月波这御用兼职导游,钟旭的维也纳之旅实在可以给一个满分,当然,如果他们的车没有在半途抛锚的话,相信她的好心情会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司徒月波修好车子,夫妻俩再快马加鞭赶回他们下榻的名为“森林”的旅店时,已是深夜时分。

  车子尚未停好,两人已从停在旅店门口的一辆警车和店内隐隐传出的骚动里,嗅出了一点不祥的味道。

  刚走进店门,便看到一个警察正与瘫坐在墙角圆桌前的白发老头说着什么,而另一个警察则从通往地窖的侧门里走出,高声安抚并驱散围聚在门前的好些看客。

  那白发老头钟旭是认识的,他就是这旅店的老板,莎碧娜老太太的丈夫。看他此时目光呆滞,细细的双臂紧抱着走进瘦小的身子,任何一声稍微大些的响动都会引致他的身体产生一次无意识的颤抖,那神态活脱脱是一只受惊的老鼠。

  看客们紊乱而不安的嘤嗡低语中,突然响起了铛的一声,一把金属汤勺落在地上,弹起老高。偱声看去,钟旭他们这才发觉在顶灯已坏的柜台后的阴暗处,靠墙而立着一个人,那汤勺便是从这人手中脱落的。

  弯腰,捡起汤勺,这人缓步走出了晕黑的光线,前厅中央的吸顶吊灯投下的鹅黄光芒,照亮了一头乌黑如缎的头发和一张粉黛不施却婉丽年轻的东方脸孔,细细的影子被拉长在高挑且玲珑有致的身躯后头。

  “阿镜……”钟旭怔怔看着这个边走路边撩起雪白的围裙局促而认真地擦着汤勺的女人,叫出了她的名字。还记得在来到森林旅店的第一天,就是这个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东方女孩把他们领到房间,并且热情地向他们介绍旅店设施和当地的饮食特色。在异国遇到跟自己同样肤色并且又那么讨人喜欢的同胞,的确是件让人开心的事。闲聊之下,他们知道了她叫阿镜,华裔,祖辈们在多年前从中国移居到维也纳,一个月前她经人介绍来到森林旅店帮忙,看得出,莎碧娜夫妇都很喜欢这个干活麻利又和气灵巧的中国姑娘,店里的客人也总是投给她赞赏和钦慕的目光。连司徒月波也当着莎碧娜的面称赞阿镜是个极称职的帮手,还打趣说如果莎碧娜肯割爱,他立即挖阿镜到自家旗下的酒店任职,惹得莎碧娜笑声连连。

  面对众人的赞扬,阿镜既不对溢美之词刻意谦虚,也没有喜形于色,从来都是浅浅笑着,然后找个借口离开,要么进厨房帮忙要么招呼别的客人,忙得不亦乐乎。这样勤勉的下属,放在哪里都是讨人喜欢的,更何况还是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

  然,此刻的阿镜,再没了当初的温和笑容,曾经若水晶般通透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死水般的灰翳,嫩如春葱的细长手指紧紧握住那把勺柄,似乎注入了把它捏断的力量。

  阿镜好像没有听到钟旭在叫她的名字,径直朝对面的老板走去,然后出乎意料地,跪倒在老板面前,伏在老头的腿上,呜呜啜泣起来。老头的眼眶里,随之也浮出一片水,压抑已久的它们终于奔出了眼眶,他低头抱住阿镜,老泪纵横。

  “还站着?!快去问问出啥事了啊!!”回过神的钟旭急急地推了司徒月波一把,她需要他当德语翻译。

  司徒月波点点头,朝那从侧门出来的警察走去,几番交谈下来,他脸上的神色渐渐严峻。

  “店里究竟出什么事了?”钟旭凑上来盯着若有所思的丈夫,“为什么阿镜和老板哭成那样?”

  “莎碧娜死了。”

  丈夫短短的一句话不啻为重磅炸弹。钟旭愣了愣,喃喃道:“今天早上她还跟我说要请我吃葡萄甜饼……怎么就……”

  “她丈夫报的警。就在我们回来前的两个钟头,他在地窖里发现了妻子的尸体。”司徒月波叹了口气。

  “谋杀?”钟旭的直觉很肯定地告诉她,这总是乐呵呵的老太太不可能自杀,越想越觉蹊跷的她抬腿便向侧门走去,“我去看看!”

  体壮如熊的警察拦住了她,然后边冲她摆手边吐出叽里呱啦一大串鸟语。

  司徒月波揽住妻子的肩膀,先拿德语向警察致歉,然后跟钟旭说:“别胡闹了,命案现场除了警务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们正在等同事支援。”

  以钟旭的性格和体内那又开始蠢蠢欲动的“职业病”,让她对一桩命案不闻不问,比饿死她还难受,何况死者还是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不插手。

  她抬起头,倔强的目光死死瞪住司徒月波的眼睛,肩膀也用力扭动着,想挣脱他的制约。

  作为夫妻,司徒月波哪里会不知道妻子此刻在想什么,他对警察感激地笑笑,然后硬拖着钟旭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这莽撞丫头!要胡闹也不是现在!”

