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眼里没有别人,念着待会要陪宁晏守岁,这会儿滴酒未沾,目光时不时扫向妻子,心里琢磨着,宁晏还小,怕是喜欢彩头,偏生没吃到,也不知会不会失落。

  扭头朝门口望去,云旭收到主子的眼神,几乎不用问便知是什么意思,当即点头退下。

  回过眸来,又夹了藕片置于宁晏碗里。

  宁晏看着藕片愣了一下,她近来发现燕翎很喜欢吃藕片,是以特意将那碗青椒藕片放在他面前,可是她吃藕片闹肚子,除夕家宴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特意拧出来说,宁晏先道了谢,又添了米饭盖住了那片藕,往后吃了几口饭,再也没动筷子,心里想,回头抽个空告诉他,别再给她夹藕片了。

  以前燕翎不在意这些细节,现在把她放在心上看着,自然发觉她没动那块藕片,难道她不喜欢吃藕片?燕翎记在心里。

  家宴过后,轮到晚辈来给长辈磕头请安。

  国公爷与徐氏早就备好红包给晚辈,老少都有,就是褚氏与葛氏也得了一个,两位老夫人脸上都很不好意思,“我们一把年纪了,哪还要红包。”

  国公爷笑着道,“二弟妹这红包是我替二弟给你的,三弟妹也是如此。”

  褚氏想起亡故的丈夫,眼眶微微泛酸,而葛氏呢,得了这句话,看了丈夫一眼,三老爷羞得不吭声,夫妻哪有隔夜仇,原先纳妾的那桩官司慢慢也就过去了。

  到最后,国公爷额外又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宁晏,“翎哥儿媳妇,这是你的。”

  宁晏吃了一惊,连忙起身看着大红烫金的书封不敢接,“父亲刚刚不是给了吗?”

  国公爷递到她手里,“这是额外给你的,你是新妇,我们家刚过门的媳妇,头一年都要给个大红包,你收着,来年给国公府添个嫡长孙。”

  宁晏原先很是受宠若惊,听到后面那句话,脸红得抬不起来。

  秦氏听了公爹这话,暗暗扭了扭嘴,国公爷的嫡长孙早就有了,她的儿子康康便是,公爹这么说,不知把康康置于何地。

  她把儿子抱着坐在怀里,垂眸拨弄着康康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金锁,闷不吭声,连着儿子手里得的大红包也不稀罕了。

  燕翎见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宁晏压力,心中不悦,一面扯着妻子坐下,一面漫不经心道,

  “晏晏还小,孩子的事不急,等她养好身子再说。”

  国公爷发现儿子近来护媳妇护得有些不讲道理,哪个媳妇进了门,不希望她尽快生儿育女,国公爷也是想讨个彩头说句吉利话,看把燕翎给急得,摆摆手一笑揭了过去。

  接下来轮到二房与三房的老太太发红包,数额比起国公爷夫妇就少很多,不过大家也不介意。

  到了宁晏这里,金额总不能比长辈们大,便依着减了些数额给了。

  发完压岁钱,孩子们闹着要去外头放烟花,国公爷喜欢守岁,大家都陪着他,燕翎借口乏累要离席,国公爷脸拉了下来,“你从未陪爹爹守过岁,今年不能破例一次?”

  国公爷很少在燕翎面前用“爹爹”的字眼,他与燕翎自来都很默契,朝政上父子二人配合无间,几乎是所向无敌,上回程王爷的事,便是国公爷给燕翎掠阵,很得皇帝称赞。

  但父子二人的亲情,总归是少了些,兴许有燕翎自小养在皇宫的缘故,也有国公爷续娶的缘故,国公爷心里其实是疼燕翎的,只是燕翎不需要,他成长得太好,压根不需要国公爷费心。

  燕翎握着宁晏的手没说话,他觉得父亲有些无理取闹,这么多人陪他,还缺一个他?他嫌弃这里的聒噪,想与宁晏回明熙堂。

  他并非需要人疼爱,也不觉得孤独,只是偶尔喧嚣四起时,他怔怔看着徐氏坐的位置,忍不住会想,若是母亲活着会是怎般景象,他甚至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他对徐氏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就是想要那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女人,亲眼瞧瞧这片康衢烟月。

  父亲做了取舍,那有取,就有舍。

  宁晏察觉丈夫与公爹气氛有些不对劲,换作平日她会劝燕翎让着些公爹,但今夜她着实想回去歇一会儿,这两日她太累了,何况这里的热闹并不属于她,也不属于燕翎。

  徐氏见父子俩气氛绷着,只得出来打圆场,轻轻抚着丈夫的背给他顺气,

  “国公爷见谅,世子这几日操劳朝政,连着数日没回府,您要体谅些,一家人每日都瞧得见的,何苦在意这些虚礼。”

  国公爷见儿子神色疲惫,终究是长叹一气,让了步。

  燕翎牵着宁晏与长辈行礼,离开了荣宁堂。

  到了院外,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驱散了面颊腾腾的热浪,宁晏胸口的闷胀散去不少,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路无言回了明熙堂。

  如霜与如月在屋内守岁,如霜念着宁晏这么久都没怀孕,心里焦急,当着宁晏的面不敢提,今夜趁着宁晏不在,悄悄缝了个福娃送子的香囊塞在拔步床下头。

  二人进来时,两个婢子规规矩矩站在堂屋门口不动,宁晏乍一眼也没看出端倪,让二人备好热水便去歇着,“今夜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回去好好睡个觉。”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去净室沐浴,换了家常的袍子出来,燕翎先洗,宁晏洗好出来时,见燕翎坐在东次间炕上看书,是她上回借回来那本《泉州志》,他神情闲适,俊美的面容也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整个人看起来是毫无锋芒的,宁晏也跟着轻松不少,连日来积攒的疲惫也一卸而下。

