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亲爱的,"她是这么说的,"你最好还是不要进去。那里面又湿又冷。出来到阳光下晒太阳吧!"

  埃尔顿松了一口气。那女子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这里面真的是又湿又冷,那个藏在一堆黑色海草下面的尸体更是如此,到阳光下会好得多。埃尔顿早就期盼自己能够逃离这个阴冷的洞穴,但时候还没到。虽然他是无辜的,但处境却与杀人犯无异。他定得等到海边没有人,才能不被发现地偷偷溜出来。他小心地爬进那个小隧道,然后从隧道口往外望着海湾,他的心立刻沉了下来。原来在这个艳阳天下,他所处位置的下方有一小群人正在嬉戏,而且洞穴的出口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有一名男子从木头阶梯走下悬崖,手上还拿了几把躺椅。看来,此刻他根本没有办法从洞穴里逃出去。

  埃尔顿回到瞭望台,坐下来等待脱逃的时机。坐下来之后,他又想到那个盖在水草面的东西。那东西能在那里多久而不被人发现呢?若是被发现,又会怎么样呢?是否有任何线索足以证明他涉案?当然了,尸体衣服上有他的名字。不过,那样并不能证明他就有罪--如果他早先能够鼓起勇气出面说明的话。但现在想这些为时己晚。何况。他突然又想到,死者的皮夹里还有一份收据。收据上面有他的名字,并且注明了是张借据。很显然,埃尔顿既然没有出面,大家自然会更加怀疑其中必有玄机。这个证物实在对他太不利了。不过,察觉到这东西的杀伤力的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目前仍有机会拿到它。那么,尽管这证物是谬误的,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它留在那里被人发现,继而成为对他不利的证物呢?

  他慢慢站起来,屈着身体再次从隧道往外看。海边那群人仍旧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名男子正读着什么,小孩则在玩沙子。埃尔顿环视海湾,确定四方没有人走近后,便急忙爬下阶梯,走过一大片四周满是蟋蟀的水草。想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动,他颤抖了起来。洞穴中那股阴湿之气笼罩着他,令他冷汗直冒。

  他走到露出那只靴子的小丘,开始用发抖的手拨开那堆卷曲的水草,拨开第二把水草时,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把水草放了回去。在水草的下面,尸体面朝上躺着,已经面目全非,其状惨不忍睹、难以形容。尸体必定是撞上悬崖或海边岩石才变成这样的。当埃尔顿稍微从惊吓中过神之后,他颤抖着双手在水草间摸索尸体胸前的口袋,然后很快地把其中己湿透的皮夹抽出。他拿着皮夹站起身来的时候,看到洞口出现个东西,当下便吓得动也不敢动。原来是一名男子--显然是渔夫或船员之类的人--从洞口大约三十码处走过来,身旁连跟着一条混种狗。那只狗停下来.仿佛嗅出什么气味。接着,这名男子狐疑地向洞穴的方向走来。停留了一会儿,他便走开了,但那只狗仍朝着洞穴的方向靠近,鼻子朝天不停地嗅着。

  看来埃尔顿要遭殃了。但就在此时,那名男子生气地吼着,显然是在叫唤那只狗的名字。那只狗犹豫不前,并且用渴望的眼神注视着它的主人,一副要进洞的模样。然而它的主人再度唤它回去,于是那狗便悻悻然地转身离开了。

  埃尔顿站起身来,松了一口气,冷汗从脸上流了下来,他的心脏怦怦地跳着,膝盖也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走回瞭望台。刚才真是千钧一发啊!如果他那时候是站着的,而那名男子走进来的话,他偷取尸体身上重要文件的举动就会被逮个正着了。还好,现在好多了。皮夹到手之后,他立刻决定把其中的收据取出,并加以销毁,然后再把皮夹放回死者身上。可是,想的比做的容易。那张收据已经湿透,埃尔顿企图点着,把它烧掉,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着。最后,他只好将纸撕成小碎片,硬是一片片地吞了下去。要将皮夹放回死者身上亦非易事。他必须等到海边那群人回家吃午餐后,才有机会偷偷把它塞回去。因此他坐了下了,又开始担心害怕起来。

