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替他布菜,才舀了一勺藕丁搁在他面前,却听得他嗓音冷淡,“不必了,你坐着吃。”

  宁晏也没有坚持,两个人默不作声用膳,燕翎几乎只夹了面前几样,没有伸手的意思,宁晏朝荣嬷嬷使了个眼色,荣嬷嬷便稍稍调换了下菜盘,燕翎银筷顿了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宁晏吃了一小碗饭,就坐在一旁等着燕翎,赶在他落筷的档口,忽然开了口,

  “世子,您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一桩事?”

  担心他吃完便要走,抢着机会说正事。

  燕翎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加之被这件事压在心口,脑子里早是一片混沌,“何事?”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宁晏也不意外,只是提起来面颊犹存几分躁意,嗓音也含着迟疑,“除夕那晚…我提过要料理二房三房的账目,您答应要帮我的…”

  燕翎听得“除夕”二字,幽深的眸缓缓眯起,一道寒芒一闪而逝。

  那一晚他与她抵死缠绵,半夜方休。她是在那等情况下与他提起分家的事,他那时心里眼里都是她,都没在意她说什么就应下了。

  他轻声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修长的手指按在湿巾上,迟疑地拾起来,慢条斯理擦了一遍,捏在掌心,语气很淡,“我知道了…”

  宁晏尴尬地提醒,“我前几日已放了口风出去,明日该要摊牌了,您得加紧些…”

  燕翎视线冰冷地看了过来,眼神分明,带着咄咄逼人,“若我没回来呢?”她会来主动寻他吗?还是放弃?

  宁晏只当他不乐意,败下阵来,涩声道,“若是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其他的法子…”

  她眼神垂下来。

  燕翎那一瞬间心口的躁意翻涌如云,浓得要快将他给淹没。他此刻特别像困在暗室里的野兽,胸口胀得透不过气来。

  那引以为傲的沉稳被她的“无懈可击”给逼塌。

  他在期望什么呢?期望她哭哭啼啼跟他说对不起,期望她扑在他怀里撒个娇将这桩事给揭过去,还是投怀送抱…弥补他丢去的尊严……

  他鄙夷地自嘲一声,扔下湿巾起身离开,

  “我这就去办。”

  回到书房,燕翎撑在桌案,闭着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宁晏没有错,越界的是他。相反,她依然兢兢业业地在承担长媳的职责,是他在无理取闹。

  既然决定过相敬如宾的日子,就不该抱有过多的期待。

第62章

  正月二十三,天色阴沉沉的,细微的雪沫子扑下来,寒风里下人行色匆匆。

  徐氏立在容山堂明间的窗下,正在用奶油膏抹手,嫁来国公府已有十九年有余,新婚没多久便诊出孕像,次年顺顺利利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满京城谁不夸她好福气,虽说是继室,上头那位是长公主,谁也不敢拿长公主说事,自然也没有人敢提她继室的身份。

  她掌家多年,几乎是顺风顺水,媳妇进门后,摊子扔出去,她这两年半,养尊处优,着实过得极为舒坦,连着这双手也细嫩柔滑,没一丝岁月的痕迹。

  燕翎虽未叫过她一声母亲,对她却是尊重的,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碍不着她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觉得自己是个继室,直到宁晏嫁进来,那到底是长子长媳,她的孩子必须靠边站,她才意识到继室与原配是有区别的。

  看着府上管事被宁晏拿捏得团团转,徐氏心里并不那么好受,她不是菩萨,她也有私心。

  明间的窗下安置着一缸小金鱼,缸底铺了一片光滑圆润的鹅暖石,几尾寸长的小鲤鱼摇摆着鱼尾,在水缸里自由自在地游,清澈的水面被荡开一圈圈涟漪。

  随着小鲤鱼跃出水面,廊庑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片刻,二房老太太褚氏与三房老太太葛氏相搀着气势汹汹打窗棂下过。

  徐氏眉头一皱,搭着丫鬟的手来到屏风口迎接,二人一脚跨入门槛,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哭出来。

  “大嫂,你好狠的心,纵容媳妇欺辱我们两房,这年刚过完,她便放出风声要分家,怎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是吗?”

  徐氏闻言脸色一变,“这是哪里的话?”

  一面迎着两位妯娌入了明间坐着,吩咐丫鬟上茶,一面凝神问,“到底怎么回事?”