  屋外炮竹如雷,屋里安静如斯,下面烧了地龙,暖烘烘的,宁晏只穿了一件银红的裙衫,燕翎也脱得只剩下月白的玉袍。

  下人都散了,或凑桌行酒令玩牌,或回家过年,四处烟花炮竹齐响,明熙堂的正院却静得出奇。

  两个人隔着小桌坐着,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

  夫妻俩能这样安静坐下来的时候不多,他们适应这片喧嚣中的冷清,却不适应今年身边多了一个人。

  还是宁晏率先打破僵局,指了指窗牖上贴着的一对金娃送福的窗花,“你以往除夕都做些什么?”

  燕翎往引枕一靠,双手枕在脑后,换了舒服的姿势,“要么忙着,要么在书房读书,我不喜欢喧哗。”默了片刻又问,“你呢?”

  宁晏托腮望着外头渐渐厚起来的雪花,大红的烛光轻轻洒在她面颊,又倒映在她双眸里,衬得眸子璀璨无双,“我与丫鬟们玩叶子牌,或者行酒令…不过也很无趣。”因为人少,没有气氛。

  “是很无趣,”燕翎接过话道,目光投向窗外,隐约看到半空有烟花腾起,一闪而逝,在他眼里,除夕与平日没什么区别,他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他有的时候不太懂,为什么大家都盼着过节。

  宁晏也明白他这样一个人,心里装着朝政江山,今年能回来,大约也是因她的缘故。

  燕翎眼神极深望着她,她面上妆容已洗净,一张脸如同刚剥出来的鸭蛋,眸眼湿漉漉的,被那大红的烛火衬得,有如含露的牡丹。

  燕翎这边的位置宽敞一些,他朝她伸出手。

  宁晏嘴唇翕动了下,慢吞吞爬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将她抱入怀里,她靠在他胸膛,坐在他身上,就这么望着窗外,艳丽的烟花破空而开,忍不住抬眼,堪堪撞上他的视线,心不可控地跳了几下。

  在这样一个谁也不适应的节日,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就开始了,等到宁晏反应过来时,琉璃窗雾气蒙蒙,她已娇喘吁吁。

  这里可是窗炕上,即便瞧不真切,总归是有影子的。

  只得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余光瞥见小案上那几页来年预算账目,

  “对了,世子,我有事情要同你商量…”

  燕翎已许久没碰她,这会儿娇妻在怀,其实没多少旁的心思,不过见她如此慎重,便悬在她身上,直勾勾看着她,“你说。”

  如果不是确认他在干什么,如此平静的语气真难让人生出遐想。

  宁晏面颊又红又嫩,耳根已被烫红,这还怎么好好说话,“你起开一些……”她尾音发颤,秀发搁在胸前,露出那清媚到极致的容。

  燕翎反而把身子往前送了送,“你说,我听着呢。”

  宁晏深吸了一口气,羞愤愈加,她抿着唇不吭声。

  燕翎得意了,低头在她耳根前哄着,“今夜是除夕,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你也得为我着想一下…”

  宁晏心就软了下来,深深闭了闭眼,决定忽略他的坏,仰眸望着窗牖,雾气越积越浓,外面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喃喃开口,

  “明年预算缺口有两万五千两,二房与三房开支不少,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可以分家了?”

  燕翎神色一动未动,嗓音有些含糊不清,语气却是笃定的,

  “只要父亲在一日,便别想分家的事。”

  宁晏苦笑一声,身子陷入枕巾里,“我明白了,既如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法子将他们的收成归拢到公中来。”

  “你办得到吗?”难度不小。

  宁晏这会儿还能理智的思考,眼底漾起一抹锋刃般的亮芒,“我自有法子,不过得世子帮我一个忙……”

  燕翎一听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便有些得寸进尺,嗓音也跟着低哑了几分,“为夫任你差遣…”

  宁晏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正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他一步步蚕食,又气又怒。

  从炕床到碧纱橱里,从明光堕入昏暗中。

  一次又一次地穿凿入彼此的心隙,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交流。

  有的时候语言是苍白的,他们也不是煽情的人,无声的交缠,相融的汗水,很好地填补了除夕带来的那点空缺和不知所措。

  大年初一,宁晏枕着燕翎的胳膊,在一片炮竹声中醒来,每年这个时候,各府均攀比哪家早点放烟花炮竹,燕国公府算晚的,再晚也比平日时辰要早,燕翎倒是习以为常,他上朝也是这个时辰起,宁晏便有些昏昏懵懵,夫妻二人各自换上新装往容山堂去,天色依然黑漆漆的,整座城池却喧闹起来,璀璨的烟花已取代漫天的雪花占据这片天空。

  各房的人都赶到容山堂用新年第一宴,徐氏体谅宁晏年前操劳,今日的晨宴由她亲自安排,这回只有自家的儿子媳妇女儿,起得比平日早,大家脸上都残存着睡意,康哥儿更是被燕瓒抱在怀里,眼睛都没睁开。

