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餐台前,与餐厅的行政主厨闲聊,严格来说,她不算是在场女人中最漂亮的,但气场慑人,顾盼间容不得人忽略。顾子维在入口签名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她说话姿态,妩媚横生,简直要超过风月场中那些经过严格训练的专家.

那位英俊的主厨显然很享受与她聊天的时刻,身体微微前倾,顾子维经过他们身边去拿沙拉,听到他说:“别人不行,是你,那当然一定可以。”

致寒发出轻轻的迷人笑声,摸一摸对方的手臂,说:“谢谢你。”

主厨很斯文,说:“不胜荣幸。”转身离开,不知道二人做了一个什么小小交涉致寒称了心,神色半是顽皮半是得意,一眼瞥到顾子维正注视她,笑容丝毫没有收敛,眨一眨眼,说:“你好。”

顾子维把注意力从沙拉上彻底离开,赶在她打完这萍水相逢的招呼就走之前,说:“好美的鞋子。”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那双鞋子上。

高跟鞋,粉红色,极浅的鞋口,狭窄的鞋身,只遮住脚趾后一线皮肤,鞋头有一只小小的珍珠色蝴蝶,她一双脚都在外面,脚趾甲上涂了和衣服一色的绿,秀气得不像真的。

她笑:“谢谢,你很会看。”

他喜欢她笑起来无所顾忌的样子:“你应该等一下再这么说。”

致寒斜斜飞一个眼风过去,无声的问一个为什么,眸子上挑,很媚,不是故意要诱惑谁,倒是习惯了,知道男人都是要吃这套的。

顾子维毫没有犹豫,说:“你的臀部更美。”眼睛闪闪发光,直视,对人际关系中那些谨言慎行的淳淳教诲,视若无睹。

周致寒没生气,只拍了一下手,很懊恼:“哎呀,我以为你会说脚。”

这时候主厨返回:“周小姐,特别为你做的甜点,等一下帮你送过去,您的位子在?”

“柱子后面那桌,谢谢你,我过去等了啊。”

顺势便走了,并没有多看顾子维一眼。

他于她如风过耳,不是值得所谓的一个人.

但顾子维并不那么容易放弃.

他端着整盘食物找到柱子后的那一桌,四个位,相邻坐了两个女子,一个是致寒,另一个也是美人,年轻而艳丽,打扮入时,言笑正欢,说的是公关业界一些蜚短流长的秘闻,致寒不大说话,慢慢喝手上一杯鸡尾酒,脸上带有合适程度的耐心,想必和对方也是初见。看到他过来,年轻女子忍不住顿了一顿话头, 之后声音便更清脆.

“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

顾子维问的是致寒,答的却不是致寒,她只对他微微看了一眼,神色无可无不可,比上一瞬间和那主厨谈笑时的状态,冷漠许多。忽然电话进来,她接起:“哎。”

对方想必在问她身处何处,她答得些微有点不耐:“说过了,奥美公关的一个酒会,花园酒店这边,唔,知道了,你九点半来吧。”

年轻女子在一边打趣:“查岗啊?看得真严。”

致寒一笑,喝完那杯酒,招手请侍者来,拿多另外一杯,蓝色玛格丽特,尝一尝,似乎不够满意,起身走到吧台去,请吧师加多十毫升龙舌兰,她走回来的时候同桌女子殷切关心:“今晚你喝了好多啊。”有意无意,看顾子维一眼,拿起面前杯子,似乎刻意想对比出来,自己喝的是纯洁健康的水。真正是年轻,时时刻刻流连在假想的争竞里。

致寒懒洋洋地舔一舔杯口的盐粒,侧过头去,淡淡说:“关你事么?”女子一怔。

顾子维忍不住笑起来。

她真的九点半就告辞,之前吃了两口甜点,餐厅行政主厨亲自端过来的,材料酱料至新鲜,放在小小香草蛋糕上的一颗樱桃,都比自助餐台上供应的漂亮得多。

顾子维和那女子都沾光,各自分到一份,的确味道上佳。

他在致寒离开餐厅大门前截住她:“没有和你换名片。”

她冷淡地说:“我没有名片。”

在他手上拍一下:“我是个闲人。”