  葛氏没有哭,只凉凉看着徐氏,挨着圈椅堪堪坐了一角,“这事大嫂不知道吗?难道都是宁晏那鬼丫头的主意?就知道这丫头不安好心,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心眼里只有算计。”

  徐氏听得头大,“话先别这么说,来人,去请世子夫人。”

  两位老夫人打西府一路哭哭啼啼过来,动静闹得极大,容山堂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下人,大约是一刻钟后,宁晏丢开手上诸务,带着几位管事来到容山堂,彼时秦氏与王氏并燕玥闻讯也都赶了来,二房少奶奶郑氏和三房少奶奶余氏各搀着自家婆母,脸上都是惊惧交加。

  宁晏还未来得及请安,葛氏侧身坐着,拗着头先劈头盖脸骂下来,“宁氏,你不过一黄毛丫头,口出狂言要分家,你算什么?这个国公府还轮不到你做主?既然没本事掌家,就把账目交出来,给娟儿搭理,她执中馈时,家里和和睦睦的,从未像你这般生事。”

  秦氏听了这话,半是解气半是躁意,“两位婶婶快别说这样的话…”

  葛氏性子急,跋扈不讲理,截住她的话与徐氏道,“瞧瞧,大嫂当初也不拦着些,如今出大事了吧,这个家哪里像个家,我看过不了多久,她都能撺掇着翎哥儿把你们母子都给分出去。”

  这话可谓十足难听了。

  宁晏脸上笑容不变,干脆挨着对面的圈椅舒舒服服坐下来,“两位婶婶若当真能让弟妹来接管中馈,我得道一声阿弥陀佛,再私下赠些体己感谢婶婶们疼爱之心。”

  褚氏闻言眼刀子扔出来,“你少在这里装腔作调,你就说,分家是不是你的主意?”

  宁晏苦笑道,“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话,我也不过是在清点账目时感慨执家不易,一心想节流,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把我的话添油加醋传出去,害我背着万恶的名声。”

  葛氏与褚氏心里一咯噔,相视一眼,顿有不妙之感。

  “这话不是你说的?”

  宁晏无奈道,“我本没这个意思,不过既然婶婶们把我骂得一无是处,我已担了恶名,不如索性把这恶事也做了。”朝陈管家使了个眼色。陈婶子吩咐人把角落里的长几给搬上前来,陈管家将账目给摊开,上面明晰记载着国公府账面上存银,以及今年要开支的预算,并最后缺口金额。

  缺口一栏,明晃晃写着“两万五千两”,两位老夫人瞧见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缺这么多。

  这家还怎么当!

  宁晏摊摊手道,“婶婶们瞧瞧吧,我才掌家一月,账目到了这个地步原是与我无关的,我又何苦当个恶人,婶婶们说要让二弟妹来掌家,我求之不得,这会儿我便可回明熙堂,安安稳稳躺着,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瞎子。”

  话落,当真起身要走。

  “等等!”

  两位老夫人也都明白,宁晏着实可以不管这烂摊子,燕翎富裕,饿着谁也饿不到她头上。

  褚氏朝媳妇郑氏使眼色,郑氏赶忙上前拦着。

  “弟妹别恼,三婶刚刚也只是口快失言,没有责怪弟妹的意思……”

  一旁的葛氏瞥了一眼郑氏,暗自冷笑,绵里藏刀,推的干净。

  宁晏重新坐下来,指着账目话锋一转,“母亲与两位婶婶都在,你们都是理家的好手,快些教教媳妇该如何当这个家?”

  屋子里沉默下来,大家对着这笔烂帐,都是静默不语。

  徐氏眯着眼打量宁晏,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

  宁晏自顾自喝茶,眼神也不往对面瞄,这个家到如今的地步,她们在座每一人都有责任,如今却都想撂给她,以为她争强好胜稀罕摆当家的威风,会拿长房体己银子贴,那是做梦。

  账目如何,秦氏心中有数,她不用看,王氏呢,就是宁晏口中那个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瞎子,她饿不着,也犯不着去贪银子,索性不管。

  燕玥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阵仗,好奇地起身往长几瞄了一眼,看到那缺口金额,脸色顿时大变,泫然欲泣,“娘,账面怎么就剩下两万八千两银子了,我的嫁妆怎么办?”

  宁晏在一旁优哉游哉接话,“依着父亲的意思,今年大小姐就要出嫁,论理拔步床屏风香奁梳妆台这些都该备起来了,否则迟了,出嫁匆匆忙忙会让夫家瞧不起的。”

  燕玥闻言果然急了,又听得二房与三房嚷嚷着喊分家,她这个人向来只顾自己,哪稀罕旁人的脸面,当即将下颌一抬,与徐氏斩钉截铁道,“娘,祖母与祖父都去世了,咱们养着二房三房二十多年,如今也到了该分家的时候。”

  她刚刚瞥了一眼,若能省去二房三房那项开支,这一笔银子正好够她嫁妆用。

  葛氏与褚氏闻言顿时恼羞成怒,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为了自己的嫁妆,要把我们一脚踢开!”

  “我听得你们姑嫂往议事厅塞人,莫不是你们借着由头放出分家的风声!”

  秦氏闻言叫苦不迭,她着实送人去了宁晏哪里,那婆子也着实告诉她,宁晏有分家的念头,这话便从她这里传去了二房和三房,眼下倒是她里外不是人。

  燕玥可不怕这些婶婶们,立在堂中理直气壮驳道,“二婶与三婶摸着良心说话,你们每年店铺也有收成,怎么不见交到公中来,银子往自个儿兜里揣,吃的穿的都用我们长房的,哪有这样的天理?虽说当初你们是供养了祖母和祖父,这也都二十多年了,这份人情我爹爹也还得够够的吧!”

