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方向更有先帝当年手植的一颗青松,而今已亭亭如盖。

  宁晏远远在陵园前望见这一株屹立不动的青松,它身姿挺拔,有如擎天之柱,忽觉像极了燕翎,兴许这是长公主对儿子的寄托。

  夫妇二人到了陵寝便肃穆许多,宁晏陪着燕翎先踏入享殿,对着长公主的石蜡像磕头,说来当年先帝不舍女儿英年早逝,特着人用石蜡塑造了长公主的像身,这尊蜡像眉目如画,裙带当风,有仙人之姿。

  宁晏好奇,瞻仰许久,仿佛见着了婆婆,将给长公主抄好的《庄子》烧于炉子里,一面絮絮叨叨与长公主诉说她与燕翎成亲之事,一面与长公主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顾好燕翎,燕翎本跪得一动不动,听得妻子信誓旦旦耐心温柔地低喃,连着这冷清的享殿也跟着有了烟火气,那数不尽的遗憾与思念,便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大约两刻钟后,二人来到后方的陵寝,早有内监与侍卫在此处摆好了香案与酒食,绕过一片齐整干净的林荫道,便听得里面传来哆哆嗦嗦地抱怨声:

  “姑姑,燕翎呢,虽是娶了媳妇,却没有做丈夫的样子,他不懂得体贴人,对媳妇一点都不好……新婚之夜,他能把媳妇撂开走啊,您得给他托个梦,狠狠训训他才行……”

  “亏得您儿媳妇性子好,鞍前马后伺候他,换我,一脚把他踢来跟您作伴……”

  燕翎:“……”

  宁晏:“……”

  戚无忌站在一旁守着,正觉着淳安公主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轻咳了一声,提醒淳安公主注意措辞,余光瞥见燕翎夫妇已立在石像生处,于是扯了扯淳安公主的袖子。

  淳安公主正告状告得带劲,扭头望了一眼,对上燕翎阴森嗜血的寒光,吓得躲在了戚无忌身后,片刻,恍惚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露怯,又忍不住趾高气昂指责道,

  “你凶什么凶,我难道说错了吗?父皇袒护你,你爹奈何不了你,你高兴就对晏晏好,不高兴就给她甩脸色,晏晏就活在你的淫威下,除了姑姑,还有谁能治得了你,我不跟她告状跟谁告状去?”

  意识到长公主就在身侧,淳安忽然底气十足,从戚无忌身后挪出来叉着腰,“啧啧啧,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凶巴巴的,被我踩了尾巴,恼羞成怒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要还是男人,就跪下来磕头认错,从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燕翎忍无可忍,拔腿就走了过来,淳安公主被他凶悍的模样吓到,再次往戚无忌身后一缩,“戚无忌救我。”

  戚无忌就在这时,拧起那根看似寻常的竹竿,冷冷指着燕翎。

  燕翎脚步一凝,不可置信抬眸,对上戚无忌坚定无情的眼神。

  旁人不知那竹竿是何物,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根其貌不扬的竹竿,状似拐杖,实则是戚无忌杀人的武器,这里头布满了机关暗器,此刻戚无忌只消暗下拇指下的机括,他燕翎今日就趴这了。

  好样的!

  燕翎气笑了,盯了戚无忌一会儿,掉头回到陵墓前,又转身牵着宁晏上前,二人在碑墓前跪了下来。

  淳安公主扒在戚无忌肩头,见鬼似的看着燕翎,

  “哇啊哦,果然还得你来治燕翎。”

  她猛地一拍戚无忌肩膀,“你如此凛然无畏,选择站在正义一方,你这兄弟我交定了。”

  戚无忌闻言苦笑一声,扭头看着无比兴奋的淳安,无奈道,“我不是选择正义,我是……”

  “咳咳!”燕翎阴沉盯着二人,冷笑道,“别在这聒噪了,快滚!”

  戚无忌抚了抚额,就知道燕翎故意打断他的话,这小子记仇。

  他转身自然而然拉着淳安手腕,从旁边的林荫道离开。

  淳安离开时,还对着燕翎背影做了个鬼脸。

  戚无忌带着淳安离开了陵园,来到北侧一小高坡,此处面朝山谷,风景秀丽,山浪一阵一阵铺在脚下,偶见金黄的殿宇错落林间,整个帝陵一览无余,早有内侍在此处撑起一挡风的帐篷,时近正午,二人爬了一路,又累又饿,一同在帐篷边上的锦毯坐了下来。

  戚无忌将竹竿搁下,接过内侍递来的水囊,拧开递给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还沉浸在治了燕翎的欢快中,咧开嘴得意地笑着,“以后燕翎欺负我,你都帮我吗?”

  “这是自然。”

  “太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眸眼亮晶晶地问。

  戚无忌喉咙哽了一下,慢声道,“你不是欠了我三千两银子吗,我若不帮你,回头谁来还银子给我?”