  一家子在围炉坐齐,昨夜守岁到很晚,这会儿一个个的都没什么精神。

  直到一婆子忽然进来禀报,

  “国公爷,兰苑的梅姨娘今晨起来呕吐,刚刚请了贺嬷嬷把脉,是喜脉呢。”

  这话一落,整个明间里的人都愣住了,连着那懵昏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梅姨娘是国公爷的妾室,三十出头的年纪,跟了国公爷很多年,膝下一直空虚,乍然在这大年初一传出喜讯,即便是国公爷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也忍不住瞠目结舌。

  还是当家主母徐氏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原来这新春第一喜应在国公爷身上,国公爷老当益壮,妾身恭贺您喜得贵子。”

  国公爷听得妻子夹枪带棒的话,大感头疼,脸上也没有为人父的喜悦,他都这把年纪了,家里妾室怀孕反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面对一家儿子媳妇,还有个未出嫁的女儿,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

  “多大点事,在院子里好好养着便是,咳咳,来,咱们开席。”

  徐氏深深看了一眼那婆子,什么都没说,开动筷子。

  燕玥平日性子最刁钻,这会儿压根连饺子都吃不下,闷闷不乐地搅动了筷子,不肯入嘴。

  燕瓒与燕璟脸色也不那么好看,谁也不希望家里妾室抢母亲的风头。

  最淡定的自然是燕翎夫妇,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默不作声吃饺子。

  直到这回,宁晏牙齿磕到硬物,吐出一瞧,一颗铜板落入掌心,宁晏呆呆看着很是纳罕,燕翎唇角也含着笑,温和地看着妻子,“岁岁平安。”

  宁晏眼眶漫上一抹酸楚,她十六年来头一回得到彩头呢,她满心欢喜看着丈夫,“世子,谢谢你。”

  这是与他成婚的第一年,是个好兆头。

  宁晏很开心。

  燕翎覆上她握着铜板的手,目色温柔,无声地笑着。

  国公爷趁着机会立即转移话题,只有燕璟与燕珺配合地笑了下,其余人都没什么反应。

  宁晏也不在乎,早膳结束,燕翎带着妻子入宫给皇太后拜年,也不知为何,到了皇太后的慈宁宫,夫妻二人反而自在多了,就像到了自己至亲身边,很是随意,皇太后晓得燕翎不喜欢热闹,其他人一概赶走,就留着他们夫妻用午膳,还给了大红包。

  “你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不怕,有外祖母,外祖母疼你们。”

  这才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啊。

  午膳后,燕翎去奉天殿给皇帝请安,宁晏又陪着皇太后话闲,给她老人家说起了在泉州的趣事,没想到皇太后见多识广,知道南洋诸多小国,与宁晏聊起来头头是道,祖孙俩十分契合。

  到了初二,便是回门的日子。

  宁晏并不喜宁家,出门时都是慢吞吞的,燕翎也陪着她,待二人赶到宁府,其余客人都到了。

  燕翎如今身份不一般,是当朝阁老,时任工部侍郎的宁家大老爷在燕翎面前都是下官,亲自迎在门口,殷勤将他们夫妇迎入松鹤堂。

  燕翎牵着宁晏进来时,松鹤堂已坐满了人,三皇子赫然在席,因宁老爷子今年在府上过年,萧家也被邀请过来吃席。

  燕翎一眼就看到了萧元朗,萧元朗父子客气地起身与他招呼,光禄寺少卿萧融前段时日负责使臣的宴席,与燕翎打交道的时候多,今日过府其实也是想私下多结交结交燕翎,也不需要燕翎提拔,至少内阁有人,办事方便许多。

  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混迹的老油条,太明白内阁有人是何等便利,是以今日都早早等在松鹤堂,就盼着燕翎过来。

  三皇子也想借着连襟的机会拉拢燕翎,今日来之前再三警告宁宣,莫要寻宁晏的不痛快,宁宣心里气得呕血,面上却不敢违拗丈夫。

  众人相互见了礼,宁晏去到隔壁女眷席,燕翎留在厅堂里说话。

  大家的话题几乎是围绕着他,他漫不经心应付着,只偶尔主动问萧融几句话,慢慢的也察觉,其余人对他都很客气甚至是讨好,唯独萧元朗几乎是不做声的。

  中途见萧元朗忽然离席,燕翎跟了出去,他没有别的意思,先前一直想见萧元朗一面,上回宁晏为了明宴楼的事去求表兄萧元朗帮忙,于情于理,他身为丈夫都该亲自与萧元朗道谢。

  顺着抄手游廊往后面走了几步,一眼看到萧元朗驻足与一女婢说话。

  “你这盘子里放着什么?”

  萧元朗在屋子里闷得厉害,想去后院透透气,忽然看到女婢捧着一剔红的食盘过来,便叫住了对方,他已看到红盘里搁着好几碟小食,其中有一碟酸辣藕丁。

  宁晏吃藕丁过敏的事,萧元朗是偶然得知的,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家宴,宁宣与宁溪欺负她,在她饭里夹了细碎的藕丁,她吃了几块,随后便吐得厉害,恰巧被他撞见,帮着喊了大夫,他是个细心敏锐的人,暗中派人一查就查到了宁宣与宁溪身上,从那之后,但凡来了宁家,他暗地里总归要照顾些她。

  今日撞见这碟藕丁,下意识便端了起来,语气温和道,“我正有些饿了,这盘藕丁给我,其余的端进去吧。”女婢哪里多想,屈膝行礼便从侧门进去暖阁。

  随后,燕翎就看着萧元朗将那碟藕丁倒入花丛里。

  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不爱刻意去揣摩人,从昨夜宁晏没吃那块藕片,慢慢回想之前他似乎夹过藕片给她,她闹了不舒服,再到眼前萧元朗这突兀之举,所有线索连起来,由不得他不多想。