  葛氏与褚氏一听这话,眼眸都睁大了。

  这样的话哪像燕玥说出来的,一定是徐氏背后告诉她的。

  两位老夫人快要气疯了,一个往圈椅里一摊,一个往地上一坐,耍起泼妇的戏码。

  好好的明间怨声载道,哭天抢地的,如同菜市场般热闹。

  那葛氏从当初国公爷出征数落到公婆去世,又将婆婆临终遗言给拧出来当圣旨,话里话外就骂国公爷失信,不讲亲情面子。

  徐氏冷漠地看着两位妯娌,无奈地闭了闭眼。

  宁晏真是聪明,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女儿出头。

  论心里话,她也想分家,只是国公爷咬死不肯,当年她刚嫁过来,为了挣点贤良的名声,趁机笼络两位妯娌,才夸下海口一家人和和睦睦直到百年,如今账目一日不如一日,割肉疗伤已是势在必行。

  但分家这桩事,必须国公爷出面,这个恶人她不做。

  于是徐氏吩咐道,“来人,去请国公爷。”

  葛氏与褚氏闻言心中顿时一慌,徐氏没有半句劝诫,直言请国公爷,莫不是拿定主意要分家?两个人连忙爬的爬起,坐的坐起,腰身挺直,虎着一张老脸盯着徐氏,

  “大嫂,您这是要食言了吗?”

  徐氏摇头失笑,“两位弟妹在我这儿闹,我是招架不住,分不分家全凭国公爷一句话。”

  葛氏与褚氏相视一眼,心中敞亮几分,国公爷承诺过有生之年绝不分家,国公爷是说到做到的汉子,她们有底气打赢这场口水战。

  徐氏心里想的是,无论国公爷答不答应,都必须由他来收拾这个局面,国公爷若不想分家,便由他来给宁晏施压,逼着宁晏担起担子。

  宁晏一盏茶喝完了,又捻起盘子里的香瓜子来磕,比谁都悠闲。

  片刻,邵管家进来回话,“老夫人,国公爷入宫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徐氏叹了一声气,与二房三房的说,“既是如此,弟妹们先回去吧,等夜里国公爷回来,再论此事。”

  干耗着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大家窸窸窣窣散去了。

  葛氏与褚氏又暗中遣各家儿子去门口蹲守,只要国公爷回来便报个信。

  可惜,一夜过去了,哪里见国公爷的身影。

  两个人顿时慌了,这什么意思?

  国公爷当真是不晓得此事,有公务未回,还是故意躲着不见她们。

  再回想徐氏今日那四平八稳的脸,二人心中凉了半截,担心长房是铁了心要分家。

  两家人凑一块商量对策,遣擅长浑水摸鱼的燕瑀与燕珞去打听国公爷的去向。

  连着两日,国公爷都没露个脸,去官署一问,得知国公爷根本没去皇宫。

  葛氏和褚氏彻底乱了阵脚,如此一来,几乎断定国公爷是故意避开她们。

  她们又哪里晓得,这是宁晏调虎离山之计,她拜托燕翎帮忙,便是要燕翎想法子把燕国公引开几日,待大功造成,再回来。

  燕翎回想上回宁老爷子要约国公爷遛鸟,于是二话不说将亲爹塞入马车,着侍卫将他送去宁老爷子道观,只说五日内不许回来。国公爷被弄得一头雾水,云旭亲自操办此事,一路陪着国公爷唠嗑,又宽他老人家的心,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只管开开心心去遛鸟。

  国公爷比宁老爷子小十来岁,二人却脾性十分相投,宁老爷子好不容易逮着了他,舍不得放手,非拉着他游山玩水,国公爷上了年纪,儿女成群,也生了几分惫懒的心思,干脆就由着宁老爷子胡闹。

  燕府这头却乱了套。

  连着四日都见不着国公爷的人,怎么办?

  越耗心里越慌。

  褚氏提议把这桩事抖出去,逼得国公爷露面,却被长子燕琸严词拒绝,

  “万万不可,一旦抖出去,儿子前程毁了,便是弟弟们都别想有出路。”

  他自除夕后,已让媳妇郑氏走了宁晏的门路,宁晏口风有所松动,燕琸现在就指望燕翎给他调回京城,好踏踏实实过日子。

  长子是家中顶梁柱,褚氏决不能断了他的路,待三房人离开后,私下又招来长子与长媳,“若是分了家,燕翎便可名正言顺不管咱们,银子事小,门楣事大,老大家的,你们想想辙。”

  燕琸与郑氏相视一眼,郑氏思忖道,“不若让媳妇私下去探探晏姐儿口风,看看她有个什么主意?”

