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鼓了鼓腮囊,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被褥里钻去,如月将衣裳抱了来,瞥见燕翎在里头,不敢进去,呐声将衣裳搁在珠帘边上的凳子。

  燕翎瞥了一眼,没去帮忙拿,反而往床榻坐了下来。

  躺在被褥里的宁晏有些傻眼,朝燕翎努了努嘴,“世子,你帮我拿一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拿,他什么意思。

  自离开酒楼,他就有些不对劲,眼神沉得很,仿佛是暗流过渊。

  燕翎还是没做声,将高几的银釭吹灭,大长腿一抬,上了床。

  骤然陷入昏暗中,宁晏一时不适应,眨了好几眼下,人被燕翎抱在怀里。

  宁晏任由他抱着,心想他也素了好长一段时日,不给她拿衣裳,大约是嫌穿上又要脱,麻烦,可是燕翎抱了她许久,却什么都没做。

  宁晏就纳罕了,刻意在他怀里扭动了下身子,软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嘛…”

  燕翎不想说,他做给她看。

  慢慢吻开她细嫩的唇,一点点勾着她往外溢……

  雨过云开,上弦月在天幕撑开一片极小的天地,浅淡的月色不经意洒入屋内一隅,似羞于瞧见,又慢吞吞隐入云层之后,支离破碎的光也跟着消融在夜风里。

第87章

  宁晏窝在被褥里好一会儿没有挪动,脑子嗡嗡作响,身上哪一处都不自在,仿佛那濡湿依然在她小腹缠绕,一点点往下绵延,她万没料到燕翎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是手掌极权的阁老,他居然会放下身段来取悦她。

  她心底如有一抹潮,潮起潮落,久久难以平息,直到那宽大的手掌往她腰身拍了拍,“我抱你去沐浴…”思绪顿如触礁似的,滑了回来,宁晏僵了下,扭头想要去瞧他,却又不敢,反而往被褥里蜷缩了一些,

  “不必……”

  他已帮她擦过,这会儿也不想洗,何况她也没累着什么,于是将绒巾又拢紧了些,低声问,“你还不过来睡吗……”

  太子丧期已过,他们不必拘束,若是真怀了,好好养着便是,她不是那等脚不能迈的柔弱小姐。

  燕翎俯身过来,揉了揉她发梢,“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歇着。”

  敢情他等在这里,光顾着伺候她了。

  宁晏闭上眼滚入被褥里。

  身后脚步声远去,以为他去了浴室,片刻又听得他折了回来,将她的小衣寝衫都给拿了来,“穿好,别冻着……”

  明明他语调正常得很,却生生听出几分潮气。

  宁晏快要魔怔了,闷闷嗯了一声。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宁晏竖着耳朵听得他彻底走远,才深吸一口气,她应该好好睡一觉,待明日醒来,定能看到那个熟悉的燕翎,眼前这个,实在令她无措得很。

  腊八过后便是年,穆二夫人已张罗着下人去采买,院子里人流如织,已有过年的迹象。

  开禁章程定下后,市舶司灯火彻夜不歇。

  南洋最缺的是生丝绸缎棉纱,瓷器,砂糖,铁锅及药材一类,得尽快将这些货物运来泉州,随船的海商名单,清点能用的舶船,诸事都需要一一敲定。

  这些事市舶司的官员十分在行,宁晏反而帮不上忙。

  只是年关在即,人手不够,宁晏少不得换上那身官袍,回到衙门。钱庄那头也得寻她做主,她干脆在西跨院开辟一间堂屋,一面处理市舶司的公务,一面帮着钱庄审批。

  腊月十三这一日,燕翎总算收到朝廷批复,准许他和郑源下洋,紧接着又派了鸿胪寺少卿与礼部一名郎中随行。出使人员敲定,各家货物陆陆续续到港,请通海事的官员看过日子,定在除夕前一日开拔,正式出使前,又安排了几名小官带着人,乘快船先往南洋打前哨。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风和日丽,海天一线,号角长鸣,郑源穿上御赐的飞鱼服,带着二十来名官员并数百海商舶主,乘坐共十五艘大帆,浩浩荡荡往南洋进发。燕翎遣一中郎将领一千精兵护送。

  送行归来,整个市舶司空荡荡的,宁晏回到跨院,倚在木塌上歇息,如月在一旁替她收拾行囊准备回穆家过年,“云卓上午去过一趟南安,百肆都在日夜赶工,织机不停,年关田里不忙,农户都在作坊里做短工,三月三定能存一大批货。”

  “很好。”

  宁晏手里捏着一朵君子兰,轻轻嗅着花香,“明日除夕,给准备的节礼如何了?”

