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我了解。"杰弗里斯回答。

  事发六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和格伦帕斯船长再聚首时,船长说:"格德勒那案子真是个奇案啊,也真是便宜了杰弗里斯一一他只需要坐十八个月的牢,不是吗。"

  "是的,那的确是个奇怪的案子。"桑代克说,"而且,在所谓的'意外'背后,我敢说一定另有隐情。这两个人大概早就认识了。"

  "我也这么想。"船长说,"但是对我而言,最奇怪的地方,是你如何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的。自从这件案子之后,我便对欧石楠烟斗深深地敬佩不已。"他接着说,"你让一只烟斗道出一件命案的真相,实在太神奇了!"

  "是啊!" 我说,"烟斗会说话,就像传说中的那根魔笛(魔笛和烟斗的英文均为pipe)一样,只是烟斗不会唱歌罢了。你记得那则德国传说《歌唱的白骨》吗?那个故事说,有个农夫发现一根被害人的骨头,然后他用那根骨头做成一支笛子。但是当他打算吹这支笛子的时候,笛子却突然自己唱起歌来:我的哥哥杀害我,把我埋起来,埋在沙士中的石头底下。"

  "很有意思的故事,"桑代克说,"而且还告诉我们一个很棒的启示,只要我们仔细聆听,每一件围绕在我们四周的无生物,都会对我们唱出不同的歌。 "

  IV 浪子恋曲

  1.未婚小姐们的宾客

  夏日的余晖迅速隐没在夜色中,一名男子在乡间小路上缓缓骑着脚踏车,在他的外套底下,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晚宴服。从隔壁镇上驶来的马车和汽车,不时从男子身旁呼啸而过。男子望着车中人的宴会装束,大胆地揣测他们的目的地,他自己则朝着一栋大房子骑去。这栋大房子坐落在路边,四周的地势颇高。由于他造访的原因相当特殊,因此越接近目的地,男子行进的速度也就变得越慢。

  柳树谷一一这座宅邸的名字一,今晚将暂时重温昔日的光彩。它已经闲置了好一段时间,警卫室上的告示牌默默道出它的衰败。然而今晚屋内原本萧条的墙壁挂上了各式各样的旗帜和帷幔,地板也都打了蜡、铺上了地毯。今晚,这里又将再度响起美妙的乐声、人声和穿梭的脚步声。因为雷恩斯福德的未婚小姐们今晚要在这里举行舞会,主办者是哈利维尔小姐--柳树谷的主人。

  这真是一场盛会。宅邸富丽堂皇,众多未婚女士悉数出席,全场高朋满座,宾客们个个来头不小,其中还包括了查特夫人。她算是这场盛会中最受瞩目的贵宾了,因为这位美貌的美国寡妇正是时下最热门的人物。她所拥有的财富,即使超不过贪得无厌者的白日梦,起码也是普通人难以估算的。她所佩戴的钻石, 一方面增添了会场的光彩,另一方面却也令众多与会的小姐们黯然失色。

  然而,柳树谷的灿烂夺目,只是让这名骑脚踏车的男子更加却步,他几乎有点不情愿地往前骑着。终于,转了一个弯之后,柳树谷的大门展现在他眼前。男子犹豫不决地停下车,他要去做一件相当冒险的事。虽然他不是那种软弱胆小之人,可是此时仍然很犹豫是否该贸然行事。因为,他并未受邀参加晚宴。那么,他为什么要去?而且他怎样才能进得去呢?要回答这些问题,还真是伤感情呢。

  奥古斯塔斯·贝利是个靠小聪明过日子的混混,靠小聪明过日子--这是个很普通的说法,但也是种愚蠢的措词。因为,但凡我们有一丁点儿小聪明的话,不也都会运用它来过日子吗?反过来说,当个普通的小混混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小聪明。然而,尽管贝利靠小聪明过日子,但是他至今尚未发财。

  眼前这趟冒险赴宴,起源于他在家餐厅里偷听到了别人的谈话,而且还看到一张随意压在菜单下面的邀请函。邀请函上受邀的是一名叫杰弗里·哈灵顿-贝利的人。奥古斯塔斯虽然明知那张邀请函不是自己的,但他还是从四处收集来的文具纸张当中,取出赛西尔饭店的信纸回函给对方,表示接受那个邀请。之前,他认为宾客众多,主人八成也没什么经验,因此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知道现场不需要出具邀请函,只是届时宜读到场客人姓名时,可能会有点尴尬就是了。然而,此刻他心中却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识破。