  褚氏应是。

  三房这厢关起门来,也在思量对策。

  前段时日刚纳进来的妾室秀华,如今该要称呼她一句春娇,三老爷如今与春娇正是如胶似漆之时,这一夜葛氏来书房寻他,春娇也在,葛氏带着儿子儿媳来寻三老爷讨主意,瞧见春娇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只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便没管春娇,只要三老爷想法子。

  三老爷平日吃喝玩乐,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哪有什么好点子。

  这时春娇在一旁插话道,

  “妾身倒有个好主意,就不知道夫人与老爷听与不听。”

  换做平日葛氏是不搭理她的,如今病急乱投医,顾不着了,“你说来听听。”

  春娇便挪着跟锦杌坐在了三老爷跟前,美目露出一抹精明,

  “夫人细想,分家后咱们三房可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要还是一家人,走到哪儿,人家都得恭恭敬敬唤您一声燕三老夫人,既如此,索性不如刮骨疗伤,将咱们三房的铺子营收全部交出去,长房便无话可说。”

  葛氏闻言第一念头是不肯的,三房的营收全部入了她口袋,这下都送出去,她如何答应。

  春娇看出她的顾虑,笑道,“夫人,一旦分了家,这么多开支,您也得出呀,一家人总不能饿死吧。”

  三老爷平日也没得什么好处,自然是一万个赞成并入长房,比起那点银子,他更乐意背靠长兄这棵大树好乘凉,当即作色道,“你得为家里孩子着想,今年也给给珏儿议婚了,没有分家,她便是燕家三小姐,放出去名声响当当的,再说两个儿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葛氏也明白无论分不分家,她的私库是保不住了。

  咬着牙权衡片刻,撩眼睨着春娇,“你名义上是她手里出来的人,不如由你去走宁晏的门路。”她那日骂了宁晏,哪有脸皮去寻宁晏服软。

  春娇等这一日等很久了,只要这只脚迈出去,以后三房都要靠着她联络宁晏,“成,妾身便替老夫人走一遭,只是妾身人言微轻,大少夫人怕不一定乐意见我,您要我去,少不得拿些东西拜码头。”

  这是让葛氏径直把三房收成账目全部交出来的意思。

  葛氏心里在滴血,事到如今,已无退缩之地,她也精明,哪里会信任春娇,将一应账目契书全部交给媳妇余氏,“你跟春娇走一趟。”

  春娇勾勾唇也没说什么,带着余氏连夜去明熙堂。

  偏生在长房那条偏廊撞见了前去讨主意的郑氏,郑氏一眼瞧见余氏手里的箱盒,已猜了个大概,惊得面色一白,余氏性子软糯可欺,郑氏三两言语便套出真话,二话不说往回走,这还了得,若被三房抢了先,以后二房在宁晏面前还有什么面子,飞快地奔回婆母褚氏屋子里,将详情一禀。

  褚氏闻言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老三家的背着我私投宁晏?”

  郑氏心里想,您不也打算转头宁晏吗?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急忙道,“婆婆,您拿个主意吧,媳妇刚刚可是撞见了春娇,春娇是宁晏做主纳进来的,她妹妹如今跟着宁晏当差,在宁晏那儿是有几分面子的,咱们去晚了,后悔莫及。”

  褚氏心口如同剜了一块肉,能怎么办呢,忍痛含泪咬着牙把一应账目文书全部塞到媳妇手里,“去吧…”她往引枕一倚,心力交瘁松弛下来。

  徐氏掌家多年,耳目不少,半夜听闻二房与三房私下走宁晏的路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净。

  原来宁晏自始至终的目的不是分家,而是打着分家的旗号,逼着二房与三房交出收成。

  高明啊,太高明了,如果她猜得没错,国公爷怕也是被燕翎给使走的。

  如此一来,宁晏既不必担心被国公爷责骂,也没堕了国公爷的威名与信誉,却四两拨千斤解决了二房与三房之事,更重要的是,今后二房和三房哪还把她放在眼里,必是看宁晏脸色行事了。

  徐氏一直知道宁晏很厉害,却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先做恶人,再做好人,恩威并施,将二房与三房拿捏得死死的。

  让她料理个国公府,还真是屈才了。

  一个时辰后,宁晏坐在案后看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契书账目,蓦地一笑。

  除夕那夜燕翎告诉她,国公爷绝不答应分家,宁晏便想出这一招,若一开始便要二房和三房交出账目,她们必定不肯,可若把分家拧在前头,那些营收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就如买卖似的,底价是五十两,必得先喊一百两,提高对方心理预期,待折到五十两六十两时,对方接受起来就不难。

  待国公爷溜了几日鸟回来,邵管家与他禀报这桩事,老人家瞠目结舌,指着自己,

  “我这是给老大媳妇当枪使了?”