第55章

  萧元朗将碟子倾倒干净,搁在花坛边一个小篓子旁,自有人来收,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灰尘,正觉外头风太大,打算转身回去,只见燕翎立在廊庑高柱侧,墨色的鹤羽衬得他长身玉立,气度威仪。

  萧元朗微愣了一下,从容折回台阶,来到廊芜下朝燕翎施礼,“请世子安。”

  燕翎视线与他相交,萧元朗神情分外平静,谈不上温和,谈不上冷漠,也没有半分被抓包的尴尬。

  燕翎默了片刻,拱手朝他行了家礼,

  萧元朗眸色微微一挑,连忙避了一下,“世子寻在下可有事?”

  萧元朗是敏锐之人,燕翎不可能无缘无故等在这里。

  燕翎颔首,神情变得有几分复杂,“上回内子拜请表兄帮忙,燕翎今日特此道谢。”

  萧元朗闻言唇角微微溢出一抹苦笑,这哪里是来道谢的,是来宣示权利的。

  他神情含笑,眼底的冷淡一瞬间散去,慢慢浮现一抹润物无声的谦和来,“世子客气,我母亲总是怜惜宁三表妹孤苦,那一夜下人禀报她来访,母亲二话不说吩咐我帮三表妹跑一趟,遵母命而已,况且,我虽与表妹不熟,到底是至亲骨肉,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然在所不辞。”

  三言两语告诉燕翎,他是因为母亲吩咐才帮宁晏,他与宁晏不熟。

  萧元朗的话并未让燕翎好受半分,他若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是傻子,无论他介意与否,萧元朗曾与宁晏有他不知的过去是事实,或许只是不经意的浅笑,或许只是举手之劳的一次照拂,但凡这些在心里滚过一遍,都是不好受的。

  原先崔玉等人常常在他面前唠叨男女之事,他心中嫌弃至极,而今自己亲身经历,才懂得个中滋味。

  他燕翎也有今日…

  他再次施礼,旋即转身回了厅堂。

  尚在门槛,便听得里面传来几道朗笑声,有些陌生,却又不完全陌生,燕翎猜到是自己那位岳父回来了。

  宁晏的父亲宁三老爷姗姗来迟,宁老爷子正在当庭呵斥他,直到燕翎进来,才止住话头,燕翎看了一眼宁三老爷,一身修长的白袍,颇有几分疏狂之风,原还气势勃勃与宁老爷子辩驳,这会儿瞧见燕翎,嗓音戛然而止,愕然地愣着。

  燕翎朝他行了家礼,宁一鹤回过神来,冷淡又尴尬地应付了一下。

  遥想当年燕翎随国公爷来宁府,宁一鹤以为他是要娶宁宣的,与他相谈甚欢,如今成了自己女婿,反而不说话了。

  他不喜宁晏,没对她上过心,自然也没想过去沾她的光,前几日在茶楼遇见几位同僚,有人提起燕翎娶了宁氏女,问他是哪位,被宁一鹤含糊过去。

  宁一鹤不搭理他,燕翎也不会去凑趣,宁晏从未与他提过宁一鹤,可见父女俩感情有多差劲,不对,这一会儿燕翎忽然意识到,宁晏从未与他提过宁家,也不曾告诉他,她在宁家过得好与不好。

  他不仅不知道她的过去,甚至连她生活习性都不知晓。

  燕翎坐在圈椅里,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便有些走神。

  翁婿二人因为身份的缘故坐得近,却又如同陌人,

  反倒是宁大老爷时不时与燕翎搭讪,三皇子也偶尔插一句,场面不至于冷清。

  宁老爷子在这样的场合,手里依然拧着一只鸟笼,里头攀着一只金丝雀偶尔细细啼叫几声,众人心有嫌弃却无人敢说什么,宁老爷子也不在意晚辈的看法,问起燕翎国公爷最近闲暇与否,他要寻国公爷去钓鱼遛鸟。

  燕翎对他老人家倒是温和,耐心回答他。

  末尾老爷子忽然笑吟吟问道,“晏丫头没给你添麻烦吧?”

  燕翎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顿,竟有些无从说起,新婚夜是他怠慢了她,后来种种两人从陌生到如今心意相通,碰过多少壁,又有多少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在这慢慢融洽的过程中,有一条始终没变,宁晏最初如何悉心照料他,如今亦然,倘若现在回到大婚那一夜,他定不会失约,哪怕先去探望外祖母,回了明熙堂也不会再离去。

  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最后汇成一句,“她很好,特别好。”

  屋子里众人都跟着愣了一下。

  宁老爷子却是笑容不改,漆灰的眸眼藏着几分看透世间沧桑的洒脱,“她呀,外表温顺,性子却倔得很,看着事事周全,实则极少有事能入她的心,以后但有怠慢,还望世子多多海涵。”