  如月笑嘻嘻道,“奴婢昨个儿跟云卓去街市买好了,不会让您和世子失礼。”

  穆家总有些亲戚,少不得要打点。

  这时,外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宁晏坐起身来往窗外望去,“怎么这么热闹?”

  如月也跟着探去一眼,“不知道,想必是趁着世子闲下来,过来磕头请安,提前拜年的吧。”

  如月料错了。

  平日燕翎不苟言笑,端得是铁面无私,等闲无人敢来套近乎,今日廊庑聚着这帮官员与富商,是冲着宁晏来的。

  为首一十分富态的老者,将请帖往云卓手里搁,

  “上回亏得小宁大人牵线搭桥,我才得以与张家结营,这会儿货船出发,我心里也踏实了,没别的意思,想请小宁大人过年初二来我府上吃酒,我家里有三女,个个生得如花似玉,任小宁大人挑……”

  云卓不是云旭,不能游刃有余应付这等场面,他脸色青一阵黑一阵,虎着脸道,“我们家小宁大人出身京城,家里已给他定了婚事,烦不着诸位。”

  众人却是不信,十八九岁的年纪,神色懵懵懂懂的,一看就没开窍,怎么可能娶了亲?

  泉州乃是大晋通商重地,不少北方富商寓居此地,其中一人听得小宁大人出身京城,立马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将帖子往云卓手里一塞,“我我我…我家京城的,我家只一独女,年纪比小宁大人小一岁,男才女貌,嘿嘿嘿,初二这一日,还是让小宁大人来我府上吧……”

  众人见来了个如此强劲的对手,默契地将他往后一扯,顷刻间,那富商就被挤去了最后。

  云卓实在忍无可忍,抬手招来侍卫,将这些人一窝蜂全部给赶出去。

  气势汹汹扭头,瞧见堂内立着一人,脸色顿时一收,“爷…”

  燕翎眉目冷峻,神色不耐问道,“吵什么?”

  云卓想起大家争相招宁晏为婿,憋着笑道,“城中官员富户给少夫人递帖子来,邀请少夫人新年去府上做客。”

  “哦……”燕翎脸色淡了下来,想起夫妇二人自来泉州都没功夫喘口气,若宁晏想走动走动也无妨,“你挑几家家世清白,人品清正的,回头把帖子给她…”

  说完待要往里走。

  云卓一听傻眼,连忙追了过去,“等等,爷,您真的让少夫人去走门串户?那可不行,那些人家里均有如花似玉的姑娘……”

  燕边走边道,“有姑娘便有姑娘,我又不去,碍不着事。”

  “咳……”云卓猛地清了一下嗓,壮着胆儿道,“人家是招少夫人为婿……”

  燕翎脚步猛地一凝,扭头一道杀人的视线扔过来,“你没把帖子给扔了?”

  “扔了啊……”

  还算识相。

  燕翎黑着脸大步往里走。

  那日小丫头片子女扮男装在酒楼露了脸,生得是清致洒脱,气质出众,怕是招惹了不少姑娘,男人他尚且应付不过来,又来了一堆女人。

  回到里屋,燕翎催促宁晏回穆家,瞥见她还穿着那身官袍,顿觉碍眼,“换掉!”

  宁晏愣神,“急什么,等回去再换,”倒不是她舍不得换,无缘无故地当着燕翎的面换什么衣裳,也不知为何,如今二人私下一相处,她便想起那日的事,好长一段时日都缓不过来。

  从腊月初八至今日,整整二十日,燕翎太忙,二人都没机会睡一个被窝。

  不过,今晚倒是能睡一起了。

  宁晏尽量让自己保持云淡风轻。

  燕翎见她八风不动坐着,唇角噙着冷笑,“那我来剥?”