  陈管家在一旁笑呵呵道,“国公爷可千万别说这话,世子夫人难道不是为了整个家?既没有分家,又能让公中进项一大笔收入,阖家还都能团团圆圆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着实很中我意。”国公爷笑得合不拢嘴,也由衷感慨,“老大媳妇若是个男儿,这份心计与手腕,与翎儿可平分秋色。”

  回到容山堂,徐氏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她也不会蠢到去说道宁晏什么,这样只会招来国公爷的抵触,相反,待国公爷回来,她还狠狠夸了一番宁晏,国公爷与有荣焉笑道,

  “很好,这个家交给她,再没这么放心的。”

  徐氏心里冷笑,是啊,今后二房和三房都要唯宁晏马首是瞻了。

  原先她也不那么瞧得起宁晏的出身,如今却想,这样的儿媳妇怎么没轮到她,否则她一辈子可高枕无忧了。

  夜里国公爷吩咐阖家在容山堂用膳,燕翎也回来了。

  他这几日去了一趟宣府,今日上午方归,刚刚进门,云旭与他禀了这件事,

  “国公爷笑称,下回您上战场,得让世子夫人随军坐镇。”

  燕翎听了这话,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完,心口那股闷胀并没有半点缓解,她怕是不愿意。

  他在这里因她呕得要死,她却在后宅斗得风生水起。

  费了那么多心思收拾二房与三房,怎么就不费点心思在他身上呢。

  去书房换了一身常服来到容山堂,宁晏去厨房传膳,不见人影,他在往常的位置坐着,丫鬟奉了一杯茶给他,他捏在手里,目光不经意一抬,就看到对面坐着的燕瓒与秦氏,夫妻俩挨在一块,亲密无间。

  秦氏怀里抱着儿子康康,燕瓒手里握着一根糖果往康哥儿嘴边递,康哥儿被他逗得小嘴一张一合,口水直流,秦氏在一旁瞧不过眼,伸手将糖果夺了回来,燕瓒笑不自禁,又将康哥儿抱过去坐在自己怀里,秦氏一面将糖果儿递给儿子含着,一面用湿巾去擦拭儿子口角的水渍。

  燕瓒望见妻子靠近的脸,察觉到她眼尾有些细纹,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覆在她面颊,轻轻揉了揉,“我待会吩咐厨房给你炖一碗燕窝粥,你好好补补身子。”

  秦氏面颊绯红,嗔了他一眼,俏眼翻飞,却是妩媚动人,“我好着呢,倒是你,每日习书到深夜,该要好好补一补……”

  话落忽然注意到燕翎的视线往这边看着,羞得面色躁红,连忙垂下眸。

  燕瓒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却见长兄眸眼怔怔,仿佛在看他们夫妻俩,又仿佛在透过他们看别人。

第63章

  燕翎从燕瓒夫妇身上移开视线,摸了一把眉心,绝望地想,相敬如宾,比他想象中要难。

  游廊灯火潇潇,如龙蛇匍匐在夜色里,薄薄的白雪铺了一地,有如银霜。

  晚膳过后,燕翎与宁晏夫妇一前一后往长房方向走,宁晏怕冷抱着手炉行在游廊,燕翎披着一件银色的氅衣走在院子石径,脚步不轻不重踩着霜雪,发出咯吱声响。

  燕翎从石径穿过岔路口,上了杏花厅的台阶,宁晏从游廊下来石径,立在一片寒霜雪地里,唤住了他,“世子…”

  燕翎驻足片刻,迟疑地扭头朝她看来,银色的雪光与廊庑的晕黄灯芒交织在她面颊,她眉目极为温婉,那双眸子沉静如湖,不见半点波澜,燕翎恍惚想起,初见她是如此,眼下依旧是如此,也不知什么样的事能勾得她心潮涌动,什么样的人能入她的心。

  他冷冰冰的眸子跟针扎在她身上,“何事?”

  宁晏眸色微嗔,语气低沉,“世子今夜要去哪里?您已许久没回明熙堂了…”

  这是想要他留宿。

  燕翎不喜反怒,那双寒眸被风雪刮过,涩涩地疼,连带眼角的皮也被激得猩红,“倘若你现在有了子嗣,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待她有了嫡子,稳固了地位,于她而言他便是无用之人。

  宁晏哑口无言,默了片刻,败下阵来,带了几分哄的语气,“世子,您莫要钻牛角尖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您有什么话斥我,我受着,日子总归还要过的,不是吗?”