  淳安公主刮了刮鼻头,“言之有理。”

  身侧她炫目而放肆的脆笑,与绵绵不绝的山风交织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一抹骄阳射入他心底。

  她从来都是他的骄阳啊。

  那一年他受伤后,皇帝念着他父亲的功勋,又有燕翎之故,特旨着人将他送回京城,他被人抬入奉天殿的侧殿,往后整整一个月,皇帝为他遍请名医医治伤腿。

  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折弯了他的脊梁,他像是一着不慎堕入黑暗深渊的小兽,浑身长了刺四处碰壁,求救无门,他整日陷入无限的懊悔悲痛与绝望中,一个个太医来了,又一个个地走了,没有人能治好他的腿。

  他并不伤心自己受了伤,他恨得是他从此无法上战场,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那嗜血的苦与痛,还有那无法企及的梦,如毒药绞在他心口,无时无刻不琢磨着他。

  他像是牢笼里的困兽。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小袄的小仙女从天而降,她叼着糖果从门缝里钻进来,趴在他身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他,见他满脸是汗,用布满芬芳的袖子笨拙地给他擦拭,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嫌弃与安抚,

  “大哥哥,你别哭了,听得我好难受……”

  戚无忌愣住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就这么怔怔看着她。

  他不叫疼了,也不哭了。

  淳安高兴了,咧开嘴朝他一笑,从兜里掏出个糖果,拨开纸片塞到他嘴里,

  “我知道你是怪父皇没给你糖吃,没关系,我给你吃就好了。”

  “生病了就要治病,你怕什么呢?团团都不怕,你也不能怕……”她拍着自己的胸脯,骄傲地说。

  戚无忌含着那口糖,甜甜的水渍顺着苦涩的喉咙滑入心口,他看着她,拂去最后一行泪。

  往后再痛,他也闷声不言,连太医和皇帝都不忍心,但他坚持下来了。

  “你为什么叫团团?”

  小姑娘委屈巴巴皱着秀眉道,“父皇说我生下来时像个汤圆,就给我取名团团…”

  戚无忌开怀大笑,连着郁结在心底的阴霾也散去大半。

  淳安公主日日都要偷偷给他带来糖果,有一回躲得不及时,她藏在了屏风后,亲眼目睹了疗伤的过程,见他忍到汗流浃背也一声不吭,她蹲在角落里,眼泪汪汪望着他,咬着唇颤颤的,不敢吱声,待太医退下,她哇的一声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

  “无忌哥哥,你哭吧,疼就要哭出来,不然,没有人知道你疼……”

  小姑娘哭成了泪人儿,眼泪巴巴的,又委屈又凶。

  他呀,心都软成一片,少年褪去了颓丧,如雨后新生的青竹,露出耀眼又真挚的笑,“不,无忌哥哥不哭,无忌哥哥是男子汉,以后长大了还要保护团团。”

  淳安公主破涕为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往后那段时日,她时常陪他养伤,他躺在躺椅里,无聊之至,便雕刻了一个鬼工球给她玩,淳安视若珍宝,对他是又仰慕又钦佩。

  他像是溺水的人拽住了那根救命稻草,就像是沉沦在深渊的伤兽终于捕捉到了那束投下来的阳光,贪婪这一刻的温暖。

  皇帝发现自己六岁多的女儿跟个半大的小子厮混在一处,气得不轻,不许淳安来奉天殿,也将戚无忌赶回了戚府,从此再也不肯见他。

  那一束光最终被他珍在心底,这么多年,他不曾与任何人透露半字,偶尔夜深人静时,回味着二人玩闹嬉戏的片段,她的笑容与开朗,化作风雨兼程暗夜里的一丝救赎。

  再后来,偶尔悄悄看着她胡闹,偶尔帮她收拾手尾,随着年龄长大,默默守护的温情渐渐发酵,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奢望,却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回过神来,身侧的人儿不知何时已在打盹,小脑袋时不时磕在他肩膀,戚无忌含笑,将随身携带的深蓝大氅,覆在她身上紧紧裹住她,任由她下巴磕在他肩颈,小身板靠在他身后酣睡,他张望脚下漫野葱葱,春光无极,喃喃道,

  “团团,无忌哥哥的背永远给你靠…”

  燕翎与宁晏祭拜完长公主,也出了陵园,寻了南侧一片山坡坐着。

  此处有一猎人养鸟的木屋,脚下铺着锦绣山峦,葱茏沃野,远处更有一片浩瀚的水泊,碧水青天,飞鸟盘旋,好一方早春的景象。每年燕翎祭拜完母亲,都要在这片山坡上坐至天黑才走,仿佛这山间的林风松浪就是母亲殷殷耳语。

  如霜与如月已抵达山下,云旭携了食水与氅衣毯子送上来,安置好后又悄悄退开。

  木屋背风处有一块木质台樨,燕翎在上头铺上锦毯,夫妻二人坐下歇息,念着今日是母亲忌日,二人都不打算进食,就用一些果子果腹,水囊里装着热水,宁晏吃了些冷果子再喝下一口热水,胸口终于熨帖多了。

  宁晏发现燕翎好一会儿没说话,眨眼笑他,“你还在为淳安的事生气?”