  宁晏听得那个“剥”字,打了个寒颤,连忙乖顺地脱外袍,宁晏穿男装,胸前绑着缚带,平日都是如月给她解,如月与云卓装马车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燕翎,她背过手去,扯半日都没能把缚带的结给打开。

  燕翎瞥了一眼,气得心口疼,“也不嫌勒得慌…”双手从她身前罩过去帮她。

  他身子过于高大,宁晏在他面前跟个乖巧的小兔子似的,闷声不吭。

  燕翎并非手巧之人,也不知如月打了个什么结,一时半会居然没解开,倒是缚带被扯松了,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连着那起伏的山峦也隐隐得以释放。

  宁晏仰眸,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极其深邃,如浩瀚无边的海,想起那一日他便是这么吻遍她的全身,哪儿都没放过。

  她隐隐能明白燕翎的心情,双手往他脖颈一挂,“其实,如果没有你,开禁不可能实现,换做任何人来做这件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没有人能像燕翎这样,轻而易举说服皇帝和内阁,更没有人能像他有如此强硬的手段替开禁保驾护航。

  宁晏眼底雾色茫茫,回想这段时日的经历,跟做梦似的,想当初她从泉州回京,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那时每日挣扎在宁家的泥潭,生死悬于一线,哪能料想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泉州,能亲眼看到朝廷出使,百舸争流呢。

  “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燕翎唇角绽开一抹极浅的笑,遇见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那日在酒楼,她那么耀眼,那么炽艳,他才知他也有失控的一天,失控到愿意为她放下一切骄傲。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吻住,“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的宁晏面红耳赤,她牙关磕了下,唇膜被磕破,血色溢了出来,怔怔立在那里,燕翎轻轻咬噬着她的唇,将那血渍一点点含干净。

  心里想,哪一日,他也能亲口听她说爱他。

第88章

  这一夜回了穆府,夫妻二人自是耳鬓厮磨一番。

  这里并非京城,燕翎无需上朝,翌日干脆陪着她赖床,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宁晏窝在他暖烘烘的胸膛舍不得起,“咱们睡到午时再起……”

  燕翎愣了下,若是在国公府,别说巳时,每每辰时就得醒来,难为她到了泉州能无拘无束,便道,“好,你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我还是得早些去给舅母请安。”

  燕翎住在穆府,从来不摆阁老架子,对舅母十分敬重,如同家里长辈似的看待。

  宁晏却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腰身一搁,一本正经道,

  “你走了,谁给我暖被窝?”

  一个人睡着冷,有燕翎在,她总能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

  想当初她与燕翎刚成亲时,二人各睡各的,挤在一块格外不自在,如今倒是成了家常便饭,想到此处,宁晏咧嘴轻轻笑了笑,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跟个小猫似的,燕翎又怎么舍得离开。

  两个人闹到很晚方起,一道去给二夫人赔罪,二夫人反倒觉得他们夫妇过于慎重了,

  “你们这段时日太辛苦,在家里就不必拘束,咱们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们好好歇着便是。”

  白日燕翎总有些公务要忙,到了晚边彻底闲下来,陪着宁晏过除夕。

  吃过年夜饭后,宁晏翻开京城的家书读给燕翎听,燕翎靠在围炉听着她婉转动听的嗓音,闭目假寐,

  “瓒哥儿和珺哥儿顺利考过秋闱,正在准备开春的春闱,璟哥儿秋闱失利,又要等个三年,怕是不成了…”

  燕翎在一旁摇头,“他本不是科考的料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怪的了谁?”

  宁晏笑道,“回头让父亲给他谋个荫职。”

  燕翎沉着脸没吭声,

  宁晏见他脸色不好,又岔开话题,“二弟和四弟同时过了秋闱,想必父亲很高兴。”

  燕翎颔首,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么,竟是难得往她身上靠了靠。

  他从来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宁晏微有些红脸,四下看了看,穆少霖带着表弟在外头玩烟花,舅母不知忙什么去了,屋子里下人都围在廊庑看烟花,堂内只剩下夫妇二人。