  燕翎清隽的眸子慢慢凝聚一抹灼然,并没有把老爷子的话当回事,宁晏怎么可能怠慢他,她不会。

  宁晏带着如霜与如月进入侧厅的女眷席中,居然看到了父亲的妾室莲姨娘。

  她自小最厌恶二人,便是莲姨娘与其女宁溪,这对母女在她出嫁之前的十六年,想尽法子对付她,双方便如针尖对麦芒。

  她吃惊的是,这样的场合,宁家居然让一个妾室坐在席中,宁晏脸色便垮了下来。

  她冷冷淡淡看了一眼坐在上座的祖母,草草施了一个礼,老太太原本念着燕翎位高权重,想要给宁晏一回好脸色,见宁晏如此态度,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萧夫人笑着朝宁晏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宁晏也不好无缘无故动怒,便挨着她坐下,萧夫人告诉宁晏,她年前送的那几匹香云纱极好,今日正好穿了一件,两个人便聊起做衣裳的料子,宁晏今日身上披着那件孔雀翎,惹得宁家几位姑娘频频扔来惊艳又艳羡的眼神,后来四小姐宁溪实在忍不住了,酸溜溜问道,

  “姐姐,你这件孔雀翎可好看哩,我听人说淳安公主也有一件,公主视你为挚友,该不会是公主赏赐的吧?”

  宁宣就坐在宁溪身旁,二人自小合伙算计宁晏,但宁宣骨子里瞧不上宁溪,这会儿瘪瘪嘴不告诉她真相,等着看她出丑。

  宁晏原先不得不应付莲姨娘母女,如今已不在一个屋檐下,根本不可能委屈自己与这等嫌恶之人搭腔,只与萧夫人说,“是我铺子里从苏杭得来的好货,姑母喜欢,回头我再遣人给您送几件。”

  萧夫人哪里是真要,笑着回,“上回送的还没用完,对了,开年我们府上请酒吃席,回头你得空过来玩。”宁晏应下了。

  宁溪被晾得彻彻底底,顿时有些傻眼,面子上挂不住,便恼羞成怒道,

  “三姐,我问你话呢。”

  站在宁晏身侧的如月已蓄势许久,俏生生开了口,“四小姐,没瞧见我们少夫人正与姑奶奶说话呢,您是晚辈,怎么能无缘无故插嘴呢。”

  宁溪平日派头在宁家等同嫡女,被一个丫鬟挤兑,越发动了怒,“放肆,我与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你们燕家是这样没规矩吗?”

  如月就等着她这句话,皮笑肉不笑,“哎哟,还请四小姐见谅,我们燕家规矩极大,平日别说丫鬟不能在主子跟前插话,便是妾室也从不出院子门,到了宁家,奴婢瞧见莲姨娘坐在此处,只当宁家是不论这些规矩的,是以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四小姐见谅。”

  如月以前哪有这等胆啊,现在不一样了,她可是阁老夫人的一等侍女,旁人家的庶女看到她还要客客气气,宁溪算哪根葱?

  宁溪被这话给堵得面色发绿,虎着脸正想回斥,莲姨娘按住她,捏着腰身柔柔弱弱站了起来,含着泪道,“老太太,是妾身的错,原本念着今日是好日子,想给诸位主子们请安,老太太怜惜妾身怀着孕,担心下雪路滑,就吩咐在此处用膳,不成想被三姑娘如此嫌弃……”

  如月那番话何尝不是打老太太的脸,老太太面色铁青,看着莲姨娘隆起的小腹眯起了眼,前不久有一道姑看相说莲姨娘怀的是男胎,老三快四十了,膝下还没个儿子,老太太心里急,这回得了道姑的话,越发把莲姨娘放在手心里疼,甚至许了她一旦诞下儿子便扶正的话。

  老太太不能发作宁晏,还不能料理一个丫鬟么,当即寒声吩咐嬷嬷,“将这个以下犯上的女婢拖出去。”

  “我看谁敢?”冷风拍打着明亮的轩窗,宁晏清越的嗓音不轻不重压住这片戾气,

  她慢悠悠将茶盏放了下来,含笑看着老太太,“祖母,若今日要论尊卑上下,孙女可以陪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老太太深深与宁晏相视,这些年莲姨娘母女做下的事,确实称得上以下犯上,想起隔壁坐着那位,权衡一番利弊,眼底的怒色慢慢收了起来,默了片刻,直截了当道,“来人,小心扶着莲姨娘回房。”

  宁溪不可置信,涨红着脸,期期艾艾望着老太太,“祖母……”

  一旁的二夫人方氏撂了个狠眼神给宁溪,示意她闭嘴。

  莲姨娘看了一眼宁晏,委委屈屈离开了。

  宁晏太清楚老太太的脾性,从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宴席过后,宁晏匆匆要告别,果然被老太太拦住,

  “晏儿,祖母还有事交待,你跟我过来。”

  老太太去到隔壁厢房坐着,宁晏只得随她过去,进去时,大夫人与二夫人皆在,而二夫人方氏身边还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寒天雪地的,她只穿了一件对襟的水红色褙子,褙子剪裁十分得体,将她那玲珑身段勾得楚楚动人,她生得柔弱貌美,怯怯地瞥着宁晏,自是三分妩媚,四分妖娆,还有几分我见犹怜。

  但凡是个男人看她一眼,骨头都能给酥了去。

  宁晏只消一眼便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铁定是上回宁宣在她这里吃了亏,气不过撺掇着老太太玩这些把戏,而老太太呢,眼见燕翎入阁,而她不好控制,便使了这等阴险的招儿。

  宁晏心里门儿清,八风不动坐了下来,“祖母有何吩咐?”