  燕翎轻嗤一声,摇头道,“我哪有功夫与她计较。”默了一下又道,“何况,她说的也没有错…”

  宁晏原本还笑着,听了后面这句,面颊腾得一下烧了起来,尴尬道,“也不是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燕翎已偏头望过来,凝着她如玉的眉眼,西南角植了一颗松树,稀疏的枝叶随风荡漾,斑驳的光影覆在她面颊,她是极美的,

  “你怪过我吗?”

  宁晏浑身的力气卸了下来,颇有几分无奈,摇头道,“我没有。”

  别人没有义务对她好,自父爱落空后,她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不该有的期待,

  “为什么?”燕翎不解,清隽的眸光凝在一处,心中甚至起了一些异样,妻子如此体贴,他本应该高兴,却莫名不舒服。

  “为什么?”她嗓音喃喃的,杏眼盛满了困惑,这是个值得商讨的问题吗?

  慢慢的,也明白燕翎的意思,她随口解释道,“你本是不情不愿娶的我,我也能理解……换做是我,我也不会高兴,自然也没什么好怪责的…自嫁给你,我就告诉自己,做好为妻的本分,莫要给你添麻烦。”

  燕翎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伴随绵绵的愧疚,“对不起……”

  伸手将她抱入怀里,喃喃自责,“我那时,不是不想娶你,我只是不太想娶妻…所幸,老天待我不薄,遇见了你…”

  他神情专注望下来,眸眼熠亮,宁晏对上他的视线,弯唇笑了,这说明她的丈夫对她是满意的,她很高兴。

  燕翎下颚压在她发梢,往她额尖蹭了蹭,忽然意识到,宁晏对他始终如一,无论他好与不好,始终无微不至关心他,除了行宫那回醉酒失言,她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几乎无欲无求,固若金汤。

  面对如此完美的妻子,燕翎却总觉得缺失了点什么。

  燕翎下颚的胡渣虽然被清理过,总归有些痕迹,蹭的宁晏额头发痒,她忍不住瑟缩了下,“爷,您别闹…”

  她嗓音又甜又软,恍若撒娇,眸眼亮澄澄的,如泉水般清澈。

  对了,燕翎眸色忽然一亮,缺的就是这点鲜活气。

  忍不住就想要留住这抹鲜活。

  下颚挪开,换作唇瓣落在她眉心。

  宁晏倏忽一颤,手指悬空抓起,无处安放,温热的呼吸泼洒在她额尖,唇瓣夹着一些湿热一点点往下滑,宁晏心快拢到了一处,长长的眉睫轻颤着,双手最终拽住了他胸襟,娇躯绷紧了不敢动弹半分。

  燕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她双唇,如清晨被朝露洗刷过的玫瑰,妖艳诱人。

  心中生出想要攫取芬芳的念头,情不自禁贴近她莹润的面颊,肌肤薄薄的纤毫可现,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拨开她耳鬓的发丝,捧起她皎月般的面容,轻轻碰触到了她的柔软。

  碰了一下,仿佛还不够,口生焦渴,忍不住含住了那小巧玲珑。

  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碰到一处时,她下意识瑟缩了下,闭上了眼,这是他第一次亲她,连着呼吸也颤了几分,手狠狠往他胸襟一抓,燕翎浑身的血液被她激得要沸腾,腰间力道加重,逼得她不能后退,随之灵尖往她唇齿探去。

  湿漉漉的滑液伴随那一点青果酸涩的气息一瞬间充滞进来,宁晏一下子懵住了,脑海一片混沌,停顿的片刻,舌关已被他撬开,他不费力气捕捉到了她的甜软。

  仿佛整颗心被他钳住,水津津地含住吸吮,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与不适涌上脑门,本能先于理智作出反应,宁晏双手用力将他推开了。

第60章

  松风无声从耳边漫过,呼吸仿佛被夺走。宁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身子僵如石蜡,仿佛有一张网从当空罩下,将她笼在其中,架在火上烤。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甚至连抱歉二字也说不出口,那种口舌交缠的感觉太奇怪了,她接受不了,手指深深嵌入掌心,脸上被腾腾热浪焦灼,僵硬地不敢挪动身子,更不敢去看身侧男人的表情。

  冷风簌簌灌入袖口,燕翎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再如何,他也明悟,宁晏不喜欢这样的亲热,她拒绝了。这一辈子所有的自信和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胸口一阵紧缩,喉咙发堵,所有过往的画面在眼前一帧一帧闪过,甜蜜的,冷清的,欢声笑语,酸甜苦辣,织成一场迷梦。

  现在梦碎了。

  整个人落寞地坐着,如入定的老僧。

  谁也不敢做声打破这片尴尬的沉默,就仿佛是一艘意气风发的快船,骤然撞上难以逾越的关口,不敢掉头,也前进不了,只漫无目的漂浮着。

  有那么一瞬间,燕翎就想掉头走了,他怕这一离开,便是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

  两个人就这么各坐一端,麻木地待了半刻钟。

  直到木屋前方那条山径传来淳安公主的呼唤,“晏晏,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宁晏身子一抽,从迷茫中抽身而回,双眸轻颤转身看向身边的男人,燕翎在同一时刻扭头,朝另外的方向起身离开。