  宁晏索性由着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靠在一处,燕翎闭着眼蹭了蹭她,宁晏被他蹭的耳热,用肩将他耸开,恰在这时,“嘭”的一声,烟花在庭院炸响,吓了二人一跳,燕翎从她肩头直起身,微微睁开眼,一眼看到妻子杏眼睁得雪亮,跃跃欲试望着庭院,猜到她玩心大起,便道,“你去玩玩吧。”

  宁晏也没有拘束,搁下家书,往院子里跨去。

  穆家与宁家和燕家都不同,家里氛围温馨融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宁晏少时在这里住了三年,家里每个长辈都宠着她,外祖父格外喜欢她,平日把她当男孩子养。

  宁晏出去跟表弟玩烟花,穆少霖反而入了堂屋来,三开的门廊全部敞开,雪花飘落,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倒也不冷。

  穆少霖与燕翎相对而坐,一面烤火,目光同时落在院中那欢快的人儿身上。

  宁晏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粉的缎面长袄,镶着兔毛边,一条粉色素裙,厚厚的缎面绒鞋上也绣着两朵海棠,这是二夫人亲手给她纳的鞋,穆小少爷举起一把烟火递给她,她抓在手里,让云卓帮着点了火,一面捂着脸,一面去甩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从花束里摇落,她边跑边扔,跟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回荡在天地。

  云卓又点了一根炮竹往半空抛去,一朵艳丽的牡丹如伞在半空炸开,火星子漫天洒落,惹得大家一阵欢呼,纷纷往四周廊庑躲去,家里人虽不多,热闹却不亚于燕家。

  穆少霖定定看着宁晏,回想起那日在酒楼,那令人惊艳的一幕,她天生就该是翱翔在天域的灵燕,而不是笼中鸟。

  回眸看向燕翎,却见对面的男子,冷峻的面容含着几分憧憬与惊讶,忍不住幽幽问道,

  “见过这样的她吗?是不是很意外?”

  燕翎没有看穆少霖,却是点头,“这是第一次见。”

  穆少霖懒懒往圈椅里靠了靠,双手搭在扶手,闲闲看着他,“她在泉州的三年,日日皆是如此。”

  燕翎眼底微闪过一丝暗芒,旋即颔首,“以后每一年她都能如此…”

  穆少霖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摇着头,“燕大人,她不该被困于后宅。”

  燕翎神色一顿,这才回眸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锐利。

  穆少霖坦荡地迎视他,语含交锋,“泉州需要她,穆家也需要她,以她的聪慧,必定能在泉州干出一番事业,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非要带她回京呢?”

  燕翎几乎是一眼就看穿穆少霖的意图,他脸色变得冷漠,“你又凭什么断定我不需要她呢?”

  “你当然不需要,没了她,你照样迎娶高门贵女,照样有人能承担燕家长媳的职责,你们不过是因为婚约硬拼凑在一块,你燕翎没了她,最多难过一段时日,转背新人过门,你又可以对着你的妻子琴瑟和鸣,至于这个妻子是不是宁晏,无关紧要……”

  眼见燕翎现出几分讥讽,他又话锋一转,“当然,你可能告诉我,你对她情深义重,可这又能怎样?我姑母当初与长公主结缘,难道初衷是将她女儿困在高门大户吗?还是你可以亲口问一问她,她喜不喜欢回京城,她想不想留在泉州?”

  “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天涯海角都能陪她去,你做得到吗?”

  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他身上还背负责任。

  穆少霖的话每一个字都跟针似的,扎在他的痛处。

  燕翎抿嘴不言。

  穆少霖看着燕翎数变的脸色,最后语气缓下来,“燕翎,我诚恳地要求你,放开手,若真喜欢她,给她自由。”

  燕翎脸色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辩解,到慢慢变得沉重,思绪更是如潮涨潮落,

  他很清楚地知道,宁晏最开始答应婚约,是想挣脱宁家的牢笼,嫁给他很长一段时日,她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从他帮着她脱离宁家起,她慢慢朝他走来,或许经历泉州开禁一事,她甚至已经喜欢上他,但这些远远还不到生命里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么他呢,一旦这么个人离开,他真的能像穆少霖所说,转背又去娶别人吗?