  那张收据已经不在了,否则它的存在立刻会让人联想起杀人动机。剩下的就是那些绣着埃尔顿名字的衣服了。它们必然会把埃尔顿扯进去,但尚不足以证明案发时埃尔顿人在现场。突然之间,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诞生了。谁能认出这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呢?没错,尸体的身上是有一个皮夹,但埃尔顿可以把它拿走。还有,死者手指上的戒指、口袋里的那些文件,全可以用来辨识死者的身份。但是此时,一个声音似乎在埃尔顿的耳边响起一一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弄掉的啊!如果他将这些东西弄掉的话,事情又会变得如何呢 ? 嗯,那么这具尸体就变成了托马斯·埃尔顿--一个穷困潦倒的古怪艺术家。而且,没有人会大费周折地对这么一个人多作调查的。

  埃尔顿仔细考虑这个新的可能性。这是另一种选择。他可以选择因为莫须有的谋杀罪被处以绞刑,或选择永远放弃自己的姓氏与身份,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他微微一笑 。他的姓氏与身份!若可以因此而活命,有什么是不值得去做的呢? 昨天和那个紧追不舍的吸血鬼搏斗,不是就是为了活命吗?

  埃尔顿把皮夹塞进自己的口袋,扣上外套。托马斯·埃尔顿已死,这里的另一个人名字还没有取好即将出发了。就像刚才那名女子所说,他要到阳光底下去了。

  2(由克里斯托弗·杰维斯医师口述)

  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桑代克最近接了不少与保险有关的案子。定期聘任他的机关团体增加了许多。而且自从名噪一时的帕西瓦尔·布兰德案件发生之后,格里芬公司也固定把所有的侦查案件送到我们这里来等候调查。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格里芬公司的一位资深员工斯托克先生为一桩案件的调查来拜访我们。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舒服地在炉火前坐了下来,然后开门见山谈起这个案子。

  "我给你们带来了另一件案子。"他说,"这案子很奇怪,不过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它应该是相当有意思的。就我们而言,除了觉得验尸的医务人员略显马虎之外,倒是没有付么特别的意见。 "

  "你说我们会觉得这件案子颇有意思,指的是哪一方面呢?" 桑代克问。

  "我会大略告诉你们案情。"斯托克说,"然后你们就会同意此案会引起你们的兴趣的。"

  上个月二十四日,有名男子在塔内岛国王门的一处洞穴中采集做肥料用的海草时,发现一堆海草底下躺着一具男尸。由于当时正值涨潮,他们就把尸体运往马盖特。警方当然就从那里展开调查,因而引发出以下的案情:死者是一名叫做托马斯·埃尔顿的男子,他的身份是从死者衣服上的名字、口袋里找到的名片和一些文件判断出来的。从信上的地址来看,埃尔顿曾经住在马盖特地区。警方根据那个地址做了调查之后,得知那是位老太太租给他的地方,而埃尔顿已经失踪了四天之久。房东太太被带到停尸间之后,立刻就认出尸体是她的房客。现在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尸体为什么会在那个洞穴里头。不过耍了解这件事情也不太困难,因为死者的颈部曾受重击而折断,脸部也被严重毁伤。再者,悬崖顶端离洞穴仅数英尺远的某处也出现明显的碎裂痕迹。无疑地,埃尔顿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死者从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地方掉下来,摔断脖子且面目全非--从这些事实来看,死因相当明白。你同意我的看法吧,杰维斯医师? "

  "当然了,"我说,"颈部的断裂常常是致命的原因。"

  "没错," 斯托克说,"但我们的一位友人,也就是当地的验尸官托马斯·狄迪莫斯,并没有轻易相信这件事。他就像桑代壳医师-样,认为一定要先验过尸再开庭审理。因此他下令进行验尸这项在我看来完全没有必要的行动。桑代克医师,我想,即使是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吧? "