  宁晏木了一下,起身追过去,绕过木屋,一眼看到淳安公主与戚无忌立在下山的路口,淳安公主笑眯眯朝她挥手,“晏晏,我找到一条捷径,我带你下去。”

  淳安公主醒来时人躺在帐篷里,戚无忌守在外头,她看了一眼天色,天际忽然起了一层云团,担心变天便提出离开。

  寒风吹乱了宁晏的鬓发,她看了一眼燕翎的背影,抿了抿唇快步越过他,来到淳安公主身旁,淳安公主未发现异样,高高兴兴牵着她的手离开,转身时还特意朝燕翎挤了挤眼色。

  戚无忌看着二人携手往山下去,扭头瞥向燕翎,燕翎瞳仁如一双黑窟窿似的深深凝望宁晏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

  戚无忌眯了眯眼,敏锐发现了不对劲,上前走向他,“你怎么了?”

  燕翎目色低垂,沉默半晌摇摇头,“没什么。”这种事他又如何与戚无忌提。

  他先一步离开,脚步不紧不慢,刻意与前面保持着距离,只时不时盯着宁晏的背影,露出迷茫与不解,就跟骤然给了他一记闷雷,他脑门被击中,至今不想接受,也回不过神来。

  戚无忌越看越觉得出了事,只是燕翎不开口,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宁晏挽着淳安公主的胳膊,心不在焉听着她絮叨,能感受到身后凝着那道视线,她苦笑着吐不出气来,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绊住一根藤,踩空一个洼口,人往前扑了过去,“啊……”

  身后的燕翎下意识往前一个箭步,淳安公主已赶在他之前将宁晏拉起来,“哈哈哈,你这是做了什么?路都不会走了…”燕翎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收了回来。

  宁晏狼狈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忍着艰涩露出笑,“一时走快了…”余光已注意到燕翎明显靠近了几步却没有过来,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正想抬脚继续走,脚踝处忽然袭来一阵刺痛,宁晏便知是摔伤了,换做之前,她也不会强撑,这会儿出了这档子事,宁晏不敢让燕翎发现半点端倪,硬生生忍着痛装作没事人一样,拉着淳安公主往下走。

  半个时辰不到,一行人来到山下,宁晏迫不及待钻入马车,隔绝到那道探究的视线后,浑身稍稍自在些,捧着热腾腾的面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淳安公主睡饱了要骑马,戚无忌毕竟有伤在身,燕翎建议他坐马车,他应下了,只是他在上车之前,特意注视着燕翎的方向,以为他会钻入马车与宁晏随行,却见他翻身上马,当先疾驰离去。

  淳安公主也不甘示弱,纵马追上。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不是将晏晏从我手里抢走了吗?这会儿不要了…”

  燕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山下奔驰着,淳安公主的嗓音伴随寒风灌入他耳郭,每个字跟刀子似的在他心上滚,他咬着牙,眼眶被激得猩红如血。

  宁晏也听得这一声,窘迫地将脸埋入坐塌的绒毯里,这一扭动,脚踝处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姑娘,扭着了吗?”如霜惊了一下,蹲下来去查看伤处,如月正在替宁晏倒水,听到动静担忧地看了过来。

  宁晏躺了上去,扯过身子,将脚腕露出来,如霜掀开衣摆,清晰看到她脚踝处肿起老大一个包块,“天哪,怎么会这样……”如霜吓得失声。

  宁晏连忙朝她二人摇头,示意不必做声。

  如霜不知她为何这般,却还是照做,连忙收了声,心疼问道,“怎么会这样?”

  如月二话不说搁下茶盏,从行囊里翻出备好的南洋药水,递给如霜,如霜拧开盖子,倾倒一片药液在红肿之处,旋即用手轻轻摩挲推拿,疼得宁晏眼泪都蒸了出来,额尖渗出细细的汗,如霜只得减轻力道,揉了半晌,问她,“好些了吗?”

  宁晏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在这一片滚滚车辘中慢慢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宁晏醒了来,她睁开昏懵的眼,下意识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只见那道玄色的身影缓慢行驶在蒙蒙细雨中,他背影仿佛嵌入寒冬里,再无往日半点温情。

  她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二人便同乘一辆马车,如今他宁愿淋雨也不与她一道。

  快到城门处,一羽林卫迎面驰来,说是蒙兀有动静,皇帝传燕翎入宫,彼时已近酉时,天色昏沉沉的,细雨笼罩整座城池,连着人的心情也被蒙了一层雾霾。

  燕翎一言未发,也没给宁晏任何交待,疾驰而去。

  宁晏在半路与淳安公主道别,回了燕府,下马车时,如霜与如月搀着她进了侧门,云旭背着行囊在一旁看着十分担心,“主子,您看要不要请个大夫?”