  若是从未遇见宁晏,他或许可以,但是生命里被这么一个人惊艳过,就再也不会有旁人入得了他的眼。

  冷汗慢慢从额尖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心绪经历好一阵起伏,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脸上甚至没有怒色,语气也很平和,“穆少霖,我为什么要让她做选择,我与你不同,我可以成为她的后盾,今日我能陪她来泉州,明日我也能与她一起在通州开辟航路,婚姻从来不意味着放弃,它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包容,甚至是相互成就。”

  “没有能耐的男人,才会让自己妻子去做选择。你没有本事做到的事,不意味着别人做不到。”

  穆少霖闻言俊脸有那么一瞬间的胀红,可很快他又笑出几分桀骜,

  “很好,那咱们拭目以待,三月三开禁那一日,我会亲口留她下来。”

  燕翎袖下的手指微微一抖。

  雪花大片大片飘落,院中喧哗不止,宁晏与几个丫鬟早已跑出一身汗,二夫人立在檐角不停地招手,

  “小心点,雪地里滑,别摔着了……”

  烟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炸开,五颜六色的光芒与晶莹的雪色交相辉映,呈现绮丽的光晕。

  穆少霖站在庭院当中,拉住差点滑倒的堂弟,扭头朝廊庑望一眼,惶惶灯火下,那一对璧人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他唇角微微翘起,冷笑一声,别说是依偎,就是生个孩子出来,他都能给她养。

  过一会大家聚在一块给二夫人拜年,二夫人每人给了个大红包,燕翎也分了一个。

  时辰不早,二夫人怕大家冻着,催他们回院子,“我一个人来守岁。”

  宁晏眼皮在打架,便不强求,带着燕翎回院子,刚迈过门槛,却见穆少霖追了过来,他笑眯眯塞了个红包给宁晏,“拿着,表兄给你的,来年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宁晏高高兴兴接了过来,朝他屈膝道谢,“谢谢表兄。”

  燕翎深深看了一眼穆少霖,一字未言跟着宁晏回了房。

  宁晏将两个红包搁在桌案,张罗下人备水洗漱。

  燕翎趁她不注意,偷偷打开穆少霖的红包,果然不出所料,厚厚的书封里还夹着一个手折的纸鹤,这个穆少霖,好大的胆子。

  燕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也对,萧元朗阖家都吃朝廷俸禄,宁家指望能顺顺利利参加科考,谁也不敢逆他锋芒,倒是这个穆少霖,一个泉州商户而已,无欲无求,掂量着燕翎奈何不了他。

  总不能捏死他。

  燕翎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悄悄将那纸鹤给拿了出来,又重新把红包放回去,捏着那只纸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在打算捏碎那小玩意儿时,忽然一时好奇,将纸鹤摊在掌心。

  这玩意儿怎么折成的?

  眼见宁晏从屏风后出来,燕翎连忙收拢掌心,背过手去,面色如常问,“洗好了?”

  宁晏瞥见燕翎有些不对劲,却也没看出哪儿不对劲,“是,该你去洗。”

  “好,你先歇着,我去书房拿个东西就回来。”燕翎握着纸鹤掀帘出去了。

  宁晏躺在拔步床上等他等得昏昏欲睡,不是拿个东西吗,怎么拿这么久?她翻过身去,迷迷糊糊先睡。

  燕翎来到书房,先将纸鹤一步一步重新还原,剪开一张纸笺尝试着折,结果发现这玩意儿一点都不简单,等他好不容易学着折了一只,又觉着那纸笺不好看,吩咐暗卫四处去寻颜色鲜艳的信笺。

  苦了数名暗卫大除夕的饺子没吃上几口,阖城寻信笺。

  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即将关门的铺子,掌柜的看在一锭银子的份上,翻箱倒柜寻到一叠南洋舶来的信笺,暗卫带着信笺回了穆家。

  燕大少爷愣是从亥时折腾到子时,总算折出一只漂亮又精致的纸鹤,兴致勃勃回了房。

  抬眸往床榻觑了一眼,小妻子已睡得憨甜,燕翎也不急,悄悄将纸鹤搁在她床头,慢慢钻入被褥搂着她睡下。

  翌日夫妇二人在炮竹声中惊醒,宁晏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发现床头搁着一只粉色的纸鹤,“咦,这是什么玩意儿?”

  燕翎撑起身子坐起,双手懒洋洋枕在脑后问她,“喜欢吗?”