  但桑代克摇了摇头。 "一点儿也不,"他说,"比如,把一个吃了药或是中了毒的人从悬崖上推下去,就比把一个清醒的正常人推下去来得容易。外表上看起来非常严重的意外事件,它的背后说不定是一件谋杀案。 "

  "完全正确,"斯托克说道,"我想那个验尸官就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验尸之后的结论更加奇怪。因为尸体解剖之后,他们发现死者曾受胸部动脉瘤发作之苦。由于动脉瘤一定是在生前发作的,所以死因就无法确定了。死者是因为动脉瘤的发作而掉到悬崖下,还是因为掉到悬崖下动脉瘤才发作的,验尸人员无法得出结论。当然,这件事情的先后顺序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们唯一关心的问题是,一个最近才投保的人,怎么会有动脉瘤的病 ? "

  "索赔你已经付了吗?" 桑代克问。

  "当然没有。在没有得到你的报告之前,我们是绝对不会付钱的。事实上,我们延迟付款还有别的原因。埃尔顿似乎将自己的保单当做抵押,向一名叫做戈登的男子借钱。而向我们索赔的人,正是戈登--正确的说法,是戈登的助手,一个叫做海姆斯的人。我们和戈登这个人交手过许多次,此人总是亲自出面处理事情。由于这个人有点滑头,所以我们觉得索赔文件还是由他亲自签名比较好。但困难就出在这里,因为戈登似乎人在国外,而海姆斯并不知道他的下落。就这样,我们既然不能同意海姆斯代他签名,所以只好等他和戈登联络上之后再处理这个案子。我现在得走了。我把所有的文件--包括保险和抵押贷款的内容--都带来了,你们待会慢慢看。 "

  他一走,桑代克就把那些文件依重要顺序来分类。首先,他迅速看了那份投保单的内容,然后再看验尸官的报告。

  "验尸官的报告相当完善。验尸宫和法医似乎都检查得相当周全。"桑代克说道。

  "此人既然是从悬崖上摔下来,"我说,"那么验尸报告似乎就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更重要的是找出他为什么会从悬崖上摔下来。 "

  "的确没错,"桑代克回答道,"不过,这份报告的某些地方相当奇怪。死者在胸廓有动脉瘤,那大概是新近造成的。但是他还有由来已久的轻微动脉肥大疾病;此外,他的整排牙齿几乎全是假牙。杰维斯,你看,一个五年前还是非常健康的男子,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健康状况就恶化到可能没人愿意为他保险的地步,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 ? "

  "这家伙似乎过得很不顺,"我说,"保单的内容是什么? "

  我拿起那份保险文件,很快地扫视一番。在桑代克的建议下,格里芬公司要求医学检验人员所做的案件报告必须比一般的公司更加完整详细。因此,除了填写投保人心脏和牙齿均非常健康的这类普通问题外,检验人员还在结尾处做了如此的注明:"投保人的健康状况似乎非常良好,外表上看来没有任何缺陷,只是左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处有僵硬的现象。据投保人表示,那是之前因伤而造成的。 "

  桑代克很快地抬头。

  "你说哪根指头 ?"他问道。

  "左手的中指。"我回答道。

  桑代克看着手上的文件,似乎在想着什么似的。他说,"这就奇怪了,马盖特的验尸官说死者的中指戴了一只印章戒指啊。当然了,如果你的手指关节有僵硬的现象,是无法戴戒指的。 "

  "也许验尸官弄错了手指,"我说,"要不就是保险公司的检验人员搞错了。"

  "很可能是这样,"桑代克回答道,"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保险检验人员都已提到这个在投保条件上无足轻重的关节僵硬症,而那位非常谨慎小心的验尸官却对此只字未提呢?况且,在死者面目全非、难以辨认的情况下,这一点在判断死者身份上是相当重要的啊!"