  但是,事情也许根本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如果他一进门就被人发现是不速之客而被撵出去的话,也就不会遇到上述的尴尬场面了。

  他缓缓朝大门走去,心中越来越不安,再加上某些锥心刺骨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的情绪更加紧张。他曾在一个步兵团委员会里担任要职,所以,这种场合他曾经也是有资格受邀参加的,只不过那种资格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对那些军官同事来说,他实在太爱耍小聪明了。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小偷,正试着用假名混进会场,而且很可能会被仆人轰出去,弄得颜面尽失。

  他犹豫地站在一旁,路上的马蹄声伴随着阵阵催促的车辆喇叭声。马路的转弯处先是传来马车的马蹄声,接着又出现车头灯的亮光。这时,一名男子从警卫室出来,打开了铁门,于是贝利先生鼓足勇气,大胆地骑着脚踏车跟了上去。

  上坡的路很陡,骑到半路,一旁的车子很快地超越了他。那辆大车里载了一群年轻人,有的坐在后座,有的坐在同伴的膝盖上以节省空间。贝利看着他们,认定这是自己的大好良机,于是把脚踏车藏在空荡荡的马车房里,迅速走进衣帽间。贝利进去时,那群年轻人已经在里面了,并且正脱下外套扔在桌上。贝利也跟着照做,由于他急着跟随这群人进入会客厅,所以将挂衣服的票根放进身上的口袋之后便匆忙离去,没注意到慌乱的侍者误把他的帽子和另一名男子的大衣放在一起,并将他的号码牌附在上面。

  "波伯里先生、贝克一琼斯上校、斯巴克上校、华森先生、古德史密斯先生、斯马特先生、哈灵顿-贝利先生驾到!"

  奥古斯珞斯装模作样地走了进去,和一群军官拥抱寒喧,但是内心却非常紧张。因为他知道女士们可是带着非比寻常的兴致逐一盯着每位客人。

  然而,不一会儿,便传来侍者洪亮的声音。

  "查特夫人、克伦普中校驾到!"

  当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两位新来的客人身上时,奥古斯塔斯趁机行了个礼,匆匆混入人群中。他这招唬人的小把戏毕竟还是奏效了。

  奥古斯塔斯慢慢混进宾客更为拥挤的地方,然后找了个女士们看不到的位置。他想,就算先前她们真的记起他这个人,过一会儿也应该会把他忘了。接着,他就可以见机行事了。此时他仍然颤抖着,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不再紧张。同时,他也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客人。不久,群众一阵骚动,原来是查特夫人和未婚小姐们的代表握手,这让奥吉斯塔斯吃了一惊。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善于记住人的长相,而查特夫人的容颜正是令人难以忘怀的那种。他记得很清楚,她正是多年前在某次步兵团宴会上与他共舞的那位坦诚又可爱的美国姑娘。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尉,之后由于某个差错结束了军旅生涯。当时他们两人彼此都喜欢对方,他记得那个容貌甜美的美国妞和他跳了很多支舞,而且还胡乱聊了一些神秘兮兮的东西--在天真无邪的岁月里,他们把那些东西叫做哲学。不过,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她走入了他的生命,然后又离开了。而且就算他曾经知道她的名字,如今也已经忘怀。此时此刻的她已经是个中年妇人。虽然如此,她仍然很美丽,而且还是个大人物。是啊!她的钻石多么炫目!而此时此刻的他,却是个混在人群中的无名小卒,还希望能逮到机会偷串项链或胸针什么的。

  也许她会认出他来。怎么不会? 他都认出她来了。不,那是不可能的。贝利先生边想边溜到草地上吸烟。另一名年纪比他稍大的男子正若有所思地在草地上来回踱步,还不时透过打开的窗户往灯火通明的屋里看。两人擦身而过两次之后,这名陌生人停下来对他说:"这样的一个晚上,最理想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屋里已经越来越热了。不过,也许你喜欢跳舞吧?"