  宁晏捧着纸鹤十分新奇,扭头笑眼弯弯问他,“你给我做的?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手巧?”

  燕翎总共送过她三回礼物,第一回 捎了两件孔雀翎,第二回是他在淮南赈灾时,给她雕了一枚玉佩,前两回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这第三回嘛,实在是出乎宁晏意料。

  礼物一回比一回轻,情意一回比一回重。

  燕翎有些心虚,总不能告诉她,是照着穆少霖折的。

  男人脸皮该厚的时候要厚,他面不改色道,“是……”

  宁晏狠狠亲了他一口,新年头日一整个心情都很好,手里捧着硕大的粉色纸鹤,四处显摆。

  穆少霖看到那只粉鹤,气得午膳都没吃上两口。

  燕翎倒是欢欢喜喜添了碗,还很体贴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多谢指点。”

  穆少霖:“……”

第89章

  穆少霖这个人从来没服过输,他就不信燕翎有功夫跟他较量。

  穆家摆了两日酒,到了初四这一日,天气放晴,穆少霖踩着绵长清冷的朝阳上了山,大约是午膳光景,他捧了一碗鱼汤搁在宁晏跟前,

  “俏俏,这是我刚从清源山落月潭捞上来的小黑鱼,刚炖出来的,你尝尝。”

  宁晏神色雪亮,“是咱们小时候玩过的落月潭?”

  穆少霖就等着她这句话,笑融融道,“没错,还记得你当时绣鞋落水,是我背你回来的…”

  这话真正是在挑衅燕翎的底线。

  宁晏一顿,讪讪地笑了笑,“有这么一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悄悄朝表兄使了个眼色,让他别乱说话。

  穆少霖笑而不语。

  比气人,他输过吗?

  燕翎听到那个“背”字,肺差点气出一个坑来。

  没关系,他一点都不醋。

  他不慌不忙将那碗鱼汤往自己跟前一抱,“多谢表兄。”

  随后这位年轻的阁老搁下碗筷,卷起袖口,慢条斯理给宁晏挑刺,

  “吃鱼一定要小心刺,譬如那刺头就必须踢掉。”

  对面的穆少霖听到刺头两个字笑了笑。

  一块块细嫩的鱼肉被放在宁晏碗里,“来,快些趁热吃。”

  宁晏眼珠狐疑地转了半圈,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二人在针锋相对的错觉,视线扫过去,穆少霖笑容熠熠,燕翎脸上也云淡风轻,她才放心下来,夹着鱼肉吃了,又与燕翎小声道,“谢谢夫君……”

  燕翎待她吃完那碗饭,又替她盛汤,伺候得宁晏吃饱,将剩下的鱼肉与鱼汤全部倒在自己碗里,吃干抹净后,不忘给穆少霖敬了一杯酒。

  二夫人将这场默不作声的交锋收在眼底,也没做声,待宴毕,悄悄将穆少霖拉入耳房,敲了他一记脑门,“你这又是何苦?”

  穆少霖倚靠在墙壁,语气低沉道,“我想把俏俏留下来。”

  二夫人嗔笑一声,拧起他的耳郭训道,“胡闹,她若未婚,随你折腾我都支持你,如今人家小夫妻感情好得很,你这算什么?”

  穆少霖任由她拧着,舌尖抵着齿锋,笑了一声,“回到京城,她就是高门大户的长媳,行不摆裙,笑不露齿,日日应付那些妯娌,她不该泯于后宅,即便她不嫁我,也可以嫁给别人,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都在泉州,我希望她自由自在,而不是被一位丈夫捆在华丽的牢笼。”

  他抬目,黝黑的眼底雪亮又坚毅,“若不成,至少我也教会他如何爱人。”

  二夫人一愣,缓缓松开了他。

  正月十二是燕翎生辰,宁晏照样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到了元宵这一日,穆少霖约宁晏去看花灯,为宁晏所拒绝,她清早带着燕翎去城外的寺庙,替长公主祈福上香,燕翎问她那落月潭在哪里,宁晏引他顺着一条宽敞的山路过去,在山顶一个凹口看到一面如镜子似的湖泊。