  我也同意那一点的确相当重要。接着,我们继续研究各自手上的文件。然而没多久,我发现桑代克把那份报告放在膝前,对着炉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想,"我说道,"我足智多谋的朋友,你一定是发现到此案有趣的地方了吧 ? "

  桑代克把一堆文件递给我,建议我看过一遍。这就是他的回答。我坚定地拒绝了。

  "谢谢,我相信你已经把精彩之处都挑出来了。 "

  桑代克开怀地笑了,"也不是什么精彩之处,"他说,"只是一些小小的特点,但仍有一定程度上的帮助。"

  我做出一副等着他继续陈述的样子,于是他接着说,"如果我们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凑在一起,就会发现相当多不合理的地方。以下就是我的发现:一九零三年,托马斯·埃尔顿三十一岁,有一副健全的牙齿。一九零八年他三十六岁的时候,牙齿却已掉了大半。再者,他三十一岁的时候,心脏非常健康,但三十六岁的时候却出现动脉血管肥大的痼疾,以及八成是由此导致的动脉瘤。他接受检查的时候,发现一处无法治愈的明显畸形,但验尸报告上并未提及此一特征。他显然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而且出现动脉瘤发作的现象。然而,动脉瘤的爆发必定是在生前发生的,此种病的发生足以导致他立即死亡。因此,如果他摔下来的事件是个意外的话,那么动脉瘤的发作一定是在他站在悬崖边上快要掉下去之时发生的,不然就是在他摔到海滩上的那一刻发生。在他开始要跌落的地方,那里的小路离悬崖边缘大约有三十码远。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到的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当时他是否独自一人。他一死,就有人出面索赔五百英镑的保险金。你看,杰维斯,以上的七点,虽然没有哪一点具备了什么惊人之处,但把它们加在一起却别有含意。 "

  "你似乎对死者的身份感到怀疑。"我说。

  "没错。"他回答道,"死者的身份并未确认消楚。 "

  "你不认为那些衣服和名片足以证明死者的身份。"

  "到F些东西并不属于尸体的一部分,"他回答说,"当然了,掉包是非常困难的,但并非绝无可能啊!"

  "还有那个房东太太--"我提出这一点时,桑代克打断我的话。"亲爱的杰维斯啊!" 他大声地说道,"你还真令我吃惊呢。女人把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尸体指认成自己的丈夫、父亲或兄弟,这种事我们已遇到过不知多少次了!这种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至于这个老太太嘛,她看到的是一具穿着她那失踪房客的衣服而且而目全非的尸体。毋庸置疑,衣服是她指认死者身份的依据。 "

  "我想你说得有理,"我表示同意,接着我又说,"你似乎觉得这可能是件谋杀案? "

  "嗯,"他回答道,"如果你想一想那七点,就会和我一样觉得这其中有许多不合理、而且绝对不容忽视的地方。现在这个案子所有的重点都在死者的身份上。如果死者不是托马斯·埃尔顿的话,那么就一定有人在尸体上面刻意动手脚。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要掩饰另一个人的身份。 "

  "再者,"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合约也有问题。这张合约看起来相当普通,印章也没有问题。但我觉得这张纸有一两个地方经过了些许更改。如果把文件放在灯光下看,会发现那几个地方看起来比别的地方透明。 "他拿起自己的袖珍放大镜检查这个文件后,把放大镜和文件递给我,说道,"杰维斯,你看过之后,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

  我仔细看着那份文件,并且把它拿到窗户边,以便在充分的光线下检查。我也发现那张纸的某些地方似乎经过了修改。

  "不知道你发现的那些更动过的位置,是否和我所见的一致,"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桑代克后,他问道。

  "我只看见有三处," 我说,"两处是写着托马斯·埃尔顿的地方,第二处则是保单号码中的某个数字。 "