  贝利回答:"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喜欢了。 "

  他察觉这名陌生人眼巴巴地望着他的香烟,于是打开烟盒递给他。

  陌生人热切地冲向打开的烟盒,大声悦:"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我把烟盒忘在了外套里面,虽然很想抽,但是却不敢开口。"

  他大力吸了一口再吐了一圈烟,接着说:"这些小姑娘似乎把这场宴会办得颇为成功,嗯? 看不出来这里以前是空屋子吧,是不是? "

  贝利说:"设什么印象。我刚来而已。"

  热心的陌生人说:"那么,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四处看看吧--我是说抽完烟以后。再来喝点东两也许可以凉快些。这里有很多你认识的人吗? "

  "一个也不认识。邀请我的女主人似乎还没有出现。"贝利回答。

  "嗯,那很容易补救。"陌生人说,"我的女儿--哦,我叫格兰比--也是与会的未婚小姐,我们喝完东西后,我会叫她替你找个女伴--如果你想要来段轻松的罗曼史的话。"

  "我应该会跳一两支舞。"贝利说,"虽然我大概已经渐渐过了那个年纪,然而太早放弃这种乐趣也不好。"

  "当然不好,"格兰比愉快地回答,"自个人的年岁完全视他的心境而定。嗯,先来喝一杯吧,喝完后再去找我的小女儿。 "

  于是两人扔掉手中的烟蒂,朝放点心的方向走去。那些未婚小姐们喝的香槟颇为清淡,但是喝多了还是会醉,因此奥古斯塔斯--格兰比也是--对此特别小心。喝了点酒、吃了一些三明治之后贝利先生觉得精神好多了。因为说实在的,他最近吃得有点寒惨。当他们找到恪兰比小姐时,奥古斯塔斯一看,是位金发、天真烂漫、年约十七岁的小姑娘,而且很幼稚,热切地想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不久,贝利身边便多了一位年约三十的美丽女士作陪。

  如此新奇的经验着实令他又惊又喜,好几年来,他一直过着动荡贫困的日子,并且靠着诈骗或犯罪过活。如今,使些小骗术不被发现,这对他而言根本是稀松平常。情急之下,他也可以动手偷窃。他和那些骗子、卑鄙的无赖没什么两样,赌博、欠债、乞讨,必要时就动手行窃,然后总是潜逃出境以避警方耳目。

  如今,在这么一个曾经如此熟悉、但是已经有点忘怀了的场合一一在华丽的房舍、轻扬的音乐、闪闪发亮的珠宝、滑行的舞步、昂贵礼服的沙沙声、绅士名媛流转的眼神中间,之前那段不光彩的时光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早年那段风光的日子。毕竟,眼前这些人才是自己的同类,而近年来一起厮混的那些骗子,只是不小心遇上的异类罢了。

  他等到适当的时机,带着遗憾的心情一一双方都是这么觉得一一将女伴交给一位有点口齿不清的少尉。接着,他心中盘算着要到餐点室走一趟。然而,这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此举对这时的他而言,远比其他事情更严重,于是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什么呆板的绅士,而是一位女士。简言之,这个人就是查特夫人,她紧张兮兮地微笑着,对自己的鲁莽有点不好意思。

  她带着抱歉的口吻说。"我想,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 "

  奥古斯塔斯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我当然还记得,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朴次茅斯的那场舞会宛如昨日 ;至少其中的一件事一一这也是舞会中唯一值得记住的事一一我从不曾忘怀。我常常希望可以再见到你。如今,这个希望终于实现了。 "

  她回答,"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我仍然经常想起那个晚上,还有我们谈到的种种美妙的事情。那时你是个好男孩,不知道现在你变成么样子了?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奥古斯塔斯阴郁地附和:"是啊,的确过了好久,从我自己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但是当我看着你时,那似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哦,不,才不呢!"她大声说,"你不像从前那么天真单纯了,那时你从不奉承他人的;也许,当时你没这个必要吧。 " 话虽如此,她美丽的脸上仍泛起一片红晕.而且,她的最后一句话也带着某种留恋的语气。

  奥古斯塔斯相当诚恳地答道:"我并不是在奉承你,你进来的时候我立刻就认出你了,而且我很惊讶岁月并未在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然而.我可就不一样了。 "

  "是不一样,你长了些白发,我知道,然而,对于男人来说,白发意味着什么呢?代表他必定步步高升了吧!就像在领上的荣冠或袖口上的饰带。我猜你现在一定是中校了吧? "

  奥古斯塔斯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很快地回答:"不是的,我几年前离开了军队。"

  "老天!多可惜啊!"查待夫人大声说道,"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但是,不是现在,我的同伴马上就要过来了。我们一定要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但是,我忘了你的名字,事实上我一直没能想起来,不过,那并不妨碍我对你的印象,就像我们亲爱的莎士比亚所说的,‘姓名有什么意义呢--" (引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

  "啊.是啊!"哈灵顿-贝利先生顺着查特夫人的话,接着说,"我是罗兰--罗兰上尉,也许你现在想起来了? "。

  查特夫人并没有,不过,她还是表示自己想起来了。然后她打开节目单,问道:"第六直舞的时候再聊吧,如何?"