  宁晏扭头含笑道,“一点点小伤,无碍的,对了,不必告诉世子。”

  云旭犹豫了一下只得应好,将行囊交给守门的婆子,深深望着宁晏的背影拧起了眉头,他自来擅长察言观色,几乎可以断定两位主子之间出了事。

  回到明熙堂,荣嬷嬷已备好了膳食,不见燕翎一道回来,纳罕问了一句,如月告诉她,燕翎去了皇宫,荣嬷嬷犹豫了下,请示宁晏,“姑娘,需要给世子备膳吗?”

  宁晏疲惫地坐在圈椅里,没有接话,燕翎一定不会回来用膳,今夜大概率也不会来后院。

  迟疑片刻,答道,“给他备着吧。”燕翎吃不吃是他的事,她身为妻子该做的一样不能少。

  用了晚膳,歇了半个时辰,又去净室沐浴,最后躺在了拔步床上。

  如霜亲自去一趟容山堂,与徐氏回禀宁晏腿受伤的事,徐氏大惊,“伤得严重吗?请大夫了没?”

  如霜得了宁晏吩咐,不敢说真话,笑着回,“老夫人莫忧,一点小伤,只是这两日暂时走不动路,给您告个罪。”

  徐氏放心下来,“好好歇着,这两日哪儿都不用去了。”

  如霜谢了恩回了明熙堂。

  宁晏大约睡到亥时正醒来,往外望了一眼,见如月坐在床边绣花,便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如月揉了揉眼睛,回道,“一刻钟前回来了,不过云旭亲自过来回话,说世子今夜有要务,就歇在书房。”

  宁晏早就料到这一点,也没有过多意外,如月搁下绣盘,替她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喝了后,坐在床榻问她,“姑娘,您与世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不愉快?以前世子再忙,半夜都要回来睡,如今人在府上却不回来,不奇怪吗?”

  宁晏低垂着眼,嗓音暗沉,斟酌着道,“我今日…怠慢了世子…”

  “啊…”如月愣了一下,见宁晏脸色不好,又不敢细问,只道,“很严重吗?”

  宁晏抬目,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颔首,“很严重,世子很可能不会再喜欢我了…”

  那样的情况下推开了他,大大伤了他的自尊,以燕翎之骄傲应该不会原谅她。

  她能解释什么呢,告诉他她不喜欢亲吻,无论怎么解释,都弥补不了对他的伤害。

  让她现在放下身段,投怀送抱亲回去,她做不到,她确实不喜口液交缠的感觉。

  如月先是半信半疑,后见宁晏神情无比郑重,细眉紧紧蹙起,思索了片刻,揉着额角道,“即便您真的犯了错,世子就这么丢开了您,说明他对您也不过耳耳嘛。”

  宁晏愣了一下,吃惊看着如月,“何以见得?”

  如月失笑,替宁晏掖了掖被角,“世子若当真喜欢您,爱重您,哪会因为一点挫折就置您于不顾呢,您就把它当做一次考验,倘若世子能迈过去对您始终如一,说明世子待您是真心实意的,磐石不移,您以后再费些心与他转圜回来,倘若不能,您就斟酌着看吧。”

  宁晏摇摇头,是她有失在先,她脸皮还没厚到认为燕翎合该迁就她。

  正月十六,开朝复印,燕翎自然是忙得不见踪影,连着数日都歇在宫中,云旭提前与宁晏递了话,宁晏心中有数,她腿不能动,便吩咐管事婆子来明熙堂回话,这三日的事倒也料理得妥当。

  韩国公府选在正月二十这一日给云蕊之的孩子举办满月礼,宁晏清晨携礼登车前往,又嘱咐云旭提醒燕翎过去一趟,上回燕翎亲口允诺赴宴,无论他去不去,宁晏有义务提醒他。

  燕翎恰恰忙了几日,稍稍得闲,在衙门换了一身湛色的锦袍便直奔韩府。

  戚无忌今日也在,那日燕翎定是与宁晏出了事,燕翎不肯说,只能从宁晏身上下手,他委婉地给韩钦和递了话,暗示燕翎与宁晏出了岔子,让云蕊之劝说一二,韩钦和也是个聪慧的,这种事云蕊之这个表姐当和事佬最好不过,于是赶忙去到后院,将戚无忌的担忧说给云蕊之听,云蕊之闻言心中有数,午宴过后,特意将宁晏留在正院,孩儿睡得正香,二人便坐在摇篮边说话。

  云蕊之开门见山地说,“戚无忌告诉我,你与燕翎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是不是燕翎做了出格的事,你尽管告诉我,我去训他。”

  宁晏苦笑不已,面颊又躁又红,“是我得罪了他…”夫妻二人的私密又如何与外人道。

  云蕊之面露愁云,宁晏的脾性她也摸了个大概,手里拧着丫鬟给孩子打得如意结络子,把玩着道,“还记得上回,你告诉我,燕翎是你夫君,你自然是喜欢他的,我后来细嚼觉得不对劲,若他不是你夫君,你就不喜欢了吗?”

  “倘若现在他只是一未婚的男子,你会选择他吗?”