  这话越发显得他在无理取闹,燕翎深邃的眸子凝了一团灼灼的火。

  见他没吭声,宁晏只得又道,“有什么事,咱们回明熙堂说,好吗?已经开春了,我需要给您做春装,您回去,我给您量一量…”

  宁晏越贤惠大度,燕翎心里越不好受,他也想像她这般云淡风轻,闲庭信步,却做不到,深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平复那胸口的闷胀。

  良久,他清冽的嗓音落在寒霜里,清晰又冷静,“我尚有公务要处理,至于春衫,照着去年的尺寸做便是了,天凉,你早些回去歇息。”语毕,毫不犹豫离开。

  宁晏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穿过杏花厅的敞厅,又从石径去到对面的花廊,往书房方向去了。

  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回了明熙堂。

  燕翎刚到书房不久,云旭打外头来,气喘吁吁与他禀道,“世子,崔大人在外头等着您,说是临川王府小王爷的后院传了喜讯,特意将人拉去明宴楼喝酒,想请您一道去。”

  燕翎这会儿心里正难受着,也无心公务,便重新紧了紧披衫出了门。

  两刻钟后,相熟的几位好友齐聚明宴楼二楼包厢,临川王世子夫人今日被诊出喜脉,夫妇二人成婚三年,总算怀上了孩子,小王爷大喜,在明宴楼做东,邀请诸位世家子弟喝酒。

  席间就淮阳侯世子程毅未婚,程毅喜欢戚无双多年,原先程家也热切地往侯府求亲,上回戚无双出事后,淮阳侯府便歇了心思,如今劝着程毅娶燕玥,这段时日,淮阳侯夫妇整日在程毅耳边唠叨,他烦不胜烦,今日席间便一个劲给自己灌酒。

  燕翎心情也不好,陪着他喝了几杯。

  程毅心中郁碎,忽然扬手,吩咐随侍,“去,去隔壁画舫请几个姑娘过来陪酒。”

  崔玉与小王爷吓得一口酒喷出来,小王爷跨出一脚,将小厮拦了个正着,扭头喝着程毅,“喂喂,兄弟,你要图乐子可别搭上咱们,咱仨都是有媳妇的人,而且媳妇个个厉害着呢,我媳妇刚怀上孩子,我就在这喊女人来陪酒,我这也太王八蛋了吧。”

  崔玉也不客气地往程毅小腿窝里踢了一脚,“混账东西,要去自个儿去,别牵累咱们。”又指了指满脸寒霜的燕翎,“再说了,你没瞧见这尊神坐在这,他最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排场,你忘了…”

  燕翎眉目森严,漆黑的眸子如同黑窟窿似的,反射不出一点光亮,他捏着酒盏一口一口灌,没接崔玉的话。

  也不知程毅是什么运气,天公遂了他的愿,酒席正酣时,门被人毫无预兆推开,数名浮浪子弟携着几名舞女闯了进来,那为首之人一身玉冠郡王服,生得面白俊秀,眼尾轻佻凌厉,一看就是犬马声色之人,他识得小王爷,舔着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爷,听闻后宅有喜,本王特来贺你。”

  小王爷瞧见来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便是老程王的宝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没瞧见燕翎,挥手示意舞女鱼贯而入,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发现燕翎眼神发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身上吃了大亏,这会儿瞧见他如同老鼠见到猫,又想起两府正在议亲,仗着酒胆往燕翎边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府上正与燕家议亲,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还望你给个面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操持,燕翎不打算插手,念着还需程王稳定军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赔罪酒。

  片刻,舞女助兴。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两名舞女抽动长袖媚眼如丝朝燕翎飘来,崔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半是吃惊半是看戏,就等着燕翎将人扔开,出乎意料,燕翎神色微醺,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女子,眼神空洞无物,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宁晏不可,若哪一日二人分开,宁晏定能潇洒转嫁他人,他呢,心里眼里,可还容得下其他女子?

  当中那位舞女眉间一点朱砂痣,凤眼狭长,眼尾贴着斜红,抬腕低眉间妩媚天成,他想起了宁晏,年前他从营州捎了件孔雀翎给她,她格外高兴,窝在他怀里唤了一声夫君,当时那笑眼狭长,十足像只小狐狸,她没有任何描妆,天生便是那般明艳,连眼尾那一抹酡红,也是被他折腾狠了,自然流露出来的美。

  明明眼前花红柳绿,彩袖飘飘,他脑海里翻滚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源源不断的……全部都是她,原来那些不经意的片段与痕迹,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养尊处优二十余载,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如今却深深折戟在这场婚姻里。

  燕翎忽然厌恶这一屋子脂粉气,掉头离开了包厢。

  两日后,燕翎让云旭转告宁晏,他要离开京城,开始为期三月的边关巡防。

  宁晏从云旭口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这是有意避开她。

  对于燕翎的离开,宁晏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默不作声替他收拾行囊,吩咐云旭帮他捎去。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睁开眼,时隔多日,枕巾依然残有他的气息,宁晏静静望着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阖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颜色,孤单是她该有的本色。

  她不怕。

  冬去春来,这三月,宁晏也没闲着,她将燕家在京畿附近的庄子全部巡视一遍,今年账面之所以难看,是庄子上的进帐逐年递减,压根撑不住国公府的开销。

  有些庄子问题出在庄头私下贪墨粮食收成,有的庄子是分租不均,还有些庄子田地浪费严重,没有因地制宜,但所有庄子无一例外积极性不强。

  宁晏了解过,以前国公府与这些庄头约定,收固定数额的租子,收成好的年头,佃户与庄头有的挣,佃户们积极性也高,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庄头没得盈余,自然不乐意操持庄子上的事,庄子收益一落千丈。

