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得要命,他不断去拨致寒的电话。

关机。

她在外的时候,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

尤其自五年前开始,那时候他事业上经历一个大关卡,几乎到达破产的边缘,经常整夜不睡,要么工作,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精神压力大得要命,不断掉头发。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热锅上面烤。

致寒在家的时候,就守着他,他呆哪儿,她就跟在哪儿,靠在旁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长长睫毛不停眨啊眨,好像不安心,随时要醒过来似的。

要是她出差,手机就不断开着,额外买了三块电池,没有例外的时候。

他随时可以给她电话。

世上有一个人,永远陪伴着他。

但到底有没有永远这回事。

临晨三点的时候,他实在睡不下去,爬起来去书房,满屋子的书都是周致寒的,他转了一圈,看到整整三格和佛教有关的书,随手抽一本,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细钢笔做过标记。

他被划线的一句话吸引住:人不难有志,难有忍,事不难有察,难有容。

佛教典籍的言语,原来这样洞悉世事人心。

有忍有容,的确是最考验人的境界所在。

那句话旁边,有几个潦草的英文字,沈庆平的英文不算好,但这么简单的,还是看得明白的。

何况那句话,致寒在他耳边念过,不止一次。

Love is patience, love is kind.

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说,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

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一本正经。庆平听得笑,说她财迷。

致寒肃然地向他看一看,没有言语。

接着却说,现金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信用卡。

他把书放回去,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叹口气,书房里的灯极柔和,搭配四壁书香,尘世像在很辽远的地方,不关房中人的事。

百无聊赖,他把书架上的抽屉拉出来,拿出里面的手提电脑,奇怪,怎么还亮着灯。

打开来看,屏幕也亮着,原来上次关机的时候应用程序没有完全关闭,在问机主要不要立刻结束。沈庆平想看看新闻也不错,点了取消。

一闪,界面上是致寒的邮箱地址。

提示说等待时间太长,请重新登陆。

庆平久久看那几行字。

夏至的夜晚,有冰结雪盖那么冷。

他与致寒之间,也并非只有他花天酒地那么单线的往事纠葛,致寒对男人的吸引力,谁也没有他清楚,蜂蜂蝶蝶无足惧,但有时猛虎猎豹级别的敌手也会找上门来。

最大的危机是五年前,他于事业上焦头烂额的当口刚刚喘过一口气来,意外发现致寒与他人绸缪。

说来可笑,不是捉奸在床 ,也不是三曹对案,只不过半夜回家,进书房想给她一个 惊喜,悄悄走到致寒身后,发现她在写邮件。

开头四个字,卿卿如晤,没来及继续看下去,她手快,一把摔了电脑,屏幕一片黑,两个人 站在当地,他脑子里千回百转,又是气,又是慌,又是茫然,然而越想越是软弱,久久突然说:“你从来都不写邮件给我。”

致寒一言不发,退了一步,转身便走了。

她口齿绝佳,或辩或争,或说服或诱惑,三寸丁香舌所向披靡,平常极少动文字,在巴黎呆那么久,电话里怎么说都好,邮件没有,最多写明信片,寥寥几个字。问她她说连邮箱地址都没有申请过,这个人人都用即时对话软件天涯若比邻的时代,她固执的维护一种不大方便,却很实在的自由。

就连对沈庆平,都没有破例过。

那到底是谁,是这个例外。

沈庆平不知道,他眼睁睁看着致寒走出书房,洗澡,换了睡衣,睡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起来,没有和他招呼,驱车去了深圳。

他想了半日没有明白过来,平日小心翼翼惯了,恍惚间觉得这回是不是也算自己错。

这回事,随着周致寒数日后回家,若无其事,不了了之。

沈庆平屡屡要问,屡屡咽下,那块垒积在心里,一点一点大。

他自后出去玩得更勤,做事分寸比从前松快,顾忌有,偶尔却要故意明目张胆留些手尾,心底若有若无的,暗暗盼着平地一声雷炸开来,炸出个什么结果都痛快,但是周致寒不上他的当,冷眼相对,似乎恼怒,却格外客气坦然,日子久了,他反而有些虚,慢慢又收敛起来。

这个屏幕上的邮箱地址,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不记得了。

和致寒邮件来去的人,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也完全不知道。

但故人不在,未必新人不来。似曾相识的苦涩感生发在喉头,他下意识的拿起电话,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次两次,都是徒然。

王子山的高尔夫球场里面有一个别墅区,房子很少,就在当年地产低峰的时候,都一样卖得格外贵,到向晚,草木森然,四面八方冰冷肃静,唯一的人迹就是打夜场球的疯子。

老任和沈庆平都不是什么高手,打球一开始是为了凑热闹,后来凑热闹的人多了,变成了场面上不得不应对的一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的也就成了习惯,也有真迷的,一天不去打几个洞,跟心尖上爬了螳螂一样焦躁,每遇到这种人,沈庆平就觉得心虚气短,想想十八个洞差不多就是一天,耗进去跑都没处跑,跟被绑架了一样。

他和老任几十年的交情,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互不勉强,兴之所至,我醉欲眠君且去,图一个舒服自在。

今天下了场,沈庆平一直心不在焉,挥杆都是草草了事,板起脸来,一副应付得不能再应付的厌烦表情,老任暗地里笑他,又不敢明说,只好尽尽做兄弟的意思,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打到第九个洞,沈庆平突然把球杆一扔,说:“回去吧。”

老任二话不说,即刻回去。

球杆放到了车尾箱,老任开车,沈庆平就开始打电话,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期待会产生任何的结果。

但,偏偏就通了。

熟悉的柔媚声音在那边响起:“哎。”

她的习惯,接他的电话从不问好,也不叫名字,只是懒洋洋的哎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撒娇。

这一下是惊吓是惊喜,沈庆平仓促之间说不出究竟,喉咙滞了两秒,鬼使神差问出一声:“你还好吗。”

致寒轻笑,浑然无事般,略带戏虐的答:“我?我会有什么不好。”

话锋一转,忽变端庄,冷冷说:“我明天回广州,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

沈庆平几时听过周致寒这样口气说话,顿时背后汗毛倒竖,经风见雨的一个大男人,几乎战战兢兢问:“谈什么?”

致寒说:“难道你不知道?”

她似在酒店房间中,背景空旷安静,忽然有人敲门,致寒拿着电话,踢踢踏踏过去开,听到有男子声音说:“跟谁打电话。”

沈庆平紧跟着问出来:“谁在你旁边。”

致寒简单的说:“朋友。”

任他跟着问什么朋友,你有什么朋友在珠海这么亲近我不认识,不再理会,说:“我明天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忙音,沈庆平看着手机屏幕由亮变暗,大脑里一片空白,良久转头对老任一声叹息:“完了。”

周致寒和顾子维的相识,毫无值得纪念之处,奥美公关公司办的一个酒会,在城中一家著名的法式餐厅,请了同行,媒体和客户参加,衣着要求是穿出春天精致感觉。与会的大部分是女生,花红柳绿,裙裾飞扬,各自带着矜持微笑,在自助餐台前看着纯法式的食物品种挑挑拣拣。致寒都不例外,穿一条绿色裹胸连衣裙,浑圆肩膀雪白,丰美双峰微微露出,已经足够引人注目,脖子上戴白色珍珠项链,层层叠叠,样式繁复,却恰恰调和了那条裙子的过分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