  奥古斯塔斯同意后,查特夫人记下他暂时的化名"罗兰",满意地说:"待会儿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你要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还要告诉我,你对自由意志和个人责任是否仍抱着相同的理念?我记得当时你的理想崇高,希望现在的你依然如此。固然,在现实生活的磨难之下,个人的理想常常变得所剩无几,不是吗 ? "

  奥古斯塔斯泄气地回答:"设错,恐怕你说得没错。人们很快就在现实生活下妥协了。步入中年,就算没被磨得光秃秃,也多少变得有些斑驳了。"

  查特夫人说:"哦,别这么悲观。那是幻灭的理想主义者才有的态度。我相信,真的,你不该对自己失望。不过,我现在一定得离开了。好好想想你打算告诉我哪些事情吧,还有,别忘了是在第六支舞的时候哟!"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友善地点头为礼,翩然离去。她那一身华丽闪亮的装扮,连所罗门的宝藏与荣耀都相形失色。

  这段无名小卒和美国名寡妇之间的友善且亲密的谈话,当然没有引起旁观者的注意。倘若是在别的情况下,或许贝利会善用查特夫人的光环,让它对自己有所裨益,只是此刻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他的本性就像用化名罗兰上尉取代哈灵顿-贝利先生的本能一样告诉他,此时最好还是隐藏自己的双重身份,以免招来众人粗鄙的眼神。他的目的很明确,他已多次陷入不名一文的惨境了,到这里来只希望能捞到什么"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但是,不知怎地,今晚的气氛却显得很不顺手。不是没机会下手,就是错失良机。总之,他的口袋里仍然空无一物。看来,一个愉快的夜晚和一顿饱餐,大概就是他今天的全部斩获了。然而,尽管他的表现无懈可击,却仍然无法改变他是不速之客的事实,他随时都可能会被人看穿而后轰出去。虽然那位寡妇认得他,但这并未降低他被识破的可能性。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一片远离房子的草地,不过草地上还是有别的客人;他们刚跳完上一支舞,正在这里休息。屋内的灯光流泻到窗外,照亮了这些人的身影,那个十分友善好客的格兰比也在其中。奥古斯塔斯赶紧避开明亮的区域,沿着前方的小灌木丛慢慢走进一条偶然间发现的小径。不久,他来到一个长满常春藤、还挂着一两串小灯的拱门,穿过拱门之后,他来到一条蜿蜒的小径,小径两侧有树木及灌木与外界隔开,树枝上还悬挂着应景的彩色灯,发出昏暗的光。

  此时他已远离了人群,事实上,这么一个怡人的僻静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令他很惊讶。后来一想,那个大宅里头多的是空房间和走廊,足够需要隐秘的男女使用,因此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小径有一段平缓的下坡路,接着是一长段原木台阶,在台阶底端的两棵树中间有把座椅。笔直的小径从坐椅前方伸出去,形成一条狭长的花坛。花坛右边有一个陡坡,上接草地;花坛的左边也是陡坡,下接外墙。花坛两侧均有树木和灌木丛。

  贝利在两棵树中间的坐椅上坐了下来,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向查特夫人叙述自己的经历。这个座位相当舒适,部分椅背及坐椅的一端和旁边一棵榆树的树干连在一起。贝利倚着榆树,拿出银色的烟盒,抽出一根香烟。但是,夹在他手指间的香烟却一直没点燃,因为他不断地回想自己那段不光彩的过去,以及一些原本可能会有的成就。他从舞会雅致华丽的气氛、穿着体面的绅士和优雅娇媚的淑女, 一直想到自己在伯蒙齐的肮脏小公寓。那里四处都是贫穷污秽的景象,工厂林立,恶臭的烟雾从河面上和大烟囱里冒出来。两者真是惊人的对比啊!