  宁晏首先带着一批人去各处庄子,因地制宜,该种果蔬种果蔬,该种麦子种麦子,革除弊病,撤换人手,软硬皆施,将庄子上人手整肃一番,余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红方式,田亩与山头均分产到户,进行四六分成,主家收六分,余下四分全部归佃户,这下大大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不仅如此,原先每个庄子都有一个庄头,此人几乎一手遮天,宁晏将一人的权利分化到底下两人或三人身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农田,每人单独像国公府报账,杜绝私下勾结欺瞒主家的弊端。

  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一片桑田,原先农户种植桑树,所织丝绸布料全部供国公府使用,多余的才转卖集市,宁晏查看过,织品质量一般,国公府女眷嫌弃不想用,回头要么堆在库房吃灰,要么低价卖出,桑田庄几乎是亏本的。宁晏差遣云旭去了一趟江南,决定扩大桑田种植范围,并召集佃户里的女工制丝,得到的丝织品就地卖出,所得营收归于公中。

  整顿庄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体现出来,上半年开支怎么办,一面收紧开销,一面将存银拿去燕翎名下的钱庄利滚利,宁晏少不得徇私,让钱庄让渡一些分红高的单子给国公府。

  里里外外盘算一番,再预估下庄子的收成,缺口大约只剩八九千两银子。

  转眼到了四月底,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如霜将箱笼里的夏衫全部收拾出来,让宁晏挑选,宁晏习惯了旧衣裳,穿着舒适,大部分留下,余下一些不爱穿的好衣裳便赏了人,上回春娇帮了她的忙,宁晏记着,便让秀灵送几身没穿过的衣裳给她姐姐。

  片刻,如月带着四五名丫鬟抱来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日与陈管家和云旭清点世子库房,发现这一批好料子,您别老穿旧衣裳,做一些新裙子穿吧。”

  宁晏正在翻看明宴楼的账册,堪堪扫了一眼,其中有颜色鲜艳的缂丝,妆花缎,云罗销纱,软烟罗一类,更多的则是适合男子穿的深色杭稠面料。

  宁晏神情闪过一丝恍惚,“世子该要回来了吧,给他做几身新裳。”

  这三月来,宁晏根据天气冷暖时不时捎衣物去边关,也会将寻来的药膏蚊香送去军营,燕翎除了托云旭转达安虞,再无多余的话。

  四月二十六日午后,燕翎比预定期限晚回来几日,这一路从东北营州疾驰回京,途经金山时,前来迎接他的云旭告诉他,

  “今日是金山寺的浴佛节,夫人与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紧马缰停在官道的岔路口,往西便是一条入城的主道,往东南有一条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刹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他停顿片刻,掉转马头朝金山寺的方向驰骋而去,云旭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长长吁了一口气,立夹马肚追了过去。

  初夏的金山寺,绿荫满地,繁花似锦,炽热的阳光从茂密的树丛扑落,洒了一地斑驳,偶有青鸟从林子里窜出,越发衬得金山清幽又明净。

  隐约听到一片笑声打放生池方向传来,燕翎一马当先,几如黑蛟腾空,横跨过侧面一道山沟,径直跃上山岭往侧门方向驶去,马蹄矫健又急迫,越过茂密的树林,终于冲到了一片红墙金瓦的高墙下。

  一黑衣侍卫率先朝守门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身雪青的长衫信步踏入,大门洞开,姹紫嫣红的花香扑鼻而来,铺着齐整青石砖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大群善男信女聚在许愿树下系绳许愿,一堆粉雕玉琢的孩童争相围在放生池旁扔铜板,嬉笑声几欲冲破云霄。

  落红深处,一人眉眼倦倦,一袭素裙映着光晖,立在许愿树的角落里,明明伫立在这片喧嚣里,又仿佛被这片世间烟火给隔绝开,满树红色飘带随风摇晃如云蒸霞蔚,她便是那霞蔚中最为昳丽的一抹韶光,所有人成了她的陪衬,花红柳绿的天地间,宛若只有她一人。

  佯装数月的不关心在一瞬间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身上那股风霜之气慢慢消散,颀长的身影矗立在一颗杏花树下,遥遥注视她的方向,伪装褪去,随之涌上来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牵肠丽嘉挂肚的思念,这三月来,云旭每隔数日便写一份邸报给他,他对家中的情形,确切地说对宁晏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在大刀阔斧整顿庄子,又将国公府铺子的账目核查一遍,查出负责庄子收成的何管家夫妇贪墨良多,将之送至官府,从中搜查五千两银票贴补了公中。

  十七岁的姑娘,沉稳老道得令人钦佩,她与生俱来的冷静,不声不响地震慑人心。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成长得这么优秀。

  须臾,一总角孩童捧着一束花蹦蹦跳跳递到她跟前,她捧在手里,腼腆地溢出笑,这一笑,眉眼清透,仿佛是一束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承认爱她,很难吗?