  老太太脸色寡淡,带着命令式的口吻道,“你过门这么久,肚子也不见动静,祖母怜惜你孤苦,特意挑了一个人来帮衬你。”

  她朝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二夫人立即接过话茬,“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姑娘,样样出众,你若能得世子心是最好,若不能,也有她给你固宠,绝不叫旁人抢了你风头去。”

  如霜在一旁听着,唇角抽搐着,险些没咬出一口血来。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干着最阴险的勾当。

  她紧紧掐着手帕,只期望主子能想法子回绝了去。

  宁晏面上没有半分波动,淡淡看着二夫人,“扬州来的?”扬州出瘦马,而老太太的娘家也在扬州。

  二夫人眼神微微瑟缩了下,“自然是的……”

  年前三皇子出事,宁家被迫举办寿宴,宁宣便与老太太诉苦,让老太太治一治宁晏,老太太便想了这个法子,吩咐她从老家挑个可信好拿捏的人回来,二夫人心里记恨老太太与大房的人,总是让她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暗自又琢磨着,既是给燕翎当妾,若哪一日生下一儿半女,也是个靠山,故而肥水不流外人田,将自己的表侄女打扮一番,伪装成扬州瘦马送了来。

  此事只有她与侄女晓得,老太太与大夫人皆不知情。

  宁晏与这些牛鬼神蛇打交道十几年,又怎么不知她们的底细,面庞如水地颔首,“成,多谢祖母与二伯母好意,人我收下了。”

  如霜与如月一听傻眼了。

  老太太也微微愣了下,她原以为宁晏要挣扎一番,她甚至连说辞都准备了几套,还打算拿老爷子来压她,宁晏竟然这般乖巧听话?是有什么计俩,还是着实在燕家遇到难关?

  宁晏笑吟吟看着老太太,解了她心中的疑惑,“前段时日燕家二房的婶婶也打算给世子安排侍妾,孙女琢磨着与其用旁人还不如自家人来的可靠,我想,以祖母之能必定挑个好拿捏的,如此我也省事了。”

  老太太半信半疑,不过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多想,“时辰不早,你带着人回去吧。”

  宁晏施礼,手搭在如霜手臂上先行一步,如月得了她指示,不情不愿拧着那名唤金莲的姑娘往外走,如霜时不时往后看了一眼金莲,轻轻与宁晏道,“主子,您可不是给自个儿添堵的人,这金莲模样儿可在褚嬛儿之上,您真的有把握世子看不上她?”

  宁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将孔雀翎的披风紧了紧,语重心长看着如霜,“你急什么?这么好的妙人儿,可不能辜负了。”

  如霜见宁晏气定神闲,也就不好多问。

  身后如月跟赶鸭子的,一步三喝,将金莲赶着往门口走,只是到了门槛边上,又将她按住,先往外探了探头,瞥见云旭端端正正立在马车旁,没见燕翎踪影,松了一口气,麻溜地拧着金莲塞去了后面一辆马车。

  昨日放了晴,今日天色又阴沉下来,雪沫子迎面扑入宁晏眼窝里,她疼得睁不开眼,如霜搀她送上马车,宁晏揉了揉发胀的眼,掀帘而入,这才发现燕翎早就等在马车内。

  他身上的大氅已褪下,露出里面那件天青的袍子,显得格外俊逸,宁晏发现近段时日燕翎穿浅色衣裳的时候多,好看是好看,只是他都已经是阁老了,不该穿得稳重些吗?

  两个丫鬟退去了后面的马车里,车厢内只夫妻二人,云旭提着一景泰蓝的铜炉递了进来,燕翎接过放在宁晏身前,宁晏侧着身双手悬在铜炉上方烤着。

  马车徐徐开动,燕翎看着她,就仿佛要望进她心里,“晏儿,你不惯吃莲藕一类?”

  宁晏懵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旋即失笑,“对啊,我忘了告诉你,我吃莲藕会格外不舒服,以后别给我夹藕片了…”

  燕翎神色未动,又问,“这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做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来,他确实不太舒服,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却又忍不住想问清楚。

  宁晏骤然想起那些过往,神色闪过一丝恍惚,“宁家应该有不少人知道……”

  燕翎顿时就释然了,这么一来,萧元朗知道便不奇怪,萧元朗的行径暂且不论,若宁晏告诉了别人却没告诉他这个丈夫,燕翎怕要气死,郁结的那口气舒坦不少,只是注意到宁晏神色里的暗沉,便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燕翎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兀自沉脸片刻,将妻子轻轻抱入怀里,只恨他没能早些认识她,护着她,

  蓦然间,拿自己与萧元朗对比,燕翎顿时对自己失望极了,他都比不上一个外人对她好,也难怪她会去求萧元朗,心中不可避免滋生一些嫉妒乃至懊恼的情绪来。

  宁晏察觉到丈夫呼吸一时沉一时轻,抬眸望他,“世子,你怎么了?”