  钟旭眼珠一转,即刻会意。以她的本事,要避开区区几个警察的视线进入地窖,着实易如反掌。定定神,她越过依然不肯散去的看客,走到还在黯然抽噎着的阿镜身后,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阿镜说,莎碧娜待她像女儿一样好,如今她突然殒命,也难怪阿镜伤心若此。钟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阿镜的肩膀,然后又朝深陷丧妻之痛的老板投去同情和安慰的一瞥。

  阿镜慢慢抬起脸,回过头,拿起还捏在手里的勺子,哽咽着说:“下午……下午她还手把手教我熬一种新的汤,用的就是这把勺子……她说这是她用得最久,也是最顺手的一把……”

  钟旭看到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还有那一脸在灯光下闪烁着凄凉光彩的泪水。嘴唇动了动,她低声对阿镜道:“节哀……”

  除了这两个字,她还能说什么呢?!走回到司徒月波身边,她的心情无比低落,暗自咬牙道:“如果是谋杀,我不会放过那凶手。”

  司徒月波把她揽到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心想,这次怕是再找不到理由阻止她了。这桩命案,着实发生得太过突然,尽管还没有介入其中,甚至连莎碧娜的尸体也没有看到,他已然觉察出一丝诡异的蹊跷。

  属于他们二人的甜蜜旅行,从此刻起,沾染上了一丝惹人讨厌的血的味道。

  看客们的嘤嗡声还在继续,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粗壮男人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同身边那抱着婴儿的红发妇女不安地窃窃私语,另两个戴着绒线帽子的老夫妇也显露出对他们谈话的浓厚兴趣,加入其中,不时插上几句。每个人的脸上都因他们的谈话内容而闪过同样的疑惑与惶恐,一场自发形成的讨论越来越热烈。

  这些神态各异的旁观者,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居民,在闲时晃悠到森林旅店来拉拉家常,喝点醇美的葡萄酒再品品莎碧娜制作的可口点心,是他们最惬意的享受。

  或许是因为不安甚至害怕,他们的谈话声虽然还算正常,音调却像被低温冻过了一般颤抖而断续,似在谈论一些不可被人言的禁忌。而他们谁也没有对身边的司徒夫妇有什么避讳,下意识以为这对中国人的德语水平还没有好到可以完全听懂他们的话。

  司徒月波静静地听着他们蹦出的每一个单词,嘴角泛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2

  时间过去了一个钟头,两个警察等待的支援部队还未到来。两个人做完了基本的询问笔录后,守在侧门入口,神色凝峻。作为常年在一个偏僻地区执勤的小警察,跟爆米花薯条打交道的机会比跟死尸多得多,除了等待支援,保护犯罪现场便是他们唯一的任务。

  看客们基本都散去了,回家的回家,几个看热闹的美国人,也是除了司徒夫妇外住在旅店里的唯一一群客人,也上楼回房。钟旭和司徒月波则帮着阿镜把伤心欲绝的老板扶回房休息,又对阿镜劝慰一番后才离开。

  从他们的房间出来,经过侧门,钟旭瞟了那守在门口的两位门神一眼,心里暗暗有了打算。

  回到房间,钟旭迫不及待地从一大堆行李中翻出一只黑色的精巧皮箱,从里头取了两支毛笔和一个迷你的调色盒状物出来,又从皮箱夹层里掏出一沓裁成三寸见方的红色纸片,然后抓着这些小玩意儿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打开调色盒,露出两个正方型小格,里头分别盛着金、黑两色颜料,举起毛笔,她毫不犹豫地蘸了满笔的黑色,俯首在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画起来。画好几张黑的,又换笔蘸了金色,继续画。

  司徒月波坐在床边,极耐心地看着陷入“工作状态”的妻子,估摸着她快忙完的时候,问:“老婆,这里的房子大都是木质的,烧掉毁掉很容易的。那个,你搞出来的产品,破坏力有几级?”

  钟旭停下笔,满意地抓起这把她特制的家传灵符,转过身看着丈夫,自信一笑:“放心,我现在只是要找个既能进地窖又不被人发现的方法而已。就算被我找到凶手在旅店里,我也会小心应对,不会毁掉这么精致的建筑。”末了不忘赏他一记白眼,“你老婆又不是推土机变的!”

  “先提醒一下比较好,你又不是没前科……”想到从前为了降伏一只恶灵,他的彪悍妻子把他的公司总部搞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司徒月波忍不住嘀咕这一句,继而正色问,“说吧,你打算怎么避开那两个警察的耳目。需要我帮忙么?”

  拈起两张写满黑色符文的红纸,钟旭秀眉一挑:“迷魂符。”

  “新产品啊,以前似乎没见你用过。”司徒月波挠着鼻子,想象着这两张薄纸会带来怎样的威力。

  钟旭把符纸收起,走到他身边说:“我又不想那两个警察有任何损伤,用迷魂符远比给他们两拳温柔得多。不过等下的确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我才好下手。”

  “没问题。只要不玩暴力不牺牲色相。”司徒月波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