  当贝利正陷入沉思时,他听见小径前方传来脚步声,于是站起身来,准备沿着小径往下走。他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单独在矮树丛里晃来晃去。但是,此时有一阵女子的笑声从小径下方传了过来,同时另一个方向也有人走过来。于是他把香烟放回盒子,退到坐椅的背后,打算从坐椅的后方离去,但是坐椅后方根本无路可走,只有一条往下连接外墙的崎岖斜坡,而且斜坡上还覆盖着茂密的树丛。正犹豫不决之际,他听到小径上方的人走下台阶,还听到女子装束的窸窣声,他只能原地不动或是站出来和对方打招呼。最后他选择了原地不动,于是便紧紧地贴在树后,等待他们走过去。但是对方并不是路过而已。其中一人一名女子一一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楚地传进贝利的耳畔。

  "我想,我就在这里安静休息一下吧,我的这颗牙疼得要命。还有,帮我拿个东西过来。请拿这张票根到衣帽间去,叫衣帽间的小姐将我的天鹅绒提包拿给你,里面有一瓶氯仿和一包棉花。"她的同伴劝她:"查特夫人,但是我不能让你单独留在这里啊!"

  查恃夫人说:"我现在不想去参加那些社交活动。我要那瓶氯仿。你尽管快去替我拿过来吧,乖孩于!票根在这里。"

  于是,年轻军官的脚步声迅速远去了。同时,沿着小径走来另一对男女,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贝利不禁埋怨自己怎么会如此倒霉,躲在这个地方陷入这样荒谬和尴尬的境地。接着,他听见那对男女经过,并且沿着台阶往上走去了。之后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查特夫人偶尔发出的呻吟声,以及不舒服地来回摇晃所发出的吱嘎声。然而那位年轻军官极其迅速地完成了任务。不到几分钟,贝利便听见他沿着小径跑下台阶。

  "你真好啊!"寡妇感激地说,"你一定跑得像风一样快。请替我将那包棉花上的绳子切断,然后让我来自己应付这颗牙吧。 "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啊!"

  "可以的,"查特夫人说,"这里没有别人--下一支舞是华尔兹。况且,你一定得去找个自己的舞伴才行。"

  "嗯,好吧。"少尉说,"如果你真的比较喜欢一个人在这里的话。"

  查特夫人打断他的话:"当然了,我在处理牙齿的时候,当然比较喜欢自己一个人。赶紧去吧。同时,也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于是,这位年轻的军官嘀咕着慢慢告退。贝利听到他不情愿地步上台阶。之后,四下变得一片死寂,揉纸的沙沙声和软本塞塞回瓶子的声音似乎变得特别响亮。此时贝利转身面朝那棵树而站,他张开双唇,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次又一次地咒骂自己居然弄得这么狼狈,并渴望能够赶快脱身。但此时离开,必定会暴露自己的形迹。因此他必须等她离开之后才能行动。

  突然,树干旁边伸出一只拿着棉花的手,它先将棉花放在椅子上,然后捏下一块。再把它揉成一团小球。这只手的每根手指都戴满了戒指,手腕上还有一圈颇粗的手镯,在树枝小灯的照耀之下,戒指和手镯显得光彩夺目。接着,这只手缩了回去,贝利有如做梦般地瞪着那一片方形棉花。之后,这只手又伸了出来,将小药水瓶轻轻地放在椅子上,然后再把软木瓶塞放在瓶子旁边。在灯光的照射下,那些镶在戒指和手锦上的宝石闪耀着五彩光芒。

  此时,贝利的膝盖开始颤抖,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这只手又缩了回去。然而就在它消失的同时,贝利悄悄从树后伸出头来。此时女子往后靠着椅背,头倚着树干,离贝利的脸仅有几英寸。女于冕状头饰上的大宝石闪耀着光芒,直射入贝利的眼中。从她的肩膀处望去,他甚至还看到那只华丽的坠子不停地变幻光芒,并且在她的胸前起伏。而且,当她举起双手时,手上尽是灿烂夺目的珠宝,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得华贵绚丽。

  贝利的心脏怦怦跳着,声音之大,连自己都听得见。湿黏的汗水流下脸颊,他紧咬牙关,免得牙齿咯咯作响。一种极度的惊慌,一种致命的恐惧,正在他的全身蔓延,一股可怕的冲动就要夺去他的理智和意志。

  四周变得更加寂静了。女子轻微的呼吸声,紧身胸衣所出发的咯岐声,此时都听得分外清楚,而且有点恐怖。贝利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几乎快要窒息了。

  突然间,晚风送来华尔兹如梦似幻的乐声,开始跳舞了。远处的乐声更加深这无人之境的静谧。贝利仍旧专注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他极力想挣脱那股看不见的力量,但那股力量似于紧紧抓着他的双手不放,硬是要将他拖向毁灭。他像是着了魔似的,低头凝视着她,虽然他奋力要自己不去看她,但是却抗拒不了那般魔力。