  燕翎俊眉紧锁,沉吟道,“没什么,”待会回去得让云旭从如霜和如月口中打听些宁晏的喜好,事事等着宁晏主动告知是枉然,她怕是生了病也不见得跟他吱个声,他得主动关怀妻子。

  半路,宁晏去了一趟明宴楼,给明宴楼的管事们发红包,燕翎也回了一趟兵部,衙门虽封印,各部留有人手当值,燕翎新官升任,总归要去看几眼才放心。

  宁晏离开明宴楼时又从药师处拿了两瓶药水,于初三日再次入宫求见皇太后,初一那日听女官提起,太后长年累月腰酸背痛,此药正对症,宁晏提到过,太后也答应试一试,是以今日便送了来,她教了宫中嬷嬷如何使用,吩咐用药水给太后推拿,太后便觉肌肤火辣辣的,经脉瞬间通畅不少,嘱咐嬷嬷隔三日便用药油给太后推经过脉,太后果然神清气爽,此是后话。

  新年伊始,各府都会择日举办宴席邀请亲戚吃酒。

  燕国公府的宴席选在新年初六,宁晏这两日便在为宴席做准备,又额外安排几张请帖吩咐云旭一定要送到。

  连着几日宁晏只吩咐人好吃好喝供着金莲,荣嬷嬷等人问她打算,她也是一字不言,只每日单独将金莲叫去内寝,也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次次要耗上两个时辰,一众仆人日日愁心,幸在每夜房内传来熟悉的动静,众人才能松口气。

  换做以前,燕翎时辰长了些,荣嬷嬷都要暗生埋怨,生怕自家姑娘受不住身子吃亏,这三日,但凡燕翎只要一次水,她都要替燕翎急,生怕宁晏犯浑与他提侍妾的事,次数越多,时辰越长,荣嬷嬷越能睡个安稳觉。

  新年朝堂封印,再忙也比平日清闲,燕翎偶尔外出拜年,大多时候都在明熙堂躲应酬,男人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年轻力强的身子,仿佛要将年前那段时日的空缺给补过来。

  宁晏白日忙家务,晚上又要应付他,着实够累的,每每要拒绝,那燕翎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念叨着开印后公务如何繁忙,届时还要去边关巡防云云,总归哄着宁晏心甘情愿给他。

  初五这一夜,第三次结束后,宁晏累得顾不上沐浴,钻进被褥里,“明日家里有大宴,你别再闹我了……”

  餍足的男人心情极好,亲自去浴室打了水来,用热乎乎的毛巾,殷勤地替她擦拭身子,伺候完她又轻轻在她耳鬓吻了吻,这才搂着她睡下。

第56章

  燕家宴会规模不小,共有二十来桌,这是宁晏第一次操持这样的大宴,来的又是府上姻亲贵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出差子,徐氏也安排经验丰富的邵嬷嬷来辅佐她,徐家,秦家,以及琅琊王家都到场,王氏怀着孕,已三个月没回娘家,这回王家女眷趁着机会便来府上探望她。

  宁晏才晓得王娴乃是王太师的嫡幼女,是燕家出身最高的媳妇,在家里惯是受宠的,如此显赫身份嫁给燕璟着实有些低就,不过王娴平日对她不言不语,宁晏也没功夫替她惋惜。

  今日王家排场极大,上到王老太太,下到家里小孙女都给带来了,容山堂济济一堂,王氏难得当了一回主角,她这人一贯不苟言笑,哪怕家里亲娘嫂嫂妹妹都来看她,依旧没给几个笑脸。

  隔壁堂屋里,燕瑀隔着屏风往里瞅了一眼,悄悄拉着燕璟,语气不无羡慕,

  “你岳家如此显赫,你怎么不托你岳父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燕璟一听就恼了,将他拉扯的手给拂开,作色道,“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靠外家?是我爹本事差了,还是我大哥没能耐,我本是燕家人,我父兄帮衬乃情理当中,倘若是靠王家发达,回头还不都指着脊梁骨取笑我?”

  燕瑀顿时肃然起敬,“言之有理…”他轻咳一声,“既如此,咱们去书房寻你大哥?”

  今日燕家请客,宁晏也给戚家递了请帖,恰恰戚家也在同一日宴请,倒是戚无忌来了燕府,此刻正与燕翎在书房叙话,燕翎书房等闲不能进,这会儿见一堆人来寻他,干脆喊上戚无忌去杏花厅会客。

  初三立了春,到了初六彻底放了晴,积雪全部化开,隐隐约约在一片冷风中有绿萼破寒而开,宁晏安排人提前送来小食,有产自镇江的水晶脍,有来自番禺的萝卜糕,一张不大不小的八仙桌汇聚了五湖四海的美食,底下搁着炭盆,铺着锦毯,众人一道话闲一道宴饮。

  燕翎怕戚无忌冻着,着人给他单独安置了一个围炉,一条毯子,他一人坐在角落里看书,年前那名药师已给他医治了数回,伤处明显好转,只是春头上,他不敢大意。

  燕翎见他如往常那般裹着护腿,也没多问,戚无忌只当燕翎知晓药水的事,并未多提。

  略坐片刻,隐约听到前方斜廊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打头是一位身着鹅黄裙衫的宫装女子,她抬手掀开一枝枯藤,打斜廊往杏花厅方向行来。

  她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身穿淡黄色绣凤尾纹的比甲,已是早春的装扮,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踏来,身后三皇子与国公爷落后她两步,二人不知说什么,驻足在斜廊口子,相谈甚欢。

  燕家女眷在正厅已与淳安公主见过礼,徐氏邀请公主去容山堂就座,公主以偷个闲为由拒绝了,连宁晏也被她打发去宴客,只让如月领着她往明熙堂走,宁晏今日没空给她开小灶,昨日提前做了几道小食给她预备着,公主馋得很,一刻都等不得,路过杏花厅,一眼看到了戚无忌,戚无忌正坐在秋紫藤架旁的围栏处。

  “咦,你也在?”