  宁晏错愕看着她,旋即失笑,“倘若他未婚,压根轮不到我来选。”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宁晏神色平静道,“我从来不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云蕊之看着这样“密不透风”的宁晏,忽然有些明白燕翎的难,她脑海已渐渐寻到一丝线头,心平气和问道,

  “晏晏,你爱他吗?”

  午后的风绵密如稠,元宵过后,天气乍然暖和了,燕翎今日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外搭湛色的袍子,云旭刚刚告诉他,宁晏在燕山受了伤,肿了三日下不来地,他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韩钦和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念着宁晏此刻就在后院,便打了个圆场,

  “世子夫人就在琉璃院,既然脚疼着,世子身为丈夫不如过去接她出来,正好蕊之许久不见世子,见一面也无妨。”

  燕翎其实已明白韩钦和的意思,在外人面前,该有的风度要有,何况他也不能真的不管她,于是依言一道往后院走。

  二人从花厅方向过来,韩钦和抄近路从角门进了琉璃院,正从花园里上来后廊,打算绕去正门口,一婆子捧着孩儿要喝的米汤将韩钦和撞了正着,韩钦和衣裳湿了一片,当着燕翎的面不好动怒,让燕翎稍待片刻,他去厢房换了衣裳来。

  燕翎正踱步在转角的柱子旁,听得里面传来二人的交谈声。

  “你爱他吗?”

  这也是困惑了宁晏三日的难题,她心甘情愿与燕翎行房,为何唯独没法接受他的亲吻,她也很纳闷。

  面对宁晏的沉默,云蕊之笑了,笑意自然而然地从眼梢流淌出来,

  “他不在家时,你会想他吗?瞧见他时会怦然心动吗?看见他与别的女人说话,会不会吃味……委屈了会不会想与他撒娇…”

  云蕊之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宁晏无一例外沉默以对。

  她会担心他的安危,在意他是否穿得暖吃得饱,至于其余的,她没有……

  她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当做爱,眼下回想,朝夕相处半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只是在她身上,那份妻子的责任始终多过旁的。

  也不知是怕受到伤害,而固执地守着内心那片净土。

  还是她真的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宁晏双目如覆了一层迷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仰眸闭了闭眼,也罢,眼下年轻,二人对彼此新鲜,尚能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待岁月如霜,韶华已逝,他依然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而她已是容颜不再的老妇,与其身陷其中活成怨妇,还不如“明哲保身”。

  她也想象不到因为一个男人魂牵梦绕是何等光景,上一回她将喜怒哀乐系于一人身上,最后还是被父亲给抛弃了,同样的错,她不敢再犯。

  举案齐眉,相待如宾,未尝不是她与燕翎最好的选择。

  宁晏的每一分沉默,都在将燕翎的心拽着往下坠。

  午阳绚烂,一大片娇艳的春光从头顶浇下来,暖融融的阳光倾泻在他周身,却依然化不开他眉梢的寒霜,那张俊脸冷白又冷清,光芒逡巡着他的脸,却没能在那寒潭般的眸子里掀起半点波动。

  燕翎转身悄然离开,他径直回了官署区,将桌案上一堆又一堆公务批阅完毕,又将今年兵部的预算来来回回核对数遍,把能做的公务全部处置完毕,等到他抽身而起时,更漏指向子时。

  他负手立在窗下,张望如墨的苍穹,他总算明白了,她在意的是自己的丈夫,行的是妻子的本分,倘若她枕边人换成萧元朗,她指不定还要体贴几分。

  与他行房,不过是夫妻义务,不过是子嗣绵延。

  她自始至终从未爱过他。那层厚厚的龟壳,他终究是敲不破了。

  也罢,她聪慧大气,堪为当家主母,有见识有眼界,将来定能教导好孩子,待人接物稳妥通透,在外也能赢得好名声,哦对了,她还格外能干自立,压根没有需要他的地方,娶这样的妻子,本就是他所愿。

  与她相敬如宾,他可以的,他做得到。燕翎如是想。

  子时的官署区,灯火不歇,寒风呼啸,跟刀子似的扔进来。

  云卓躲在兵部衙门的门房处冷得直打哆嗦,嘴里埋怨着,“哥怎么还没来?”

  一道推门声应声而起,抬眸,却见一熟悉的身影裹着件长袄钻了进来,他怀里提了个保温的食盒,云卓有些发愣,看着亲哥,“你提食盒做什么?不是让你捎衣裳过来吗?”