  "一点儿也没错。"桑代克说,"而且,这几个地方的重要性十分明显。如果这份文件真的被更改过的话,也就表明某些名字曾被涂掉而换上了托马斯·埃尔顿的名字。当然,如此一来,日期的印章没有变更,合约的内容仍然有效。况且,这是在不去变动日期、印章而使更改的文件仍然生效的唯一方法。 "

  "伪造者刚好拿到这份文件,而且只需要在两个地方做修改就能达到目的,这样岂不是太巧了吗?"我问道。

  "我觉得这没什么。"桑代克回答道,"一个把钱借给别人的人,他手上会有好几份这样的文件。而且你会发现,这种人不会把日期定死,合约签发一年内的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向对方索款。事实上你看,这份文件上注记的日期,离合约签发大约是六个月之后的事。 "

  "你会提醒斯托克注意这一点吧?" 我说。

  "当然了,我会告诉他的。"桑代克说,"不过,先去拜访海姆斯,或许会有所斩获。你会发现这个案子还有其他相当奇怪的地方。如果能证实那份合约是经过涂改的话,那么海姆斯必定是隐瞒了某些内情。"

  桑代克瞄了一眼表,想了一下之后,他又说:"我们何不现在就去拜访他一趟? 不过我们得小心处理这个案子,因为我们手上掌握的线索实在很有限。你和我一起去吧? "

  就算我有任何迟疑,桑代克最后这几句话也消除了我的疑虑,因为这次的造访绝对十分有看头。海姆斯先生想必不是个涉世未深的新手,而桑代克这个向来蔑视挥夸、实事求是的人,也是公认颇为难缠的角色。这次的会面肯定精彩。

  我们是在维多利亚女王街上一栋大楼楼顶的小办公室里找到海姆斯的。他的个子不高,看起来不太有精神,除了两道浓眉之外,还有一个大鼻子。

  进了门,桑代克礼貌地问,"您是戈登先生了, " 海姆斯一听,仿佛迟疑了一下,才说自己不是戈登。接着,他很快地说:"不过,我一样可以为您效劳。 "

  "当然,当然。"桑代克附和地说。海姆斯领我们进了里面的小办公室。一到里面,我发现桑代克瞄了一眼一个大型铁制保险箱。

  海姆斯大摇大摆地关上门,然后说,"我可以帮您什么忙呢?"

  "我希望您就托马斯·埃尔顿的案子," 桑代克回答道,"也就是向格里芬公司索赔一事,回答一两个问题。 "

  海姆斯立刻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开始很快地翻弄文件,把桌子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显得十分不安。

  "是格里芬公司派你来的吗?"他粗鲁地问道。

  "他们并未直接要求我这么做。"桑代克说。

  "那么,"海姆斯从椅手上跳起来说道,"我就不跟你多费唇舌了,我可不是待在这里专为随便什么人解答疑惑的。 "

  桑代克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容地说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你要我去向你们公司那些董事会直接报告,然后由他们来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

  海姆斯听到这话停顿了一会儿,说,"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行动。还有,你是谁?"

  桑代克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海姆斯显然知道桑代克是谁,因为他朝名片一看,脸色顿时发白,而且变得相当认真。

  "你要问的是什么样的问题?" 他问。"是和索赔有关的问题。"

  桑代克说,"首先,戈登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 "

  "我不知道。"海姆斯说。

  "你认为他在哪里呢?"桑代克问。

  "我不做任何猜测。"海姆斯回答。此时,他的脸色更为苍白,不断地东张西望着,但无论如何就是不敢看桑代克。

  "很好。" 桑代克说,"那么,你认为这个索赔不会有问题吗 ? "

  "若是觉得有问题,我就不会提出来了。"海姆斯回答。

  "说的也是。"桑代克说,"接下来的问题是,你认为这份抵押借款的内容,是否会照当初的约定执行 ? "

  海姆斯脸色益发苍白,而且看起来更为不安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当初订约的时候,我还没有来这里工作。 "

  "谢谢你,"桑代克说,"你当然明白我为什么会问这些问题吧? "