  喜欢她,就去争取。

  这一瞬间,燕翎忽然发现,被她拒绝带来的疼痛,已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杏花被风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身,抬手,拂开那梢蜿蜒的杏枝,挺拔的身影如被镀了一层春晖,迈入明光里,迈向她。

第64章

  燕翎刚迈上一个白玉石台,转眼见宁晏抱着那束花折入了后面的穿堂,他加快脚步越过人来人往的穿堂,人海茫茫,竟不知宁晏去了何处,云旭这时追了过来,告诉他宁晏应该在西北角的佛音堂。燕翎踵迹而去。

  佛音堂偏僻,专门供奉已故的天潢贵胄与名门官宦。

  宁晏这段时日费了些功夫,将母亲牌位移至此处,每回来金山寺,便可在佛音堂祭拜长公主与母亲,淳安公主今日在佛音堂给故去的宸妃娘娘做法事,原本是她陪着的,偏生云蕊之的大女儿黎黎赖要拉着她去放生池玩,小姑娘出了一身汗,宁晏先带着人去客院换衣裳,再回来寻云蕊之二人。

  佛音堂坐落在西北角一高处,底下一条蜿蜒的长廊盘旋而上,凌空的折廊处,矗立一三角翘檐亭,一人当风而立,手中折了一支海棠,一双洞悉世事的清冷眸子,凉凉遥望他。

  竟是戚无忌。

  燕翎微愣,大步迈上前,来到亭子里,正想问他怎么在此处,忽然发现戚无忌随身不离的那根竹竿不见了,他一手捏着海棠花枝,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初见他时的意气风发,燕翎心倏忽一紧,问道,

  “你的拐杖呢?此处陡峭,你一人攀至这里作甚?”

  戚无忌神情闪过一丝惊色,愕然问,“你不知道吗?弟妹将我的腿治好一大半,如今我已能自由行走,只要不做繁重力气活,不与人比武,与寻常人无异。”

  燕翎脑门如有惊雷滚过,眸色翻涌,半晌方慢慢沉寂下来,渐而如刀斧般锐利,“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戚无忌这才意识到宁晏大致没将此事告诉燕翎,也难怪,燕翎远去边关数月未归,宁晏又如何告诉他,戚无忌十分恼火这位挚友行径,眸中泛起清泠冷色,

  “去年我母亲寿宴上,她得知我与你之过往,便想替你为我疗伤,你堂弟葬礼那回,她特意寻我要了医案,往后她依托穆家的门路,派人前往南洋寻药,大约是年前,那名南洋药师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药水随使团入京。”

  “弟妹不计前嫌带着人到我府上,给我疗伤,至而今已近半年,效果显著,便是当初齐老尚书摔伤的腿,也是这名药师治好的,前不久老尚书寿宴,特意请了弟妹上门,奉至上宾。”

  燕翎震住。

  无边的山风伴随松香刮过他面颊,拂过他心尖,泛起涩涩的涟漪,他双手覆在面颊,深深呼吸着,三山亭的角落里置着一水缸,里面游动着一尾三寸见长的小黑鱼,几只茭荷朴拙地插在鹅暖石下,随风摇曳。

  燕翎忽然捧起一抔水狠狠泼了一把脸,他晃了晃头,水沫子四处洒落,双手从额尖往下揩面,晶莹的水珠顺着掌心滑落在地,他抬目往佛音堂方向张望,长睫染珠,松浪如雾,为佛音堂前的门廊覆上一席绿幽幽的帘。

  这又何尝不是覆在他心上的帘幕,那自小被矜贵出身与一身文成武就晕养出来的骄傲,门不当户不对的差距,均铸成了那障目的帘,将她所有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付出。

  他一直以为是她心狠,枉顾他对她的情意,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始至终在这场婚姻里摆着高姿态的是他,可信手由缰的也是他,而她呢,哪怕不爱他,依然只能守在明熙堂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默默承受一切。

  他垂着眸,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褪得干净。

  戚无忌冷眼看着他脸色一帧帧变化,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是恨铁不成钢斥了一句,“巡防是真,冷落她也是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三个月不见她,心里滋味如何?想明白了吗?”

  扔着这话,戚无忌便下了山。

  燕翎被他这话震得胸膛抽搐,默立片刻,毫不犹豫往佛音堂去。

  沿着鹅暖石径上了佛音堂前的白玉石台,淳安公主与云蕊之有说有笑,跨出门槛,二人不约而同看到他,均是愣了一下,旋即一个面罩寒霜,双手抱臂冷冷睨着他,一个皱着眉摇摇头,满脸的嗔怪。

  这时,宁晏牵着黎黎由右侧廊庑绕了过来,一眼看到了燕翎,眸色一怔。

  燕翎目光隔着明湛湛的夏光,期期艾艾与她相交,深邃的眼眶如被烈火灼着,凝着她不动。

  石台前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