  云旭轻车熟路将门掩好,将食盒搁在炭盆边上,先坐下来烤了一把火,语气有几分发凉,“世子没吩咐你拿衣裳,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我问过世子,他接下来还要在这衙门住上几日,我瞧着衣柜里没两件干净的衣裳了,才让你提前备着嘛。”

  云旭唇角翘起,“衣裳家里不是有吗?世子乏了回去换便是。都在外面住了这么多天了,总不能不回去了吧。”

  换做平日云卓定埋汰他几句,今夜罕见一声不吱陪着他坐下来,“哥,世子与夫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很不对劲。你平日不是最有主意的,你想想辙啊。”

  云旭垂下眸来,没有接话,有些坎需要自个儿迈,世子与夫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在感情的博弈中,谁放下骄傲,谁就输了,他们谁都不想输。

  可是感情又怎么能用输赢来断呢。云旭摇摇头。

第61章

  宁晏自意识到自己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心中就释然了,想必燕翎亦是如此,相处半年而已,她不认为燕翎就这么轻易爱上了她,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他是被推的那个,心中骄傲作祟,先让他别扭几天,出个气,寻个机会与他说开,日子照样过下去。

  正月二十一日晨,宁晏坐在议事厅翻看开支账目,如霜蹲在她脚跟前替她揉捏脚踝,原本歇了三日已好得差不多,昨日出行累着了,今日晨起脚痛复发。

  台阶下候着一众管事婆子,年前进行人事调整,五大管家媳妇各有差事,屈婶子管厨房,何嬷嬷年事最高,负责调教府上丫鬟,陈婶子跟着她总理诸务,李婶子管人情往来,邵嬷嬷在徐氏身边当差,宁晏不敢差遣她,如今还缺个管采买的婆子。

  年节前后此事由陈婶子兼领,但各家媳妇都盯着这个肥差。

  是以今日有人见宁晏脚受了伤,便殷勤地蹲下来要帮忙,

  “大少夫人,老奴原先学过几招推拿,手法还曾得了老夫人称赞,不若让老奴给您揉一揉?”

  有人乐得伺候她,宁晏又何必推搡,便点了头。

  这位婆子姓丁,原是管林子里的花花草草,是府上二等管事,眼下家里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几口人,开销真大,便心心念念往上爬,先前得罪过秦氏,不敢往跟前凑,如今“江山易主”,正是她表现的时候。

  别看这婆子生得一张方脸布满褶皱,那双手却极为细嫩,手腕探下去,轻轻揉捏几下,果然比如霜揉捏得当,宁晏看了一眼如霜,如霜便知是妥帖的,放心地退到一边。

  其余那些管事们瞧在眼里,有不屑的,也有眼热的,又不忍这丁婆子抢了风头,立马又寻了各自的事转移宁晏注意力。

  片刻事情处理差不多,宁晏与丁婆子道了谢,吩咐她去歇着,丁婆子满心欢喜退下了。

  得了空,陈婶子与她话闲,“元宵过后,咱们府上可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国公爷放话今年要将大小姐嫁出去,欲结亲的比比皆是。”

  宁晏喝着茶,随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家?”

  陈婶子数道,“定国公府韩家,淮阳王府,程王府,霍家,王家,徐家,就连秦家也想亲上加亲…”

  宁晏笑道,“都是些老牌世家,非富即贵。不过,韩家怎么来了?”

  陈婶子也掩嘴一笑,“韩家还有位三少爷,与大小姐同龄,估摸着见咱们世子年纪轻轻入了阁,也想来攀一攀,但老夫人那头不喜欢韩夫人的做派,怕是轮不到韩家。”

  “虽说咱们国公府门楣高贵,可大小姐这般紧俏,缘故怕是还在咱们世子身上,满朝文武都盯着这门婚事,欲跟咱们世子攀上亲戚。”

  这话宁晏倒是信,若非宁家与燕家有婚约,这头一个要抢的就是燕翎,燕翎已结亲,自然就轮到了燕玥,说燕玥沾了兄长的光也不为过。

  说来宁晏至今都不明白,宁家与燕家这门婚事是怎么定下的,到底是怎样的渊源,能让燕国公不惜顶撞皇帝,非娶宁家女不可。

  宁晏摇摇头不再多言,燕玥的婚事自有国公爷与徐氏操心,她也无暇过问。

  陈婶子瞥了一眼桌案的账目,见宁晏低头寻思,不由头疼道,“主子,已经开年了,您原先说要想法子开源节流,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眼下快到二房与三房对账的日子了…”

  宁晏暗自吁了一口气,除夕那夜与燕翎商量得好好的,让他帮忙,他也应下了,如今她连人都见不着,又如何与他说。

  正踟蹰着,却见秦氏领着一人进来这议事厅,

  “大嫂在忙呀。”目光不经意往她脚踝瞥了一眼,眯眼笑问,“腿好了吗?”

  宁晏看着秦氏笑容无缺的脸,有些纳罕,指了指旁边圈椅,“弟妹怎么得空过来了?”