一转就从旁边转过去,走了。顾子维看着她背影到街边,停了不过十秒,一辆宝马车驶到面前,司机位上的人从里面帮她开了门。

那时周致寒三十一岁,刚刚开始她人生最繁茂饱满的阶段,对于顾子维的搭讪和注意,她在十分钟之后作为小小的谈资提了一提,换来沈庆平:“不要出去招蜂引蝶。”的结论之后,便丢到了脑后,直到不久后她在国会,又遇到了这个命中注定要和她纠缠不清的人。

国会是广州最高级的夜总会之一,装修,姑娘和费用都很漂亮,豪客们出出入入,千金虚掷如土。在这里上班的女孩子,多半住在附近租金不菲的楼盘,傍晚三两成群去上班,是路上的一景。

沈庆平常常在这里应酬,不应酬的时候和三两好友,也不时过来喝喝酒,三楼的总裁房私密清净,关上门自成一体,有点大隐隐于世的意思。

他不大喜欢叫小姐,就是叫了,也放在一边凉着,倒愿意和妈咪聊天喝酒,喜欢后者世情通透,长袖善舞,偶尔不小心或太高兴,过量了,很醉的时候,就闹着要给周致寒打电话,怒气冲冲喊:“你,你来接我,不要,不要别人,你,来接我。”

还提醒身边的女人:“你是谁?你走开一点,我女朋友来了会打人。”

老任和麦子勤对这一幕看得最多,一开始看笑话,后来恨铁不成钢,再后来麻木了,一看到沈庆平将醉未醉,就一哄而上帮他打电话,对着周致寒哭诉:“你快点来吧,你快点来他就不敢喝了,他不喝了待会才有人买单啊。”

彼时周致寒多半已经睡了,拿着电话在那头迷迷糊糊的,听完嗯嗯两声,挂掉继续睡,除非是群众要求太过强烈,迫不得已,才会真的赶过来,点妆不上,面有倦容,进门的时候通常都有一副要把沈庆平斩立决的表情。一来二去,沈庆平知道她不喜欢,慢慢竟然去得少了,少到了国会的妈咪跑去问仍然坚持战斗在花天酒地第一线的麦子勤,沈先生最近是不是破产了?还是干脆被抓起来了?笑得他要死,见到周致寒就说她逼娼为良,对拉动内需促进消费,大大的没有贡献。

周致寒再厉害,生意场始终是生意场,有时候身不由己真的不是托辞。那天她到国会,沈庆平不在,倒是她自己为应酬而来。

她晚到了一点,一进包厢,就觉得气氛不对,好几个夜总会的部长都站在当地,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个穿撒花大摆裙,显然是坐台小姐的姑娘半跪半坐在地上,浓妆都盖不住那脸色煞白,眼里含泪,嘴角湿湿的,身边一片狼藉,蓝带马爹利的酒瓶碎片到处都是,洋酒特有的味道在空气中浓烈蔓延。那姑娘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调酒的方口瓶,里面大半瓶,颜色来看,都是纯的。

周致寒要找的人坐在沙发正中,手里也端了一杯酒,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周围一圈男人或站或坐,个个神情凶恶地盯着地上的那个姑娘。场面静止了大约五秒,感觉却异样的悠长。

周致寒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出声,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暴喝:“喝不喝?不喝就乖乖坐下,陪我们老板,哪都别想去。”

听起来,是这个小姑娘想转台,给截下来了,在国会转台虽然不常见,但要闹到这步田地,也算怪事一桩。

地上坐的女孩子挺倔强,坐正了一下身子,咬咬牙,举起那个方瓶就往嘴里灌,没下去两口,转头哇地就吐了,酒水飞溅。站在旁边的几个妈咪一让,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其中一个张张嘴要求情,抬眼看到那一群男人狼一样的眼神,硬生生咽下去。

周致寒皱皱眉,转身走出来,站在门口,包厢的公主也在那里,缩头缩脑的,和另一个公主轻声聊天:“阿美怎么了。”

“想换到808去,这边的客人不干。”

“这个梁老板人很大方啊,长得也不难看,干嘛一定要换。”

“808是她的老相好,阿美喜欢得要命,哎,出来了出来了。”