  最后,经过一番可怕、阴暗的深思熟虑之后.一只湿黏颤抖的手向那把椅子伸了过去,一声不响地抓起椅子上的棉花,再安静地把手缩了回来。接着,他再度将手伸出去,偷偷在小药水瓶的周围摸索了一下,便把药水瓶拿到暗处。

  又过了几秒钟,那只手轻轻将瓶子放了回去。瓶子里的液体只剩下一半。然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在如此宁静的夜晚,轻柔的华尔兹似乎应和着女子的呼吸。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这地方就像墓地般死寂。

  突然,贝利手中握着棉花,从藏身处起身,往前贴向椅背。这名女子的身体往后靠着椅背,像是在打盹,双手则放在大腿上。贝利迅速把棉花压在女子的脸上,然后将她的头往后压向自己的胸前。她发出窒息的喘息声,同时迅速地伸出手来,企图抓住攻击者的手臂。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挣扎,她身上那些华贵的饰品让挣扎过程显得更为吓人 。然而,四周仍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窒息般的喘息声、丝质衣服的沙沙声、椅子咯吱作响、玻璃瓶掉落声以及--说来讽刺--远处华尔兹微弱的乐声。

  女子挣扎的时间很短。不一会儿,那双戴满珠宝的手突然松开。她的头无力地垂在攻击时被压皱了的衬衫领口,身体也变得软弱无力,滑向坐椅下面。此时贝利仍紧压着对方的头,他跨过椅背,直到女子的身体轻轻滑到地面上,这才移去她脸上的那块棉花,并在她面前弯下腰来。现在,挣扎已经结束,疯狂暴烈的片刻也迅速地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劫不复的恐惧和一阵寒战。

  他瞪着女子肿胀的脸庞,心中甚为恐惧。这双美丽但是再也看不见东西的双眼,不久之前还和自己交换着目光,友好的眼神让他难以忘怀。然而,他却于下这等事!他这个鬼鬼祟祟的浪荡子,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废物,竟对这个向他伸出友谊之手的温柔女子下手。当全世界早就遗忘了他这个无可救药的废物时,她是如此珍惜有关他的记忆。他竟杀害了她一一因为此刻那发紫的双唇似乎再也吐不出呼吸了。

  面对这桩无法弥补的事情.他突然觉得懊悔至极;他站起来,抓着自己湿透的头发,发出嘶哑的哭喊,仿佛受到了诅咒。

  他对珠宝的觊觎之心,也立刻消逝无踪了。此刻,除了自己犯下的这个不可告人的错误以外,他已经忘记了其他所有事悄,心中充满无法言喻的恐怖,无限悔恨和恐惧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此时,远处小径上传来的说话声将他惊醒,盘踞在他心中的那股模糊的恐惧感,此刻化为更强烈、更具体的忧虑。他将死者柔软的身体抬到小径边上,让尸体顺着斜坡滑到下面的灌木丛中。当尸体滑落时,张开的双唇发出轻柔颤动的叹息声,贝利停下来听了一会儿,但是并未听到其他显示她依然活着的声音。无疑地,那声叹息只是尸体被推下去时自然发出的声音吧。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做梦似地望着那具半掩在灌木丛中的蜷曲的身体。随后,他爬回小径,并再度回头望了一下,不过此时已经看不见她的尸体了。同时,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便转过身去,赶紧偷偷爬上原木台阶。

  他回到草地边缘,取道人烟最稀少的路往衣帽间走去。如果他胆子大一点的话,照理他应该先到餐点室吃些东西才是,因为他实在非常虚弱,而且走起路来四肢还不住地颤抖。然而他被一股越来越剧烈的恐惧侵袭着,竖起耳朵捕捉想象中的阵阵耳语;事情或许已经传开了吧。

  他踉跄地走到衣帽间,将取物的票根扔在桌上,然后拿出表来。侍者以好奇的眼神看着他,并拿着他的票根,同情地问道"先生,你不舒服吗?"

  贝利说:"是的,里头太热了。 "

  那名男子说:"在出发之前,您应该喝杯香槟的。 "

  "没时间了,"贝利伸出颤抖的双手取回外套,并回答,"我再不赶快的话,就会错过火车了。 "

  侍者一听,便将他的衣帽拿下来,并且举起贝利的外套,好让他将手伸进袖子里,但是,贝利一把抓过外套,戴上帽子,匆匆忙忙便往库房走。侍者再次诧异地瞪着他。贝利不但拒绝侍者帮他穿上外套, 还把外套随便夹在腋下。当他调整好脚踏车后,便一跃而上,沿着陡坡扬长而去,车上的燕尾服后摆随风飞扬,显得颇为怪异。

  侍者大喊:"先生,您还没把车头灯打开啊 !"