  秦氏示意跟来的婆子上前,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穿着褐色对襟长袄的婆子,生得一副精明相,挂着殷勤的笑,朝宁晏施礼,秦氏指着她道,“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以前在秦家最是能干,我娘当年挑陪嫁特意让她随了我来,听说嫂嫂这边缺管外事的婆子,便举荐她来。”

  秦氏一朝失了管家权,连着身边的人也都没了去处,听闻有个差事空着,忍不住舔着脸来求,毕竟采办是最大的肥缺,以前每月七七八八进账不少,现在除了铺子里有些营收,也就府上每月分发的几十两月例银子,够做什么的,闲下来自然忍不住钻一钻空子。

  宁晏握着茶盏也十分佩服秦氏,还真是能屈能伸,她上下打量秦氏,一身香云纱的厚褙子,满头珠翠,手上还戴着一个红珊瑚镯子,玳瑁的护指,这身派头价值不菲,又是老牌勋贵的嫡女出身,如何就能这么没脸没皮。

  “难得弟妹开一回口,这样吧,人先留下,我酌情安排。”

  秦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为了这事私下求过婆婆徐氏,徐氏却非要她来寻宁晏,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服个软,幸在宁晏没有一口回绝,否则她面儿往哪儿搁。

  “成,那我不打搅嫂嫂忙家务。”又朝那陪嫁婆子使了个眼色,才扭着腰身出去了。

  须臾,宁晏得了空回房歇着,如霜与如月一左一右搀起她,如霜问道,“姑娘,您还真要应了二少奶奶?”

  宁晏神色淡漠道,“好人歹人都是人,端看怎么用。”

  下午申时,前头传来话,淳安公主派人送了东西来,宁晏搭着如霜的手,赶忙去前院,片刻在正厅见到一面善的公公,正是延庆宫管事牌子韩公公的干儿子,宁晏与他见过数回,都是熟悉的。

  小公公将一紫檀锦盒递给她,

  “给少夫人请安,昨个儿陛下赏了公主几盒东珠,公主留下一盒金珠,还有一盒粉珠并一盒紫珠都让奴婢给您送来。”

  宁晏闻言心头撼动,淳安但凡有好东西都要记着她,新年赐了一对翡翠手镯,一对珊瑚叮当镯,都是罕见的好东西,统共三盒东珠,就给了她两盒,宁晏受之有愧,“我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小公公笑道,“殿下喜欢金珠,晓得您喜欢粉珠,自然就将粉珠给了您,至于那盒紫珠,您自个儿留着镶嵌用又或赠人都是可以的。”

  “殿下赏的我岂能赠人,当然是自己留着慢慢用。”她舍不得糟蹋淳安的心意。

  许管家悄悄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小公公不肯收,“少夫人折煞奴婢,若被公主晓得还不打奴婢的板子。”

  许管家这阵子帮着燕翎管着前院外事,也学了几手本事,被宁晏瞧了一眼,很麻溜地就把银子塞进对方的袖筒中,前脚许管家送小公公出门,宁晏后脚带着如霜出了厅堂。

  斜阳从西边树梢投下一束光,正落在峡口的廊庑处,一道清峻的身影矗立在光影中。

  数日不见,他眉目越发深邃,瞳仁格外漆黑,哪怕立在光芒里,依然有瘆人的寒色溢出来,眼锋更是不寒而栗,像一抹薄薄的锋刃,冷冽又逼人。

  这样的他,像极了初见时,不,比初见时更令人不敢靠近。

  燕翎目光却凝在她胸前挂着的那串青金十八子,视线几度想上挪却迟迟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敢瞧她。就仿佛那是个深渊,陷进去,怕出不来。

  宁晏松开如霜的手,慢慢拖着脚步行了过来。

  燕翎极是敏锐,一眼注意到了她受伤的腿,眼睁睁看着那精巧的绣花鞋一点点挪到他跟前,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那日她滑了一跤受的伤,所以她怕他发现,愣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硬生生忍着痛走了那么远,才致肿了三日下不了地。

  心口那股酸涩又窜了上来。

  他微微眯起眼,再回想那日的事,犹然跟做梦似的。

  宁晏来到他跟前,如常捏着绣帕朝他屈了屈膝,柔声道,“世子回来了…”

  燕翎眸色倏忽变得浑浊,艰难地滚动了下嗓音,半晌闷了一声“嗯”。

  宁晏慢慢露出浅浅的笑,嗓音也跟着放得很轻,“那,晚上在府上用膳吗?”

  燕翎深深闭了闭眼,回想自己的决定,这会儿躲着又算怎么回事,缓缓抬起眸,对上她明净又柔和的目光,四目相对,宁晏不躲不闪,燕翎也凝着她不动,声线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倦怠,“好……”

  宁晏由衷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那我去给您备膳。”她又用回了敬语。

  燕翎心里跟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脸色越发寒,什么都没说,先一步从斜廊去了书房。

  宁晏也不在意,慢吞吞挪去后院,唤来晴儿,给了她几个菜式让她准备。

  乌金西垂,暮色氤氲,酉时末,十来样菜肴全部上了桌,宁晏吩咐如霜去请燕翎。

  半刻钟后,燕翎换了一身玄色的袍子来了明熙堂,五彩缤纷的光芒落在他玄色的衣摆,泻下斑驳幻影。

  燕翎有多少身衣裳宁晏是有数的,他已六日不曾来明熙堂,依着他换衣裳的速度,书房备用的衣裳该是不够了,这几日也不见云卓来后院拿。

  迎着他进了西次间,一道坐在八仙桌旁,两个人看着丰盛的晚膳,一时谁也没做声。

  宁晏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冷峻清正,哪怕坐着,那一身被边关风霜晕养出来的峥嵘气度,丝毫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