  "我不明白。"海姆斯说。

  "那么,"桑代克说,"我还是说明一下比较好。海姆斯先生,我们现在正在处理一件一名男子因不明原因受重创而死的案子,同时也正在调查另外一名男于为何丢下自己的工作不顾而离奇失踪。还有,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会有第三者出面代他向保险公司索赔。此外,我觉得死者的身份确认出了问题,而且向保险公司索赔的文件有疑点,因此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接着是一阵沉默,海姆斯整张脸都变成猪油一样的白色。他鬼鬼祟祟地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似乎在逃避桑代克直视他的镇定目光。

  "你一点忙都不愿意帮吗?"桑代克终于开口。

  海姆斯一边想着桑代克的问题,一边使劲地咬着一支笔杆。最后,他不安地冒出一句话来:"先生,如果我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你是否能保密呢?"

  "海姆斯先生,这我不能保证," 桑代克回答道,"你所知的内情很可能事关重大。不过,你还是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比较好。那份文件是次耍的问题,我的客户也许不会问起,我自己比较关心的是此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

  海姆斯看起来显然是松了口气,他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说出来吧。埃尔顿死后的第二天,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潜进这间办公室,并且打开了保险箱。我在隔天早上发现这件事,并发现那个人把保险箱里面的文件翻得乱七八糟。那个人不会是戈登,因为戈登知道每样东西的位置; 而且那个人也不是小偷,因为现金或是贵重物品都没有被偷走。事实上,唯一不见了的东西是一张埃尔顿所开立的本票。 "

  "你没有丢失一份抵押文件吗?"桑代克说。

  海姆斯从笔杆上咬下了一小块,然后表示没有丢失这一类的东西。

  "那个借款合约," 桑代克说,"也没有被拿走吗 ? "

  "没有。"海姆斯回答道,"不过,那个人应该是找了一番。有三捆合约被解开,但那份借款合约凑巧被我锁在书桌的抽屉里,而只有我本人有书桌的钥匙。"

  "那么,你觉得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桑代克问。

  "嗯,"海姆斯回答道,"保险箱是用钥匙开启的,而那些钥匙是戈登的,总之,无论如何不是我的而打开保险箱的人并不是戈登,东西也没有被偷。我的意思是,至少和埃尔顿有关的文件没有被偷。当然了,我知道事情必有蹊挠。后来我得知尸体被发现的消息时,更加肯定事情并不单纯。 "

  "你对那具被人发现的尸体有何看法? "

  "我个人认为,"他回答道,"那是戈登的尸体。因为戈登向埃尔顿逼债,埃尔顿就把戈登推下悬崖,再把自己的衣服换到死者身上。当然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有可能是错的,不过,我不认为我的想法有错。 "

  事实上,海姆斯先生的推测的确没错。由于桑代克对死者身份提出了质疑,继而进行的尸检工作显示,那具尸体的确是所罗门·戈登。警方提供一百英镑悬赏,征求埃尔顿的下落,但并没有人得到这笔奖金。之后,桑代克接到一封邮戳显示是来自马赛的信,信中对戈登之死做了合理的解释并且说明了戈登死时恰巧穿着埃尔顿的衣服一事纯属巧合。

  当然了,这个说法有可能是事实,也有可能不是。然而,无论是真是假,埃尔顿从那一刻起就消失在人群中,此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的下落。

  VII 钉了鞋钉的鞋子

  我想,就算是在英格兰东岸一带,大概也没有多少地方比小桑德斯利村和周围乡野更荒凉了;它距所有的铁路都很远,而离任何一个大一点的城镇都还有好几英里路。这里处于文明的边缘,在目前这个时代,还保留着一些别处早已忘却了的原始生活、习俗以及旧世界的传统。夏天的确有一些偶尔到来的游客,这些人虽有冒险精神,但大都习惯于沉静和孤独。他们的出现使当地稀少的人口为之增加,也给沿岸那带平滑的沙滩带来短暂的活力与欢悦。可是在九月下旬一一也就是那年我初到这地方的时候一一长了草的地上渺无人烟,沿着悬崖的崎岖小路也少有人迹,沙滩更如一片荒地,除了一些经过的海鸟留下爪痕之外,更无其他足迹。