  潭水蓝幽幽的,深不见底。

  昨日立了春,枯败的枝干冒出零星一些绿色,宁晏站在亭外望风景,燕翎让宁晏在亭子里等着,将靴子悄悄脱下扔到一边,顺着山路下去了。

  两刻钟后,燕翎就这么拧着一篓子土鳖回来了,他袖口高高撸起,裤腿也被绑在膝盖之上,高高大大地立在阳光里,哪里有半点内阁辅臣的模样,活像个山野樵夫。

  “晏晏,我给你捉了几只土鳖,咱们回去炖汤喝。”

  凉风拂面,暖融融的阳光罩在她面颊,她眼眶忽然就热了起来,“栩安……”哥哥两个字终究是叫不出口。这个时候,当真有寻常恩爱小夫妻的模样。

  她鲜妍妩媚地立在春风里,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

  燕翎大步迈过来,隔着一步的距离立定,弯腰下来一亲芳泽,宁晏见他提着东西不便,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去年这一日她推开了他,今年二人亲得难舍难分。

  下山时天色已晚,晋水一带人海潮潮,两岸树梢都扎满了灯盏,数条画舫穿梭在河面,整条江被妆点得如同银河一般流光溢彩。

  接下来一段时日,燕翎被穆少霖折腾不轻,穆少霖每每逮着他不在时就给宁晏献殷勤,害得燕翎左支右绌,恨不得将宁晏绑在腰带上,一有空闲就陪宁晏逛百肆。

  早在来泉州的途中,夫妇二人去过吴州订了一艘大帆,这次开禁,宁晏也安排了一拨人手跟随郑源南下,除此之外,宁晏也决定在泉州郊区置办一个作坊。

  她翻阅过泉州市舶司的档案,所有通关货物中,丝织品的数额最大,恰恰燕翎在江南有几片庄田,她打算改稻为桑,开一间织坊,专做南洋人的生意。

  离着开禁日子越来越近,陆陆续续有南洋的使臣抵达泉州,朝中派礼部侍郎闵运之与鸿胪寺卿两位三品大员来泉州主持开禁事宜。到了二月中旬,海防与边防已整顿完毕,燕翎反而闲了下来。

  只是无论他忙否,宁晏小日子的时候,燕翎总要在家里陪她,哪怕有公务也是带回家里处置。

  他计划着等三月三一过,便带着宁晏回京。

  一提到回京,宁晏神色果然露出几分恍惚,微有些遗憾,

  “能不能稍稍晚一会儿,或者你先回京,我先把作坊的事敲定再回来。”

  燕翎听得这句话,愣是逼着自己没露出半点破绽来,笑了笑,“好。”琢磨着如何将京城的公务推一推,必须陪着她回去方放心,他哪能把妻子扔在这里不管。

  可惜天公不作美。

  二月二十四这一日,边关八百里加急,乌日达策动青海高原的乌斯藏诸部造反,现如今大晋三面受敌,消息送到燕翎处,已是火烧眉毛。

  燕翎离开已是刻不容缓,他回到西跨院寻到正在整理货单的宁晏,

  “晏晏……”

  宁晏听到这一声沉重的呼唤,猛地抬起眼,高大的男人扶着门框而立,俊朗的脸上交织着凝重与愧疚,就连那身一贯很得体的官袍也起了些皱褶,形容略显狼狈。

  耀眼的阳光从东窗泼进来,春光明媚,他额尖的汗密密麻麻,眼梢依然是那么凌厉而锋锐,好看至极,却是没有往日的沉着。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退了个干净。

  宁晏缓缓从桌案后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燕翎喉结来回滚了滚,来到她跟前,与她隔着一张桌案,神色复杂道,“无忌腹背受敌,我现在必须赶赴陇西,着手对付乌斯藏。”

  消息一下子砸过来,宁晏有些摸不着头脑,失声道,“你说什么?”

  陇西在大晋最西北,泉州在最东南,这是最远的距离。

  酸痛慢慢从眼眶溢出来,她险些寻不到自己的嗓音,“什么时候走?”