阿美是被架出来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烈酒,整个人好像被放在酒糟里泡过一样,脸上大颗大颗汗,神智不清,极为萎顿,估计那瓶酒真的下去了,喝酒的人知道,一旦过量还要继续喝,而且喝这么急,那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周致寒一直等到里面收拾干净,才重新走进去,梁甫成一眼看到她,热情招呼:”周小姐,来这边坐。”拍拍身边的位子,招呼公主给她倒酒。

“不好意思迟到了,梁老板,我们先喝一杯。”梁甫成没口子答应:“好好好,来,随意,随意。”

旁边却有人起哄:“一杯不够,三杯,三杯,靓女,倒纯的。”

周致寒还没出声,梁甫成一瞪眼:“滚,周小姐是斯文人,别在这胡说八道。”两人轻轻碰杯,周致寒倒是一口喝了,说:“梁老板最近怎么样?”

梁甫成样子的确不难看,浓眉大眼,戴副黑边眼镜,中等个子,衣着很讲究,领口鞋头,都一尘不染,不言不动时眉宇间有一股霸悍之气,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无事便开笑口,此时和周致寒说话,喜上眉梢:“老样子,天天瞎忙,周小姐你气色倒是越来越好。”

致寒一笑:“老了,能好到哪里去。”

梁甫成眯起眼睛,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膝盖,隔着牛仔裤,他的样子也像很享受似的,不过只在须臾,便抽回手去,摇头说:“哪里,我认识你多久了?五年?六年?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比上一次更有味道。”举杯在致寒杯子上一碰,喝了满口。

致寒声色自若,淡淡说:“梁老板身边美女如云,就不要来洗刷我了,上次我和您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

梁甫成拍拍她:“难得见面,不谈生意,来,跟我玩两盘。”拿过色钟。

犹豫了一下,致寒绽开笑意,说:“好啊,三口一杯。”顺手拿了一块果盘里的葡萄,丢进嘴里。

梁甫成做的生意,普通人插不了手,他没有读过什么书,白手起家,自得精髓,天生的商人,名下有不少正经产业,收益也不坏,但规模最大的还是捞偏门生意,在华南数一数二。对他来说,赚钱相当简单,反而赚到手的钱怎么洗一个底,变成清白家业,是很棘手的问题。

周致寒与他相识多年,都是泛泛,极少数的偶尔一起吃个饭,或应酬场合里见到,彼此闲聊两句,他对致寒向来态度算尊重,言辞中诸多钦慕,都似真诚,这一次周致寒找上门来乃是有求于他,事情相当麻烦,解决的选择又少,否则她决计不会单枪匹马来这种场合,跟一个背景如斯的人深夜对饮。两人玩骰子,致寒运气不错,一路赢多输少,她喝酒也颇爽快,相对甚欢,话题中屡屡想提起自己关心的事,次次被梁甫成挡回去,她知道今晚成算很小,索性丢开,谈谈笑笑到差不多一点,收手说:“梁老板,我先走。明天还有点事要做。”

梁甫成神色微微一沉,看了她两眼,说:“什么事这么重要,要你亲自去做啊?难得见到你,再坐一坐。”致寒把手袋挽在臂上,拿起一杯酒,生花带笑:”好啦,要见好容易的,我再熬下去,明天怎么见人,跟我喝这杯,我走了。”不容分说,站起来刚要喝,忽然包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关上,公主哎哎哎叫着:“先生你找哪位,”一个高高个子的男人,慢条斯理走进来,说:“哪位是梁老板。”

分明是顾子维。

许久后他们绸缪起来,忆起初见面,致寒总忍不住笑他:“好男人啊,有情有义,为了一个小姐受了委屈,单枪匹马要公道,你怎么想的。”顾子维不置可否,一笑,将她揽在怀里,淡淡说:“有情有义不好吗。”

有情有义甚好,最好。周致寒那时在当场,看顾子维好整以暇向梁甫成要一个说法,文武都准备自己扛下,实在深深震撼。这风月场中来来去去的恩客红颜,多情至滥,一波波简直要溢出来,唯独义气不多见。周遭人看来他的举动最蠢不过,顾子维不以为然:“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她为了我豁出命来,我不该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