  我的医疗代理人托西法先生向我保证说,我会发现这次所接受的工作是"一件非常轻松的差事,很适合一个勤勉好学的人"。他确实没有误导我,因为事实上病人少得让我替雇我工作的老板担心,自己也完全无心工作。所以,当我的朋友约翰·桑代克一一那位知名的法医学专家说要来租我共度周末,也可能会再多玩几天的时候,我欣然接受他的建议并张开双臂欢迎他。

  "你看来真的不像是工作过于繁忙的样子,杰维斯。"他到达的那天喝过下午茶后,我们出门到海边去散步,他说,"这究竟是个新诊所,还是这个穷乡僻壤的老旧机构? "

  "唉,事实上,"我回答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业务。雇我来工作的库珀到这里大慨有六年了,因为他个人有收入,所以始终没有在诊所的经营上用心。另外还有个鲍罗斯医师,出奇地热心,加上这里的人非常保守,所以库珀从来就没能插手这里的事务。不过,这种状况似乎也没让他感到困扰。 "

  "呃,只要他满意,我想你也满意吧。"桑代克微笑道,"你等于是在海边度假,还有人付钱给你。可是我没想到你们离海边这么近。 "

  他说话的时候,我们正走进低处悬崖上一条人工开齿的峡口,那里直通到下方的海边。当地人称之为桑德斯利海峡,如果有人走的话,通常都是农夫,他们会在风暴过后下去捡海藻。

  "好一片壮观的沙滩!" 桑代克继续说道。我们走到底下,站在那里望向空旷海滩那头的大海。"退潮之后,那一大片沙滩有种堂皇而庄严的感觉,而我觉得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这么完整地传达出这种孤寂的印象。那光滑平坦的表面不仅显示出当时没有人迹,也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那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受到打扰。比如,在这里我们就很清楚地看到这几天以来,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两双脚走过这道峡口。"

  "你怎么推定有'几天'的?"我问道。

  "用可能是最简单的方法。"他回答道,"现在是下弦月,所以潮水是小潮,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条由海藻和漂流物形成的线,分别是大潮和小潮的满潮线。两条线中间那一带比较干的沙滩上,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潮水涨上来过。你可以看到,上面只有两组脚印,而这两组脚印一直要等到下一次大潮--从今天算起将近一个星期之后--才会被海水全部冲刷掉。"

  "嗯,我现在明白了,事情一旦解释清楚,就变得显而易见。可是好几天没人走过那道峡口,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前后来了四个人,也真的很奇怪。 "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桑代克问道。

  "呃,"我回答道,"这两组脚印看来都很新,是同时留下的。"

  "不是在同一个时间留下的,杰维斯。"桑代克回应说,"其间一定相隔了几个小时,不过究竟是几个小时,我们无法判断,因为最近没有什么风来把脚印吹乱;不过那个渔夫是在不到三个小时之前经过这里的,其实我大概可以判断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另外那个人--好像是从船上下来取一样很重的东西--至少是在四个小时,甚至更久以前从峡口走回来。 "

  我膛目结舌地望着我的朋友,因为这些事发生在我去当他的助手之前,我对他的特殊知识和推理能力还不是那么了解。

  "桑代克,"我说,"显然这些脚印在你和我看来有很不一样的意义,我一点儿也看不出你是怎么得到那些结论的。"