  到底是她的“债主”,淳安公主给了戚无忌一个好脸色,何况近来淳安公主时不时偷书出来给戚无忌抄书,二人比先前熟悉了许多。

  戚无忌目色温煦,起身朝她行礼,众人也发现了淳安公主,纷纷道安,淳安公主摆摆手径直往后院去了。

  国公爷晓得三皇子是冲着燕翎来的,便将他送至杏花厅,燕翎在此处招待一众年轻的世家子弟,大家聚到一块,吟诗纵酒,好不痛快。

  宁老太太念着宁晏上回温顺地接受了她的安排,这一回特地带着两位儿媳妇过府。宁老太太在家中威严甚重,在外面也还端得住架子,不像二夫人方氏逢人谄媚,至于宁宣的母亲大夫人,近些年因为身子不好,淡出交际圈,这一回为了女儿谋划,试图借着燕家宴席重振旗鼓。

  宁家在京城并不显赫,这一年却凭着两门姻亲,跻身一等门户,宁宣在京城素有才名,又有三王妃的身份加持,今日坐在人群中好不风光。

  徐氏看着堂中三位儿媳的娘家,长媳宁家是新贵,次媳秦家是渐渐落寞的老牌功勋之家,而三媳王家则是稳扎稳打的百年世族,若论气度底蕴,王家无人出其右。

  宁晏将宴席安排得差不多,赶忙回到明熙堂,哪能真的将公主撂到一边,进去时,却见明间桌案上的八样小食已被淳安公主吃得干干净净,其中一道莲子猪肚,格外对淳安的口味,酸辣嫩滑,极有嚼劲,末尾还有一口酸麻之味,令人停不下嘴。

  淳安吃得正饱,揉了揉肚皮笑眯眯冲宁晏问道,

  “你今日言辞凿凿非要我来,何故?”

  宁晏走过来覆在她耳边悄悄耳语,淳安公主双目微亮,“晏晏,没看出来,你捉弄人的本事不输于我,放心,这桩事交给我,我帮你掠阵。”

  饭后,依着规矩,各娘家人均回各房院子单独歇息,宁晏也将宁家人请到明熙堂的堂屋坐着,安置好炭盆,摆上点心瓜果,客客气气招待。

  宁老太太与宁宣坐在上首,大夫人与二夫人分坐左右,在外宁宣是王妃,不能失了体面,老太太扫了一眼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问宁晏道,“金莲呢?”

  宁晏露出一脸苦笑,“祖母,世子此人您也晓得,生人勿进,头两日我带回来便想让金莲伺候着,世子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连带孙女也吃了一顿排揎,责怪我们宁家做事不体面,哪有给新婚姑娘送侍妾的,气得摔了一地杯子。”

  宁老夫人嘴角抽了抽,宁晏这不是借燕翎的嘴骂她么。

  忍下一口戾气,眯起眼,凉声问,“你不是说燕家在给他安排侍妾?怎么,你如今舍不得了?”

  宁晏面露苦涩,“不瞒祖母,孙女着实舍不得,但也必须舍得,故而我趁着今日机会,将金莲安置在湖边的金山阁,此刻世子正在杏花厅宴饮,刚刚下人回报,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待会我便着人将他送去金山阁,想来事成…”

  说完她眼眶微微泛红,用绣帕轻轻掖了掖眼角。

  宁宣瞅着她这副委屈的模样,顿时解气了,“三妹妹,你已算好的,我嫁给三殿下前,府上便有三名侍妾,你这会儿才开始呢,若现在就哭,以后日子还怎么熬?”

  原先三皇子答应她,一旦娶了她过门,便将侍妾遣散,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待他过了新鲜劲,又将人给招了回府,如今三王府偏院住着五名妾室,宁宣日日被她们闹得头疼,她不好过,岂能让宁晏好过?

  她必须让宁晏尝自己的苦,故而与祖母一拍即合出此上策。

  宁老太太不太放心,特意在此处坐着,想等事成便好放心回府。

  她这么多年见惯风浪,也看穿了男人的德性,嘴里说着不要,不过是没尝到滋味罢了,扬州瘦马出身的女人,身上的本事可不是宁晏这等人可比,宁晏再美又如何,她能放得下身段去讨好男人?

  老太太在扬州时见过太多正人君子倒在风月场所,她不信燕翎不上套。

  大约是申时三刻,如月打廊庑外奔来,气喘吁吁跑到门口,扒开一条帘缝朝里喊道,

  “夫人,不好了,金山阁出事了。”

  众人闻言顿觉不妙,齐齐赶赴金山阁。

  所谓金山阁便是杏花厅之西,书房之西北,毗邻水泊的一处阁楼,此地夏日景色优美,冬日寒凉,人迹罕至。

  燕翎领着一众世家子弟到杏花厅就宴,独饮岂无趣,便招来舞女助兴,京城有戏馆,专门招一些精通诗书琴画的女子去权贵府上助兴。

  当中一红衣女子一袭抹胸如掌上飞燕,舞姿独绝,三皇子最好这口,瞧得如痴如醉,又念着这是燕家,不能造次,趁着还没彻底醉下来,借口出来透气,

  三皇子酒量不错,勉强还能行走,原是要在湖边吹吹冷风,便回去,隐约听到阁楼里有琵琶声传来,端得是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他酒意正浓,好奇便往水阁里迈去,隔着一扇纱窗瞥见里面坐着一美人儿,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抹胸长裙,外罩一件白玉芙蓉花色的裘衣,那裘衣被风掀得寥落一边,恰恰露出那一截线条柔美又细腻的锁骨来,三皇子喝了酒,喉结顿时滚了滚。

  这不是刚刚那舞女么?她竟也会弹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