  但是,除了想象中的追捕声,贝利什么都听不见。

  幸好这条草道是斜着通向马路的,否则以贝利这么快的速度,一定会撞上马路另一侧的树篱。速度之所以这么快,一方面是由于正值下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贝利太过恐惧,因而像个疯子似地猛踩着踏板,速度根本慢不下来。脚踏车嗖嗖驶过漆黑安静的马路。贝利仔细地聆听着后方是否有马蹄声或汽车引擎的声音。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很熟,事实上,为了谨慎起见,前一天他曾经骑脚踏车来过这带。只要听到任何可疑的动静,他随时都准备转进巷子或是偏僻的小路,而且绝对不会迷路。此刻他依然全速前进,身后并未传来事情败露的音信。

  大约骑了三英里后,贝利来到一个陡峭的山丘下,他必须下车将脚踏车推上去才行。由于他上坡的速度相当快,当他到达山顶时,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当他准备再度骑车下坡前,他决定把外套穿上。因为他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必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现在差不多刚过十一点半.他马上会经过小镇的街道。还有,车灯也必须打亮,此时若是被巡警或是村里的保安警察拦下来的,一切都完了。

  打开车灯,穿上外套之后,贝利再仔细听了听四周动静,并从山丘上回头俯看昏暗的忖庄。他既没看见任何车灯,也没听到任何马蹄声或是汽车引擎声。于是,他骑上脚踏车,并习惯地在口袋里摸索着自己的手套。他一拿出手套,便立刻发现手套不是他的。虽然那也是一双丝质手套,不过却是白色的,他的手套应该是黑色的才对。

  在突如其来的惊恐之下,他赶紧将手伸进存放票根的口袋,那里也是他平常放钥匙的地方。但是口袋里并没有钥匙.只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琥珀雪茄烟盒。他站在那里,惊愕了许久。原来他错拿了别人的外套,并把自己的外套留在会场了。当他发现这件事之后,惊恐的冷汗不禁从他脸上再度流下。他将那把圆头的弹簧锁钥匙放在外套里了。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因为他家里还有另一把相同的钥匙。至于如何进门,这也没有问题,因为他很孰悉自家外头的那扇门而且在脚踏车工具袋里,他放有一两件不寻常的小玩意儿可以派得上用场。重点是在那件外套里,是否有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东西?接着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突然回想起来,在出发冒名赴宴之前,他早己将口袋里里外外都仔细检查过一遍了。

  还好,现在他只要回到自己那间破烂的小公寓,回到那个位于河边林立的工厂之间的避难所,他就安全了。除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及那个珠光宝气、缩成一团的身影躺在树丛下的恐怖景象,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会来骚扰他了。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之后,便骑上车,越过山丘顶端,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2.见微知著(由克里斯托弗·杰维斯医师口述)

  当医生的坏处之一就是:你永远没有真正下班的时候。不管是商人,律师或是公务员,下班时间一到,办公桌一锁,戴上帽子离开,就是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可以享受 一下不受干扰的闲暇时光。可是医生就不然; 不论是工作还是休闲,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他都得随时待命为人们服务,若是遇到状况,不论亲疏,他都必须伸出援手。

  当我答应陪太太参加雷恩斯福德小姐们的舞会时,我心想,至少那天晚上可以放个假了吧。直到第八支舞结束之前,我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说实话,当自以为可以暂时休假的妄想破灭时,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我最后的那位舞伴是个爱说俚语、近乎口齿不清的年轻女子。使用混杂多种语言的洋泾浜英语交换意见本来就不容易,还要和一个每句话都夹杂着俚语的人交谈,就更乏味了。事实上,我感到无聊至极。后来,我想吃个简单的三明治也许可以提高谈话的兴致,于是打算怂恿我的舞伴去餐点室。当我正打算这么做时,有人抓住我的袖子。我立刻转过头来,并发现我太太一脸焦虑惊慌。

  "哈利维尔小姐正在找你。"她说,"有位太太生病了,你可不可以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向舞伴告退之后,便急忙跟随着她走到草地那边。

  "这件事情实在很奇怪,"我太太接着说,"生病的那位女士是个非常有钱的美国寡妇,名叫查特夫人。伊蒂斯·哈利维尔小姐和波德贝利少校发现她单独一人躺在灌本丛下,不能言语。可怜的伊蒂斯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你的意思是..."