  "我想也是,"他回答道,"可是,你知道,这一类的特殊知识是法医学者常要用到的,必须经过特别的研究来取得,不过眼前的例子却非常之简单,我们还是一点一点来考虑吧。首先我们拿这组我说是渔夫的脚印来说。注意,它的尺寸特别大,简直是巨人的脚印,可是步伐的大小却显示这是个相当矮的人,再注意到鞋底很大,上面没有钉鞋钉,也要注意那很奇怪而笨拙的步子--脚趾和脚跟的痕印很深,好像这个人装了木头立肢,或者是脚躁和膝盖不能动。由这个特征,我们可以认定这是一双用又厚又硬的皮做成的高筒靴。高筒皮靴, 既大又硬,靴底没有鞋钉,而且对穿着的人来说尺寸大了好几号一一唯一能符合这些条件的靴子,就是渔夫所穿高过大腿的靴子,尺寸特别大,好让他在每天能在里面穿上两三双厚厚的毛绒袜,一层套一层。现在看看另外那组脚印;一共有两道,你看,一道从海上来,一道往海边去。因为这个人一一他是个罗圈腿,内八字脚一一踩上了自己的脚印,很明显是先由海上来,然后再回去。不过仔细看看这两道脚印的差别回去的脚印比另外那道要深得多,步伐要小得多。很显然是他在回去的时候带着什么东西,而他所带的东西很重。还有,我们从脚趾处的印子比较深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时候身子向前倾,所以很可能是把重物背在背上,这很清楚吧? "

  "太清楚了!"我回答道,"可是你是怎么推论出这两个人来的时间相隔多久的呢? "

  "这也很简单。潮水现在差不多退了一米,因此距离满潮大约有三个小时了。你看,那个渔夫正好走在小潮的满潮线上,有时在上,有时在下,可是没有一个脚印受到冲刷,所以他是在满潮之后经过这里的--也就是说,不到三个小时之前,因为他所有的脚印都一样清晰,也不可能是在沙滩还很湿的时候走过的。因此他大概是不一到个小时之前经过这里。至于另外一个人的脚印呢,只到小潮的满潮线,然后突然就消失了。剩下的脚印被海水漫过,冲刷殆尽,所以他经过的时间是至少三个小时、不超过四天之前--可能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

  就在桑代克结束论证的时候,一阵人声从我们上面传了下来,还夹杂着脚步声,紧接着就有很奇怪的一组人出现在峡口,朝海边走来。首先是一个矮壮的渔夫,全身裹在防水雨衣和雨帽里,穿着他那双大长简靴,笨手笨脚地往前走着,然后是当地的警佐,陪着我职业上的对手,鲍罗斯医师; 这一行人的最后是两个警员,抬着一副担架。渔夫显然是在担任向导。他走到峡口底后,就转身沿着海边依着他自己的足迹走去,其余的人都跟在他后面。

  "一个外科医生,一副担架,两个警员,还有一位警佐,"桑代克说,"这让你想到什么呢?杰维斯? "

  "有人从悬崖上掉下去了。"我回答道,"或者是有尸体冲上了岸。 "

  "大概吧,"他回应道,"不过我们不妨也往那边走走。 "

  我们转身跟着那队走远的人。就在我们走过退潮后的平整海滩时,桑代克继续说道,"脚印的问题直让我深感兴趣的原因有两个。第一,由脚印所构成的证据每次都会被提出来,而且通常都非常重要。第二,这个问题能真正有系统、科学化地加以处理。这种数据主要是生理结构上的,可是年龄、性别、 职业、健康情形和疾病等等也多少能看得出来。比如,一个老人的脚印和跟他同样身高的年轻人脚印明显不同; 我也不需要向你指出那些有运动失调问题或帕金森氏症患者的脚印,那是绝不会者错的。"

  "不错.这样很明白了。"我说。

  "现在,"他继续说道,"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停下来,用手杖指着一行突然出现在满潮线之上的脚印。那行脚印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又横越过满潮线,消失在被海浪冲刷掉的地方,这行脚印有着非常清楚的圆形橡皮鞋跟的印子,很容易和其他所有脚印区分开来。"

  "你有没有看到这些脚印特别的地方?"他问道。

  "我注意到这些脚印比我们的脚印都要深得多。"我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