  “现在……”

  宁晏心猛地揪了下,眼泪夺眶而出,私心而论她不想他去,只是他是兵部尚书,连淳安尚且在边关,他又有什么资格置身事外。

  她第一次感受到,“家”“国”二字的沉重,

  “我能帮你做什么…”每吐出一个字,她嗓音跟着抖了一下。

  燕翎扶着她纤弱的身子,哑声道,“晏晏,你一个人回京城,可以吗?”

  他想问的是,她会回去吗?

  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从不迟疑,他真正担心的是,宁晏会不会受穆少霖蛊惑,远远给他一纸和离书,留在了泉州。

  宁晏闹起了情绪,眼眶红红的,带着委屈,“我不可以,你就会留下来吗?”

  这大概是宁晏第一次跟他撒娇,燕翎的心哪,软得一塌糊涂,他隔着桌案将她抱入怀里,“好,那我不去了,我让朝廷改派别人去……”

  宁晏听得他撒泼耍赖,反而破涕为笑,捶着他的双肩,“你别逗我……”

  离别的沉重被这一声笑给冲淡了。

  燕翎说不去时,宁晏抵触的情绪悄然溃散,心反而又高高拧起,“我可不要成为红颜祸水,否则,陛下定要追到泉州来砍了我。”

  燕翎轻轻一笑,指腹别了别她眼角的泪花,

  宁晏哭过后,坦然许多,收敛神色道,“你放心去吧,泉州这里有我,待三月三开禁,我将作坊的事安置好,便回京等你。”

  燕翎听得这话,脸色并未好看多少,只慢慢地含住她的唇,宁晏垫起脚跟,反客为主地去蚕食他,甚至双手已不可抑地伸到他衣领,要去解他的衣扣。

  燕翎察觉到她的动作,脸上一热,将她小手给握住,

  “晏晏,你做什么?”

  宁晏眼丝柔柔望着他,“你说我想做什么?这么久了,你从来不留在里面,害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就想要个孩子,你为什么不给我……”

  燕翎听得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将她环抱在怀里,压着发梢喘息,

  “等我回京,等我回京一定跟你好好生个孩子……”

  之前不急着让她怀孕,是担心路远,回程途中出差池,他绝不能拿她身子开玩笑。

  现在就更不行了。

  朝廷主力支援戚无忌,陇西边关卫所废弛,真正能跟乌斯藏对抗的兵力不到一万,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真的出了事,留个孩子给她不是成为她的负担吗?穆少霖有一句话说得对,宁晏不该被困在后宅。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她在泉州自由自在生活,去实现她的梦想。

  但这些话,燕翎放在心里。

  缓缓将她从怀里拉开,恢复往日的从容,“你就在泉州好好开禁,我和无忌都等着你驰援。”

  宁晏听到这话,精神一振,“好,我一定给你们挣一大笔银子,让将士们吃饱穿暖。”

  即便天各一方,至少他们在并肩作战。

  事不宜迟,宁晏亲自替他收拾行囊,看着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夜,她一个人抱着纸鹤枯坐许久,头一回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

  三月初一,艳阳高照,海面风平浪静,远远地似有号角响彻云海深处,礼部侍郎闵运之携市舶司所有官员侯在码头张望,不多时,一大片船帆进入视野,大帆如云,旌旗蔽空,仿佛有一座海市蜃楼缓缓靠近。

  到了午时,整个泉州海面几乎被船帆给占满,场面蔚为壮观。

  当先一艘龙舸抵关,一身飞鱼服的郑源携南洋诸国使臣上岸,陆陆续续有不少船舶进入晋水通关,共有占城,暹罗,天竺,苏门答腊,甚至葡萄牙等五十多个国家来使,整座泉州城人声鼎沸,奔流不息。

  三月三开禁这一日,上午祭拜天地与河神,举行开禁仪式,下午各国商人与使臣在市舶司后面的仓库,欣赏琳琅满目的货物,起先优惠税额限期一日,后来人员实在太多,延期到三日,仅仅三日,市舶司收入三十万两税银,这数目绝无仅有,朝中各部官员均是震惊不已,到两个月后,数额增加到一百万两。积压多年的商贸意愿一下子井喷出来。

  市舶司迫不及待将喜报送到京城,皇帝龙颜大悦,拿着折子赶赴慈宁宫,

  “母亲,您瞧一瞧,这是翎哥儿夫妇的功劳。”