  我正待问个仔细,在常春藤拱门等候的哈利维尔小姐看见我们,便跑上前来。

  "啊!杰维斯医生,请赶快过来,"她大声说道,"大事不好了!朱丽叶告诉你了吗?"

  还没等我回答,这位小姐就像大多数的妇女一样,穿着平底鞋,摇摇晃晃地踩着奇特的碎步,快速冲过拱门,带我们沿着一条狭窄小径走过去。不久,我们走下一段原木台阶,来到一把坐椅前。坐椅的前方有一条笔直的小径,小径两侧是修在陡峭斜坡上的小型花坛,右边往上,左边往下。一名男子拿着显然是从树上取下来的小灯,站在灌木丛之间。我走下台阶向他走去,当我走近灌木丛时,便发现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子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她并非完全失去知觉,因为当我靠近她时,她微微动了一下,喃喃地说了几个听不太清楚的字眼。我从那名男子一一我猜.他就是波德贝利少校吧一一手中接过那盏灯,他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向我使了个眼色,暗示哈利维尔小姐太过紧张了。的确,一时之间我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倒在地上的女士真的被人下了毒。但是再走近一点,在闪烁的灯光下,我发现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方形印子,像是芥末药膏似地覆在口鼻上。因此,我便以为那是某个玩得太过头的恶作剧。

  "我们最好把她抬到椅子上。"我把灯交给哈利维尔小姐,"然后,再考虑是否把她移进屋里去。"

  于是,少校和我将这位无助的女士抬起来,小心翼翼地爬上小径,然后让她躺在椅子上。

  哈利维尔小姐轻声问道:"杰维斯医生,她怎么了 ? "

  "一时还无法断定,"我说,"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就是了。 "

  "谢天谢地!"她热情地回应,"不然的话,恐怕要闹丑闻的。 "

  我举起那盏昏暗的灯,在这名昏迷的女士面前再度弯下腰来。她的模样令我十分不解,因为她看起来像是吸进了麻醉剂,此刻正待苏醒。但是从她脸上那块红色方形印子看来,又像是有人要闷死她。我正在想着这些问题时,灯光恰巧照在坐椅后方地上的二个白色物体上,我提着灯往前一照.发现那原来是一块方形棉花。我立即发现棉花的形状和大小恰巧与女子脸上的印子一样,于是便弯腰拾起棉花。之后,我又在椅子底下发现了一个小瓶子,我也把它检起来,放在灯光下观察了一番。那是个一盎司的小药水瓶,里面的液体已经快没了,标签上写着"甲醇氯仿"。这些东西似乎很清楚地解释了这名女士为何会语焉不详、神志不清。但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其背后的原因又是怎样的呢?这名女子显然并没有被抢,她身上的那些宝石依然闪闪发光。而且,她当然也不会用氯仿去掩住自己的口鼻。

  一时之间,我们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抬进室内,等她自己完全苏醒过来。因此少校和我抬着她穿过灌木丛和厨房后的花园。我们从侧门进入屋内,把她抬进一间尚未装潢好的房间里,然后放在一张沙发上。

  我们用水在她脸上轻拍并让她闻了许多嗅盐之后,她很快地醒了过来。不久,她便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事发经过。

  原来那瓶氯仿是她自己的,她之前拿它来治疗牙痛。当那件令人百思莫解的怪事发生时,她正独自坐在那里,身旁放着瓶子和棉花。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有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了出来,用棉花招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由于棉花浸了氯仿,因此她几乎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我问:"没有,不过我知道他穿的是晚宴服,因为那时我感觉自己压在他的领口上。 "

  "这样的话,"我说,"那他要么还待在这里,要么已经去过衣帽间。因为他不可能不带外套就离开。 "

  "是啊!没错,"少校大声说, "我这就去问问他们。 "

  于是他迈着大步兴奋地离去,等我确定查特夫人的身体无恙之后,也随即跟在少校后头离开了。

  我径自往衣帽间走去。到了衣帽间,我发现少校初几位军官正在穿外套,一副情绪激昂的模样。

  波德贝利少校一边奋力试着穿上他的外套,一边说:"他走了,大约一小时前骑脚踏车离开的。侍者说他似乎非常焦急,那当然了。我们要开车去追他,要不要一起来。 "

  "不了,谢谢,我得留下来照料病人。但是你怎么知道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